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年龄是现代文化工业进行自我表达的方式。消费社会的年龄意象既是“美丽的逻辑，同样也是时尚的逻辑，可以被界定为身体的一切具体价值”，这种符号秩序塑造了以青年流行议题为导向的蓬勃经济，也衍生出各类亚文化身份，构筑着全球文化市场不可分离的一部分。在此背景下，大众媒介向
作者
简介
王昀
华中科技大学新闻与信息传播学院副教授
明文静
华中科技大学新闻与信息传播学院硕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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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rticle
一、研究缘起
年龄是现代文化工业进行自我表达的方式。消费社会的年龄意象既是“美丽的逻辑，同样也是时尚的逻辑，可以被界定为身体的一切具体价值”，这种符号秩序塑造了以青年流行议题为导向的蓬勃经济，也衍生出各类亚文化身份，构筑着全球文化市场不可分离的一部分。在此背景下，大众媒介向来被认为存在所谓的年龄分层。即便步入数字时代，老年人接近、使用媒介资源仍处于弱势境地，面临数字鸿沟的加剧。这一媒介文化的代际区隔，意味着老年群体被排除于特定的公共参与范畴，带来其社会融入困境。
不过，相较于讨论年龄作为群体分野指向的信息弱势问题，研究者同样提醒现代媒介系统扩张带来的“年龄压缩”现象。媒介化浪潮下，“文化给一切事物都贴上了同样的标签”。伴随移动数字应用全面融入生活世界，不同世代的媒介使用习惯渐趋靠近：如今，“互联网到处是老年人……逐渐出现在原本属于年轻人的领地里”，强化着吉登斯（Anthony Giddens）指出的“他者的消失”。换言之，大众媒介文化透过加速推进其边界范畴，将年龄转化为一个不断修正的变量。如费舍尔（David Fischer）强调，现代社会中的衰老是与过往时代截然不同的体验，老龄“既是一种观念，也是一项社会制度”，其变化不仅体现在人口学方面，更深刻反映于经济与文化领域。而面对商品化和大众文化推动的生活同质化趋势，当下数字空间及其视觉影像进一步延续了对永葆青春的追求，社交网络中年轻人和年长者对衰老论述的改变，既对个体生活产生着巨大影响，也促进着老龄文化价值的演化。
本研究立足数字空间的视频影像实践，探讨“做年龄”的社会化过程。随着现代生活流动加速，人口特征日趋多样，令既有社会观念变得越来越不稳固。媒介生产深入到日常生活，通过不断制造个体与他人的“相遇”，改写着以老龄人口为代表的边缘群体在社会互动中的位置。我们认为，互联网文化工业对年龄作为群体分类方式的弱化，带来了重新审视老年人参与媒介生产、进行再社会化的机会。针对人口结构老化的讨论，历来注重有关“社会、经济、文化、精神与公民事务”参与的积极老龄化问题。据此，年长者在公共领域的可见性，一方面体现在对经济社会发展事务的实际涉入，另一方面则有赖于丰富的媒介实践活动。新时期，在传播科技与公共资源高度关联的情形之下，老年人的媒介使用更成为获取社会支持的基础，描绘着“智慧老龄社会的发展出路，勾勒未来老龄社会的形态”。
