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八十年代的红砖筒子楼,像一块块沉默的积木,被岁月浸染得斑驳。空气里混杂着煤炉子、炒菜和老槐树的气味,构成了纺织厂家属院独有的记忆图谱。
八十年代的红砖筒子楼,像一块块沉默的积木,被岁月浸染得斑驳。空气里混杂着煤炉子、炒菜和老槐树的气味,构成了纺织厂家属院独有的记忆图谱。
苏青梧提着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站在楼下,仰头看着三楼那个熟悉的窗户。窗台上摆着一盆长势喜人的君子兰,那是她母亲最爱的花。
五年了。
她离开的时候,还是个刚满十八岁的姑娘,满心欢喜地等着京城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再回来,已是二十三岁,皮肤被西北的风沙磨砺得有些粗糙,但那双眼睛,却比从前更加沉静,也更加锐利。
【妈应该在家准备晚饭了,爸大概还在车间。就是不知道……她,在不在。】
深吸一口气,苏青梧迈开脚步,三步并作两步地上了楼。楼道里昏暗,回荡着她的脚步声,也回荡着不知哪家传来的收音机里邓丽君甜腻的歌声。
门是虚掩着的。
“妈,我回来了。”她推开门,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干涩。
正在厨房忙碌的妇人闻声一愣,围裙都来不及解,就冲了出来。看到门口站着的苏青梧,她手里的锅铲“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眼圈瞬间就红了。
“青梧?你……你这个死丫头,你还知道回来!”母亲张秀梅扑上来,拳头雨点般落在苏青梧的背上,却没什么力道,更像是压抑了五年的思念和委屈。
苏青梧不躲不闪,任由母亲捶打,眼眶也湿了。“妈,我错了,我回来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张秀梅抱着女儿,泣不成声。
这时,里屋的门帘被掀开,一个穿着时兴的确良碎花裙的年轻女孩走了出来,她长相清秀,眉眼间带着几分柔弱,看到苏青梧时,脸上先是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随即化为惊喜。
“表姐?你回来了!哎呀,真是太好了!”她快步走过来,亲热地拉住苏青梧的另一只手,“你这些年跑哪儿去了,可把姨妈和姨父担心坏了!”
苏青梧看着她,林晚音。她的姨家表妹,从小跟在她身后的“跟屁虫”。
也是那个,偷走了她人生的人。
苏青梧的目光平静地扫过林晚音。她身上那件碎花裙,是苏青梧离家前最喜欢的设计,曾画在草稿本上。她手腕上那块“上海”牌手表,是苏青梧当年考了全校第一,父亲承诺的奖励。甚至她说话时微微歪着头的娇俏模样,都在刻意模仿着记忆中苏青梧的影子。
【真是……鸠占鹊巢,还当上了瘾。】
苏青梧不动声色地抽回手,淡淡道:“在外面打了几年工,想家了,就回来了。”
林晚音的眼底掠过一抹轻蔑,但很快掩饰过去,关切地说:“打工多辛苦啊,女孩子家的。现在回来了就在家好好歇歇。对了表姐,你回来的正好,过两天我跟见深哥就要订婚了,你可得来喝杯喜酒。”
“见深?”苏青梧的心像是被针尖狠狠扎了一下,疼得她呼吸一滞。
陆见深。
这个名字,曾是她整个少女时代最甜蜜的梦。他们是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从穿开裆裤起就在一个大院里疯跑,他帮她打跑过欺负她的男同学,她给他抄过暑假作业。所有人都以为,他们会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当年高考结束,陆见深考上了本地的工业大学,而苏青梧,则以全市第一的成绩,稳稳地等待着京城大学的通知书。他们约好了,等她放寒假回来,就正式确立关系。
可她等来的,不是录取通知书,而是一场空。
“是啊,”林晚音幸福地笑着,故意晃了晃手腕上的表,“见深哥现在是厂里的技术骨干,年轻有为,我们……我们一直都很好。”
“你们?”苏青梧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我怎么记得,当初跟陆见深约定好未来的人,是我?”
林晚音的脸色白了白,眼眶瞬间就红了,委屈地看向张秀梅:“姨妈,你看表姐,她一回来就欺负我……当年明明是她自己嫌弃我们家穷,嫌弃见深哥没考上京城,一声不吭就跟南下的货车司机跑了,怎么现在反倒怪起我来了?”
