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油门一响,烦恼全消。近年来,在城乡边缘,骑着加装LED灯与排气管的改装摩托,招摇“炸街”的少年越来越多。他们因在夜晚行驶时像“鬼火”一样飘忽,被称作“鬼火少年”。
"油门一响,烦恼全消。近年来,在城乡边缘,骑着加装LED灯与排气管的改装摩托,招摇“炸街”的少年越来越多。他们因在夜晚行驶时像“鬼火”一样飘忽,被称作“鬼火少年”。
近年鬼火少年数量激增,范围变广,从乡镇到城市,成为各地新闻报道的对象。在公众视野中,他们常以优绩主义的反面形象出现,被视为教育体制下的不良者,是现代社会中的局外人。
坐在摩托车后座,和他们一起风驰电掣时,我却看到不同的景象。摔到住院,也要炸街,摩托车是他们的兴奋剂,更是联结边缘的纽带。在家庭与校园中被视为异类的孩子们在这里找到归属,在对秩序的反抗中,共同体也变得更加坚固。
一代又一代鬼火少年持续从城乡裂隙间长出。他们的身形是投在主流舞台外的一道暗影,也编织出一个被遗忘的失序世界。
猫鼠游戏
在福建黄岐镇上,鬼火少年们要时刻提防那群穿制服的人。
猫鼠游戏常在街头巷尾展开。在被开过数次罚单后,19岁的波仔已经熟练掌握躲避的技巧。当前方的执法人员伸手拦车时,他没有减速停下,反而瞅准路旁的间隙,拧紧油门加速驶过,留下一串逃窜的尾气。
追捕就此开始。小镇上,自建房一栋挨一栋,石头和水泥浇筑出一条条临街的巷子。在弯弯绕绕的窄巷里,熟练地形的波仔灵活地穿行于其间,从一个路口急转拐入,再迅速从另一个洞口滑出。
执法人员被甩在身后。趁对方不注意,波仔迅速敲开朋友家的大门,连人带车钻进了屋里。屋内,侥幸逃脱的少年们取得胜利,放松下来,打起游戏。屋外,扑空落败的执法者只能离开。
这些骑着无牌摩托,在乡镇街头横行霸道的未成年男孩们,被称为鬼火少年。2016年,广东、广西等地区频发的交通事故,将这一群体带入人们的视线。自此,如星火点燃干草般,他们的身影开始在全国各地的村镇、县城广泛出现。直到现在,鬼火少年仍频繁出现在新闻上。2024年10月,央视网再次发文,谈及“飙车炸街”和改装电动车的隐忧。
黄岐镇的每个少年,几乎都会骑摩托车。这座沿海小镇隶属于福建省连江县,蜿蜒曲折的山路串联起一个个村镇。行驶其中,沿途可见无灯的路面、上百米无护栏的险段,还有布满粗粝沙石的崎岖路段。
图 | 小镇上的山路
白天,沿街不见多少行人,镇上的成年人以出海捕鱼为生,留下老人和儿童在家。在日益凋敝的乡镇街头,鬼火少年们逐渐成为最醒目的存在。
踏板摩托原本是普通的代步工具,但在男孩们手里,它被进行改装——更换大容量排气管、拆除碍事的后备箱、装上更具抓地力的轮胎和炫目的彩色尾灯。
没有红绿灯的小镇和绵延的山路,为鬼火少年们提供了一个天然的游乐场。
每次“溜gai”(在街上闲逛),波仔便和其他鬼火少年一起从镇上各处骑车汇聚,组成一支浩浩荡荡的车队,成群结队地到处穿行。七八辆车、十来个人,光是聚在一起的快感,就足以让波仔乐在其中。车队中的男孩们,会卖弄各自的花式车技 —— 一会儿站立骑行,一会儿高高翘起车头。技术最好的那个,总能赢得同伴的吹捧,成为团队中的领头羊,可以发号施令,决定下一次要去哪玩、要干什么。