据此本文提出，老龄人口与当下数字媒介之间的亲密关系，是随着文化工业持续将各类人群纳入其生产消费体系而实现的。在此过程中，我们注意到近年来老年用户在网络视频领域的大量创作活动。普遍认为，移动短视频普及为银发族在社交网络的活跃提供了优势。老年用户以视频博主身份进行内容生产，卷入大众文化流通领域，改写了线上空间以年龄作为区隔的公共参与惯例。如果说，衡量“成功老龄化”，牵涉到自主、独立、赋权等一系列价值，那么，短视频环境的自发创作行动，多少成为老年群体积极投身数字社会的注解。通过将老龄化视作社会交往的协商产物，本研究围绕老年视频博主的生产实践，考察年龄背后的公共性意涵及其与互联网文化工业之间的关系。在老年人口往往被认为面临数字贫困境遇的同时，我们更为好奇的是，一部分老年群体如何将传播科技挪为己用，最终塑造线上内容生态的新兴类型学。研究的具体问题包括：老年博主怎样进行视频内容生产，如何完成短视频环境的自我呈现，这一过程又如何协助年龄在数字传播语境的建构与再生产？立足老龄化提速的现实背景，我们试图探讨互联网经济如何介入其中，建立特定群体新的媒介生活实践，进而重新定义人们对于年龄的文化理解。
二、年龄的社会化、媒介化与视频化
（一）做年龄：衰老的社会内涵
年龄蕴含着不可抗的自然规律，同时也“建构着关于个人经历的解释”。尼坎德（Pirjo Nikander）指出，年龄与寿命常常作为社会定位的标记，据以描述个人的日常生活行为。基于对生命各个阶段的认知与体验，人类社会划分出诸如童年、青年、老年等类别，生成特定时间观念与群际文化。可以说，年龄是“不言而喻的参照系或地平线”，被有效地应用于定义和组织社会活动：个体依循年龄为指南打造生活方式，将之内化为自我身份；而现代组织则通过精细的人力资源管理，将年龄挪用为规范职业生涯的手段，乃至合理化为一系列世俗标准，这使得年龄进一步纳入到社会政策被塑造的动态机制当中。在此背景下，过往研究历来关注坐落在不同情境的年龄意象得以维系、成长和更新的面貌，讨论关于年龄的话语竞合，如何推动“做年龄”的社会化经历，从而影响当下的群体认同和人口发展问题。
以年龄为准绳的身份识别方式引发了诸多争议，其中最具代表的莫过于针对衰老的刻板印象。生物意义上，衰老不可避免地伴随身体和健康逐渐损坏的过程。列文森（Alvin J. Levenson）的案例发现，由于衰老无法阻挡，一些医生会倾向将疾病视作老龄的自然组成部分，令他们更为明显地冷漠对待年长者。衰老与身体的紧密关联进一步导致在以生产力为导向的人口论述中，老年群体被高度边缘化。尤其现代社会的深度老龄化趋势，加速个体对生命进程的风险作出预期，也使得福利国家面对家庭结构和劳动力市场更加复杂的挑战。就此而言，年龄的社会化不仅关乎个人体验，还与家庭关系和公众支持息息相关，乃至牵动公共治理方式的变化。
如果说，年龄是社会关系与文化投映之下的意象，大众媒介在其中可谓起到了相当重要的作用。针对电影荧幕的观察谈到，文化工业既热衷病态、残缺地刻画银发人物，也透过输出理想化的老年气质来创造商业价值。现代媒介景观不仅打造、强化了关于某类世代的公共话语，并且规范了相应年龄人口看待自己的方式，通过持续影响后天文化经历培养了关于年龄的认知。也即，年龄被植入文化工业重新设计与制作的过程，加剧了“因文化而变老”。流行文化在生产与消费体系中积极地建构与调用年龄特征，促成了年龄意象的多维性和延展性。
“做年龄”的文化结构，为探索公众对人口与老龄化身份的社会态度提供了通道。调查显示，黄金时段的电视剧多以陪衬功能使用老年角色，不利于正面引导人们获取与老年人相处的经验。依据科尔（Thomas Cole）的追溯，年龄歧视的历史始于19世纪中产阶级价值体系的巩固：老龄化成为困扰社会保障的“幽灵”，在对父权制和社群主义的反抗话语中，年长者往往被视作旧秩序的象征。随着大众文化工业发展，媒介市场在面向相对更具活力的青年社群，并打造相关审美标准的过程中，深化了老龄图景的消极描述。譬如，一些在线社交平台沿袭了传统观念内部的年龄歧视，倾向于将老年人定位为遭遇权力剥夺、脆弱且同质的群体。鉴于媒介内容流通与年龄文化之间的互构，研究者因而将年龄植入特殊的权力范畴，关注年长者形象在媒介系统的可见性问题，以及老年群体如何在内容生产中彰显自身力量，以此消解大众文化中老龄意象与生命气概的二元对立。
（二）老年媒介使用及其公共参与
