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守寡的日子过了二十年,我以为我的人生早已尘埃落定,就像院子里那口枯井,再也泛不起半点波澜。直到那个男人回来,我死去的夫君——顾槿泽。
守寡的日子过了二十年,我以为我的人生早已尘埃落定,就像院子里那口枯井,再也泛不起半点波澜。直到那个男人回来,我死去的夫君——顾槿泽。
他站在我那被鸡屎和泥土点缀的院子里,一身锦缎长袍,与这周遭的破败格格不-入。他不再是二十年前,在村口抱着我哭得像个孩子,怎么也不肯撒手的少年郎。如今的他,眉宇间堆满了高高在上的疏离,看我的眼神,三分悲悯,七分烦躁,唯独没有一丝一毫我所期盼的暖意。
“穗穗,”他开了口,声音像是被京城的风沙打磨过,陌生而清冷,“我考取功名的第二年,失足摔下山崖,前尘往事忘得一干二净。”
“多亏了淳意,是她救了我。”
他口中的“淳意”,便是当朝太师的千金,他如今的夫人。我没接话,手里的动作不停,一把一把地将谷糠撒给脚下那群叽叽喳喳的雏鸡。我的沉默显然让他不悦,他挪动着那双不沾尘土的靴子,绕到我面前,挡住了夕阳的余晖。
“如今我记忆恢复,淳意心中有愧,深感对不住你,特地嘱咐我,务必接你和孩子上京,去过好日子。”
我撒粮食的手在半空中僵住了。小鸡们不满地啄着我的裤脚,我却浑然不觉。我缓缓抬起头,迎上他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睛,嘴唇动了动,吐出的却是拒绝。
“我们娘俩在乡下土里刨食惯了,就不去京城给你和你的贵人夫人丢人现眼了。你如今高官厚禄,身边又有娇妻作伴,我们就不去凑那个热闹了。”
此话一出,顾槿泽那张始终维持着施舍般平静的面具,终于裂开了一道缝。
“你不愿上京?”他声调微扬,带着一丝不可置信。
我心中冷笑。他真当我在乡下是个与世隔绝的聋子瞎子?他顾槿泽,正为了宰相之位与人争得你死我活,就在这节骨眼上,抛弃发妻的陈年旧事被他的死对头翻了出来,成了攻讦他的利器。若非如此,他怎会纡尊降贵,想起我们这对被遗忘在乡野的孤儿寡母!
对峙
大概是我的拒绝出乎了他的预料,顾槿泽的面色瞬间沉了下来,铁青一片,连那最后一点伪装的悲悯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穗穗,你难道想一辈子烂在这里吗?”他的声音里淬了冰,“就算你愿意,你忍心让念远也跟着你烂在这里?像你一样,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有什么出息?”
我瞥了一眼脚下抢食的小鸡,这些小东西和我眼前的顾槿泽一样没良心,光吃粮食不下蛋。我心里发狠,还不如一个个都抹了脖子,拔毛炖汤!
“那又有什么办法?”我故意用满不在乎的语气顶回去,“谁让他没有一个做高官的外公,也没有一个能为他铺路的爹?他是我儿子,继承我这一亩三分地,不是天经地义吗?”
顾槿泽的脸色愈发难看,他深吸一口气,似乎在压抑怒火:“说来说去,你还是在怪我。”
我懒得再跟他绕圈子,将手里最后一把谷糠尽数撒在地上,任由小鸡们疯抢。我转过身,第一次正眼、认真地看着他,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
“你,是今年才恢复记忆的吗?”
他眼神闪烁,以拳抵唇,不自然地轻咳一声:“京城……京城中事务繁杂,我有太多的不得已。路途遥远,我会跟你细细解释的。”
那就是“不”了。
“那这些年,你可曾回来过一次?哪怕是派个人,捎个信回来看看?”
我的问题像一把锥子,刺破了他最后的体面。顾槿泽显然以为,只要他一开口,我就会感激涕零,欢天喜地地收拾包袱跟他走。毕竟,对于我们这种靠天吃饭的庄稼人,一年的收成,或许还抵不上他书房里的一张宣纸贵重。
但是,他错了。
我要为我死去的二十年,为我那没见过亲爹一面的孩子,争一份公道回来!
没错,我要跟他走!凭什么他平步青云,娇妻在怀,而我就要带着所谓的志气,在这乡野苦熬一辈子?他顾槿泽打下的江山,我和我的念远,理应有份!他亏欠我们母子这么多年的债,休想用三言两语就一笔勾销!做他的春秋大梦!
我们正在院中拉扯,隔壁院的儿媳麦花听见了动静,抄着一把半旧的大扫帚就冲了过来,像一只要护崽的母鸡。
“娘,是不是这个野男人欺负您?”
顾槿泽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麦花,眉头紧锁,嫌恶之情溢于言表:“这就是你给念远找的媳-妇?粗俗不堪,毫无规矩!穗穗,你知不知道,你把儿子耽误成什么样了?”
粗俗不堪?原来在我这里泼辣能干、孝顺护短的麦花,在他顾大学士的眼里,竟是这般上不得台面。
我的思绪瞬间被拉回了二十二年前。那时我刚嫁过来,婆母守寡多年,好不容易将顾槿泽拉扯大。村里的长舌妇们嫉妒我们家出了个读书人,总爱在我面前说些酸话。
“阿泽媳妇,你也别怪你婆母改嫁,她一个女人家身子弱,不找个依靠,怎么把阿泽养这么大?总不能为了你们顾家早死的那个,让她也跟着守一辈子活寡吧!寡妇门前是非多,她也是没办法啊!”
那几个妇人说完,便捂着嘴,不怀好意地笑作一团。
我二话不说,把手里正在筛选的豆子,劈头盖脸地朝她们撒了过去,顺手抄起墙根的大扫帚就打了上去。当然,双拳难敌四手,我最后还是被她们按在地上,打得浑身是伤。
当顾槿泽温完书出来寻我时,我正狼狈地趴在地上,几乎没了半条命。
那时的他,还只是个清瘦的少年。他看到我的惨状,双目瞬间赤红,像一头被激怒的幼兽。他小心翼翼地把我抱进怀里,声音都在颤抖:“好穗穗,你等我,我发誓,最多五年,我一定让这些人再也不敢欺负你和阿娘!”
