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这个小杂货店开了十七年,镇上的人都熟得不能再熟了。有人说我这店是镇上的”百事通”,其实哪有什么百事通,只不过是坐得久了,见得多了。
我这个小杂货店开了十七年,镇上的人都熟得不能再熟了。有人说我这店是镇上的”百事通”,其实哪有什么百事通,只不过是坐得久了,见得多了。
屋外的雨又下起来了,七月的雨总是来得又急又猛,噼里啪啦地打在店门口那块生了锈的铁皮上。那是去年县里统一发的招牌,说是要整顿街面市容,结果没几天铁皮就锈了一片,现在上面”惠民小卖部”几个字只剩下个”惠”字还勉强看得清。
门口的风铃响了一下。
“叔,有王老吉吗?”
是李芳,老李家的闺女。
“有有有,冰箱里有,自己拿。”我继续低头修那个坏了好几天的计算器,前几天摔了一下,数字6键总是不灵光。
李芳这孩子其实挺好,在县城医院当护士,今年也该二十五六了吧。只是这两年回来得少,大概是父亲的事情让她难以面对乡亲们。
老李,全名李长河,是我从小玩到大的发小。小时候下河摸鱼,上山打鸟,一起逃学去看露天电影,连当兵体检都是一起去的,就是他最后因为个子差了两厘米没去成。
退伍后我靠着一点积蓄开了这个小店,老李就在县建筑公司当工人,后来自己单干了,包点小工程。日子过得都还行,虽然说不上大富大贵,但也有了各自的小家。直到三年前那场变故。
三年前的一个冬天,老李突然来找我,脸色灰白,嘴唇哆嗦着像是冻坏了,但我知道不是因为冷。
“老杨,能不能借我五万块钱,救急。”他站在店门口,没进来,像是怕别人看见。
“出啥事了?”
“工程出了问题,垫资太多,资金链断了。”
老李不是个会哭的人,可那天,他的眼圈红得像兔子,眼里满是血丝。
“要不,你先进来坐会儿?”
“不了,怕碰到熟人。”
我没多问就把钱给他了。那是我准备给儿子交大学第一年学费的钱。我想着来年开春再多进点货,应该能再攒回来。
“过完年就还你。”老李的声音很轻,就像是在跟他自己说话。
事后才知道,老李接了一个医院装修的活,本来是能赚点钱的,结果他找的一个做水电的亲戚干到一半就卷钱跑路了。李老板只能自己掏钱把工程做完,工人工资、材料款,一下子掏空了他的积蓄,还欠了一屁股债。
出了这事,老李就像变了个人,整天闷在家里不出门。酒量也大了起来,连早上起来都要对着一瓶二锅头。他自己倒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但老婆受不了街坊邻居的闲言碎语,据说连去菜市场买菜都觉得难堪,没多久就回娘家去了。
李芳那时候刚考上护校没多久,听说这事后,立马就从学校赶了回来。每天照顾她爸,还四处张罗着帮父亲还债。可是债主太多,她一个学生,哪有那么多办法。
“叔,今天这个风铃声音怪怪的。”李芳回过头来说。我这才发现自己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
“哦,前天让隔壁王老五家的狗撞了一下,挂歪了。”我随口答道,其实是上周下大雨,风把它吹坏了一根细链子,我用铁丝给接上了,声音确实不太一样了。
李芳付了钱,却没急着走,就在货架旁边站着,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还要买点别的吗?”
她摇摇头,然后像是下定决心一样,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
“叔,这是我爸欠你的钱,还有利息。”
我愣了一下,看着那个白信封。记忆中那五万块钱已经很模糊了,甚至有时候我自己都会怀疑,是不是真的借过这笔钱。
“不用了,那都是老朋友之间的事。”
“叔,这是20万,我爸欠您的本金加利息。”李芳的声音很坚定。
我一下子被这个数字震住了。20万?我这店一年的纯利润才七八万。这是什么天文数字的利息?
“你爸只借了我5万,哪来的20万?再说了,朋友之间哪有算利息的?”
李芳把信封放在柜台上,眼睛湿润了:“这些年,我爸因为那件事变了个人,酗酒、自暴自弃。很多人来讨债,但都被他骂走了。我每次回来看到他那样,心里难受得不行。”
她深吸一口气,继续说:“但是他心里记着每一笔债,尤其是您的这五万。他说,老杨是唯一一个不问理由就借钱给他的人,是唯一一个借了钱后再也没提过的人。”
店里的日光灯忽然闪了一下,发出”嗞啦”一声,又恢复了正常。这灯管该换了,都用了三年多了。
“三年前您借钱给我爸的时候,是准备给杨浩上大学用的,对吧?”