传播学聚焦的年龄问题不仅涉及大众媒介书写的衰老形象，并且颇为关切老年群体使用传播技术对个人福祉产生的影响。尤其万物皆媒的时代语境下，社会人口的弱势处境往往与媒介资源高度相关，这推动了年龄的媒介化讨论。既有研究指出，新技术接触的世代差异扩大了数字鸿沟，导致年长者被排除在日益进步的信息社会之外。银发族使用网络虽然也颇为常见，但由于他们容易沿袭传统媒体时代的媒介依赖与信任，可能导致缺乏对社交媒体信息的判断力，也引发人们对老年媒介素养的额外忧虑。
前述媒介使用存在的代际分化，衍生出更为复杂的公共效应。面对当下个体能力有限性和需求多样性的深刻矛盾，社会交往的融入程度往往是衡量积极老龄化的重要指标。尽管在中国城市社区，老年居民甚至较之年轻人拥有更强的公共参与意识，在文化领域，他们则经常被置于次要地位。或者说，我们的社会话语中普遍存在对衰老持以消极态度的迷思。鉴于大众文化总是形成对既定风格的贬斥，其结果意味着施加了年龄分类中新的等级秩序。老年在主流媒介中的不可见削弱了其在公共领域的地位。甚至进入数字时代，他们多数仍“以‘受众’的范式在使用媒体”，融媒环境下的种种不适应性，也带来老年人线上参与的强烈被动感。
值得注意的是，年龄的公共性讨论同样存在相当冲突的叙事。相较于聚焦二元式的新旧世代视角，不乏研究者提到大众文化衍生的同质化趋势。比格斯（Simon Biggs）等人便以婴儿潮一代为案例，指出透过服饰、身体保养等消费模式，成人得以模糊自己和年轻一代之间的界限。新近针对视频社交的调查也认为，银发族积极借用青年话语与流行文化元素进行表达，完成了身份管理策略的调整。传统意义上，老年是需要被庇护的对象，是被区隔的群体，不过，在被文化工业承认的过程中，他们又被持续纳入到新的社会参与形式当中。一项基于墨西哥丹松舞的考察即发现，通过呼唤老年表演者进入当地传统，文化工业将音乐和舞蹈描绘成不止局限于特殊年龄段和青年文化的类型，实现了对自身的推广与辩护。波兹曼（Neil Postman）曾提醒，不同人群的一项标识在于他们自身的固有认知结构，但今时今日，大众媒介文化“排除了世俗知识的排他性”，因而也排除了年龄作为社会分类“根本的不同”，带来代际之间“日趋融合的趋势”。通过观察年龄作为生活形式的再生产，有助于我们判断人们描绘的生命体验如何与大众文化规范的图景相互关联，从而立足于更为广阔的社会历史背景看待个体与当下媒介化社会之间的关系。
（三）短视频环境的老龄群体
新近研究显示，短视频可谓极好提升了老年用户在数字社会的可见性，一定程度改写了对中老年数字弱势地位的判断。数据显示，网络视频已成为老年不可或缺的信息收集和沟通工具，以此应对退休后面临的社交困境。如今，老年人的身影遍布线上空间，逐渐进入大众文化消费视野当中。人们得以依托短视频、影音、微信等应用程序为载体，构建探讨积极老龄化生活方式的技术路径。
老龄群体面向短视频领域的投入，既呈现出他们对美好生活及其再社会化的愿景，也源自“互联网对‘银发流量’的追逐”。踊跃的视觉参与文化，延伸了人们关于公共生活边界的遐想。通过即时记录、上传生活影像，银发族建立关于晚年的个体叙事，原本日常生活的空闲地带被转换为公共关注，强化了线上空间公共与私人之间的流动。一些关于老龄女性博主的案例更表明，不应当将年长群体视作“不情愿”的内容创作者，问题在于，当下主流网站的算法处理方式，未能平等地呈现这一贡献。在此意义上，老年群体的短视频使用情况可供重新评估线上内容流通机制，据此探讨新媒介经济衍生的不对称权力关系。
总体上，年龄是论及公共参与的重要参照系，随着互联网文化工业将老年群体卷入其中，研究者开始转向视频化潮流引发的种种社会效应，讨论原本被排除在生产领域的个体彰显主体意识，运用内容创作实现数字融入的能动实践。基于此，本研究选择老年视频博主为具体案例，探讨年龄被经营为一种新的身份资源，整合进入数字生产实践的过程。透过描绘老年视频博主的身份形成，我们旨在探讨新媒介经济如何制造一个不断扩大的参与范畴，将年龄修正为符合当下生产与消费逻辑的文化意象。