五年。
我等了一个又一个五年,等来的却是他客死异乡的噩耗,等来的却是无人再护我母子周全。
新婚第二年他离家赶考,第三年就传来了死讯。偌大的顾家,只剩下我和婆母两个寡妇,还有一个嗷嗷待哺的幼儿。那些本就嫉妒顾槿泽出息的人家,更是变本加厉,恨不得把我们踩进泥里。
我也从一个只会用豆子砸人、拿扫帚打人的新媳妇,一步步被逼成了村里闻风丧胆,敢抄起菜刀砍人脚后跟的泼妇。
有人敢强占我家一分地,我拎着菜刀就能跟他拼命;有地痞流氓敢半夜爬墙,我就在院墙上插满削尖的竹子;有人敢欺负我的念远,我就能跑到他家门口撒泼打滚,哭天抢地。
念远一天天长大,我的“泼妇”之名也传遍了十里八乡。正经人家谁也不敢把女儿嫁到我们家来。只有麦花,被她那狠心的继母为了十两银子,硬逼着嫁了过来。
如今,我的丈夫回来了。他却开始嫌弃我千挑万选的儿媳粗俗不堪,反过来埋怨我耽误了他的儿子?
可笑!没有我这个“泼妇”,他的儿子顾念远,坟头的草怕是都有三尺高了!
条件
“我们顾家是书香门第,最重规矩。”顾槿泽的声音将我从痛苦的回忆中拽了出来,他还在对麦花品头论足,“这女子如此举止,淳意定然不喜。等到了京城,我会让淳意帮念远物色一位贞静贤淑的大家闺秀做正妻。至于这个……看在她生养过的份上,勉强纳为妾室,随意在后院养着吧。”
麦花一双杏眼瞪得溜圆,满脸的不可置信,她看看顾槿泽,又看看我,懵懂地问出一句:“公爹不是早就死了吗?娘,这人是谁啊?诈尸还魂了?”
她这句天真的问话,让我瞬间从那些苦涩的记忆中挣脱出来。看着顾槿泽那张憋得发紫的脸,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是啊,只有不知廉耻为何物的人,才能做出这种死而复生的恶心事来。”
麦花得了我的鼓励,也跟着嗤笑一声:“我原以为,我那个为了后娘就使劲搓磨我的亲爹,已经是这世上最恶心的男人了。没想到,念远比我还可怜,他这爹,有还不如没有呢!至少我爹还知道把我卖了换钱,他爹是直接把儿子忘到九霄云外了。”
我们婆媳俩一唱一和,奚落的意味太过明显,顾槿泽强撑的矜贵姿态终于开始崩裂。
“妇道人家,当娴静少言,不可在背后妄议是非!”他厉声呵斥。
我忍不住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针锋相对:“为人之夫,当言而有信,不可忘恩负-义,抛妻弃子!”
一句话,堵得顾槿泽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煞是好看。他最终恼羞成怒,猛地一拂袖:“我没时间跟你们这些妇人在此争执!实话告诉你们,来之前,我已经去过书院,见过了念远。他听了我的安排,已经动身转去京城的国子监了!”
我和麦花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底看到了瞬间的慌乱和无措。
我之所以在这里与他据理力争,步步为营,为的不过是给念远多争取一些傍身的利益。
可我没想到,我的儿子,那个我含辛茹苦养大的孩子,竟这般不声不响地,就投奔了他的亲爹!
入京
麦花紧紧挨着我,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带着一丝颤抖:“娘,您心里可有盘算了?”
我转过身,握住她冰凉的手,看着她那双又圆又亮的眼睛,那里面有不安,更有不屈。“麦花,入了京城,你怕吗?”
她先是果断地摇摇头,随即又迟疑地点了点头。“娘,去讨公道,我不怕。他这么辜负您,别说去京城,就是去敲登闻鼓,我也敢陪您走一遭!”
麦花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淬了火的星子,充满了执拗和坚定。可这光亮只维持了一瞬,便迅速被一层水雾笼罩,她小心翼翼地摇了摇我的衣袖,声音带了哭腔:“可是娘,我怕……我怕阿远他,变了心。”
阿远会变吗?
这个问题,在我们心里盘旋了一路,谁也给不出答案。
第二日,顾槿泽再来时,我没有再拒绝,只说愿意回京,但有三个条件。
他双手负后,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语气里满是恩赐般的宽容:“说来听听。”
“第一,我是你顾槿泽明媒正娶、拜过天地的发妻,我的名分,不能有半点含糊。”
他显然早有准备,出门前已经和那位贵夫人商议妥当:“淳意说了,你这些年吃苦了。她心善,愿意委屈自己。日后到了顾府,你为姐姐,她为妹妹,一家人和和美美,岂不正好?”
“第二,念远是你顾家的嫡长子,是唯一的继承人。”
这一点,顾槿泽倒是点头应下,没有丝毫犹豫。
看着他这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我心里反而越发不安。我抿着唇,沉思了许久,才说出第三个条件。
“第三,到了京城,我们要分院别住。我们的生活,你不准干涉。”
顾槿泽的眉头立刻拧成了一个疙瘩:“这像什么样子?既然是一家人,哪有……”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麦花毫不客气地打断了:“您答应,我们现在就收拾东西走。不答应,这事就拉倒!反正这些年没您,我们娘俩的日子也一样过。要是去了京城,还得看别人的脸色,受别人的鸟气,那我们还不如就留在这乡下,活得轻松自在!”
顾槿泽的目光在麦花那张娇俏却又带着倔强的脸上审视了半晌,最后,竟是挤出一个笑容,点了点头:“好,依你们。这些,都是我欠你们娘几个的。到了京城,我一定会好好弥补。”
看来,那宰相之位的竞争,已经到了火烧眉毛的地步。
我们这边刚一松口,顾槿泽便立刻安排了车马,带着我们快马加鞭地朝京城赶去。
一路的舟车劳顿自不必说。当我们在码头,看到我的儿子顾念远,身着一身我从未见过的华美衣袍,面带微笑地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迎接我们的时候,我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身旁的麦花,手心紧紧地扣着我的手,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肉里。她表面上努力维持着平静,但那汗津津的掌心,却暴露了她内心的惊涛骇浪。
念远熟稔地跳下马,小心翼翼地将顾槿泽扶下船,姿态恭敬得让我心头发凉:“父亲一路辛苦了。”
他看我们婆媳俩呆愣在原地,像两根木桩,眉头微微蹙起,语气里透着一丝不耐烦的催促:“母亲已经在府中设下洗尘宴,你们快些跟上,莫要让母亲久等了。”
母亲?
我这个十月怀胎生下他、含辛茹苦养大他的亲娘就站在这里,他口中的“母亲”,又是哪一位?