我点点头,没想到她连这都知道。
“我爸知道后,一直很内疚。他曾经偷偷跟我说,如果不是欠了老杨的钱,他早就……”她没说完,但我懂她的意思。
窗外雨势变小了,只剩下檐角的水滴还在”滴答滴答”地落在铁皮上。店里突然安静得有些不自在。
“叔,我爸去年冬天走了。”
我手上的活停了下来,抬头看着她。我竟然不知道老李已经走了。这两年因为疫情,镇上的人来往少了,再加上我这个小店生意也不如从前,很多消息都不灵通了。
“怎么走的?”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颤。
“肝硬化。”
我点点头,没说话。老李这些年的酒量,恐怕早就把肝喝坏了。
李芳从包里又拿出一张纸,是皱巴巴的,像是被人揉过很多次,又小心翼翼地展平过。
“我爸走之前,写了这个。”
那是一张普通的信纸,上面用铅笔歪歪扭扭地写着几行字:
“老杨的5万,一定要还,加15万利息。他儿子当年差点没上成大学,是老杨拿养老钱垫上的。”
字迹很潦草,像是在抖动的手写的。
“我爸说,这不单是钱的事,这是人情,是让他这辈子都没法还清的人情。”李芳说着,声音哽咽起来。
我站起身,转身去翻柜台后面的抽屉,想找包烟缓缓。摸了半天只翻出半包红塔山,还是上周王老五来闲聊时落下的。
“你爸的事,怎么没人通知我?”
“爸爸不让,他说欠了你的钱,没脸见你。”李芳低头擦了擦眼睛,“他走得很安详,走前说了一句话,说想去看看当年我们小时候常去的那条河。”
那条河,现在已经被填了一半,建了个小公园。剩下的河面也早就没有了我们小时候摸鱼的样子。
我靠在柜台上,点了支烟,难得地在店里抽了起来。其实医生说我有轻微的肺气肿,不能抽了,但这会儿,我需要这支烟。
“李芳,这钱我不能要。”
“叔,您必须要。我爸生前的愿望,我一定要完成。”
我看着柜台上那个白信封,想起了很多事。想起了老李第一次穿上我那双解放鞋在泥地里走得摇摇晃晃的样子;想起了他替我挨了教导主任一顿打却嘻嘻笑着说”不疼”的模样;想起了他结婚那天,整个人红着脸给我敬酒说”老子这辈子有福了”的憨厚…
“你爸欠我的不是钱。”我叹了口气,“是四十多年的兄弟情分。这种欠,是越欠越深的,不是钱能还清的。”
李芳没说话,只是倔强地看着我,眼里闪着泪光,跟她爸年轻时一模一样的倔强。
“我有个想法。”我把烟掐灭,“你爸生前不是一直想开个小厂吗?”
李芳点点头:“他总说要是能开个小砖厂,就不用受人欺负了。”
“这样,这20万,咱们用来开个小厂吧。就当是完成你爸的心愿。你在医院工作忙,管不了,我来打理。赚了钱,一人一半。”
李芳愣住了:“可是叔,这钱是还给您的…”
“就这么定了。”我拍了拍她的肩膀,“就当是我和你爸合伙开厂,只不过他提前出资,我出力气。”
她眼里的泪水终于滚落下来:“叔,我爸在那边看到,一定会高兴的。”
我点点头,没再说话。有些情,说不清道不明。就像老李欠我的,我何尝不是欠他的?年轻时在河边,他为了救我差点淹死;当兵前夕,他为了我能顺利入伍,大半夜偷偷帮我去县医院找关系;我结婚那年,是他跑遍整个县城,才借到了办酒席的钱…
柜台上的收音机突然电流声”沙沙”响了几下,里面正在播放一首老歌,隐约听到”朋友一生一起走…”
李芳起身要走,我喊住她:“对了,你当初在医院怎么认识小杨的?他上次回来说在县医院实习,好像遇到了一个特别好的护士长?”
李芳脸微微红了一下:“他是去年来的,分在我带的科室。人挺老实的,就是有点傻,第一天来就被血吓晕了。”
“哦,他妈说前段时间他提了个人,说是要带回来给我看看。”
李芳脸更红了,快步往外走:“叔,快下班了,您早点回去吧,别忘了锁门。”
我笑了笑,没再说什么,看着她撑着伞走进雨里。
这雨,好像又大了起来。
我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白信封,又看了看门口那个在风雨中摇晃的锈迹斑斑的招牌。忽然有了主意。
“惠民小卖部”是该退休了。
李长河砖厂,听起来还挺响亮的。
老李,你要是在天上看得见,可得帮我好好张罗着。咱们这辈子,好像总是在欠来欠去,却从来没算清过账。这回啊,我得替你完成这个心愿,也算是还你一点情分吧。
我关上店门,拍了拍那块生锈的铁皮招牌,它发出”咣当”一声闷响,像是在回应我。
外面的雨小了,太阳从云层后面探出头来,洒在湿漉漉的街道上,亮堂堂的,像是在冲刷着什么。
我忽然想起来,明天是老李的生日。
得去趟镇上,买瓶好酒,晚上和儿子一块儿,陪老李好好喝一杯。
来源:白开水聊八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