三、研究方法：针对老年视频博主的经验资料分析
本研究从老年视频博主运营账号的实际情况入手，考察视频生产与他们社会身份之间的关系。何谓“老年”，既往研究通常以自然年龄（如“60岁”以上）作为划分依据。不过，如前述，老年同样有其社会意涵。本研究将老年界定为进入退休生活的社会群体。一般认为，进入退休的个体往往遭遇角色失控和社会参与流失的挑战，能够更好呼应针对老年社会化问题的讨论。调查前期，我们围绕抖音、小红书、B站等主流平台，确立了包含700名相关研究对象的名单。根据博主认证信息、创作内容和粉丝规模等因素，一一联络、筛选。研究者注意到老年群体并不匀质的结构特征，因而针对城乡、性别以及高龄与低龄老人等因素展现的差异，扩大经验资料比较，提高对不同研究对象的解释力，最终确认15个视频账号作为主要经验资料来源。受访者共18人（具体信息见表1），粉丝数在10万以上的账号7个，其中粉丝最多者逾300万，属于较为知名的头部账号，其余账号则维持在1-5万左右粉丝的中小型规模。值得注意的是，具体观察中，账号运营经常存在其他代理人，他们同样在老年视频生产中扮演重要角色，我们因此在访问中涵盖了实际打理账号的5位非老年人士，以便针对经验资料进行更为可靠的分析。
研究者在熟悉调查对象账号基本情况后，通过后台私信、电话和视频联络等方式展开半结构化访谈，部分受访者进行了多次回访，每次访谈时长控制在半个小时到一个小时之间。访谈过程主要围绕短视频内容创作的背景、动机与经历；具体的生产流程、策略及平台互动；受访者对老龄的理解与创作心得；视频出镜、运营的分工协作以及营收情况等等。受访者被要求提供访谈中曾谈及的、具有代表性的图像文本、报道材料，与此同时，研究者也在访谈之余，运用线上参与式观察，关注研究对象的视频作品，观看直播互动并加入其粉丝群交流，从而丰富经验数据。访谈中，研究者向对方说明了隐私保护和信息使用问题，征得对方同意后，保存录音、文字材料和受访者提供的其他信息作后续分析之用。基于此，我们试图进一步描绘：老年群体如何将短视频纳入生活实践，建立起视频博主身份？他们的短视频生产形成了哪些特定类型？这一过程又如何推进老年群体的再社会化，重新塑造其社会角色？
四、抵抗衰老：老年视频博主的内容生产
（一）视频博主身份与年龄感知
老年视频博主是如何卷入到内容生产中来的？来自山西某县的NM提供了一个颇具代表性的案例。退休后，NM因健康问题一直居家。在“找事情玩”的想法下，2019年她开始接触抖音，逐渐组建起一支14人团队，如今在当地已小有名气。NM的视频以传统戏剧和歌舞唱跳为主，根据她的讲述，短视频是克服身体因素、“善待”变老的方式：“我虽然已在奔七的路上，但我不记年龄。”在一则视频标签中，NM用俏皮的表情包附言写到：“真的是蹦不起来了”，画面里，她依旧与三位好友唱跳自如、神采奕奕。如此来看，“蹦不起来”俨然是有意为之的调侃，衬托出老龄生活的反差叙事。有数据指出，与实际年龄相比，老年人自我报告的结果常存在差异，并且容易更年轻地感知年龄。NM的经历揭示了老年术语的多样化。并且，个体在运用视觉影像时，并不总是直接模糊衰老事实，而是通过强调现有年龄，来突出主观年龄认知在自我呈现中的作用。
可以说，移动视频生产使得老年博主围绕不同生活体验建立关于年龄的弹性话语。尽管年龄歧视有其系统性成因，随着人们注意到个体在积极老龄化中可承担的责任，新近研究开始主张围绕生活条件的多样性来看待老年生活。受访视频博主通常挪用自身生活经历、爱好及场景作为素材，形成比较鲜明的创作风格。这种个人叙述投射的异质性，却恰恰有助于解释一个普遍的“老年”定义为何变得不适用。布尔（C. Bull）等人强调，老年人与大众文化领域存在一个相互退出的机制：“强烈地以年轻人为中心”的现代娱乐活动排斥了老龄群体，老年人也因感受到潜在的不愉快风险而自愿从中解放出来。当下，网络视频环境弥合了这种群体断裂，本研究受访者明确地意识到，纪实影像能够给退休生活“找点事情可干”：“一边拍视频一边涨粉丝，一边卖货一边挣钱”（TY）；“好多不认识的人或者粉丝……距离远的话就互相在抖音评论区里问候一下，距离近的也有好多成为了很好的朋友会一起拍抖音玩”（MQ）。