对于赢,他们有一种本能的渴望。这关乎胜负欲。
队伍中的波仔,总是将油门拧到底。根据波仔的总结,路过弯道时,只要将车身压得足够低,就能在不降速的情况下一骑绝尘。这就是赢的秘诀,几乎不需要什么复杂的技巧,只要狠得下心、豁得出去,并且付出代价。
阿斌是波仔的初中同学。在所有人里,瘦弱的阿斌是摔得最多的那一个。他是队伍里最早给摩托车装上排气管的男孩。初二那年暑假,学会骑车没多久,阿斌选择了辍学。为了寻求车背上的刺激,阿斌身上留下了大大小小的伤疤。最严重的一次,他在一个斜坡上翻车,摔晕了过去。
接到阿斌摔车的电话,波仔立刻从家赶到了现场。他看到阿斌已经不省人事,血肉模糊地倒在坡道边,“惨不忍睹”。他立刻将昏迷的阿斌背上后座,通知了阿斌的母亲,一路将阿斌送到医院。
“我靠,怎么可以摔成这样子。”这种不要命的行为,让喜欢拧油门的波仔也感到瞠目结舌,“很佩服他,他真的比我还厉害。”
受伤没有让阿斌收敛。后来又有一次,他路过一个弯道,没有减速,反而猛拧油门压弯,结果迎面撞上小轿车,整个人被甩飞出去,背上擦伤了一大片,脚上的鞋也被甩落在地。但提及几次摔车,阿斌并不感到后怕,“如果那个时候我再不往下靠点(压弯),我整个人就要撞在他挡风玻璃上去了。” 阿斌带着笑意,似乎在聊一件趣事。
相比对危险的恐惧,阿斌主动谈及的是另一些瞬间。比如,某次“炸街”结束,他收到同学发来的短信,问排气管是哪里买的。他享受这样引人注目的时刻。排气管的轰鸣声赋予他想象。他觉得自己像短视频里的机车博主一样帅气。
在乏味的乡镇生活中,摩托车是男孩们的兴奋剂。用另一名鬼火少年的话说:“那时候觉得开心最重要,(摔了)疼也就疼个十天半载,没什么大不了。” 为了抓住这份乐趣,他们不在乎代价。“有次我们开过去,路边的老头一直盯着我们。” 这种注视让阿斌引以为傲。“老头看呆了”,他这样解读那个场景。
然而,目光的背后,站着那些被噪音困扰的小镇居民。他们不堪其扰,纷纷发起举报。
鬼火少年们很快引起监管者的注意。在周旋和对峙中,胜利并不总是属于他们。如果被紧随其后的监管者追上,或在路口遇见交通管制无法脱身,罚单不可避免,甚至有被没收车辆的风险。
但这些尚处于青春期的男孩们,心中对自由的渴望具有压倒性的力量。彼时,他们坚信:所有挡在眼前的阻碍,都应该被抛弃和扫除。自由胜过一切。
秩序
在鬼火少年们的眼中,需要对抗的秩序无处不在。从家庭、学校再到社会,随着他们的成长,规则的红线也步步向前,挤压着他们的世界。摆在他们眼前的只有两种选择:不断后退,或者冲破红线。
阿斌感受到的第一道秩序,是父亲树立的权威。在家中,他的父亲以暴力维系规则。阿斌至今记得,某个台风肆虐的夜晚,屋外大雨如注,他已记不清自己犯了什么错,只记得暴怒的父亲撞开反锁的房门,将他拖到屋外。暴雨中,父亲的拳脚混合着雨点落在他身上。
还有一次他还很小,父亲将他一路夹在腋下,企图要把他扔进海里。阿斌的姐姐目睹了那一幕。她始终确信,父亲当时是认真的。如果不是她紧随其后,苦苦哀求,弟弟或许真的会被扔进海里。
这是小镇父母教育子女的普遍方式。他们文化程度不高,缺乏管教孩子的经验与精力,习惯用棍棒解决问题。
暴力的土壤,最终孕育了反抗的种子。随着年岁增长,阿斌学会了反抗,父亲的权威逐渐崩塌。然而,家庭的规训并未结束。当暴力失效,无力管教孩子的家长便会将希望寄托于学校。新的“代管”场所产生了。