“你胡说!”苏青梧的声音陡然拔高。
这套说辞,她五年前就听过一次。那是在她苦等通知书一个月后,疯了一样去邮局和学校询问,却被告知通知书早就寄到了家里。当她回家质问时,她的姨妈,也就是林晚音的母亲刘翠芬,就是用这套说辞堵住了所有人的嘴。
刘翠芬说,是她亲眼看到苏青梧撕了通知书,骂父母没本事,骂陆见深没出息,然后跟着一个开大货车的男人走了。
当时,没人信她。
可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苏青梧真的“消失”了。谎言说了一千遍,也就成了“事实”。就连她的亲生父母,也在日复一日的失望和邻里的指指点点中,动摇了。
而她,苏青梧,是被刘翠芬和林晚音母女俩骗到乡下亲戚家,说是帮着干几天农活,结果被软禁了整整两个月。等她拼了命跑出来,一切都已尘埃落定。林晚音拿着她的录取通知书,顶着她的名字,去了京城,成了天之骄子。
而她苏青梧,成了整个家属院的笑话,一个嫌贫爱富、水性杨花的坏女人。
巨大的羞辱和冤屈让她无力辩驳,也无人可信。心灰意冷之下,她才真的扒上了一辆去往大西北的火车,一走就是五年。
“我有没有胡说,你自己心里清楚!”林晚音泫然欲泣,演技精湛,“表姐,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知道你现在日子过得不好,心里有气,我不怪你。只要你肯回来,我们还是一家人。”
她这副“顾全大局、宽宏大量”的模样,让张秀梅心里的天平彻底歪了。
“苏青梧!你给我闭嘴!”张秀梅指着女儿的鼻子,气得浑身发抖,“晚音这些年是怎么对我们二老的,你睁开眼看看!你爸生病住院,是晚音跑前跑后地伺候!家里缺钱,是晚音从京城把她的工资一分不剩地寄回来!你呢?你五年没给家里写过一封信,打过一个电话!你现在一回来就要翻旧账,要毁了晚音的幸福,你安的什么心!”
苏青梧的心,凉了个透彻。
是啊,林晚音做得多好。她偷走了自己的人生,却用偷来的资本,扮演着一个比自己更孝顺、更完美的“女儿”。她用苏青梧的钱,收买了苏青梧父母的心。
“妈,”苏青梧的声音平静下来,听不出一丝波澜,“当年的事,我会查清楚的。不属于我的,我一分不要。但属于我的,我一寸都不会让。”
她的目光,直直地射向林晚音,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
林晚音被她看得心头发毛,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走了进来。
“秀梅阿姨,我听说青梧回来了?”
是陆见深。
他穿着一身干净的蓝色工装,头发剪得短短的,眉眼英挺,比五年前更多了几分成熟稳重。当他的目光落在苏青梧身上时,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复杂难明的情绪。有惊讶,有探寻,还有一丝……被压抑的悸动。
“见深哥!”林晚音立刻像只受惊的小鸟,扑到陆见深身边,挽住他的胳膊,声音带着哭腔,“你来得正好,表姐她……她好像对我有什么误会。”
陆见深的眉头微微皱起,他看着苏青梧,沉声问道:“青梧,你……还好吗?”
五年后的第一句话,不是质问,而是关心。
苏青梧的心防,在这句话面前,出现了一丝裂缝。但她很快就重新筑起高墙。
【在他心里,我恐怕也还是那个跟人私奔的坏女人吧。】
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自嘲的笑:“我好不好,不劳你费心。你还是多关心关心你的未婚妻吧。”
说完,她不再看他们,转身对张秀梅说:“妈,我累了,先回房休息。”
她径直走向自己曾经的房间,那个小小的,只放得下一张床和一张书桌的房间。
手刚碰到门把手,林晚音的声音就在身后响起:“表姐,那个……那个房间现在是我在住。你的东西,姨妈都帮你收起来,放在储藏室了。”
苏青梧的动作僵住了。
她的房间,她从小长大的地方,如今也成了别人的。
她慢慢转过身,看着林晚音那张无辜的脸,看着她身后脸色尴尬的母亲,和一脸探究的陆见深。
空气仿佛凝固了。
“好,很好。”苏青梧点了点头,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她没有去储藏室,而是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这个“家”。
砰!
