摘要:昨晚七点多,我正给孙子辅导作业,门外传来一声怯怯的问候。声音有点熟悉,却又不太确定。我搁下笔,拉开防盗门的小窗户往外瞧,竟然是杨大爷。
“李老师,你在家吗?”
昨晚七点多,我正给孙子辅导作业,门外传来一声怯怯的问候。声音有点熟悉,却又不太确定。我搁下笔,拉开防盗门的小窗户往外瞧,竟然是杨大爷。
他站在我家门口,憔悴得不成样子,单薄的身子裹在一件洗得发白的蓝格外套里,右手拎着个黑色的帆布行李包,左手还捏着一把钥匙。这把钥匙我认得,是咱们村老式的那种大铁钥匙,开他家那个已经歪歪斜斜、锈迹斑斑的铁锁用的。
“杨大爷,这么晚了,有事吗?”我问。
他没说话,只是眨了眨眼睛,嘴唇动了几下。我看他两眼发红,好像一夜没睡,便赶紧把人迎了进来。
“小峰他爸把小峰接走了。”
我给他倒了碗热茶,他双手捧着,好像是在取暖,不是在喝水。这句话说完,屋里就静了。我媳妇悄悄带着孙子去了里屋,只留我和杨大爷坐在客厅。
说起杨大爷,我们村没人不认识。他今年七十二了,在村里人眼里,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硬汉,也是个有故事的人。
28年前,杨大爷的儿子小贵跟村东头刘家姑娘结了婚。刘家姑娘漂亮,脾气却不好,婚后没多久就跟小贵闹着要去城里。那时候谁家也不富裕,杨大爷倒是存了点钱,原本打算翻修老房子的,却被儿子硬磨去付了城里的首付。
城里的日子也没过几年安稳,小贵和媳妇就整天吵架。后来听说小贵赌博欠了债,两口子离了婚,媳妇带着刚满月的孩子回了娘家。没想到没过多久,刘家姑娘得了急病走了,只剩下刚出生不久的小峰。
“那孩子爷爷,你看这孩子怎么办啊?”
刘家人当时就来找杨大爷,杨奶奶抱过孩子就没撒手。就在杨家人准备接手抚养小峰的时候,杨奶奶也突然走了,说是急性心梗。那年杨大爷才44岁,一晚上白了头。
从那以后,杨大爷就靠种地和做些零工养活自己和小外孙。村里人都说杨大爷命苦,但他从来不在人前喊苦。十里八村的人谁家有点活儿,修房子、挖地基、砍树搬家什么的,都喊杨大爷帮忙,他也从不推辞。只要赚了钱,第一件事就是给小峰买点好吃的。
小峰长得虎头虎脑,跟他外公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镇上的高中,杨大爷硬是一个人把孩子拉扯大。那几年,村里人都习惯了看到杨大爷骑着三轮车,车斗里放着一筐菜或者几袋化肥,后座上坐着小峰。
有时候赶上农忙,我路过他家地头,常能看到小峰坐在田埂上写作业,杨大爷在田里干活。每到小峰考试,杨大爷总要往学校门口跑好几趟,生怕孩子饿着。
“他爷爷,回家吃饭了。”
“不了不了,我还有点活没干完。”
杨大爷口袋里常年装着几块奶糖,那是小峰爱吃的。他自己从不舍得尝一块,却总说着”哎呀,掉地上了,不能吃了”,然后把糖塞进嘴里。其实大家都看得清楚,那糖根本就没掉过。
小峰争气,考上了省城一所不错的大学。那天杨大爷穿着他唯一一件像样的衬衫,高高兴兴地送孙子去了省城。回来后,他把小峰的录取通知书用塑料袋包好,贴在了堂屋正中的墙上。下雨天屋顶漏了,他第一个抢救的就是那张通知书。
“一直以为他爸没了影儿,谁知道前天突然回来了。”杨大爷喝了口茶,声音低得像在自言自语。
原来小贵这些年一直在外地,据说做了点小生意,手头宽裕了。不知怎么得知小峰在省城读大学,竟找上门去,说要把孩子接到自己那边去住。说是给准备了新房子,让孩子过好日子。
“我就说你看这几十年,我一个老头子把孩子拉扯大,你有什么脸面现在来认亲?你知道小峰生病的时候我是怎么熬过来的吗?你知道我为了给他凑学费,当过多少回小工吗?”杨大爷说着,眼里泛起了泪光。
“他说,‘爹,小峰是我儿子,这是改不了的事实。我知道这些年亏欠他,所以更应该补偿。他现在大了,该跟着亲爹了。’”
杨大爷复述小贵的话时,声音里没有愤怒,只有难以言说的疲惫。
事情的转折就在昨天。小峰回村了,说是想听听外公的意见。
他们爷孙俩坐在院子里的老榆树下聊了很久。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杨大爷没告诉我他们谈了什么,只说最后小峰决定先去他爸那边住一阵子,毕竟是亲生父亲,想了解了解。
“我能理解,但是…”杨大爷没把话说完。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是小峰留下的,上面写着地址和电话号码。纸上还有几行字:“外公,您辛苦了这么多年,该歇歇了。我去那边看看,不习惯就回来。您别担心,我永远是您的小峰。”
看着杨大爷眼角的泪,我有些不知所措。
“李老师,我这辈子头一回觉得,房子太大了。”他哽咽着说,“小峰从小在我床头搁个小凳当床睡,那张小凳子还在那放着…”
“杨大爷,那小峰过两天不就回来了吗?”我安慰道。
他摇摇头:“老李啊,我知道他不会回来了。”
杨大爷告诉我,小贵是开车来接小峰的,车子崭新亮堂,后备箱装了好几箱礼物。小峰临走时还想叫上杨大爷一起去城里住,被他拒绝了。
“那块地还等着我去种呢,再说我这把老骨头,习惯了农村的生活,去城里干嘛?”
