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风从高粱地里卷过来,带着一股发涩的青气,把李国强额头上的汗吹干了,又接着冒出新的。他抬起布满老茧的手背抹了一把,手背上还留着当年在边境值勤时被铁丝网划出的一道疤,已经变白了,却始终没有消失。
选择
那条从大陈村通往县城的土路,被六月的骄阳晒得发白,像是裁下的一条旧麻布,晒久了,晒透了,晒到褪了色。
李国强踩在这条路上,军靴扬起的尘土漫在裤腿上,手里拿着那本已经翻得起了毛边的退伍证,心里比这条路还要茫然。
风从高粱地里卷过来,带着一股发涩的青气,把李国强额头上的汗吹干了,又接着冒出新的。他抬起布满老茧的手背抹了一把,手背上还留着当年在边境值勤时被铁丝网划出的一道疤,已经变白了,却始终没有消失。
"马班长说得对,回家不像回家,进了这条路,你就得放下那些个军营里的规矩,这乡下人有乡下人的活法。"李国强嘀咕着,声音被热浪冲散了。
他在七连当了八年的上等兵,去年刚评上副班长,还想着能转个干,没想到赶上了大裁军,他那个年龄段,除了几个技术兵种,其他全部得退。在走之前,连长硬塞给他一封介绍信,说是帮他找个好出路,李国强攥着那封信,心里五味杂陈。
路边的沟渠里积着浑浊的水,几只青蛙卧在莲叶上,偶尔发出"呱呱"的叫声。一年前的大旱,这沟渠都干得见底,露出一道道龟裂的纹路,就像老人脸上的皱纹,深深地刻在大陈村的记忆里。
村口那棵老槐树还在,树根底下多出了几条石凳,几个老头儿正坐在那头吞云吐雾。其中一个眯着眼睛望过来,突然站起身,烟袋锅在手里一拍:"哎哟!这不是老李家的强娃吗?"
李国强放下背包,规规矩矩站好,敬了个军礼:"王大爷,我回来了。"就在这一刻,他突然觉得自己这个动作有些多余,这不是军营,这是他长大的地方,可这八年的条件反射,哪是说改就能改的。
"瞧这孩子,当了几年兵,架子都撑起来咧!"王大爷咧着嘴笑,露出两颗黄牙,"身板也壮实了,比走时候高出半个头来!"他仔细打量着李国强,目光在那身军装上停留了片刻,似乎在回忆着什么。
李国强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那是他这八年来改不了的毛病,每次连长批评他,他就这样,把后脑勺都挠秃噜了一块。他记得连长说过,这是心虚的表现,一个军人不该有这样的小动作,可他就是改不了。
"爹在家吗?"李国强问道,目光越过王大爷,望向村子深处那些低矮的土坯房。
"在呢,今儿休息,估摸着在家跟你娘摆龙门阵呢。"王大爷捋了捋花白的胡子,语气中带着一丝羡慕,"听说你们大队长给你找了两份工作,一个公安局,一个供销社。啧啧,有本事!咱村多少后生想进城都没门路,你倒是走了大运。"
王大爷身旁的老张接过话头:"那可不,我家老二眼巴巴地等了两年,还是没能进城。"他叹了口气,手指在烟袋上敲了敲,"你小子命好啊!"
李国强憨厚地笑了笑,没接话,拎起背包,冲几个老人点点头,大步流星往家的方向走去。这些老人的话里有称赞,也有羡慕,还掺杂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只能用沉默来应对。
村里的路,比他走时窄了许多。家家户户都在路边种了菜,萝卜缨子长得老高,豆角爬满了篱笆,黄瓜秧子挂在竹竿上,青里透白的果子像风铃一样随风摇晃。
他记得当年走的时候,这路还能并排走两辆牛车,如今只够一个人侧身通过。变化总是悄无声息的,就像他自己,不知不觉中,已经从那个乡下小子,变成了一个退伍军人。
"强子!"一声脆生生的叫唤从前面传来,李国强抬头,看见邻居家的春芳正提着水桶从井边走来,看见他,眼睛一亮。
春芳比他小两岁,村里出了名的俊丫头,皮肤白净,眼睛大而有神,说话的时候嘴角总带着笑。李国强走前,两家还有些婚约的意思,后来他去当兵,这事也就搁下了。
不过每逢过年,他都会收到春芳捎来的一双手织的袜子或者一条绣着花的手帕,虽然粗糙,却足以温暖一个在边疆站岗的战士的心。
"你…你回来啦?"春芳的脸一下子红了,水桶在手里晃悠着,洒出来一些,打湿了裤脚。她穿着一条褪了色的蓝裤子,上身是件白衬衫,干净利落,头发扎成一个马尾,在脑后一跳一跳的。
李国强点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盯着春芳的水桶,憨笑着说:"我帮你提吧。"他伸出手,想接过水桶,却发现自己的手在微微发抖。
"不用,不用。"春芳连忙往后退了两步,水桶里的水溅在她的裤脚上,留下一片深色的印记,"你刚回来,赶紧回家吧,叔叔阿姨盼你都盼出病来了。"说完,低着头快步走开了,背影娇小却坚定。
李国强看着她的背影发了会儿呆,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都尝了个遍。他想起了在部队里,战友们偷偷传看的《青春之歌》,书里的林道静和卢嘉川,他们的爱情多么坚贞,可现实中,他和春芳,又该怎么走下去呢?