那一刻,我心如刀绞。早知我一把屎一把尿养大的孩子,会变成这般趋炎附势的模样,我当初真该狠下心,把他溺死在尿盆里!
顾家的排场很大,小厮仆役一大堆。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提线木偶,被人群推搡着,浑浑噩噩地往前走。前路在何方,我却一片茫然,什么也看不清。
我们被引到了顾府的角门处,念远停下脚步,回头不耐烦地吆喝道:“到了,赶紧进去吧。别都堵在门口,让人看了笑话,给父亲惹麻烦。”
原来,他已经知道了。知道了他的父亲,为何要接我们回京。
我像是被钉在了原地,双脚灌了铅,一步也挪不动。
念远见状,眉毛拧得更紧了:“娘!这里是京城,不是咱们乡下!您那套撒泼打滚的法子,在这里万万行不通!爹爹半辈子挣下的体面,不能都让您给作没了!”
作?
我,顾槿泽明媒正娶的发妻,要求从正门堂堂正正地走进自己夫君的府邸,这在他眼里,竟然就成了“作”?
决裂
麦花可不像我,还能忍得住。
“张口规矩,闭口体面,顾念远,你裤腿上的泥点子才洗干净几天?”她的声音又脆又响,像一把锋利的刀子,“娘养你这么大,还不如养条狗!狗还知道对着主人摇摇尾巴,你倒好,转头就咬人!”
一直以来,表面上泼辣爽快的麦花,此刻却用尽全身的力气,紧紧地攥着我的手。她的手在抖,我知道,她在害怕,但她更怕我受委屈。
我没有理会儿子铁青的脸色,只是将目光锁定在顾槿泽身上。
“顾槿泽,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原配正妻。今天,我必须从这扇正门走进去。否则,我们现在就回乡下,继续喂我的鸡去。”
我的儿子,顾念远,气得脸色发青:“娘!您能不能别闹了?您还以为这是在乡下吗?还有你,麦花,你杵在那儿干什么?就不会劝劝娘吗?”
我们的争执,很快引来了过往路人的驻足围观,顾府门前,一时间人头攒动,议论声四起。
【“哎,这是什么情况?顾大学士这是……迎外室入门?要我说,这位顾夫人心也太宽了,你们瞧,那儿子都这么大了……”】
【“嘘,小点声!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乡下来的娘俩,才是顾大人的原配?”】
【“什么?你的意思是说,当今太师的千金,当年是……抢了这农妇的丈夫?”】
……
周围的议论声越来越大,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扎在顾槿泽的脸上。他终于不耐烦地拧了拧眉心,对着管家低吼:“管家是死的吗?就这么看着夫人被拦在门外,让人看笑话!”
就在顾槿泽发火的当口,一道身影“恰到好处”地出现了。李淳意在一群丫鬟婆子的簇拥下,姗姗来迟。她手里捏着一方丝帕,眼眶微红,一上来就拉住我的手,泫然欲泣。
“姐姐,你可算来了。是妹妹的不是,这些年,没能照顾好你,让你受苦了。”
我和麦花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难以言喻的恶心。
但偏偏,我们顾家的父子俩,就吃这一套。
“娘!您在乡下那套不讲理的做派,能不能收一收?母亲出身高贵,金枝玉叶,和你们不一样!”我的好儿子,顾念远,又开始训斥我。
麦花当即反唇相讥:“顾念远,你是不是忘了你刚到京城时,连筷子都拿不稳的样子了?你现在开始装什么体面人?要不是我和娘在乡下没日没夜地种地喂鸡,你能有钱读书?我看你吃屎去吧你!”
顾念远被她一番抢白,一张俊脸涨得通红,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只能用手指着她:“你,你,你……”
麦花潇洒地把手往腰间一叉,气势十足:“我不管你在京城得了你那好爹多少好处,姑奶奶今天把话撂这儿,你要是敢欺负我娘,我打断你的腿!”
李淳意仿佛这才注意到我们晚辈间的争执,她那张常年养尊处优的脸庞,看起来比我至少年轻十岁。她款款走到我面前,对我福了福身子,笑意盈盈地说:
“这位想必就是念远的媳妇吧,瞧这伶牙俐齿的样子,是个不肯吃亏的性子呢。”
说着,她又转向我,笑容不改:“还是姐姐教导有方。”
嚯,我算是见识了。这京城里的贵妇人,骂人果然是不带一个脏字的。明着说我们不肯吃亏,夸我教导有方,暗地里却是在讽刺我们是没教养的乡下人,爱占便宜。啧啧,我要是早学会这番功夫,何至于当年为了半只鸡,和村东头的李三娘对骂上三百个回合?
但我会怕她?
“没办法,”我扯了扯嘴角,“乡下妇人,没男人护着,自己要是不泼辣点,早就被人生吞活剥了。不像妹妹你命好,有个能帮你抢别人相公的好爹爹,我们啊,凡事只能靠自己。”
这话一出,李淳意的脸色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她最后只能把气撒在门房身上,厉声呵斥:
“一群没眼色的东西!大夫人回府,你们竟敢阻拦!莫不是看夫人和少夫人衣着朴素,就把她们当成打秋风的穷亲戚了?”
说话间,顾府那两扇朱漆大门,终于缓缓向我们打开。
顾念远立刻像条哈巴狗似的,凑上前去,殷勤地搀扶着顾槿泽和李淳意,率先进了门。
独留下我和麦花,在门口大眼瞪小眼。
也是,一路舟车劳顿,风尘仆仆,我们这身粗布衣裳,在这金碧辉煌的府邸前,确实显得有些埋汰。
这京城,看来是与我们八字不合。
摊牌
明明来京之前,我已经和顾槿泽说得清清楚楚,我们要分府别住。
可谁知,刚一进府,李淳意便领着一群丫鬟婆子,不由分说地把我们往一处最偏僻的犄角旮旯里引。
“姐姐,知道您要来,我高兴坏了,第一时间就亲自帮您把这处院落收拾了出来。”她指着眼前那座小小的院子,笑得一脸和善,“虽然地方不大,还有些偏,但胜在清净。旁边就是一片竹林,还有一大片空地,您要是还想养鸡种菜,也方便得很。”
顾槿泽满意地点点头,含笑看着李淳意:“辛苦夫人了。”
“为了夫君,这点辛苦算什么。”李淳意娇羞地垂下眼。
他们二人在我面前上演着夫妻情深,而我亲手养大的儿子,还在一旁笑着凑趣:“父亲母亲不愧是京城中有名的恩爱夫妻,儿子看着,当真是羡慕不已。”
羡慕你爹!羡慕个鬼!