但杨大爷还是收拾了行李,说是想来我这里住几天,不想一个人呆在那个突然空了的房子里。其实我们都知道,他是害怕寂寞,害怕面对小峰不在的日子。
昨晚杨大爷住在我家客房。半夜我起来喝水,发现客厅的灯还亮着,杨大爷坐在沙发上,正在摆弄一个旧铁盒。
那个铁盒我见过,是装奶糖的。里面放着小峰从小到大的照片、奖状,还有他给外公画的几幅画。画得很稚嫩,但杨大爷却珍藏至今。
“睡不着?”我问。
“嗯,老毛病了。”他笑了笑,“倒是睡得着,就是…就是想着别的事。”
我坐到他旁边,他给我看了一张发黄的照片。那是小峰上幼儿园时的合影,杨大爷站在边上,一身灰色的工作服,但脸上的笑容比谁都灿烂。
“那时候他刚上幼儿园,我怕他不习惯,每天中午趴在幼儿园的围墙外看他。有一次被老师发现了,硬是把我拉进去,让我参加家长会。”杨大爷说着,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我注意到,杨大爷的铁盒里还有个用红绳系着的小布袋。他见我看着,迟疑了一下,打开给我看。里面是一颗已经褪了色的奶糖和一枚铜钱。
“这颗糖是小峰上学第一天,我买了一包,他留了一颗说要等考上大学再吃。后来他真考上了,却说要留着,等将来有出息了再吃。”杨大爷的声音低沉,“这枚铜钱是他小时候在地里刨出来的,说是传家宝,非要给我保管。”
我们聊到很晚,杨大爷终于有了些睡意。回房前,他站在客厅中央,像是突然想起什么,问我:“李老师,你说我是不是该把房子收拾收拾?万一…万一小峰哪天想回来看看呢?”
“那是肯定的,杨大爷。”我说。
今天一早,杨大爷就起来了,说是要去地里看看。我知道他是想找点事情做,分散注意力。
“李老师,谢谢你们收留我。”临走前,他站在门口说,“我想通了,日子还是要过。再说了,我还有地要种,还有鸡要喂,还有…”
他的话没说完,提着行李下了楼。
走出单元门时,他又回头问:“李老师,你看那个…我是不是应该学学用手机?小峰说要教我视频聊天的。”
“当然应该学,我来教你。”我说。
杨大爷点点头,嘴角微微上扬,转身走进了清晨的阳光里。
他的背影看起来仍然那么坚强,但我知道,这个硬汉子的心里,有一块柔软的地方永远为小峰留着。
那天下午,我去杨大爷家送了几袋米和油。推开门,发现他正在刷墙,老房子里弥漫着石灰的气味。厨房的灶台上,摆着一本崭新的笔记本,第一页工整地写着:“学习手机使用方法”。
角落里,那个小板凳还放在老位置,上面整齐地叠着小峰的旧棉被。
我问杨大爷:“你这是准备…”
他头也不回地说:“是啊,万一小峰哪天回来住几天呢?”
窗外,那棵老榆树依旧枝繁叶茂,树荫下放着一个小马扎,那是杨大爷每天傍晚坐着歇息的地方。以前,小峰总会端着一碗西瓜从屋里走出来,喊一声”外公,吃瓜”。
现在,马扎旁多了一个小桌子,上面放着一部崭新的智能手机,那是村委会李主任昨天送来的,说是帮杨大爷和小峰”云相聚”。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杨大爷开始学着用微信和小峰联系,虽然经常把语音按成视频,或者发出一连串莫名其妙的表情包,但他乐此不疲。
村里人都说,杨大爷这一辈子,为的就是小峰。如今小峰飞走了,但他依然站在原地,像那棵老榆树一样,守候着曾经的温暖。
有人问杨大爷后悔吗?他总是笑着摇头:“鸟儿长大了就要飞,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但我知道,每当夜深人静,他一定会拿出那个铁盒,轻轻抚摸着那些泛黄的照片和小小的奶糖。那是他生命中最珍贵的宝藏,是他28年如一日守护的痕迹。
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爱是无声的,就像杨大爷对小峰的爱;也有一些等待是漫长的,就像杨大爷坐在门口的老榆树下,望着村口的那条小路。
而我相信,总有一天,小峰会沿着那条小路,走回来,叫一声”外公,我回来了”。
来源:小马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