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人对出生地抱有特殊情感，我出生的地方是：吉林省浑江市临江县大栗子铁矿。浑江市，即今白山市，这里有著名的长白山天池，也是杨靖宇将军殉国地；临江县，今为县级市，当年陈云在这里指挥“四保临江”战斗；大栗子本是一条山沟，日本人侵华时在此开矿，溥仪在这里宣告“退位”，伪

文/李广彦

常有半生不熟的朋友问我哪里人，我回三句话：祖籍山东，生在吉林，长在湖北。

一

人对出生地抱有特殊情感，我出生的地方是：吉林省浑江市临江县大栗子铁矿。浑江市，即今白山市，这里有著名的长白山天池，也是杨靖宇将军殉国地；临江县，今为县级市，当年陈云在这里指挥“四保临江”战斗；大栗子本是一条山沟，日本人侵华时在此开矿，溥仪在这里宣告“退位”，伪“满洲国”于此终结，小镇登上历史大舞台。

大栗子位于鸭绿江畔，两块巨石一大一小，圆似板栗，并列立岸，人称大栗子、小栗子，地名由此而得。两块巨石如天坠宝石，预示此地非凡。果不其然，丰富的铁矿资源发现后，被贪婪的日本人盯上，伪满时期掠夺开挖，至抗日战争结束，强采铁矿180万吨。

倭寇开矿炼钢，武装战争机器，无恶不作，屠杀人民，期间还修建通往大栗子的矿山铁路，筑路和挖矿劳工都是强征或诱骗而来，百般虐待，惨无人道。矿工每天从早到晚劳作，病了不能出工就被喂狼狗。吃的猪狗食，橡子面窝窝头食后排便困难，有的被活活胀死。谁想出逃，命丧枪口被刺刀捅，矿工稍微反抗就被活活打死。一座铁路隧道施工进度慢，日本监工把7个中国劳工的心脏挖出示众后喂狼狗，矿区茅草席里裹着矿工尸体随处可见，死里逃生者寥寥无几。一条铁路线，万具白骨堆；一座铁矿山，坑埋三万人。矿山遗址“万人坑”阴森恐怖，每块矿石、每根枕木，无不诉说劳工的苦难，所剩无几的亲历者诉说当年日本人的罪恶不寒而栗，咬牙切齿。

大栗子溥仪宣诏退位纪念馆，见证东北被日本侵占14年之久的殖民统治屈辱史。时光回溯溥仪的童年，这是一个生来充当“玩偶”的悲剧性人物，三岁被人抱到慈禧怀里，号称“宣统”皇帝，六岁时辛亥革命席卷封建王朝，大清国亡他退位，六年后张勋复辟，他“少年得志”，重坐龙椅12天，被赶出紫禁城走投无路躲进日本公使馆，从此“小木偶”渐变“大傀儡”。

1931年，日本人借“九一八”事变吞占整个东北，需要溥仪“名正言顺”地撑门面，这年11月2日，沾满中国人鲜血的土肥原贤二夜访溥仪，甜言蜜语中笑里藏刀，溥仪的“皇帝梦”死灰复燃，此前日本关东军密谋借溥仪之位成立伪“满洲国”，再以此跳板伺机全面侵华。在日本人全程操控导演下，1934年3月1日，溥仪在长春“封禅登基”，几个清廷遗老指望“复兴大清”，甘沦附庸。

“龙椅”上的溥仪并不自在，伪满官员“朝拜”人模狗样，日本人“参拜”实乃监控，后来连“龙袍”这块遮羞布也不披了，逼其换上日军元帅服，活脱脱的“提线木偶”。溥仪随主“演戏”，这是个人的悲哀，也是一个积贫积弱、任人宰割的民族悲哀。

1945年，苏联红军摧枯拉朽横扫日本关东军，8月11日深夜，伪满洲国傀儡皇帝溥仪携眷属及伪大臣们，乘专列逃离长春到通化，随即躲进临江大栗子沟，企图暂避一时，重整旗鼓。日本人认为这里相对安全，必要时挟溥仪借道朝鲜退回日本，没想到大栗子“行宫”刚摆设，8月15日日本天皇宣布停战诏告。树倒猢狲散，溥仪8月17日举行所谓退位仪式，宣读“退位诏书”，苟延残喘13年零5个月的“伪满洲国”在大栗子山沟里土崩瓦解。原逃跑路线改变，在日本宪兵胁挟下，溥仪抛下皇后及格格们，带几个嫡系从大栗子坐火车到通化，乘小飞机飞往沈阳，19日准备换乘大飞机直飞日本时被苏联红军俘获。溥仪“因祸得福”，5年后被遣返中国，开启新生之路，从傀儡皇帝到战犯，再从普通公民到政协文史资料员，直到走完一生。

二

“伪满洲国”始于长春，终于临江大栗子，我出生在这个历史坐标点上，似乎也是前世安排。

电视连续剧《闯关东》家喻户晓。清朝末年至民国时期，“闯关东”移民潮兴起，客观上缘于黄河下游灾难不断，战乱频繁，而东北地广人稀，土地肥沃，适合垦荒谋生，灾民为求生计，被迫背井离乡，主观上清政府开禁放垦，鼓励移民实边。新中国建设时期，东北老工业基地需要大量用工，直到1958年，国家才禁止随意移民。