封闭式学校成了少年世界中的第二道严苛秩序。那段窒息的经历令波仔印象深刻:每天早上,宿管阿姨的叫喊声在六点半准时响起。起床后,先到操场集合,跑操三圈。紧接着吃早饭,伙食通常是稀饭、馒头、窝窝头、咸菜等。课程从七点半正式开始,直到晚上八点半晚自习后结束。到了初三,晚自习下课时间被延长到十点。而宿舍熄灯时间是十点半。
压抑再次孕育出反抗。夜幕降临,男孩们决心夺回白日被剥夺的自由。
熄灯后,他们悄悄溜出寝室,躲过宿管阿姨的巡视,向着学校操场后那道两米高的围墙进发。
墙面上,有一块被他们巧妙凿出的凹槽。那是他们通往外界的钥匙。男孩们一个个助跑、跳跃,双手卡住凹槽。他们借力一寸寸向上攀爬,最终翻越心中名为学校的牢笼。
昼夜就此颠倒。白天,他们在课堂上补觉;夜晚,他们在街头游荡。周末,他们呼朋引伴,拨打一通又一通的电话,吃完午饭就立刻奔往约定好的集合点,不断从一个地点迁移到另一个地点——从镇上的奶茶店到山间的隧道,再到隔壁小镇的街道。许多时候,他们并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只有一种信念:“先出来再说。”
围墙外的世界很大,似乎哪里都在等着男孩们探索和开发。在家庭与校园之外,冲破规训的男孩们买来香烟和零食,在自己开发的秘密基地随地而坐,享受偷来的自由,像散落的原子,凭借本能和周遭的世界尽情碰撞。
然而校外的生活,终究还是让他们感到枯燥。缺乏生机和活力的小镇本身,构成围困少年们的第三道秩序。近年来随着城市化进程,越来越多人搬去县城,或外出务工,镇上只剩老人和孩子,日复一日在同样的场景里生活。镇上唯一有些人气的街道,也不过零星开着几家奶茶和汉堡店。除春节外,街上大部分商铺都店门紧闭,只有少数几家亮着冷清的灯光。
在黄岐镇上,没有车是一种处境。镇上几乎没有公共交通工具,只有收费昂贵的“黑车”,10公里收费50元。如果没有车,男孩们活动的范围只剩家和学校附近。
在学会骑车前,阿斌的出行一直仰赖其他会骑摩托车的朋友。他总是被动等待,等朋友在偶尔想起他时来接他,离开沉闷的家。有次周末,他记得自己躺在床上,无事可做。那天,没有人想起他,他也提不起劲玩手机或者打游戏。
他就这样望着天花板发呆,躺了一个下午。
暴力筑造的家庭、规则严苛的学校和没落逼仄的乡镇,重重围困着渴望自由的青春。而闪着鬼火、高速飞驰的摩托车冲破了一切。
波仔至今记得,2020年,初二的自己第一次骑车去县城的场景。50公里的路程,夜晚的海风顺着衣领灌入身体。抵达时,他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宽阔的马路、霓虹闪烁的高楼、坐满顾客的店铺。县城与小镇截然不同,仿佛另一个世界。
“好大,会不会迷路。”波仔强装镇定,内心却翻涌着激动与不安。除了一个熟悉路况的伙伴,其他人都像波仔一样,好奇地在摩托车上左顾右盼。
那两年,冲破家庭、校园的双重秩序后,摩托车一路疾驰,一度将男孩们带往更广阔的世界。对他们而言,摩托车不仅是一种交通工具,更是对抗秩序的武器,是通往自由的捷径。
图 |一位鬼火少年摩托车上的改装排气管
他们玩车最疯狂的两年,恰好也是严打改装车的两年。