不论实际内容多么私人化，一旦进入线上流通，视频摄制便透过用户分享为老年博主获取了新的社会承认。VB拍视频的契机源于自己住了40年的老房子。她收拾齐整的房间内，处处是年代久远的古朴家具，阳台种满花草，窗明几净。出乎VB意料，将生活视频上传网络后，充满治愈与“烟火气”的老房子得到大量关注。尔后，她保持了账号的更新，她说：“做这个账号就是想要寻找存在感和成就感，证明自己还没有被社会淘汰。而且在这里会有一万多的粉丝宝宝喜欢我的作品。”依据VB的陈述，拍视频能够抵御关于衰老的“淘汰”话语。经由粉丝群体点赞、关注、评论，原本退出主流视线的老年群体唤起内心情感支持，实现自我价值的确认以及年龄感知的重建。诚然，年龄是自我概念的一部分。人们既感知着来自外部环境的年龄定义，同时将之内化并参与年龄意象的建构。这种参与性对保持积极老龄化的活力而言至关重要。如利希蒂（Toni Liechty）等人强调，衰老能够成为以享受、学习和成长为特征的过程。为此，人们需要在晚年生活中投入新的社会活动，保持其社会连续性。本研究中，视频盈利并不是大多受访者的初衷，老年博主尤为注重以社交为中心的自我呈现，相对其他职业主播而言，表现出账号运营的宽松心态。有趣的是，一方面，这种社交性有赖于博主不断凸显作为长者的特殊身份标签：镜头前，一个和蔼可亲、分享生活细节的长辈形象是具有吸引力的。另一方面，通过将自我转化为社交媒体的积极参与者，博主又改写了老年在文化公共领域的固有印象。
个体在视频生产中强化的社会比较，也促进了年龄的消解。调查显示，面对不友好的年龄刻板印象，部分年长者会选择强调自己与典型同龄人不同的一面。我们也发现，受访者倾向于将自我描述为“例外成员”：“很多享受老年人优惠的场所，工作人员都会单独要看我的证件”（GH）。借由“证件查看”的故事，GH暗示自己并未陷入他人惯常评价的衰老状态，其视频账号也多围绕健身、穿搭题材展开，与平台上常见的年轻博主内容无异。由此可以看到，老年视频博主与其说是在展演年龄，倒不如说是试图呈现面向流行世界的拥抱姿态，这赋予了不同年龄文化更多的一致性。老年群体在视频环境的可见性，与上述社会融入紧密关联。受访者XC如是说到：“就像我老伴，虽是个大学毕业生知识分子，但他不愿意玩抖音，性格内向，觉得人老了拍照闹笑话”。过去，XC热爱广场舞，随着年岁渐长，“跳不动之后，开始在家拍拍跳舞的抖音……一整天都待在抖音上面”。XC眼中，短视频是发展与他人互动的新场所，过多陷入怕“闹笑话”的顾虑，反而剥夺了退休后的生活乐趣。依照前人观点，大众媒介消费在伴随个体生命历程当中，规范性地定义了年龄的表征和行为。而进入自媒体行业这一结果，却令受访者增进自身与时下流行话语的互动，乃至调整对年龄的感知与评估。在此之中，老年博主既表现了对视频流行文化嵌入其生活的接纳，也透过塑造符合观看标准的个人叙事，扩大了线上文化的消费类型。
（二）代际互动中的账号运营