十个东北人，七个来自山东。我姑父的父亲是大栗子矿山幸存者，姑父成为“矿二代”。大栗子铁矿当时是全国数一数二的富矿，新中国成立后，这里成为鞍山钢铁公司的“粮仓”。大跃进时期，我父母赶上“闯关东”末班车，离开山东老家日照去东北，通过姑父帮助在矿山打零工。当年鞍山钢铁公司四0四地质队招工，铁匠出身的父亲正是急需的“能工巧匠”，荣幸成为国家单位的一名段工，我也就命中注定成为大栗子的新生儿。

小时候不记事，比我年长4岁的哥哥懵懵懂懂。那时中朝关系蜜月一般，冬天鸭绿江面结冰，小朋友们滑雪橇玩爬犁，没有国界意识，尽情开心玩耍，互相交换礼物，春天冰雪融化，孩子们沿江边捞鱼摸虾，隔江招手呼唤。而今鸭绿江国界近在咫尺，戒备森严，宁静肃然中充满神秘。导游告戒游客：“别向那边喊话，也别拍照录像，更莫网络直播......”对岸有座铜矿山，据说1968年金日成得知中国临江大栗子有铁矿，便指示本国也沿鸭绿一线山脉勘探，竟然发现了铜矿，储量居亚洲第二，被命名为朝鲜“青年铜矿”。

早在1918年，金日成的父亲金亨稷因反日被捕，出狱后全家迁往中国临江避难。金日成在“东满”组织抗日游击队，曾与杨靖宇、周保中率领的“东北抗联”并肩作战，可以说临江是朝鲜革命成功的“摇篮”。1934年杨靖宇在临江成立东北抗日联军总指挥部，东北抗日联军牵制十六万日军，有力支援了全国抗日战线和世界反法西斯战场。1940年2月23日，杨靖宇在蒙江县三道崴子壮烈牺牲，1946年蒙江更名为靖宇县。

白山黑水，残遭日寇蹂躏久矣。置身大栗子镇，风里似乎能听见阴间的哀号，低吟悲壮的旋律，是牢记血泪仇的呐喊，是对日本军国主义罪恶的声讨，是渴望和平的咒语，也是忘战必危的警钟，所见所闻，令人颦眉蹙额，像乌云压抑心头。展览馆内陈列着“退位诏书”“伪满国旗”“伪满皇帝”登基礼服及大量图片等珍贵文物史料，逼真的蜡像再现当年情形，其中450件日伪时期邮政检阅档案，记录了日军视劳工生命如草芥的反人类罪行。

溥仪行宫原为大栗子铁矿矿长住宅，是一栋日式丁字型平房建筑，溥仪的弟弟溥杰及弟妹等皇族居住旧址，为日式两层楼建筑。建于1938年的大栗子火车站，仿佛是历史浮雕，令人想象当年日本侵略者从耀武扬威，到挟持溥仪仓皇逃跑的情景。溥仪出逃长春时所携带的几十箱珍宝大部分散佚流落民间，不知所终，惹文物贩子趋之若鹜。溥仪宣布退位旧址，即大栗子铁矿株式会社技工养成所，当时是日本人办的一所小型矿工技校 ，解放后这里曾办过职工扫盲学校，我父亲刚参加工作时曾在这里识得几个字，基本脱盲。如今这座伪满皇帝溥仪退位博物馆连同矿山遗址，被列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成为省级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和国防教育基地。

三

临江，顾名思义，临靠鸭绿江。不论长度、流量及流域面积，鸭绿江在中国水系图上并不靠前。江边大栗子镇自古边塞，镇上有个当石村，传说大唐名将薛仁贵东征高丽前在此磨砺战刀，锋利无比，削铁如泥，由此过江东征，势如破竹，连战连捷，这块神奇的磨刀石声名远扬。但让鸭绿江名扬全球的是70多年前那场中美较量，可谓世界巅峰对决。“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保和平为祖国就是为家乡......”抗美援朝，背水一战，立国之战，从此中国以巨人姿态立于世界民族之林，在国人心中，鸭绿江堪比黄河与长江，这是一条英雄河，这是一道钢铁长城，这是中华民族抗拒外侮的精神脊梁。

当年首批30万赴朝参战大军从丹东、长甸河口、集安和临江四条通道进入朝鲜，临江见证了壮士出征，英雄凯旋。通往矿山的鸭（园）大（栗子）铁路在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期间，是支援前线的铁血大动脉！电影《铁道卫士》和《特快列车》就是在这条铁路线上拍摄的。