门被重重地关上,震得墙上的灰都簌簌地往下掉。
苏青梧没有走远,她在家属院的老槐树下找了块石凳坐下。夜幕降临,家家户户的窗户都亮起了温暖的灯光,映着锅碗瓢盆的交响曲和家人的欢声笑语。
没有一盏灯,是为她而亮的。
她从帆布包里摸出一个硬邦邦的馒头,就着凉水,一口一口地啃着。在西北的戈壁滩上,这已经是难得的美食了。五年里,她筛过沙,挖过矿,什么苦都吃过,早就不是那个娇滴滴的大小姐了。
【哭没有用,抱怨也没有用。苏青梧,你得拿回你的一切。】
正想着,一个身影在她面前停下,挡住了路灯昏黄的光。
是陆见深。
他手里拿着一个搪瓷缸,里面是热气腾腾的肉包子和一碗小米粥。他把东西放在石凳上,在她身边坐下,隔着半个人的距离。
“先吃点热的吧。”他的声音很低沉。
苏青梧没有看他,继续啃着手里的馒头,仿佛那是山珍海味。
陆见深沉默了片刻,说:“今天的事,我听说了。你……为什么突然回来?”
“我的家在这里,我为什么不能回来?”苏青梧反问,语气里带着刺。
“我不是那个意思。”陆见深叹了口气,“青梧,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说你……”
“他们说什么,你就信什么?”苏青梧终于转过头,直视着他的眼睛,“陆见深,在你心里,我苏青梧就是那种为了钱,可以抛弃父母,抛弃你的女人?”
陆见深被她眼中的失望和锐利刺得心口一痛。他躲开了她的视线。
“我……我一开始不信。”他艰涩地开口,“我去找过你,沿着南下的路问了很久。但是,没有你的任何消息。一年,两年……晚音说,你在南方嫁了人,过得很好,不想我们打扰。”
“所以你就信了?然后心安理得地跟她在一起,准备订婚?”苏青*梧*的声音里满是嘲讽。
“不是的!”陆见深急切地辩解,“我跟晚音……是她一直在我身边,照顾我爸妈,也照顾你爸妈。大家都说我们合适,我……”
“够了。”苏青梧打断他,“我不想听你的借口。陆见深,我们之间,从你选择相信她的那天起,就结束了。”
她站起身,准备离开。
“等一下!”陆见深拉住她的手腕。
她的手腕很细,却很粗糙,甚至能摸到薄薄的茧。这根本不是一双娇生惯养的手。陆见深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了。
“青梧,如果你说当年的事另有隐情,我信你。”他看着她,眼神前所未有的认真,“我会帮你查清楚。”
苏青梧愣住了。
她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
【他是真的信我,还是……只是出于愧疚?】
她挣开他的手,冷冷地说:“不用了,我的事,我自己会解决。”
说完,她转身,快步消失在夜色中。
陆见深站在原地,手里还残留着她手腕的温度,心里却是一片冰凉。他看着石凳上还冒着热气的包子和粥,第一次对自己过去五年的认知,产生了巨大的怀疑。
苏青梧没有回那个让她窒息的家,而是去了家属院门口的招待所,用身上仅剩的一点钱,开了个最便宜的房间。
躺在咯吱作响的单人床上,她开始复盘今天的一切。
【林晚音现在是胜利者姿态,她有我父母的宠爱,有陆见深的婚约,还有一份体面的教师工作。而我,一无所有,还是个声名狼藉的“坏女人”。硬碰硬,我占不到任何便宜。】
【我需要一个支点,一个能让我站稳脚跟,并撬动她谎言帝国的支点。】
她的目光,落在了窗外。
八十年代,改革开放的春风已经吹遍了神州大地。虽然在他们这个内陆小城还不明显,但机遇的种子已经埋下。
在西北的五年,她不仅学会了吃苦,更学会了观察和思考。她见过南方来的商人,靠着“倒卖”服装赚得盆满钵满;她也见过有头脑的手艺人,靠着一门绝活开了自己的小作坊。
【他们能行,我也能行!】
第二天一早,苏青梧没有去找任何人对峙,而是去了城里的自由市场。
她仔仔细细地逛了一天,观察着人们的穿着,打听着各种布料的价格。她发现,城里女人的衣服款式单调,非黑即灰,稍微鲜亮一点的“的确良”衬衫,就能引来一片羡慕的目光。
一个大胆的计划,在她心中慢慢成形。
她回到招待所,拿出纸笔,凭着记忆和在西北看到的一些新潮款式,开始画设计图。她的画工是从小练就的,线条流畅,款式新颖,有收腰的连衣裙,有带着荷叶边的衬衫,还有后世被称为“阔腿裤”的裤子。
这些设计,在这个时代,无疑是惊世骇俗的。
但苏青梧要的,就是这种冲击力。
接下来几天,她用身上最后的钱,买了台二手的“蝴蝶牌”缝纫机,又去布料市场赊了一些布头。招待所的房间太小,她就在院子里的角落,支起了自己的小摊子。