2020年前后,国家陆续出台《电动自行车安全技术规范》等文件,明确禁止篡改时速、电机功率、电池容量等关键参数。2021年起,多地启动“打击非法改装摩托车”专项行动,重点查处飙车、无牌无证、非法改装等行为,并通过电子监控等技术手段提升执法效率。
“一周里有六天都在抓车。”波仔心有余悸。随着监管技术进一步升级,面对愈加严格的管制,男孩们擅长的猫鼠游戏渐渐失效了。黄岐镇上的执法者们,在警局门口装了个监控。一次波仔酒驾被带往警局,执法人员通过大数据,进一步定位到他先前的违规驾驶记录。
探头拍下波仔经过的画面,显示他未满十六驾车、超速、载人、没带头盔——数罪并罚。波仔只能含泪从当年收到的1800元压岁钱中,掏出了1500元交罚款。
那两年,波仔收到的罚单,叠成了近一厘米高的厚度。
媒体上,关于鬼火少年的负面报道也开始层出不穷。《“鬼火少年”已从乡村来到城市,市民上街当心被他们伤害》《珍惜生命远离鬼火!》,类似标题的文章在网上广泛传播。而现实生活中,少年们张扬的驾驶方式也造成混乱,引起居民的频繁举报。
黄岐镇上,老人们习惯在街道中央散步,那恰好也是鬼火少年们骑车的必经路线。好几次“狭路相逢”,波仔都差点撞到对方。波仔承认,在这种时候,刹车是刹不住的。好在关键时刻,对方总能及时闪开。波仔不敢停下,立刻驾着车逃之夭夭。
“开慢一点!”老人们只能无奈冲他的背影大喊。但此类忠告,很快就被风声冲散。他从朋友那听说,曾有位老人因为受到惊吓跌坐在地,摔碎了盆骨。
反叛
阿斌很快失去了他的第一辆摩托车。那是辆通体白色,车型绰号为“鬼火”的踏板摩托。他花了800元买下,又额外掏出100元改装了排气管。
2021年春天,辍学后的阿斌骑着这辆摩托经过学校门口,恰巧遇到几名警察和老师。摩托车轰鸣声引起了注意,七八个人迅速将他围在校门外的铁栅栏前。眼看车要被没收,阿斌慌了神,迅速拔下钥匙,扬手一抛,钥匙飞向学校旁的坡崖。
车被扣在校内,三天后,被警局的拖拉车拖走。“多管闲事。”阿斌至今对此耿耿于怀。车不正规又怎样?未成年驾驶又怎样?他厌烦这些条条框框的规则,只觉得它们是无谓的约束。小镇上无牌摩托随处可见,“他们抓业绩,凭什么拿我开刀?”
后来,有了新车,阿斌出于报复心理,故意在警局门口轰响油门,等执法者追出来时,他已扬长而去。
这并非阿斌第一次因为摩托车与执法者冲突。半年前,他刚买车不久,因载人摔车导致朋友受伤,被对方父亲举报进了警局。为了避免车被没收,他谎称自己骑的是一辆黄色摩托,成功躲过追查,但仍因无证驾驶被拘留了24小时。
那是他第一次进警局。阿斌被安排在一张硬座沙发上,警员用粉笔在地上画了一条线,警告他不得越界。阿斌蜷缩着双腿,连伸展都不敢,“坐得贼难受。”他厌恶这条界线,除此之外,没有再想更多。
面对世界,少年们怀揣着模糊而本能的冲动,更依赖过往经验和直觉行事。而经验之外,是他们未知的世界。
当被受伤朋友的父亲举报时,相比去警局,阿斌更害怕朋友父亲的责骂 —— 那是他熟悉的权威,是他成长环境中的秩序里的一部分。而警局背后所代表的社会规则,对他而言是陌生的、遥远的,甚至难以理解的。
许多现行的世界秩序,都令阿斌感到陌生和费解。小学时,阿斌靠自行车出行,每当被人超车,不满感就会油然而生。“凭什么他们开得比我快?”