中国多数大江大河向东流，而鸭绿江水却自东北向西南奔流，三线建设期间，我随父母离开临江大栗子，像鸭绿江一样，“流”至湖北省宜昌市宜都县枝城镇。当时鞍山钢铁公司抽调所属四0四和四0五两支地质找矿队伍，合并组建六0七队，编入中南冶金地质勘探公司，支援武钢建设。四0五队所在的辽宁弓长岭，也是一座老矿山，与大栗子铁矿一样，也有一本血泪债，伪满时期被日本鬼子杀害的矿工2万多人。父辈们饱受屈辱，后代人不远千里来湖北参加三线建设，为的是国家炼出“争气钢”、喷出“争气油”、造出“争气弹”。

中国沉积学开拓者和奠基人叶连俊也是山东日照人，毕业于济南第一高中，同年考入北京大学地质系，师从李四光。叶连俊北大毕业时抗日战争爆发，他怀着抗日救国的赤子之心，奔走祖国各地，调查矿产资源。1950年叶连俊来临江，为大栗子铁矿做了大量地质调查研究，发现新矿床，扩大老矿储量。当年很多热血青年知识分子，离开生于斯长于斯的故土再未归，出生地或工作地像魂一样系心头。我父亲离开大栗子常念之，我上学后，他说一句，我写一句，给老家亲人写信，遥寄思念之情。母亲去世早，父亲退休后曾计划回大栗子看看，但含饴弄孙的生活锁住了他，等孩子们大了他也老了，路途太远，腿脚不便，随着姐姐和姐夫相继离世，他也断了这份念想，终未如愿，留下遗憾，而我明白行孝要尽早的道理后，愧疚万分，悔之晚矣！

四

小时候听大人说，“四个腿的不如两个腿的，两个腿的不如一个腿的”，意识是吃畜类不如吃禽类，吃禽类不如吃菌类，逢年过节，姑妈总会从大栗子给我们寄来蘑菇等土特产，直到我结婚那年，专门寄来两盒珍贵的长白山人参，叮嘱一盒转赠岳父泡酒，让南方人感受东北黑土地的气息。

长白山下白山市，素有“长白林海”“雪域王国”“资源宝库”等美誉。长白山天池久负盛名，这片国家5A级旅游景区，有“天然动植物博物馆”美誉，号称中国高山“红景天之乡”“国家北药基地”，被联合国列入国际生物圈保护区。鸭绿江、松花江穿流不息，境内流域面积100平方公里以上的河流55条，全市多年平均水资源总量80多亿立方米，水资源人均占有量是全国的2.7倍，喷涌不息的矿泉，滋润幸福的人民，临江城洗衣洗菜洗澡水，皆为天然矿泉，水好瓜果蔬菜香，粮食品质高。 城因山而名，人因水而秀，传说满族始祖源自“长白山仙女”，空气湿润，强紫外线变得温柔，女人皮肤白嫩，身材窈窕，水灵似鱼。

水环境决定城市文化与发展走向。鸭绿江支流浑江，因江水浑浊得名，老地名给人水质“浑浊浊”、城市“灰蒙蒙”误觉，俱往矣，生态文明看今朝，故有“浑江”改“白山”市名之变。近年来实施鸭绿江重要源流区山水林田湖草沙一体化保护修复、江源历史遗留废弃矿山生态修复项目，高品质生态环境支撑高质量发展，“中国长寿之乡”“中国深呼吸小城十佳示范城市”名副其实。

长白山是女真人、满族人、朝鲜人心中的圣山，文化遗产和市井风情别具特色，中朝交融的民族文化、闯关东移民文化、红色历史文化及地方民俗文化，增加了这方热土的厚度。我在大栗子矿山医院出生时，初暖乍寒，冰雪在阳光照射下像含羞的新娘，一点一滴融入鸭绿江怀抱，江面波光粼粼，土地热气腾腾，生命诞生，如树苗出土。我想象朝阳为大栗子小镇镀上暖色金边，我蹒跚学步的身影向着太阳奔跑，短暂的路程，沉重的土地，悠荡的江水，裸露的矿山，是否在我心灵深处留下记忆的底片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大栗子作为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缩影，一天比一天美好，我是时代见证人：

“中国起步时，你是历史走廊；中国辉煌时，你是半个大唐；中国蒙难时，你是冰雪战场。完成这一切，才猛然发现，你是全世界最稀缺的生态天堂。”这是著名文化学者余秋雨为长白山写的抒情诗。

“我们都投降了，还有中国吗？”这是视死如归的杨靖宇，面对劝降的汉奸横眉冷对说的一句话。

“它是站在海岸遥望海中已经看得见桅杆尖头了的一只航船，它是立于高山之巅远看东方已见光芒四射喷薄欲出的一轮朝日，它是躁动于母腹中的快要成熟了的一个婴儿。”这是毛泽东在开国大典前，诗意礼赞新中国。

“西方侵略者几百年来，只要在东方一个海岸上架几尊大炮就可霸占一个国家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这是彭德怀在板门店停战协议书上签字后的洪钟大吕。

长白山，临江，大栗子，岁月钟声在我心间久久回响。我出生后离开你，一生的眷恋都有你，我眼里的你们啊，除了泪水与悲伤，也有感怀与自豪，不忘你的过往，欣慰你的今天，续写你的明天，这是一个游子的心志与祈愿。

作者简介：李广彦系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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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奇幻喜鹊m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