一直强忍着怒火的麦花,终于忍不住,朝着地上“呸!”了一声。
“相公,你知道你现在这副嘴脸,像什么吗?”她冷冷地看着顾念远,“就像娘以前喂的那只哈巴狗,一看见吃的,就拼命地摇尾巴凑上去。”
“不过,那哈巴狗摇尾巴,为的是一口吃食。我倒是很好奇,相公你这般趋炎附势,又是为了什么?”
“难不成,这顾府里没有正经少爷,相公你是打量着,要做那外室夫人的亲儿子?”
听到“外室”两个字,李淳意那张刻意伪装的优雅面具,瞬间变得扭曲。
顾念远不愧是顾槿泽训练好的一条狗,立刻跳了出来,厉声指责麦花。
“放肆!母亲是爹爹明媒正娶的夫人,你竟敢当众羞辱她!你懂什么是规矩吗?等安顿下来,看我怎么收拾你,我这就把你贬为侍妾!”
麦花从小在继母手底下讨生活,凭的可不是逆来顺受。她白眼一翻,差点翻上天:
“哟,对不住,我说错了。她算我哪门子的‘母亲’,顶多算个不要脸的外室!连小妾都算不上!毕竟,我们村子里纳妾,那也得正妻点头,喝了妾室茶,才算进了门。像她这种不清不楚的,在我们那儿,统称为野女人!”
眼看麦花越说越不像话,顾念远快步冲上来,伸手就要去捂她的嘴。
“你给我住口!”
他话音未落,麦花便一口狠狠地咬了上去。趁着顾念远吃痛甩手的瞬间,她抬腿对着他的膝盖就是几脚猛踹。
“忘恩负义的狗东西!认贼作母的东西!你也不看看你自己,手无缚鸡之力,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老娘刚学会读书认字的时候,就会上山抓鸡下河摸鱼了!就你这副瘦弱的小身板,我当初真是瞎了眼,怎么会觉得你清秀温润!”
顾槿泽终于看不下去,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周围的仆妇们这才如梦初醒,一拥而上,将麦花钳制住。
顾念远揉着被踹疼的膝盖,眼睛赤红地指着麦花,气急败坏地吼道:“你……你这个悍妇!不敬长辈,殴打夫君!我要休了你!我现在就要休了你!”
麦花的手臂被两个粗壮的婆子反剪在身后,神色却依旧无畏,她高昂着头,像一只不肯屈服的斗鸡:“我是娘亲自为念远聘娶的媳妇,我的长辈,有且只有一个,那就是娘!你认贼作母,不顾礼义廉耻,那是你的事,别带上我!”
我嫌恶地看了顾槿泽一眼,冷冷地开口:“我说过,不答应我的条件,我们不稀罕来你这京城享福。现在,立刻,马上派人把我们送回去!”
这话一出,对面几人嚣张的气焰,立马就蔫了下去。
顾槿泽也不再演什么“辛苦夫人了”,他沉下脸,转向李淳意:“我来之前,信上不是写得很清楚吗?”
李淳意眼底立刻噙了一泡泪,抽抽噎噎地辩解:“我……我以为……我以为咱们是一家人,住在一起也热闹些……”
“既然姐姐不愿意和我们亲近,那……那便将隔壁的院子收拾出来,也是能住人的。”
……
折腾了半日,总算是在隔壁那座同样偏僻的院子里安顿了下来。
顾念远恭恭敬敬地送走了他的好父亲和好“母亲”。
我看着麦花黯然的神色,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
还是麦花先开了口,她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话语却依旧带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儿:“娘,您是不是心疼我,不知道该怎么劝我?”
我叹了口气,拉过她的手。
“今天念远的反应,你也看到了。往后的日子,你……你可怎么办啊?”
麦花猛地抬起头,将眼角那滴不争气的泪水用力抹去,下巴扬得高高的。“我李麦花,自小孤苦。男人待我好,我便掏出真心换真心。男人待我不好,辜负了我,那也别怪我冷血无情。我这一辈子,无论如何,都得把自己放在第一位!”
听了她这番话,我忐忑了一整天的心,才总算是落回了肚子里。
我欣慰地笑了,拍了拍她的手背:“好孩子。当年你继母说要把你卖到我们家,我其实偷偷在山上观察过你。”
“我记得那天,你辛辛苦苦采满了一背篓的菌子,却被村长家的媳妇柳儿给抢了去。我原以为,你要么会当场跟她拼命,要么就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
提起旧事,麦花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出声。
“我才不是那种会吃亏的性子呢。娘既然看到了,应该也知道,那柳儿下山的时候,‘运气不好’,一脚踩进了猎户设下的捕兽夹里,新抢去的那一筐蘑菇,也全都滚下了山坡。”
“其实,不是她运气不好。是我故意把新采的一堆好蘑菇,都放在了捕兽夹周围。我算准了她贪小便宜,一定会过去捡。而那个捕兽夹的位置,又恰好在一个陡坡上。”
“我就等在山坡下面,等她的菌子滚下来,我再全部捡走,带回家。”
不知想到了什么,麦花刚刚还带着一丝骄傲的神色,瞬间又黯淡了下去。“娘,如果……如果顾念远当真变成了那种狼心狗肺的东西,您可得给我做主,我要跟他和离!”
我郑重地点了点头:“你放心。他若真敢对不住你,我就不认他这个儿子。以后,我就当自己只生了个女儿。”
我们娘俩的行李还没收拾完,我那个含辛茹苦养大的好儿子,又行色匆匆地闯了进来。
他一进门,就拉住麦花的胳膊,要把她往隔壁屋子里拖。
我冷下了脸,挡在他们中间:“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
顾念远的脸色极为难看。
“娘!我跟您说了多少遍了,这里是京城,不是乡下!您能不能别总由着她的性子来?”
他甩开我的手,转向麦花,语气里充满了鄙夷和不耐。
“我本就是农妇所生,这件事在同窗之中,已经让我很抬不起头了。万一再让别人知道,我娶了一个从乡下来的、粗俗不堪的媳-妇,我的脸面要往哪里放?”
“您知道吗?父亲日后是要做当朝宰相的人!我作为宰相的独子,别说是尚书侍郎家的千金,就连公主,我也是配得的!您再看看麦花,你让她自己说说,她从头到脚,哪一点配得上我现在的身份?”