第一天,没人敢买。人们只是好奇地围观,对那些新奇的款式指指点点。
“这衣服露着胳膊,也太不正经了。”
“裤腿这么宽,像唱戏的。”
苏青梧不急不躁,她找来一个废弃的人体模型,把自己做的最漂亮的一件红色连衣裙穿在上面。那明艳的红色,像一团火,瞬间点燃了整个灰扑扑的市场。
渐渐的,有大胆的年轻姑娘上来询问。苏青梧就耐心地讲解,告诉她们怎么搭配,什么样的身材适合什么样的款式。
终于,一个胆大的女孩买下了第一件荷叶边衬衫。当她穿上新衣服,在同伴们羡慕的惊呼声中羞涩又得意地离开时,苏青梧知道,她的第一步,成功了。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
“青梧时装”的名声,很快就在年轻女孩中传开了。她的衣服款式新,做工好,而且价格公道。越来越多的人来找她做衣服,她的小摊子前,第一次排起了长队。
半个月后,苏青梧不仅还清了赊布的钱,手里还有了三百多块的积蓄。这在当时,相当于一个普通工人近一年的工资。
她终于在这个小城,有了自己的立足之地。
而这一切,自然也传到了林晚音和陆见深的耳朵里。
这天下午,林晚音挎着一个精致的小皮包,姿态优雅地出现在了苏青梧的摊子前。她身后,还跟着一脸复杂的陆见深。
看到苏青梧一身布衣,坐在缝纫机前忙得满头大汗,林晚音的眼中闪过一丝快意。
“表姐,你这是何苦呢?你要是缺钱,跟我说一声就是了,我跟见深哥还能不帮你吗?跑到这种地方抛头露面,多丢人啊。”她说着,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让周围的人都听见。
【来了,她最擅长的就是这种捧杀。把自己放在道德制高点,把我塑造成一个不知好歹的穷亲戚。】
苏青梧停下手里的活,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我凭自己的本事吃饭,不偷不抢,有什么丢人的?倒是有些人,占着别人的东西,心安理得地当着受人尊敬的林老师,那才叫丢人吧?”
她特意在“林老师”三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林晚音的脸色一僵,求助似的看向陆见深。
陆见深皱着眉,对苏青梧说:“青梧,有话好好说,别夹枪带棒的。”
“我跟她,没什么好话可说。”苏青梧站起身,目光灼灼地看着林晚音,“林晚音,你不是很喜欢写文章吗?我记得你高中的时候,还得过市里的征文比赛一等奖,对吧?”
林晚音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但还是强撑着笑道:“是啊,怎么了?一点小成绩,不值一提。”
“是不值一提。”苏青梧笑了,那笑容却让林晚音背脊发凉,“因为那篇获奖作文,叫《我的梧桐树》,里面的每一个字,都是我写的。你只不过是趁我不在,从我日记本里抄走的,对吗?”
**轰!**
周围看热闹的人群,瞬间炸开了锅。
“什么?作文是抄的?”
“真的假的?林老师可是文化人啊!”
林晚音的脸瞬间血色尽失,她慌乱地摆手:“你胡说!你血口喷人!那篇文章就是我写的!”
“是你写的?”苏青梧步步紧逼,“那你告诉我,文章的结尾,我写的是‘愿我如青梧,风雨不动,向阳而生’。这个‘青梧’,是我苏青梧的名字。你林晚音,也配用我的名字,许下这种愿望?”
林晚音被问得哑口无言,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因为这篇文章确实是她抄的,她当时只觉得句子优美,根本没深想“青梧”二字的含义。
陆见深的脸色也变了。他清楚地记得那篇文章,当时他还称赞过晚音的文采,没想到……
他看向林晚音,眼神里第一次带上了审视和怀疑。
“我……我那是……那是借物抒情!对,就是借物抒情!”林晚音急中生智,强行辩解。
“好一个借物抒情。”苏青梧冷笑一声,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了一本泛黄的日记本。
她翻到其中一页,高高举起,让所有人都看到。那上面,是娟秀的字迹,和那篇获奖作文,一模一样。而日记本的扉页上,龙飞凤舞地写着三个字——苏青梧。
“这是我的日记本,上面有日期。林晚音,你要不要让大家看看,是我日记的日期在前,还是你投稿的日期在前?”