路过杨大爷家的院墙时,李国强放慢了脚步。墙角那棵老梨树还在,只是比记忆中更加苍老,树干上爬满了青苔,枝丫也稀疏了许多。小时候,他和村里的孩子常常趁杨大爷不注意,偷摘几个生梨,酸得牙根直打颤,却还是乐此不疲。
那时候,日子虽然清苦,却单纯,没有太多的选择和烦恼。而现在,他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每一个决定,都关乎着未来的方向。
家门口,那扇木门已经有些歪斜,蓝漆掉了一半,露出里面灰白的木质。李国强推开门,院子里安静得很,只有一只老母鸡咕咕叫着,在地上啄食。
屋檐下挂着几串红辣椒,在风中轻轻摇晃,散发出辛辣的气息。角落里堆着一摞劈好的柴火,整整齐齐地码着,那是父亲的手笔,讲究一丝不苟。
"爹?娘?"李国强喊了一声,把背包放在门口的石阶上。他的声音在院子里回荡,像是在确认这里确实是他的家。
"来了来了!"里屋传来母亲的声音,紧接着是一阵拖鞋啪嗒啪嗒的声音,郑桂兰从屋里急匆匆出来,看见儿子,一下子愣住了,眼泪刷地就下来了。
"我的儿啊!"郑桂兰扑过来,拉住李国强的手,上上下下打量着,"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也好让娘做点好吃的等你。"她的手粗糙干裂,指甲缝里还有黑泥,那是常年劳作留下的痕迹。
李国强看着母亲,这几年她苍老了许多,额头上的皱纹更深了,头发里的白丝子多了一大把,但那双眼睛,还是那么明亮,像是冬日里的炭火,透着温暖的光。
"娘,我回来了。"李国强哽咽了一下,把母亲搂在怀里。他能感觉到母亲的骨头硌得他生疼,这些年,母亲瘦了太多。
"都长这么高了,我的强子。"郑桂兰拍着儿子的背,抽泣着说,"部队上没亏待你吧?吃得饱不?冬天冷不?有没有受欺负?"一连串的问题,不等李国强回答,她又自顾自地说,"瞧你这黑的,比锅底还黑,肯定是吃了不少苦。"
"国强回来了?"一个低沉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接着李建国走出来,手里还拿着一把旧算盘,那是他一辈子的伙伴。
作为大队会计,李建国把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就像是在弹琴一样,村里人都说,老李家的算盘,能数出大队十年的财政收支,分毫不差。他是个严肃的人,不苟言笑,在村里有"李铁面"的外号。
看到儿子,李建国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点了点头:"回来就好,先洗洗,吃饭。"他的声音和以前一样冷硬,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郑桂兰在一旁抹着眼泪,笑骂道:"你这老东西,儿子八年没回家,你就这么个态度?"她瞪了丈夫一眼,又转向儿子,笑着说,"别理你爹,他这人就这样,嘴硬心软,昨天知道你今天回来,偷偷去供销社买了二两肉,让我给你炖上了。"
李建国放下算盘,终于露出一丝笑容:"当兵的人,要有个当兵的样子,哭哭啼啼像什么话?"他的目光在儿子身上停留了片刻,眼神中有一丝欣慰,又很快恢复了平静。
李国强笑了,这才是他记忆中的父亲,不苟言笑,心里热乎着呢,就是嘴上不饶人。他从背包里掏出几包烟,是从北疆带回来的"红山茶",递给父亲:"爹,这是给您带的烟,部队发的,比咱这好抽。"
李建国接过烟,掂了掂,点点头:"行,有心了。"他没有多说什么,但李国强知道,父亲是高兴的。
一家三口围坐在那张陈旧的八仙桌前,郑桂兰把家里仅存的一点肉炒了个青椒肉丝,又煮了个鸡蛋汤,还有一碟腌萝卜,一盘炒空心菜,算是给儿子接风。她一边给儿子夹菜,一边念叨着:"多吃点,多吃点,看你瘦的,部队上肯定亏待你了。"
李建国则坐在一旁,默默地喝着酒,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儿子,眼神复杂。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照在桌上,映出一片金黄。
"我听大队长说,他给你安排了两个去处?"李建国夹了一筷子青椒肉丝放在儿子碗里,眼睛却盯着他的脸。他的声音很平静,但李国强能感觉到里面的分量。
李国强咽下嘴里的饭,点点头:"是,一个是县公安局,一个是县供销社。"他看了父亲一眼,又低下头,继续扒拉着碗里的饭。
"这两个,你打算去哪个?"李建国的眼神直视着儿子,像是要看穿他的心思。