麦花紧锁的眉头反而舒展开来,她给了我一个“别说话”的眼神。
她平静地看着顾念远,出奇的冷静:“所以,你的意思呢?”
顾念远轻咳一声,似乎有些不忍,但更多的还是决绝:“我知道,成婚以后,你操持家务也很辛苦,待我也不错。我顾念远读的是圣贤书,绝非忘恩负-义之辈。你放心,等我日后迎娶了高门贵女做正妻,我保证,一定会让你做我最体面的妾室。”
我看着他,看着他那张一张一合的嘴,却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把眼前这个冷心冷肺、面目可憎的男人,和当年大婚之日,那个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麦花,郑重承诺“此生必不负卿”的少年郎,联系到一起。
难不成,他们老顾家这趋炎附势、忘恩负-义的毛病,是刻在骨子里的遗传?
不然,怎么他那个不要脸的爹刚回来,我这个亲生的儿子,就变得有过之而无不及了呢?
我看着麦花,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一阵阵抽搐。
她那张曾经总是挂着明媚笑意的脸庞,此刻只剩下狼藉一片。她倔强地用手背胡乱抹去滚落的泪珠,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却字字清晰:「我陈麦花,出身是比不得京城的贵女,可我也不是任人搓圆捏扁的泥人,这大周的王法我还是懂几分的!」
「你今日无故休妻,只为另娶高门,甚至还要贬妻为妾,这等羞辱,我若受了,还有何面目活在世上!大不了,我就去敲那登闻鼓,我就不信,这天子脚下,偌大的上京城,会没有一个能让我说理的地方!」
一阵冷风从敞开的门扉灌了进来,吹在我脸上,带来刺骨的冰凉。我下意识地抬手一摸,才惊觉指尖一片湿滑,不知何时,我早已泪流满面。
可对面的顾念远,我的亲生儿子,却笑了。
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愧疚,只有轻蔑和不耐烦,仿佛在看一场无理取闹的滑稽戏。
「成婚三载,腹中毫无动静;对翁姑阳奉阴违,毫无孝道。七出之条,你一人就占了两样,我给你一封休书,让你体面离开,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你还想怎样?」
他的话语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精准地扎进麦花最痛的地方。她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嘴唇翕动了半天,却一个字也无法反驳。
「啪!」
我用尽全身力气,一巴掌狠狠甩在顾念远的脸上。
「你给我闭嘴!」
他却毫不在意,伸出舌尖,慢条斯理地舔去唇角被我打出的血丝,笑得愈发散漫:「娘,我难道说错了?当初那个孩子,若不是她自己上蹿下跳,不肯安分,又怎么会无端端地就掉了?」
这个孽障!
我的怒火彻底被点燃了,血气直冲头顶。我环顾四周,抓起门后那根用来闩门的粗木棒,转身冲进屋里。麦花看到我手中的棒子,吓得整张脸都失了血色,但那双哭得红肿的眼睛里,却再没有一滴泪水。
「顾念远,你不提那个孩子,我念着我是你娘,总还能对你存三分宽容。」她的声音冷得像冰,「你只知道那个孩子没了,可你知道,它为什么会没吗?」
我手中的木棒一下又一下地敲在顾念远身上,没有丝毫留情。我看着他从一开始的错愕,到疼得青筋暴起,在地上蜷缩成一团,才终于力竭地扔下棒子,转身紧紧抱住麦花。
「好孩子,都过去了,都过去了……咱不提了。他不是人,咱们这就和离,往后娘陪着你,咱们不要他了!」我的声音哽咽,泪水再次汹涌而出。
麦花却抬起手,用她冰凉的指尖,轻轻擦去我脸上的泪。她冲我摇了摇头,那眼神里没有悲伤,只有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
「娘,那个孩子没能生下来,是它的福气。」
她缓缓弯下腰,凑近了,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地上呻吟的顾念远,看了足足有几秒钟,才慢慢直起身子,语气里带着一种恍然大悟般的嘲讽:「原来,你长得这般普通。」
她突然笑了起来,笑声清脆,却带着一股寒意。
「你说那个孩子?哈哈哈……顾念远,你是不是很好奇,为什么才三个月大的胎儿,说没就没了?」
「你懂什么呢?你什么都不懂,你只会听信旁人的挑唆,指责我,怪罪我。」她一字一顿,声音清晰地回荡在屋子里,「实话告诉你也无妨,那碗打胎的药,是我亲自去药铺抓的,也是我亲手煎了,一滴不剩喝下去的。」
顾念远原本还带着一丝冷漠的表情瞬间凝固,转为全然的震惊:「你……你疯了?你为什么要打掉我们的孩子!」
我紧张地捏了捏麦花的手心,她却反手给了我一个安抚的微笑,笑意更深了:「因为,那个孩子,从一开始,就——不——是——你——的!」
最后几个字,她咬得极重。
顾念远像是被一道天雷劈中,骇得连连倒退了好几步,直到后背撞上冰冷的墙壁。他无法置信地看向我,寻求最后的希望:「娘,这是真的吗?她说是真的吗?」
我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将半个身子都靠在麦花身上的力气抽离,转而用一种保护的姿态将她半抱在怀里:「你那同窗给你捎信,说你在书院天寒,连床厚实的被子都没有。麦花心疼你,不顾天黑路远,连夜赶着牛车去给你送被子,谁知道……在回来的路上……」
后面的话,我再也说不出口。
顾念远双目赤红,那目光像要将我洞穿:「我是您的亲儿子啊!您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要跟着她一起瞒着我!您知道我为那个逝去的孩子心痛了多久吗?结果……结果竟是个孽种!」
「我一定要休了你这个不贞不洁的女人!你不配做我顾家的媳妇!」
他的怒吼,彻底碾碎了我心中最后一丝母子情分。我俯身捡起地上的大棒子,对着他再次拼命地抽打起来。
顾念远自小只知读书,四体不勤,哪里是常年做农活的我的对手。他跑也跑不过,躲也躲不开,很快就被我打得在地上抱头打滚,连声求饶。
麦花就站在一旁,冷静地欣赏了许久,才缓缓蹲下身子,用那根曾经被他握着写下无数情诗的脚,轻轻碾在他的头上。
「和离书,你写,还是不写?」
顾念远咬着牙,不屑地将头转向一边。
我手中的棒子又一次狠狠地砸了上去。
麦花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你写了和离书,我们一拍两散。要么,我让你那高门贵女直接进门守寡。希望你,别逼我选第二个。」
顾念远最终还是一瘸一拐地写下和离书,滚出了我们的视线。门被关上的那一刻,我再也支撑不住,抱着麦花放声大哭。
「我的好孩子,苦了你了,太苦了……那件事不是你的错,错的是那帮天杀的坏人,错的是这个不分青红皂白的顾念远!」
谁知,麦花却只是冷笑一声,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锋芒:「娘,我才不难过!我跟你说个秘密,当初那个孩子,根本就没流掉。在我发现身子有异样后,我便设了个局,引着官兵将那两个歹人抓了个正着。到了大牢里,一顿大刑伺候下来,他们桩桩件件都交代得干干净净。一年前他们在菜市口问斩的时候,我还特意挤在人群里去看了呢,那人头滚落在地的样子,跟地里熟透的西瓜没什么两样。」
我震惊地握住她的手,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这个我以为柔弱可欺的儿媳,内心竟藏着如此的坚韧与智谋。
我开始冷静地思索我们婆媳二人的未来。顾家那对父子,薄情寡义,显然是靠不住的。我们难道就这么灰溜溜地离开,回到乡下老家去?