类似的“凭什么”还产生在许多地方。比如打游戏,对手赢了,他也会愤怒,“凭什么是不该赢的人赢了?”他不服气。
这种秩序,终于在阿斌骑上改装摩托车时被打破。只要拧紧油门,就能超过别人。将那些四轮轿车甩在身后时,他觉得“特别爽”,胜利感在内心翻腾。
有时,他会隔着车窗向车内的人发起嘲讽,“怎么开得那么慢?”他感到得意。
就像骑车时不甘落后一样,阿斌抗拒失败,也不愿屈居人后。但他很快发现,能赢的方式,往往都在主流规则之外。他只能另辟蹊径。
阿斌也曾想过好好学习。但这条路径对他而言,似乎从一开始就布满荆棘。小学时,阿斌的成绩就一直在班级末尾徘徊,每次算年级平均分,他的名字总是被剔除在外。有次数学考试,他第一次考了零分,心里忐忑不安。出乎意料的是,当时的数学老师并没有批评他,反而对他格外关注,经常在课堂上点名让他回答问题。尽管阿斌站起来后支支吾吾,始终答不上来,但他第一次感受到温暖和鼓励。
到了初中,阿斌下定决心要迎头赶上。他翻开书本,试图理解那些复杂的公式和数字,但很快,他就感到头晕目眩。“晕了,感觉整个头都在打转。”合上书本,阿斌心中感到无力。
根据入学考试的成绩,阿斌被分到了三班——这是年级上垫底的班级。班级内部,又有一条无形的分界线,将学生们进一步划分。刚入学时,阿斌还坐在第三排,但随着时间推移,他的座位不断后移,最终定格在倒数第二排,与同样成绩不佳的波仔距离越来越近。
在学校里,阿斌和波仔这样的男孩,作为优绩主义的落败者被日益边缘化。
这些男孩们也逐渐认定自己没有学习天赋,不适合努力。课堂上,他们睡觉、吃零食、玩手机,而老师们则选择漠视,或者认为他们是多余的存在——就像树木上分叉的枝桠,因为偏离主流的生长方向,被视作急需修剪的“异类”。
这种情况并非个例,而是当地的普遍现象。一名出生于2010年后的男孩回忆,自己曾因在课堂上吃泡面,结果被政治老师赶出教室。到了后来,即便他们什么都不做,只要存在,似乎就是一种错误。“我在那边啃手指,他也叫我出去。”吃泡面的男孩说。
波仔的一名同学也有类似经历,他因在课上说话被某位老师驱逐,久而久之,他养成了习惯:只要那位老师一进教室,他就自动起身离开。
图 | 阿斌被没收的摩托车
在校园里,成绩不好又身无所长的学生,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弱势群体,几乎在各个层面不受欢迎。
阿斌表示,学习不好的学生如果还不出来玩,落了单,很容易就会成为被欺负的对象。为了武装自己,他们往往需要通过“抱团取暖”的方式,加入某些小团体。
阿斌认识一位比自己小三岁的男孩,因为个头不高,身形又像小学生一样瘦弱,这名男孩在上中专后便成了同学们欺负的对象。他的手机常常被抢去打游戏,零食也会被人毫不客气地夺走。受不了时,他只能偷偷拨打校外朋友的电话,倾述内心的压抑。
渐渐地,男孩开始厌倦上学。校外的朋友教他骑车,促使他加入摩托江湖。很快,这位男孩也从学校退了学。
社会控制理论认为,在社会化过程中人与父母、学校、同伴、社会等建立起强度不同的社会联结,主要体现为家庭依恋、学校依恋和同伴依恋。紧密的社会联结可有效地控制越轨行为。
然而,家庭和学校,作为伴随成长最主要的场所,并不能给这些男孩们以归属感,而被他们视作需要打破的牢笼——这意味着,他们与社会建立联结的唯一方式,只剩下同伴依恋。
许多成绩不好的男孩初中便早早辍学。这些在既有体系中被排斥,或脱离原有轨道、游离在社会边缘的男孩,因摩托车而凝聚成一个群体,成为鬼火少年。
在固有的世界中,他们是失败者。而在这个由边缘者新造的世界里,赢不再那么难。比起难懂的学习和复杂的社会规则,凭速度取胜显然更直接简单。
摩托车不仅将这些曾经的边缘少年带到马路中央,也赋予他们如同小镇中心人物般的尊严。波仔曾一度因为朋友的增多而感到自己“很有排面”。他们的车队在街头横行,如同巡视领地的狮群。
在这个群体中,男孩们获得一种不容置疑的社会地位。他们的尊严至关重要,任何外界的轻视或侮辱都会触发他们的底线,引发强烈反击。