**这是第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了林晚音的脸上。**
她再也撑不住了,脸色惨白,抓着陆见深的胳膊,哭道:“见深哥,你相信我,是她陷害我!是她看我们快要订婚了,故意回来破坏我们的!”
然而,周围人的眼神已经变了。信任的堤坝一旦出现裂缝,就再也无法弥补。
陆见深沉默地看着她,眼神复杂到了极点。他慢慢地,却坚定地,把自己的胳膊从林晚音的手中抽了出来。
这个小小的动作,像是一把利刃,刺穿了林晚音所有的伪装。她尖叫一声,捂着脸,哭着跑开了。
陆见深没有去追。
他站在原地,看着苏青梧,那个在人群中,独自一人,却像一棵挺拔的青松一样的女孩。他发现,自己好像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她。
“青梧……”他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
“陆工,要是想买衣服,欢迎惠顾。要是想替你的未婚妻讨回公道,那就拿出证据。”苏青梧已经恢复了平静,她坐回缝纫机前,低头继续干活,仿佛刚才那场风波,与她无关。
她用行动告诉他,她不需要他的同情,也不需要他的帮助。
陆见深在原地站了很久,最终,还是默默地离开了。
作文事件,像一颗石子,在平静的家属院里激起了千层浪。
林晚音“才女”的人设,一夜之间崩塌了。她请了好几天病假,躲在家里不敢出门。而苏青梧的生意,却因为这件事,越发红火。许多人慕名而来,不仅是为了买衣服,更是想看看这个敢于揭穿谎言的“奇女子”。
苏青梧的积蓄越来越多,她不再满足于摆地摊,而是租下了街角一个闲置的小门面,简单装修了一下,挂上了“青梧时装”的招牌。
开业那天,鞭炮齐鸣,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张秀梅和苏父苏建国也来了,他们远远地站着,看着那个独当一面的女儿,神情复杂。这些天,家里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刘翠芬带着林晚音来哭诉过好几次,但苏建国是个老实人,心里已经起了疑。他私下里翻出了苏青梧当年的课本和作业,上面的字迹,和那篇作文,确实一模一样。
他对妻子说:“秀梅,我们……是不是真的错怪青梧了?”
张秀梅嘴硬,心里却也动摇了。
就在苏青梧的服装店开得风生水起的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危机,悄然而至。
市里的国营服装厂,突然推出了一批新款式,和“青梧时装”的设计,有七八分相似,但价格却便宜了近一半。
国营大厂,有稳定的布料供应,有成规模的流水线,成本自然比苏青梧这种小作坊低得多。一时间,“青梧时装”的生意,一落千丈。
苏青梧站在空荡荡的店里,看着对面服装厂门市部里挤满的人,眼神冰冷。
【这么快就出手了吗?林晚音,你还真是迫不及待。】
她知道,这背后一定是林晚音在搞鬼。能让国营服装厂这么快“借鉴”她的设计,并投入生产,必然需要厂里有关系的人。而陆见深,就是纺织厂下属服装厂的技术骨干。
是陆见深帮了她吗?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苏青梧的心又沉了下去。
她关了店门,直接去了纺织厂。
在厂门口,她果然看到了陆见深。他正和几个技术员模样的人讨论着什么,手里还拿着一张图纸。
苏青梧走上前,把一张报纸拍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报纸上,是国营服装厂新款上市的广告。
“陆工,好手段。”她冷冷地说。
陆见深愣了一下,看到报纸上的内容,脸色瞬间变了。“这不是我干的!”
“不是你?”苏青梧反问,“服装厂的新款,难道不是你们技术科负责的吗?这些设计,你敢说你没见过?”
“我……”陆见深语塞。这些设计的确经过了他的手,但他当时并不知道这是苏青梧的原创。是林晚音拿着几张“她自己画的”设计图,梨花带雨地求他,说是想为厂里做点贡献,证明自己不是只会读书。
他当时看那设计图确实新颖,又念着旧情,便提交了上去。没想到,这竟然是抄袭苏青梧的!