传统意义上，年长者在应用新技术的过程中被认为存在群体惰性，那么，他们是如何有效建立起视频博主身份的？本研究中，代际因素格外突出。GH讲述，自己热衷时尚穿搭，“正好也是通过健身减肥……我儿子儿媳看到了我的变化，说应该在小红书上把我的这种穿搭和运动分享给大家，尤其是同龄人会看到我的变化、穿搭可能会对他们有些帮助。我试试发了一下以后，的确真有粉丝不少。”亲代作为中间人既在知识层面辅助短视频运作，也提供了最为直接的支持条件。若干受访者表示，他们早期依赖的设备多为子女留赠的旧款智能手机，视频技术也有赖于向晚辈请教。LZ甚至说：“我拍视频都是小孙子教我的，一步步告诉我怎么弄，点击加号就可以拍自己的像。”家庭成员的参与，赋予了视频账号跨年龄的内在特质。DF的奶奶年过古稀，作为孙辈，DF负责具体打理账号运营，他介绍：“放假回家休息的时候，看到奶奶总是在床上躺着没什么意思，就想着给奶奶拍拍视频，找点有意思的事情做。”DF策划的视频多围绕服饰主题，贴近当下流行元素，长辈本人则负责出镜。对于老年博主来说，自媒体带来的趣味不仅来自拍摄事项本身，由于运营账号使得家庭不同世代身处同一项工作，这加深了亲代间的情感纽带。而账号一旦需要保持高频度更新，对老年个人来说通常并非易事，因此，当粉丝数渐成规模之后，可靠的家庭支持似乎成为更加不可或缺的选择。
代际沟通对于老年视频博主意义重大，因为混杂的年龄群体，意味着内容生产的风格得以增多，也构筑了与大众文化领域更为贴近的可能性。举例而言，前述DF账号的关注粉丝多为20-40岁的年轻用户。在一条热门作品中，画面里身穿花色大袄的“乡村奶奶”，转瞬切换为穿戴墨镜、色彩夺目的“国际潮流”穿搭，形成强烈对比的视觉效果。这则具有明显技术处理痕迹的“爆款”视频经由DF后期编辑完成，曾经从事拍摄工作的职业技能令他可以像“修电影海报一样修奶奶照片”，协助建立了账号的鲜明风格。然而，值得指出的是，老年博主并不纯然是被动的数字反哺对象，他们同样展现出相当程度的主动意识。依据研究对象的说法，克服老年感的方法在于社会学习，媒介使用是实现该目标的重要途径。GH说：“现在我喜欢学一些新的东西，比如很时髦的ChatGPT之类的。”经由子女初始指导后，GH开始使用手机自拍、录制运动视频，现在“拍视频、剪视频”均为独立完成。不少受访者补充，考虑到作品质量，会搜寻网络攻略、响应平台发布的培训或直播教学活动，从而提高拍摄、剪辑水平。包括模仿更为贴近大众偏好的视频类型，汲取其语言和表现形式，亦是其增加流量的重要“密码”。可以说，视频生产中的代际互动既包含围绕家庭成员的强社交网络，更强烈地体现于老年博主了解线上青年社区的主动性。这揭示出年长群体并不总是文化上的格格不入之人。通过将流行文化纳入到自我身份体验，老年人快速地接触并熟悉新兴文娱形态，变得“与年轻人相差无几”。代际互动下的内容生产强化了账号运营从私人兴趣到社会意义上的转变，在此之中，视频内容也反过来不断经由大众文化介入，形成与数字流通环境更为紧密的关系。
（三）公共网络中的影像摄制
前述，关于年龄的讨论经常回到社会交往的公共性问题。尽管退休后个体的时间安排变得相当自由，但由于面对固有社会结构和交往联系的丧失，许多老年人仍难以享受晚年生活。因此，积极老龄化总是涉及人们的再社会化线索。本研究试图追问的是，视频博主工作是否有助于重筑研究对象的公共网络？经验资料显示，账号创立初期，老年博主确实有其年龄顾虑：“（父亲）刚开始是不愿意拍的，觉得自己的老样子，拍出去会给别人笑话”（ER）；“以前对老年人有个框框，它已经有一个模式了”（SK）。时下，老年人使用智能设备虽是惯常现象，成为视频博主却意味着更显著的公共展示，这令受访者感受到潜在社会压力。值得一提的是，开设自媒体的犹豫心态，恰恰又是在推进内容拍摄以及受众规模的扩大中被克服的。例如，JK与祖父共同经营着一个已逾40万粉丝的账号，视频以传统棕草编制手艺为主题，JK说：“一开始大家会觉得我们不务正业，会被嘲笑。但这么多年一直坚持下来，在网上有这么多人认可这项技艺，爷爷觉得很开心，觉得这么多年的坚持是有价值的。”在以Z世代为案例的分析中，有学者认为，新兴媒介实践与人们对文化社区的情感及参与有关，乃是在社会化和自我实现的需求中实现。基于老年博主的观察体现了类似现象。JK提及的从“不务正业”到“有价值”的转变，彰显出内容创作在社交网络接受到的认可。