有次,波仔在马路上差点撞到一名同龄的男孩。对方冲着车队的背影破口大骂,怒斥他们“车开得那么快”“神经病”。
这句话立刻引起了波仔的注意,“那几年,特别受不了听到这种话。”他回头看了一眼,记下了对方的模样,四处打听后拿到了对方的联系方式,联合兄弟们在网上把对方骂了一顿。现实世界中,如果听到有人背后说坏话,波仔也会带人去对方家门口蹲点,试图示威。
男孩们凝结在一起,与他者发起对抗。这种张扬强化着他们的权威,也引来反感。男孩们发在社交平台上的视频和照片,经常遭遇挑衅评论,说他们“像傻逼”。战火常常从个人冲突演变成群聊对峙。这时,他们会通过关系网召集帮手,吵到最后人数从十几人增加到几百人。某次,波仔的一位同学拉来了50个帮手,声势浩大,自此声名远扬。
那是一段年少轻狂的岁月。如今回想起来,波仔将他们的种种行为归结于青春期的叛逆。可到底要叛什么呢?波仔自己也不清楚。在被规训失败后,那种模糊而本能的冲动,贯穿着男孩们成长的始终。“就是想叛一切,什么不顺着我的,我都要叛。”
在与秩序的周旋和对外界的反抗中,被视为异类的男孩们找到了自己的归属,共同体也变得更加坚固。
沉沦
阿斌的性格和处事方式,几乎完全由那个“鬼火”世界塑造。在那里,阿斌学到的法则是:只有表现得足够“狠”,别人才会怕你。
初中时,阿斌因轰油门曾被店家驱逐。他感到尊严受损,拒不听从,继续用油门声挑衅对方。那天晚上,阿斌被三个成年男子堵在巷子里。他立刻求援,叫来两位同龄人。两人骑着摩托车迅速赶到。第二天,两人都负了伤,其中一人头部肿起大包,另一人右眼肿青。“要不是对方带了武器……”他们不服气地解释败局。
乡镇建构了一个缩小版的丛林社会,在这里,拳头、钞票、异性缘,才是实力的证明。尽管曾经“摩托车大队”的男孩们早已四散开来,各奔东西。但阿斌身上仍烙有那段群体生活的印记。
2025年春节前夕,小镇迎来久违的热闹。返乡的人陆陆续续回到小镇。一年到头,这是小镇上人流量最多的时候。那时无业的阿斌已经在家待了数月。但没过多久,阿斌又一次进了警局。
起因是阿斌和朋友爬山返程时,遇到一名私家车司机问是否需要搭车。虽然没有乘车需求,阿斌的朋友却故意戏弄司机,引来对方辱骂。阿斌听到后,与司机发生冲突。争执间,他掏出随身携带的折叠刀,险些刺向对方。司机报警后,阿斌被带到派出所,最终双方私了,阿斌赔钱了事。
“当时我真的想直接捅他。”阿斌说。但在最后关头,一个念头跳出来阻止了阿斌:“如果捅了他,我要赔多少钱?”
让阿斌“放下屠刀”的,既非对生命的敬畏,也不是对法律的恐惧,而是对金钱的算计。在他所处的世界里,这就是规则——衡量一切的,不是善恶对错,而是代价与回报。
图 | 阿斌过年时爬的山
对金钱的渴望,自小便渗透在阿斌的成长中,成为他做出任何决定的起点。初中时,他每周只有10元生活费,晚上肚子饿,就蹭同学吃剩的泡面汤充饥。现实的贫瘠让他早早意识到金钱的分量。中学起,阿斌就无比渴望经济独立,一心想着辍学赚钱,还偷偷送过外卖。
但和所有试图走向更大的世界的男孩们一样,辍学后的阿斌经历了一段四处碰壁的生活。
2021年3月,为了赚钱赎回那辆被没收的白色“鬼火”,阿斌开始四处务工。他在小镇上的理发店内当学徒。老板知道阿斌只想赎车后,觉得他心不诚。阿斌只干了一周,拿了50元就离开。后来,他又去面馆当服务员,月薪800元,没存下钱,“花着花着就没了”。再接着,他又跑去奶茶店当店员。
那辆被没收的车始终没有拿回来。不仅是因为钱,他还搞不清各种复杂的手续和规则。他听说想要提车,还要出示合格证,“什么是合格证我都不知道。”
对于曾经的鬼火少年而言,比起熟悉的以速度与暴力取胜的世界,常规与秩序反而离他们更远。
阿斌干过最长的一份工作是在广东。2021年年底,奶茶店老板邀请他去广东发展,许诺以后提拔他当店长。阿斌信了,瞒着家里人去到广东一座不知名的小城。期间,老板不断鼓励他,“好好干,以后给你升职加薪,把这家店给你管。”