“我不知道这是你的设计!”他急切地解释,“是林晚音……”
“又是林晚音。”苏青梧打断他,眼中的失望浓得化不开,“陆见深,你到底要被她骗到什么时候?第一次是作文,我可以当你是被蒙蔽。这一次呢?你亲手把窃取我心血的图纸交上去,现在还想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我没有!”陆见深百口莫辩,他看着苏青梧泛红的眼眶,心如刀割,“青梧,你再信我一次,我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我凭什么信你?”苏青梧向后退了一步,拉开了和他的距离,“你的信任,一文不值。”
她转身就走,决绝的背影,像是在和他彻底划清界限。
陆见深看着她的背影,懊悔和愤怒在胸中交织。他第一次,对林晚音那个看似柔弱的表妹,生出了彻骨的寒意。
他没有犹豫,转身大步走向厂长办公室。
而苏青梧,并没有被打倒。
她回到店里,把自己关了一整天。当她再出来时,眼里已经没有了愤怒和悲伤,只剩下冷静和决然。
【既然你们学我的形,那我就走我的神。】
她知道,简单的款式抄袭是最低级的竞争。她真正的优势,在于对时尚的理解和对客户的把握。
第二天,“青梧时装”重新开业。
门口挂出了一个牌子:**“私人订制,独一无二”。**
她不再做成衣,而是转向了高端定制。她为每一位进店的客人量体裁衣,根据她们的身材、气质、职业,提供专业的设计建议。她甚至还推出了“旧衣改造”业务,把客人压箱底的旧衣服,改成时髦的新款式。
这种超前的经营理念,再次引起了轰动。
那些追求个性和品质的女性,比如厂长的太太,医院的女医生,都成了她的忠实客户。她们不在乎多花一点钱,要的就是那份“独一无二”的体面。
“青梧时装”非但没有倒下,反而浴火重生,品牌形象更上一层楼。
另一边,陆见深的日子却不好过。
他向厂领导坦白了设计图的来源问题,并主动申请处分。厂里念在他一向表现出色,又是被人蒙蔽,只是给了他一个内部警告,但服装厂那批“山寨”货,却因为质量和细节远远比不上苏青梧的手艺,很快就积压在了仓库里。
这件事,让陆见深彻底看清了林晚音的真面目。
他找到了林晚音,提出了退婚。
“为什么?”林晚音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她苦心经营的一切,就要化为泡影了,“见深哥,是因为苏青梧吗?她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与她无关。”陆见深的声音冷得像冰,“林晚音,我只是不想和一个满口谎言、窃取别人成果的人共度一生。你太让我失望了。”
“我都是为了你啊!”林晚音歇斯底里地哭喊,“我只是想证明我比她强,我能帮你!我有什么错!”
“你错在,从一开始,你就不该偷走不属于你的人生。”
陆见深说完,毅然决然地转身离开,留给林晚音一个冰冷的背影。
林晚音的婚事黄了,抄袭的事情也在厂里传得沸沸扬扬。她成了彻头彻尾的笑话。她去学校上课,都能感觉到学生们在背后指指点点。
巨大的压力下,她病倒了。
而苏青梧,则迎来了她反击的最好时机。
她通过一位定制服装的客户,一位在市教育局工作的阿姨,打听到了一个关键信息——当年负责高考招生档案的老师,姓李,如今已经退休了。
苏青梧带着自己亲手做的点心,几经辗转,找到了李老师的家。
李老师已经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一开始,他并不愿意见苏青梧这个“声名狼藉”的女孩。
苏青梧也不急,她不提当年的事,只是陪着老人聊天,帮着打扫卫生,说起自己在西北的见闻。她的真诚和坚韧,慢慢打动了李老师。
终于有一天,苏青梧看准时机,问出了那个埋藏在心底五年的问题。
“李老师,我想请问您,八零年的高考录取通知书,是统一由邮局寄送,还是可以由家人代领?”
李老师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他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开口:“原则上是邮局寄送。但……如果情况特殊,有单位或街道开的证明,直系亲属也可以在招办查询和领取。”
苏青梧的心猛地一跳!
“那……您还记得,当年有没有一个叫刘翠芬的女人,来领取过一份寄往京城大学的通知书?”
