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两万多首宋词中,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以穿越时空的审美力量和创作主体的超越意识,成为宋词第一名篇(王兆鹏、郁玉英《宋词经典名篇的定量考察》)。在考察其经典化的过程时,我们多注重选本、唱和、评点这些正向、可见的因素,但若转换视角,考察一下其接受情况,以及这
在两万多首宋词中,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以穿越时空的审美力量和创作主体的超越意识,成为宋词第一名篇(王兆鹏、郁玉英《宋词经典名篇的定量考察》)。在考察其经典化的过程时,我们多注重选本、唱和、评点这些正向、可见的因素,但若转换视角,考察一下其接受情况,以及这首词所遭受的批评意见和在选本中的缺席情况,将会对其经典化的过程乃至整个宋词的经典化研究产生新的思考。
“大江东去”成为文学史经典的原因
清代词谱以康熙朝的《词律》与《钦定词谱》影响最大。《词律》以字数为序,每调以相同字数为一体,不同字数为“又一体”;字数相同而句数、句型、韵位有不同者亦作又一体。《念奴娇》这一调,《词律》首列辛弃疾“野棠花落”一阕,注明“此为《念奴娇》正格”;然后以苏轼的“大江东去”为又一体,注曰“此为《念奴娇》别格”。再看清朝组织编修的《钦定词谱》(以下简称《钦谱》),以时代为序,以创始之词为正体,其他体式为变体,变体的不同词式被划为若干“又一体”,《念奴娇》一调则以苏轼“凭空眺远”一阕为正体,“大江东去”为又一体。
为何《词律》《钦谱》皆不以“大江东去”作为《念奴娇》的正体呢?《词律》解释说:《念奴娇》下片第二、三句应为“上四下五”的句式,而“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是“上五下四”,故为又一体。《钦谱》则对比了“凭空眺远”与“大江东去”这两首《念奴娇》,在句式上总结出八处不同,然后以宋元人多依“凭空眺远”的句式而将之作为“正体”,依“大江东去”句式者较少,因而列为“又一体”。考诸《全宋词》《全金元词》,依“凭空眺远”句式者约是依“大江东去”者的十倍,《钦谱》所说确有依据。被《词律》推为正格的辛弃疾的“野棠花落”一阕,句式与“凭空眺远”一致,可见《词律》《钦谱》皆以填者多寡来确定《念奴娇》的“正体”与“又一体”。我们不禁要问,既然多数人效法“正体”,那为何《念奴娇》的“正体”作品没有成为经典,反而是“又一体”的“大江东去”成为了名篇呢?
可以从两个方面来看这个问题:第一,我们在确认经典时多注意词选、唱和、评点等话语中的信息,而对于创作体式的选择常被忽略。这提示我们,话语中的经典不一定是创作中的典范。以《念奴娇》而言,宋元一定是以“凭空眺远”一阕为创作典范的。第二,“大江东去”在宋代及后世的影响主要体现在文化层面。据《连昌宫词》及《开元天宝遗事》所载,《念奴娇》本为赠咏名妓念奴而作,声情如“念奴娇”的名字一样,以娇媚柔情为本色。苏轼的“大江东去”却用《念奴娇》来抒写深刻的人生失意,遂使此调从香闺走向了自然,由婉丽变成了雄阔。这大大提升了《念奴娇》的文化品位。考诸《全宋词》中的616首《念奴娇》,自苏轼创作“大江东去”以后,用此调赠咏歌妓者只有寥寥十几首,用作祝寿与咏物者各有50多首,剩下近八成作品都是抒写自然界的阴晴变化与人世间的荣辱得失。可见,苏轼的“大江东去”奠定了《念奴娇》的题材指向和文化特性,这是“大江东去”虽未成为创作上的典范,却能成为文学史上的经典之原因所在。
围绕“大江东去”的批评意见
宏观上的定量分析不能取代微观考察,细化到各个时期,词坛对“大江东去”的接受态度并不一致。以清初来说,当时对《念奴娇·赤壁怀古》的评价没有想象中那么高。