阿斌干得很卖力,但等了一年,这个“以后”始终没有到来。他最高只拿过3000元的月薪。
从广东回到小镇后,阿斌第一次陷入茫然,“不知道以后要干什么了”。他想过模仿网上的机车博主,拍视频发在网上做自媒体。
但想要拍出身临其境的感觉,需要在头盔上佩戴运动相机。他上网搜索相机的价格,发现最便宜的也要500元。“就算买了,我也不知道怎么用。” 犹豫很久,他选择放弃。
2023年,阿斌又重新启程,去了福州,蹲在各个兼职群里找活干。赚到最多钱的一次,是当保安,日薪200多元。他后来再也没有这样的好运气——接连被中间人放鸽子,被路人骗钱。那是一对夫妻,自称手机没电,想借点现金,留了电话号码给阿斌。他去附近的银行取了300元。
阿斌说,这是自己最有成就感的一件事,因为乐于助人。事后他怎么也联系不上对方,才发现自己被骗了。
直到现在,阿斌仍在各个行业间不停跳动。每份工作最后总是无疾而终。他形容那些工作总是在重复,“没有前景,干不出什么太大的事情。”
阿斌没有向从前的朋友倾诉过自己的迷茫,觉得没什么用。身边的朋友,处境并不比他好多少。曾经的鬼火少年们,大多是初中辍学,或者止步中专。现在不是待业在家,就是在哪里打零工。他只在姐姐面前短暂地表现过迷茫。但阿斌的姐姐高中便辍学,同样对未来感到困惑,无法给予他帮助。
当男孩们从固有的成长轨道跌落,周遭的世界没有可以拉住他们的绳索。摩托车的世界是脆弱而短暂的收容,却无法托举他们向上流动。
2023年,告别鬼火少年风驰电掣的生活后,波仔在福州某酒店当服务员,得到了一个被推荐至总店培训的机会。
起初,波仔觉得很新鲜。但很快,兴奋变成了不安。培训即将结束前,领导要求每个人做一份ppt,讲述自己的职业规划,只有他“第一次接触这个东西”。
述职那天,在坐着十来个领导的会议室里,波仔硬着头皮走上讲台,磕磕绊绊念完了那份不到10页的ppt文稿。
最后打分结果出来,一共50人,他排在48名。那段经历给波仔留下致命的阴影。“演讲完,就觉得我可以打铺盖走人了。”
面对广袤的未知世界,波仔像一个贸然闯入的不速之客。他心里发虚,觉得辜负了领导的期待。半个月后,他逃回了分店,提交了离职报告,连毕业证也没拿就回了家。
那之后,波仔便失去了迈出小镇的勇气,留在家附近的快递驿站工作,月薪3000元。离开包容他的鬼火世界后,现实社会世界展露出的参差,时常令波仔感到挫败。在酒店工作的领班,只比波仔大三岁。但在家里支持下,领班只干了两个月就提了辆20万的车。
为什么同样是十八九岁的年纪,有些人可以含着金汤匙出生,开着劳斯莱斯,而自己却还在骑摩托车?要怎样才能过上那种生活?波仔叩问自己。
记得第一次骑车去连江时,他的脑海中曾浮现出关于未来的图景:去远离家的地方租一个房子,找个轻松的工作,边上班边享受生活。他曾以为骑上车,就能踏上通往自由的路。后来,波仔回看这份憧憬,才发现一个残酷的真相:“我离梦想近了一步,梦想也离我远去了三百步。”
面对有形的围墙,少年们曾经翻墙、逃课、辍学、绝食,最终骑上摩托车冲破一切。
可是如何面对无形的秩序?波仔没有答案。
图 | 阿斌在广东工作的奶茶店
小镇上,仍有新的、更年轻的男孩不断涌入鬼火圈。圈中流行的骑行工具,也从最早的踏板摩托,演变成电动车。这些电动车经过电瓶扩容、改电机等功能性改装,不断突破速度上限。有的最高时速能达到100码以上,能跑得比汽车还快。
新一代的鬼火少年们同样坚信“读书无用”。他们自认不是学习的料,去了教室也是睡觉,既浪费时间还要交学费。“读了研究生出来,还是找不到工作。” 短视频更为他们巩固了这一认知。
像曾经的阿斌一样,骑上摩托或电瓶车逃离学校后,经济问题取代家长的唠叨和老师的管教,成为这批男孩们最大的烦恼。
“每一天都缺钱”。吃饭、抽烟、喝酒、玩乐、改装车辆,一切都要钱。这些平均年龄不超过十五岁的男孩们熟练地谈论异性和金钱,就像久经人事的成年人一样。看到那些从银行提着钱袋子的人,男孩们觉得愤怒和不公,“为什么那些钱不属于我?”