李老师的脸色,瞬间变了。
他站起身,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最终,他从一个上了锁的旧木箱里,翻出了一本工作笔记。
他戴上老花镜,翻了很久,手指最终停在了一页上。
“找到了。”他喃喃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愧疚,“八零年八月十二号,纺织厂职工刘翠芬,持街道和厂工会双重证明,以‘外甥女苏青梧离家出走,恐耽误前程’为由,领走了京城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当时……是我经的手。”
**真相,终于大白于天下!**
苏青梧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五年的冤屈,五年的苦楚,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出口。
她对着李老师,深深地鞠了一躬:“谢谢您,李老师。谢谢您还我一个清白。”
李老师叹了口气,扶起她:“孩子,是我当年工作疏忽,让你受委屈了。我愿意为你作证。”
有了李老师这个最关键的人证,和那本记录着一切的工作笔记,苏青梧握住了足以将林晚音母女彻底钉死在耻辱柱上的铁证。
她没有立刻把证据公之于众。
【直接揭穿,太便宜她们了。我要让她们在最得意,最看重的东西上,摔得粉身碎骨。】
林晚音最看重的是什么?是她“京城大学高材生”的光环,是她体面的教师工作。
苏青梧开始下一步的布局。
她利用开服装店积攒的人脉,联系上了一位在省报当记者的客户。她把自己的故事,隐去了真实姓名,写成了一篇关于“知识改变命运,服装设计师自学成才”的报道。
报道里,重点提到了她当年因为“意外”错失了上大学的机会,但凭借自己的努力,开创了另一番事业。文章写得情真意切,充满了正能量,很快就在省报上发表了。
这篇文章,引起了不小的反响。甚至,被京城大学校友会的人看到了。
与此同时,林晚音大病初愈后,变得更加偏执。她认为自己失去一切都是因为苏青梧。恰好,学校要评选“市级优秀青年教师”,她把这当成了自己翻身的最后机会。
为了评选,她四处活动,甚至找到了当初帮她运作上大学的远房亲戚,让他帮忙向市教育局施压。她把自己塑造成一个“从大山里走出来的金凤凰,扎根基层教育”的典范,写了长篇的个人事迹报告。
她以为,只要拿到了这个荣誉,就能洗刷掉之前所有的污点。
而她不知道,一张为她量身打造的天罗地网,已经缓缓张开。
市教育局对“优秀青年教师”的评选非常重视,特意组织了一个评审小组,到各个学校进行实地考察和公开座谈。
座谈会那天,林晚音穿着一身崭新的连衣裙,化了淡妆,坐在台上,准备接受众人的赞誉。台下,坐着教育局的领导,学校的同事,甚至还有几位学生家长代表。
陆见深也被厂里作为“共建单位”代表,请到了现场。他坐在角落里,面无表情。
座谈会开始了,主持人声情并茂地念着林晚音的“光辉事迹”,从她如何“克服困难”考上京城大学,到她毕业后如何“毅然放弃”留京机会,回到家乡奉献。
林晚音听得热泪盈眶,仿佛自己真的是那个伟大的人。
就在气氛达到高潮,领导准备宣布结果的时候,会场的大门,被推开了。
苏青梧走了进来。
她身后,跟着白发苍苍的李老师,还有那位省报的记者。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了她们身上。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苏青梧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会场,“在宣布结果之前,我想请大家看几样东西,听一个真实的故事。”
林晚音看到苏青梧,尤其是她身后的李老师时,脸上的血色“唰”的一下全褪光了。
“你……你想干什么?”她尖声叫道,“保安!把她们赶出去!”
教育局的领导皱了皱眉:“你是谁?这里是评审会现场。”
“我是谁?”苏青梧微微一笑,目光如炬,直视着台上的林晚音,“我就是那个,被林晚音老师顶替了人生,错失了京城大学的人。我叫,苏青梧。”
**这句话,如同一颗炸雷,在寂静的会场里轰然炸响!**
记者适时地打开了相机,闪光灯“咔嚓咔嚓”地亮起。
李老师走上前,把那本工作笔记递给了教育局领导,沉痛地说:“我是当年市招办的工作人员,我可以证明,这个孩子说的一切,都是真的。这是当年的工作记录,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是林晚音的母亲刘翠芬,冒领了苏青梧的录取通知书!”
领导接过笔记,脸色变得铁青。
苏青梧拿出了自己的高中毕业证、当年的准考证,以及那篇发表在省报上的文章。
“各位领导,各位老师,一个连作文都要抄袭,连大学都要靠偷窃的人,真的有资格站在这里,评选‘优秀青年教师’吗?一个用谎言堆砌起来的人生,真的值得被表彰吗?”
她的声音铿锵有力,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林晚音的心上。
林晚音彻底崩溃了。
她从椅子上滑了下来,瘫坐在地上,指着苏青梧,语无伦次地尖叫:“是你!都是你!你为什么要回来!你为什么不一辈子死在外面!”
这丑陋的嘴脸,这不打自招的疯癫,让所有人都看清了真相。
家长们哗然,同事们鄙夷,领导们震怒。
“简直是教育界的耻辱!”