不行。以顾槿泽如今的地位和他那攀上高枝的儿子,待来日他们真正权柄在握,要捏死我们两个乡下妇人,恐怕比捏死两只小鸡仔还要容易。
这样凉薄负心之人,又怎能指望他未来会勤政爱民?我仿佛已经看到了来日生灵涂炭,百姓流离失所的惨状。
他们父子二人最在意的,不就是头顶的乌纱帽和手中的权柄吗?
那就好办了。
我要亲手剥掉他们的那层画皮,彻底毁掉他们的青云路,让他们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汲汲营营的一切,都化为泡影!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我就带着麦花,径直去了大理寺门口。
那面象征着天子脚下最后公道的登闻鼓,静静地立在那里,鼓面已经泛出了陈旧的暗红色。
掌事的侍卫见我们婆媳二人衣着朴素,一副乡下打扮,大约以为我们是不懂规矩,被人撺掇来的,还好心劝阻:「老人家,这鼓可不是随便敲的。趁着还没惊动上面,你们赶紧走吧。不然这三十杀威棒打下来,不死也得去半条命。」
我却固执地抿紧了唇,眼神坚定:「民妇有天大的冤屈,想求大理寺的青天大老爷为我做主。」
侍卫皱起了眉头:「你不怕?」
我重重地点头:「只要能沉冤得雪,民妇甘愿受罚。」
侍卫的目光又落在我身后的麦花身上。我立刻上前一步,将她护在身后:「这是我女儿,怕我这把老骨头支撑不住,特地来照顾我的。」
「侍卫大哥,」麦花从我身后探出头来,「我娘身子骨弱,我年轻,身体壮实,你打我吧!打完了我,再听我娘诉说冤屈。」
「打我!我皮糙肉厚,不像我女儿这般金枝玉叶……」
我们婆媳二人争执不下,那侍卫最终无奈地叹了口气,对一旁的行刑手下低声叮嘱:「罢了,一人十五下吧。虽然都得受些皮肉之苦,但总算不会把人打坏了。」
十五棍下来,我疼得嘴唇都被自己咬破了,满口血腥味。麦花更是满头冷汗,脸色苍白如纸。
我们相互搀扶着,一步一步,走进了那座象征着律法威严的大理寺。
「民妇张穗穗,协同前儿媳陈麦花,状告当朝礼部侍郎顾槿泽,为攀高枝,抛弃发妻,遗弃年迈老母!甚至……甚至为绝后患,将其亲生骨肉顾念远……残忍杀害!」
我将昨夜与麦花商议好的说辞,一字一句,清晰地说了出来。没错,我们要告的,不仅仅是抛弃,更是谋杀。既然顾念远已经不认我这个娘,那我又何必再认他这个儿子。
在大堂之上,麦花拼命抓住我的手,似乎想通过这样的方式,传递给我一些力量和温暖。
审案的整个过程,对我而言,就是一场巨大的羞辱。
侍卫客气地为顾槿泽端来了铺着软垫的座椅,而我和麦花,却被呵斥着跪在冰冷坚硬的青石板上。
主位上的大理寺少卿,那位被百姓称颂的“青天大老爷”,在听完我断断续续的陈述后,猛地一拍惊堂木,声色俱厉:「大胆农妇,神智不清,胡言乱语!竟敢状告朝廷命官,我看你是得了失心疯,在此扰乱公堂!」
顾槿泽适时地站起身,对着堂上拱手告罪,言辞恳切地说我们婆媳二人大约是思念成疾,精神出了问题,都怪他没能照管好,给大理寺添了天大的麻烦。
没过多久,顾念远也被带来了。
他一进门,便跪在地上,声泪俱下地“陈情”,说我和麦花在乡下时就时常疯言疯语,颠三倒四。
一场闹剧,就这么收了场。
大理寺少卿“念”在我们是初犯,又是“身子不适”所致,便没有深究,只是将我们“训诫”一番,便赶了出来。
从大理寺那高高的门槛里出来时,天色已经昏黄。我们看到顾家父子和大理寺少卿的车驾,一前一后,都朝着京城最有名的酒楼“醉相聚”驶去。
当我们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路过那座酒楼时,恰好看到二楼的雅间里,他们三人正在推杯换盏,言笑晏晏,好不热闹。
朗朗乾坤,昭昭日月,官员竟能如此肆无忌惮地勾结。这上京城宽阔的朱雀大街上,车水马龙,却没有一条能让我们说理的路。
顾槿泽,顾念远……这两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我到底要怎样,才能将他们永远地踩在脚下?
难道,我们真要就此认命,眼睁睁看着他坐上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之位,再回过头来,将我们赶尽杀绝?
丞相之位!
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划过我的脑海。
我猛地握住麦花的手:「好孩子,你知不知道,如今在朝堂上,是谁在跟顾槿泽竞争那个位置?」
麦花茫然地摇了摇头,但她随即冰雪聪明地笑了起来:「娘,有个人一定知道。」
她拉着我,先去街边的铺子称了一包上好的干果,然后轻车熟路地找到了天桥底下最有名气的那个说书先生。
几句恰到好处的恭维,再加上那包干果的“孝敬”,没一会儿功夫,麦花就将话给套了出来。
「娘,原来这事儿在京城里根本不是秘密,就我们这两个外乡人不知道,白花了那么多冤枉钱。」她有些心疼地咂咂嘴,「如今朝中为了相爷之位,就属顾家和严家争得最厉害。」
严家!