另一受访者也讲述：“一开始我只是以为中老年喜欢我们的比较多。有次去成都太古里参加活动，穿着旗袍和高跟鞋，大家都在围观走都走不动，我们还是坚持着面带微笑和别人合影。有年轻人知道是我们特别高兴，还给我们送了一大束鲜花”（UI）。受访者们反复强调自己在大众尤其是年轻群体层面得到的鼓舞。“老年应该做什么”这样的判断，在此之中成为了被公共群体重新阐释的命题。不论是受访者自己或是外界此前对视频博主身份的疑虑，都随着粉丝社区建立与扩大的情感联系而消弭，增进着内容生产的集体认同。
用户环境作为一项外在干预变量，同时增加了视频博主对于自身创作的理解。ER分享了他粉丝群体的情况：“他们许多在城里打工，老家在农村……昨天视频发了，有网友给我评论，我爸我妈也是这样的，我姥爷平时也是这样。感觉很亲切，有共鸣的一件事情。”老龄化作为普通人的生活感受，不仅牵涉特定的人口结构，还在乡土社会语境下衍生出特殊的文化意涵，包含着人们关于家族、怀旧与地方依恋的想象。ER的视频主题围绕乡村美食与老年生活展开，为流动人口通过视听影像建立对家园的归属提供了载体。不断丰富的社群网络强化着研究对象对既有身份的感知，自媒体运营衍生的公共责任也进一步推动了社会角色的转换。按照格伯纳（George Gerbner）等人的观点，老年人在大众媒介议程的能见度，能够培养社会对待年龄的价值观。而本研究对象在数字空间的展示，是与较具公共参与精神的自我动机相互激励的。视频展演将个人投入群际互动，促进老年话语被更积极的价值诉求取代。受访者指出，成为知名“网红”后，“一开始是新鲜，觉得兴奋，后来更多的还是一种责任，既然你已经成了公众人物，那对你的一切标准都要求高了”（AL）。SK和AL同是某知名账号的成员，作品围绕中老年女性的时尚文化主题，在其广为人知的热门视频中，她们一字排开、身穿旗袍，以精致的妆容和优雅的气质走在街头，迅速登上平台热搜。“我们后台粉丝有96%是女性，而且这里面有60%都是50+的人群”，SK意识到，其作品内容的成功离不开女性大众的价值认同，这意味着自媒体创作之所以得到广泛回应，在于社会意义层面的维系。通过将年龄阐释为不设限制的生活美学，受访者以各种形式将老年具象为返回公共领域的活跃人士，也扩大了账号运营的经济模式。前述JK提到：“通过这个账号影响力的扩大，我们两年前成立了一家公益美术公司，发展非遗棕编的产业，带动本地的就业和经济发展。”围绕AL、SK和JK等为代表的短视频案例先后见诸报端，获得积极的舆论反馈。在视频博主身份日渐明确、粉丝规模成长的背后，我们可以看到，研究对象不约而同地强调视频发展与时代正能量的契合，往往受到地方政府、企业、组织和主流媒体的呼应。由此，老年视频博主从一项自我实现的个人事业，在其不断调整的再社会化叙事中，被正当化为具有统合性的道德规范力量。
五、老有所为：互联网文化工业与年龄再制
随着更多老年人卷入短视频领域，他们不断接纳社交媒体文化及其规则来重新建立年龄的可见性，我们称之为“做年龄”。这种介入媒介生产的集体风潮，生成视频流行文化的新兴类型，也消融了以年龄为特征的社会秩序。以银发网红为标签、蔚为蓬勃的视觉内容，并不是数字空间的孤立现象。本文研究对象的账号，除却以符合个人意愿的方式表达新时期老年人的形象风貌，还介入到更为广泛的参与式文化，与其他社群的价值观念和文化惯习相互内嵌。希格斯（Paul Higgs）等人强调，衰老的不确定性推动了晚年生活的风险意识，由于现代性对传统的削弱，“过去已经失去了对我们的控制”，老年生活与其他生命阶段的界限变得不再那么清晰，“人们越来越依赖文化中介”来消除个人选择面临的焦虑。以网络视频为代表的媒介形式，可谓探讨传播科技与老龄文化相交互的样本。在案例视频博主的创作中，我们可以明显看到年龄叙事的双重性。