**“这份录取通知书,这份工作,这个人生,你偷得安心吗,林晚音?”**
苏青梧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问出了这句迟到了五年的质问。
林晚音再也承受不住,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这场闹剧,以一种最不堪的方式收场。
第二天,市教育局就下发了文件,撤销了林晚音的教师资格,并责令学校对其进行严肃处理。京城大学校友会也得知了此事,表示将彻查当年的学籍问题。偷来的一切,在一夜之间,化为乌有。
刘翠芬因为伪造证明、冒领通知书,被厂里记大过处分,提前内退。曾经在院里趾高气扬的一家人,如今成了过街老鼠,连门都不敢出。
而苏青梧的故事,经过省报记者的深度报道,传遍了整个城市。
所有人都知道了,那个在市场里开服装店的姑娘,原来是当年被冤枉的全市高考状元。人们对她的同情,敬佩,让“青梧时装”的声誉达到了顶峰。订单如雪片般飞来,她的小店,不得不开始招收学徒,扩大规模。
苏家的门槛,快要被踏破了。
当年那些指指点点的人,如今都换上了一副谄媚的嘴脸,上门道贺。
张秀梅和苏建国,在真相大白的那一刻,无地自容。他们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天一夜没出来。
再见女儿时,张秀梅“噗通”一声,就想给苏青梧跪下。
“青梧,是妈对不起你!是妈瞎了眼……”
苏青梧连忙扶住她,眼泪也掉了下来。这么多年的委屈,不是不怨,不是不恨。但看着父母瞬间苍老的容颜和满心的愧悔,她还是心软了。
“妈,都过去了。”
一家人抱头痛哭,五年的隔阂与怨恨,在泪水中,慢慢消融。
苏青梧搬回了家,住进了那个属于她的,洒满阳光的小房间。一切,似乎都回到了正轨。
一个星期后,陆见深在老槐树下等到了她。
他看起来憔悴了很多,手里拿着一份辞职报告。
“我要走了。”他说,“去深圳。”
苏青梧有些意外。
“厂里因为我的失察,给了我处分,但我自己过不去这个坎。”陆见深苦笑了一下,“这五年,我像个傻子一样,活在别人编织的谎言里,还差点……伤害了你。我没脸再待下去。”
“深圳很远。”苏青梧说。
“嗯。”陆见深看着她,眼神里是化不开的深情和愧疚,“青梧,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对不起’这三个字,太轻了。我只问你一句,你……还愿意等我吗?等我做出一番事业,堂堂正正地回来,重新追你。”
苏青梧沉默了。
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他是她少女时代全部的梦,也是她这五年来最深的痛。说不怨,是假的。但她也知道,在这场骗局里,他也是受害者。
她看到他眼中的坚定,那不是一时冲动的承诺。
许久,她笑了,像冬日里破冰的暖阳。
“好啊。”她说,“我等你。不过,你要是混得不好,我可不要你。”
陆见深的眼睛,瞬间亮了。他猛地上前一步,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不会的,一定不会!”
这个拥抱,他们等了五年。
一年后,“青梧时装”发展成了拥有几十名工人的服装厂,苏青梧的名字,成了这个小城里最响亮的品牌。
两年后,陆见深从深圳回来,他没有带回万贯家财,却带回了最先进的服装生产线和管理理念。他成了苏青梧的厂长,也是她最得力的臂助。
三年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苏青梧穿着自己亲手设计的婚纱,嫁给了陆见深。婚礼就在纺织厂的大礼堂举行,全院的人都来了。
张秀梅拉着女儿的手,哭得像个孩子。苏建国站在一旁,眼眶通红,却笑得合不拢嘴。
而林晚音一家,早在一年前就灰溜溜地卖了房子,搬去了没人认识他们的地方。听说林晚音嫁给了一个大她十几岁的二婚男人,日子过得并不如意。
那些偷来的东西,终究是要连本带利地还回去。
婚礼结束后,苏青梧和陆见深回到了家属院,回到了那棵老槐树下。
夕阳的余晖,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还记得吗?”陆见深轻声说,“小时候,你就在这棵树下说,你以后要当个设计师,给我做最好看的衣服。”
苏青梧靠在他的肩上,笑了。
“那你还说,要当个工程师,给我盖世界上最漂亮的房子呢。”
“我现在就可以。”陆见深握紧她的手,“我们的家,就是世界上最漂亮的房子。”
苏青梧抬头,看着他被夕阳映照的侧脸,眼中有星光闪烁。
是啊,家在这里,爱的人在身边。
被偷走的五年,很痛。但她用自己的双手,夺回了尊严,赢得了更璀璨的人生。
风吹过槐树,沙沙作响,像是在低声诉说着一个关于等待,关于救赎,也关于爱与重生的故事。
来源:马铃薯是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