先看清初词选。清初涉及唐宋词的选本中有半数并未选录“大江东去”这阕词。例如选词近千首的《古今词选》,卷七从宋至清选了三十首仄韵《念奴娇》,却没有《念奴娇·赤壁怀古》。再看清初评论。如果说清初词选对“大江东去”的选与不选各占半数的话,那么清初对这首词的评论却是批评多于盛赞。
批评意见可分两类:一类是批评“大江东去”的风格失之粗豪。沈树本在给杜诏《云川阁集词》作序时就说:“铜将军铁绰板唱‘大江东去’,不免粗豪。”有的清人虽未直接批评“粗豪”,却用婉约之词来压过这首“大江东去”。李蒸所云“苏学士铜绰板唱大江东,犹逊晓风残月”(《南浦词引》),就是用婉约来胜过豪放。这种批评意见透露出以婉约为正宗的“正变”观念。在这种观念下,清初词坛普遍认为张先、柳永等人之词才是正宗,“大江东去”只是变调。虽然苏轼也有不少婉约词,但由于“大江东去”知名度太高,苏轼无奈成为变调的代表作家,因而受到不少批评,甚至被讥为“伧父”(沈谦《致毛先舒》)。可见高知名度是一把双刃剑,在取得脍炙人口的传播效应时,也会给词人贴上标签,使其词史形象单一化、脸谱化。
另一类是批评“大江东去”不合词律。瞿颉指出:“余初未谙词律,读东坡‘大江东去’之阕,辄心醉焉。然东坡此词于法律实未尽合,特其雄杰之气笼罩一切,故至今脍炙人口,遂为名作。论其工者,不在此也。”(《秋水阁诗余序》)当然也有人为苏轼辩护,认为所谓不合律处乃是“词家一法”(王又华《古今词论·毛稚黄词论》)。无论批评还是维护,都可看出词律在清初日益受到重视,尤其随着浙西词派的兴起,“醇雅”与“守律”逐渐成为词坛风尚,但是苏轼和他的《念奴娇·赤壁怀古》已经成为变调与不尽守律的代表,所以浙派在整体上对苏词的评价并不太高,至少是远低于姜夔和张炎的。
宋词经典化研究的反思
《念奴娇·赤壁怀古》是宋词名篇中的代表作品,从历代读者的评论、选录、唱和一直到今天的定量分析,都在对其进行经典化的建构。本文并非要否定“大江东去”千古第一名篇的地位,只是对其中的问题进行细化讨论,进而对宋词经典化的研究略作反思。
第一,要确认作品的经典性,需先梳理其接受史,此时通常只看到“有”,而忽略“无”。所谓“有”,是指有哪些选本、词话、作家,选录、评点、唱和了这首词;所谓“无”,则是指作品在文献中的缺失。“有”是一种呈现状态,容易被看到并被纳入统计;“无”则是一种缺失状态,不为人注意,至于为何缺失,这对作品经典化有何影响,则鲜有人探究。同理,我们一般多关注对作品的正面评价,忽视负面批评。
第二,在确认经典时要不断扩大视野,关注新文献和“不出声”的材料。当下古籍整理日新月异,每年都有大量新文献被整理、影印出版,如果用统计的方法来为作品的经典化做定量分析,就要全面占有新文献。十多年前能看到的词选只有100种出头,而今天能看到从唐宋至民国的各种词选,总量有460余种。如果对400多种词选进行统计,《念奴娇·赤壁怀古》还是不是第一名就不得而知了。所谓“不出声”的材料主要指创作层面的材料,就像前文所说历代词家在创作《念奴娇》时对体式的选择。与评论、选录、唱和等明确发表意见的材料相比,创作中的取径是习焉不察、默不作声的,很容易被忽略。其实,创作中的典范与评论中的经典是否一致,值得我们深入思考。
第三,作品的经典化会经历一个漫长而复杂的建构过程,其间会有上升,也会有下降;会有盛赞,也会有批评。我们不能想当然地认为这个过程就是一条上升的直线,也不能用宏观的走向来取代细节的研究。宏观的数据分析能够呈现出经典化的趋势,但是历史的真相蕴含在细节之中,我们只有对作品经典化过程中的细节予以探究,才能揭示出其背后的思想激荡与风尚演变。
来源:全国党媒信息公共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