知道症结在哪里,事情就好办多了。
我们当掉了麦花陪嫁里最值钱的一支金簪,又在严府门前耗费了整整三个时辰,终于见到了严大人的夫人。 从严府出来时,天已经彻底黑了。当我们回到那个名义上还是“家”的小院时,果不其然,顾槿泽和顾念远父子二人,早已等在了那里,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舍得回来了?」顾槿泽冷笑一声,语气里满是嘲讽,「人都说无知者无畏,这话用在你们婆媳身上,真是再贴切不过了。」
「你们以为,去敲个登闻鼓,在大理寺闹上一场,就能把我钉在耻辱柱上了?如今呢?结果如何?」
我没有理会他的叫嚣,只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周围侍立的下人。
顾槿泽以为我有私密话要说,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
就在那些下人低着头退到院门口的瞬间,麦花动了!她如一只敏捷的狸猫,眼疾手快地冲过去,关门,上锁,一气呵成。
百无一用是书生。
这两个读了一辈子圣贤书,读到骨子里都透着虚伪的渣男,又哪里是自小便在田间地头摸爬滚打的我们婆媳的对手。
我们一人找来一块抹布,堵住他们惊愕叫喊的嘴,又用早就备好的麻绳,将他们结结实实地绑在了廊下的柱子上。
不顾他们眼中喷火的谴责,我拿起那根早已藏在屋内的粗木棒,拼尽全力地向他们招呼过去。
直到他们二人都被打得口吐鲜血,门外守着的下人也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开始拼命撞门,我才慢悠悠地走过去,打开了房门。
看到柱子上绑着的奄奄一息的主子,下人们吓得魂飞魄散,却又不敢多问,一个个把头埋得低低的,小心翼翼地上前解开绳索,搀扶着他们躺下,又连滚爬爬地跑去隔壁院子请大夫。
顾槿泽赤红着眼睛瞪着我,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你这个毒妇!」
我掏了掏耳朵,做出一副肝肠寸断的模样,猛地扑到他身上哭嚎起来:
「相公啊!你身上的小鬼总算走了吗?呜呜呜……我可怜的相公,怎么来了这上京城,就被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身!打在你身,痛在我心啊!可没办法呀相公,若是不下此狠手,那缠着你的小鬼怎么肯跑呢?」
听我这番诡辩,麦花立马有样学样,对着顾念远哭哭啼啼:「你这个死鬼!虽然咱们已经和离了,但看在你今日还知道去大理寺为我‘作证’的份上,我真是感动。你怎么也被小鬼缠上了?可见啊,这人是真的不能做恶事,不然迟早是要遭报应的!」
我们婆媳二人说得煞有介事,再加上顾氏父子那副凄惨的模样,周围的仆妇们面面相觑,竟真的不敢上前。
顾槿泽虚弱地伸出一根手指指着我,气若游丝:「你……」
我笑着握住他那根颤抖的手指,眼角的余光瞥见一抹熟悉的绯色衣裙出现在了院门口——是李淳意,顾槿泽如今的靠山,李尚书的千金。
我的眼泪瞬间便涌了上来,盈满了眼眶:「相公,奴家知道,你当初是为了李家的权势,才不得不委屈自己,娶了那个女人。」
「这些年,你偷偷送回乡下的银子,我花都花不完。可笑那李淳意一个堂堂的大家闺秀,还真以为你对她有几分真心,被你玩弄于股掌之间。如今咱们不过是假意争夺一下宰相之位,演一出苦肉计,她就当真了,真是太好骗了!」
顾槿泽的眼睛瞪得像铜铃,拼命想昂起头来反驳,却又无力地躺了回去,只能用眼神死死地剜着我。
眼见那抹绯色已经走到我跟前,我故意俯下身,小心翼翼地对着顾槿泽的嘴巴,吐了一口口水,然后又满脸羞红地直起身子,声音不大不小,却足以让李淳意听得清清楚楚:「相公,用这般苦肉计,那女人……」
我仿佛此刻才刚刚看到李淳意一般,脸上露出惊慌失措的表情,开始拙劣地解释:「啊!李家妹妹,你别误会!相公他最爱的人是你,我不过是他年少无知时娶的糟糠之妻罢了,是不是啊相公?你快解释,快点头啊!」
顾槿泽在我的“深情”呼唤和李淳意的冰冷注视下,怒急攻心,两眼一翻,直挺挺地晕了过去。
李淳意的脸色铁青,像是罩上了一层寒霜。她一言不发,只是挥了挥手,命人将昏死过去的顾槿泽抬了出去,自始至终,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分给跪在一旁的顾念远。
顾念远还在那里不死心地喊着:「母亲,还有我……」
我心中冷笑,面上却装出焦急的样子,讪笑着追上李淳意:「李家妹妹,你和相公之所以迟迟没有孩子,那只是缘分没到,跟相公的身子骨可没关系。我刚刚那些都是胡说八道的,你可千万别放在心上啊!」
「相公最爱的人就是你,李家妹妹,你是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可千万别和我这个乡下妇人一般见识!」
我亲眼目送着李淳意那张比锅底还黑的脸,消失在院门口。
这才腾出手来,好好“收拾”顾念远。
麦花走到他面前,抬手就是一巴掌,接着又是一巴掌,左右开弓,打得他两边脸颊迅速红肿起来。「那不是你新认的母亲吗?她怎么眼睁睁看着你被打,看都没看你一眼,就走了?」
说罢,麦花贴近顾念远的耳边,用一种近乎残忍的、欢快的声音大声宣告:「你那位权势滔天的母亲,不要你咯!」
顾念远的神色铁青,那双瞪着我们的眼睛里,淬满了怨毒,仿佛要将我们生吞活剥。
「今日在大理寺的教训,你们还没受够吗?难不成,非要我和父亲将你们关进大牢,你们才能认识到自己的错误!」
我看着他这副死不悔改的模样,相信我此刻的表情,一定冰冷到了极点。
我拿起剩下的麻绳,将他全身上下捆得像个粽子,拖到院角的稻草堆里藏好,只在他的口鼻处留了一个勉强可以呼吸的缝隙。
「既如此,那我们就来赌一赌。看在你父亲将我关进大牢之前,能不能先找到他这个宝贝的亲儿子!」
「哎呀,真是可惜了。权倾朝野的顾大人的独子,竟然要孤零零地死在这冰冷的稻草堆里。待到来年开春,哪家妇人要烧火做饭,刨开这草堆,发现你这具已经腐烂发臭的尸体,你说,人家是会震惊、害怕,还是会惋惜这一堆被你弄脏了的好柴火呢?」
麦花走上前,面无表情地脱下他那双散发着酸臭味的袜子,团成一团,严严实实地堵住了他的嘴。
做完这一切,她拍了拍手,转身与我一同回了屋。
我们谁都没有再回头看他一眼。
接下来的几天,顾家正院那边,请来的大夫络绎不绝,如同走马灯一般。听说顾大人伤得不轻,还特地跟朝廷告了假,好几日都没有上朝。
正院里每日都会扫出来一堆碎裂的瓷器,可见主人家的心情是何等的糟糕。
他们不开心,我和麦花就开心多了。
在顾大人勉强修养了八日,终于能下地去上朝的当天,他的政敌——严大人,就在朝堂之上,声泪俱下地参了他一本。
严大人状告顾槿泽,为攀附权贵,摆脱乡下糟糠,竟丧心病狂,伙同新妇,将自己那从乡下远道而来看望他的亲生儿子,活活害死在了稻草堆里!