从校园体系中的主流比赛落败后,世界似乎已经向鬼火少年们关上大门。曾经抱团取暖的温床,开始成为堕落和沉沦的泥沼。
阿斌的一位新朋友—— 一名初中辍学、染着黄色头发的15岁男孩 ——常常掀开沿街店铺的铁门,偷走店里的物品。他清楚自己的“优势”:在年龄的庇护下,即使被警察抓住,也无法构成什么法律后果。另一些年纪更大的朋友,靠经营灰色产业赚钱,被关了大半年后又放了出来,继续干——在看不见希望的体力劳动外,那似乎是更容易的选择。
“好像有一堵无形的墙。” 波仔模糊地形容着自己的感受,“你的想法不被认可,会被别人更好的想法替代掉。但这个方案已经是你目前为止能想到的最好的了。”
这种感受在许多时刻出现过,小到给摩托车换一个轮胎,大到胜任一份工作。波仔还记得在福州的酒店上班时,同样是将毛巾叠成花状,别人已经能叠出复杂的造型,而他学了半天还是只能叠出基础款。“心里觉得膈应,但是别人确实更优秀。”沮丧经常包围波仔。
压抑催生出了疯狂的欲望。只有在熟悉的车座上,这些愤怒或茫然,可以被短暂地抛在脑后。
2024年国庆,一段视频在互联网上迅速传播。视频拍摄地点为济南解放阁,一群鬼火少年骑着改装摩托和电瓶车,在马路上飞驰、炫技。他们手持冲天炮,穿梭在人群中,爬上公交站台,面对熙熙攘攘的路人,尽情跳起街舞。这一场公然“炸街”的行为很快被赶到现场的执法者制止,但这段视频的流传,却让鬼火少年再次成为公众焦点。
“太厉害了。” 波仔也看到那段视频。他下意识地夸赞道,“他们应该没想那么多,就是单纯地为了让心情达到巅峰,想通过这种方式展示自己有多酷。”
在很多批评声音中,波仔迅速与屏幕背后的情绪产生了共情。那股不顾一切的冲动,也曾在他的内心深处燃起过。
春节前,波仔和几个伙伴一时兴起,也像济南解放阁的那些鬼火少年一样买了手持冲天炮。他们拿着焰火,从隧道里一路点燃,直到隧道外。波仔坐在伙伴的车后座,享受着刺激和兴奋。
但尽兴后,他突然开始感到后怕。自己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如果不小心点燃路边的干草怎么办?如果炸坏隧道里的照明设备怎么办?这些念头让他心里一紧。恐慌的同时,他却又感知到说不清的畅快。压抑已久的情绪,仿佛伴随那些火光,在风中冲向夜空。
今年春节,回到小镇的阿斌和波仔在一家修车铺门口,聊起远去的中学生活。他们细数当时如何与老师作对,如何在街头炫技。两人忍不住哈哈大笑,像回到十来岁出头的时候。但提及未来,接下来的路要怎么走?两人都无法回答。
家人劝波仔业余自学,再考个大专。波仔动了心。他开始拿自己与那些没有辍学的同龄人对比,发现他们更自信,更会表达,也更懂得如何在面对秩序时游刃有余。有时,他会懊悔地想:如果当初没有沉迷改装摩托,而是再拼一点,考上大专,生活会不会不同?
尽管不确定自己是否真能捡起书本,重新开始。但他确信一点——如今的自己,必须主动靠拢那套曾渴望打破的规则。这或许不是他最想要的路,但却是唯一的路。
阿斌的态度与波仔截然不同。他依旧对这套游戏规则嗤之以鼻,坚信那并非成功的必经之路。春节后,他选择进厂务工。
在外打工的日子里,他时常怀念中学时的无忧时光。还在广东奶茶店打工时,他偶然翻到一段初中时期拍下的视频。
一群少年在山路上飞驰。画面里,自己身穿白色短袖,骑着改装摩托呼啸而过。油门一响,烦恼全消,前路仿佛永远辽阔。
来源:破局者Break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