多位受访者的个人主页特意展示了具体年龄，将之视作鲜明的个人标记，但实际作品中，博主总是展露对大众文化调性的积极迎合，仿佛只有力争社交网络的更多点赞与转发，方能从线上共同体的认可中落实自我概念，这是一种试图从互联网经济内部为“不设限的年龄”寻求正当性的方案。原本存在身份区隔的年龄意象，在社交媒体内容消费中得到中和，老年博主的成功，因而乃是在“公共选择”之下，实现去年龄之结果。有关老年史的各种资料显示，老年生活与经济关系网络无法分割，它是影响人们看待衰老以及老年人社会地位的主要因素。本研究认为，短视频“老有所为”的活跃图景，再度赋予了银发族在公共领域的象征意义，进一步揭示互联网文化工业全面进入生活世界，将社会成员纳入生产体制的统合过程。我们可以透过下述维度，更为具体地检视老年视频博主的生产实践。
一是休闲化的视频框架。闲暇是与周围世界互动的基础。本研究经验资料中，不论是田园风光中的农家美食、旧居内的亲友聚会或是街头的随行旅拍，都建构出老年博主充满治愈的晚年生活场景。这种以休闲为中心的叙事框架不全然代表老年生活的乐观希望，也将家庭伦理、乡土情感、进取意识等价值观附着到视频生产的架构之下，使得原本的纪实影像成为复杂意义汇聚的符号体系。研究者认为，对普通生活的记录关乎自我治理与建构，正是社会文化和经济力量对媒介物的浸入，建立了用以捕捉个体日常模式的工具。借助短视频打造生活记录的乐趣和仪式感，用户内容生产强化了与平台运营的协作。根据经验资料，自如地展示老年生活，这是大多受访者的初衷。退出过往工作岗位后，老年人的时间留下大量空白地带，视频摄制则透过构筑面向人群的公共界面，提升了他们的自我意识。BE的经历可供展现原本打发时间的视频记录如何“偶然”闯入公共可见范畴。对他来说，拍视频本是一项私人消遣。为了储存影像记忆，他最开始使用的是移动硬盘，随着拍摄的视频数量增多且画质越来越高，占用的内存变大，硬盘的容量渐显局促。在一次将视频转移到4T硬盘时，设备故障烧了起来，以前拍摄的内容全无。尔后，BE开始将拍摄内容上传到视频平台，记录自己的旅行和平时活动，正式开启自媒体之路。鉴于休闲是许多老年人日常生活的中心，为维持活跃的社会参与提供支持，自媒体博主身份，是在受访者系统地专注于视频拍摄，将之作为业余爱好的契机下而推动的，在此意义下，拍视频“可以说是一种工作，也可以说是一种爱好”（UI）。XC也说：“以往我都在操场上跳广场舞，现在老了跳不动之后，开始自己在家里拍拍跳舞的抖音，消磨时间……一整天都待在抖音上面。”从受访者讲述的媒介习惯可以看到，老年人的内容消费与生产彼此融合。拍视频与他们的日常趣味共鸣，这意味着个体能够更加自如地运用生活素材，降低作品生产成本，提高视频更新效率。短视频使用与老年群体的休闲模式纠缠在一起，媒介生产转化为私人生活方式，令年龄的界限更加模糊：长者们置身不断变化的社交媒体景观，吸收新的视听修辞来解释自我，晚年生活被构筑为一项文化工程，建立了与大众媒介系统更为紧密的互动性。
二是职业化的账号运营。当视频博主身份日趋确立，人们避免不了以职业考量发展账号，其中一项有力动因，通常被解释为公共展示中的粉丝经济驱动。ER描述了受众带来的情感牵连：“有时候出门赶集或逛街，都有被人认出来过，热情的还会要一起拍合影，说是抖音上的粉丝，就会对他们特别好，自己也很开心。”持续稳定的内容输出带来固定观看人群，继而依循平台各类数据指标转化为收益，对于不少受访者来说，这是一笔具有吸引力的物质收入。尤其视频网站往往根据地理位置进行推送，分布在IP地址附近的粉丝人群强化了博主进行地方商业合作的可能性。XC说：“我们县比较小，有时候一些房地产会搞卖房子的直播活动，还会邀请我去，一次给个千把块钱，也算是填补家用了。”账号运营的职业化或
来源：再建巴别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