当日陪同顾槿泽来我们院中的那几个下人,都因为“知道得太多”,早早地就被李淳意寻了个由头,乱棍打死了。
所以,我和麦花“迫害”顾念远之事,除了早已被我们“处理”掉的顾念远本人,就只剩下顾槿泽和李淳意这两个“证人”了。
朝堂之上,严大人义愤填膺:「启奏圣上!那顾念远,可是张穗穗和陈麦花婆媳二人下半辈子唯一的依靠啊!被顾大人抛弃的那些年,是张穗穗这位寡母,含辛茹苦,独自将儿子拉扯成人。本以为儿子有了出息,日子总算有了盼头,谁知盼来的,竟是一道催命符啊!」
明眼人一听,都不会相信我和麦花会狠心到残害自己的亲儿子和前夫君。
反倒是顾槿泽和李淳意,有着充足的作案动机。
龙椅上本就不胜其烦的圣上,听完这番陈述,猛地一拍龙椅,怒不可遏:「顾槿泽!朕之前还以为,你只是犯了天下男人都可能会犯的错。但虎毒尚且不食子,你怎能狠心到对自己的亲生骨肉下此毒手!」
顾槿泽跪在地上拼命喊冤,圣上却已不耐烦听他任何解释,直接下达了圣旨。
「礼部侍郎顾槿泽,辜负发妻在先,谋害亲子在后,心狠手辣,天理难容!数罪并罚,着三日后于午门问斩!」
「其妻顾李氏,助纣为虐,丧尽天良,赐白绫三尺,自尽!」
「为补偿其发妻遗孀……」圣上顿了顿,似乎忘了我们的名字。
严大人在旁,躬身低声提醒:「是张穗穗与陈麦花。」
圣上轻咳一声,继续道:「……补偿张穗穗与陈麦花婆媳,顾府所有田产、铺子、庄子及家财,全部由她们二人继承。」
圣旨宣读完毕,一旁的小太监便立刻上前,提醒圣上到了喝药的时辰。
继承顾府的第一日,我和麦花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清点财产。
打开库房的那一刻,我们才终于明白,顾槿泽为何那般不愿回乡接我。
那些我们从未见过的田契、房契、地契,一沓一沓地码在箱子里;各种珍稀古玩、奇珍异宝,就那么随意地堆放在库房的角落里,落满了灰尘。
我和麦花,像两只掉进了米缸里的小老鼠,摸摸这个,点点那个,在巨大的库房里,忙得不亦乐乎,笑声传出了好远。
三年后,老皇帝驾崩,太子登基,改元换代。
曾经的严大人,也因辅佐有功,从丞相之位,晋升为帝师,兼任丞相,权势滔天,一时无两。
而我和麦花的日子,则过得愈发惬意。我们每日不是钻研各种美食,便是收集天下间所有能让心情变好的金银珠宝,还有各色好看的绫罗绸缎。
一日,向来以端庄清正闻名的严大人,竟与我们在京城最大的首饰铺子“珍宝阁”里不期而遇。
他看着我们身后那几个健壮的护院身上,摞起了一盒又一盒的首饰盒子,高得都快看不见人脸了,那张素来冷峻的面容上,唇角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他犹豫再三,还是转过身,用一种小心翼翼的语气劝诫道:
「老夫人,少夫人,还请……顾虑些名声。如今这上京城里,关于二位的风言风语,着实是……不太好听。」
麦花闻言,轻笑一声,转头看向他,明知故问:「哦?不知严大人听到了些什么风言风语?」
严大人那张万年不变的冷峻面容上,竟难得地染上了一抹红霞:「说……说你们二位的作风……有些……」
我轻嗤一声,打断了他:「你们男人,还真是团结。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可以朝秦暮楚,在外眠花宿柳,你们便说这是‘风流’,是‘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
「而我和麦花,不过是看几个身世可怜的年轻男子无家可归,收留他们在家中做些杂活,给他们一口饭吃,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又没出门胡闹,你们这群男人,凭什么就在背后骂我们‘放荡’、‘不守妇道’?」
「这道理,真是可笑至极。」
我的话,让严大人的脖子根都红透了:「我……我并非此意!我家中只有一妻,从未有过……」
麦花对着他,规规矩矩地福了一礼:「严大人洁身自好,品性高洁,我与婆母自然是敬佩的。」
「只是,我们女人被你们用三从四德要求了近千年,也从未得到过你们男人的一声夸赞,你们只说这是我们女人的‘本分’。」
「如今我们婆媳二人,孑然一身,不过是想凭自己的能力,帮助几个同样可怜的男孩子,我们又错在哪里了呢?」
眼见着权倾朝野的严大人揣着他给夫人买的那支碧玉簪子,近乎落荒而逃,我才好笑地点了点麦花的额头:「他本就是个迂腐的老古板,你跟他掰扯这些做什么?」
麦花却不以为意,又拿起一根墨玉的束发冠,在手里细细端详:「这个好看,质地温润。我可不能偏心,后院那几个,每人都得有一份。」
「娘,」她凑过来,悄声问我,「你要不要也给你后院那几个带点什么?」
我赶忙伸手捂住了她的嘴。
「悄声些!这种事,难道还很光彩吗?」
阳光从“珍宝阁”的窗棂洒下,落在我们身上,暖洋洋的。我看着麦花眼中狡黠的笑意,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光不光彩,又有什么要紧呢?
来源:智者青山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