李国强放下筷子,抬头看着父亲:"公安局是王大队长托了关系,说我当过兵,身体好,适合当警察。供销社是他小舅子在那当科长,说能安排个营业员。"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是粮油柜台的营业员。"
"那你自己怎么想的?"李建国直视着儿子的眼睛,不让他有任何躲闪的机会。
李国强有些犹豫:"供销社轻松,一个月工资三十二块五,还能拿提成。公安局虽然是国家干部,但是一个月就二十九块七,而且听说要经常加班,有危险。"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有些闪烁,像是在权衡什么。
郑桂兰在一旁插嘴:"那当然去供销社了!哪个不知道现在供销社多吃香?王家老三家的闺女就在县供销社,人家一个月光提成就能拿十多块,逢年过节还有福利。再说了,干公安多危险啊,天天跟那些坏人打交道,万一有个闪失..."她的语气中满是担忧,手不自觉地握紧了。
"闭嘴!"李建国皱眉打断了妻子的话,"男人选工作,靠的是脑子,不是嘴。"他看向儿子,语气缓和了些,"你在部队里学到了什么?"
李国强想了想:"服从命令,听从指挥。保卫祖国,保护人民。"这是入伍第一天,教导员就教给他们的话,八年来,他一直铭记在心。
"那你觉得,你去哪个单位,更能用上你在部队学到的本事?"李建国的目光炯炯有神,像是在考验儿子。
李国强一下子明白了父亲的意思,低下头沉默不语。他的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心里天人交战。
"你爹的意思是,让你去公安局受罪是吧!"郑桂兰瞪了丈夫一眼,"你当年要是进了城,当了干部,现在也不至于在村里当个小会计,成天跟那帮泥腿子打交道。现在好不容易儿子有出息了,你又想让他走你的老路?"
李建国脸色一沉:"你懂什么?我李建国这辈子没大出息,但也没做过亏心事!当年我要是去了县里,你以为能有什么好下场?那会儿政治运动一个接一个,多少干部被打倒了?我在村里踏踏实实干,不也过来了?"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已经是破天荒的事了。
郑桂兰不服气地撇了撇嘴,不再说话,但眼神中的担忧依然明显。李国强看着父母,心里五味杂陈。他知道,父母都是为他好,只是方式不同罢了。
晚饭后,李国强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乘凉。六月的夜风带着麦子的香气,远处传来蛙鸣,断断续续的,像是一曲不成调的歌。
天上的星星密密麻麻,在他当兵的北疆,夜晚的星空比这更加壮观,大雪过后的清晨,阳光照在雪地上,亮得让人睁不开眼。那种宁静与辽阔,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美的景象。
"想什么呢?"李建国端着一碗茶走过来,在儿子身边坐下。他的动作有些生硬,像是不太习惯和儿子这样近距离地交谈。
"爹,我在想,这两个工作,到底该选哪个。"李国强直言不讳,他知道,父亲喜欢直接的人。
李建国抿了一口茶,茶叶是春芳她爹从省城带回来的,说是什么西湖龙井,喝起来有股青草味,但他还挺喜欢。茶香在夜风中飘散,带着一丝清冽的气息。
"你娘她心疼你,想让你过安生日子,这没错。但是我李建国的儿子,不能只图安生。"李建国望着远处的田野,声音低沉,"我这辈子没啥出息,就在村里当个小会计,整天跟算盘打交道。你比我强,你是当过兵的人,肩膀上扛的是国家的信任。"
李国强转头看着父亲,月光下,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每一道都记录着这个朴实农民的艰辛与坚韧。他突然发现,父亲的鬓角已经全白了,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当年我和你娘没能让你多读几年书,是我们对不住你。但现在,你有两条路可以选,一条是舒坦的,一条是艰难的。"李建国的声音更低了,像是自言自语,"我想告诉你,吃亏是福。表面上看,公安局吃亏,工资低,活儿累,还危险。但是那是为人民服务的地方,是保卫社会安定的地方。你在那里,才能真正用上你在部队里学到的本事。"
他顿了顿,又说:"你在部队上是个什么样的兵?"
李国强愣了一下,然后挺直了腰板:"我是个好兵,连长说我踏实可靠,任务完成得好。"
"那你想过没有,为什么你当了八年兵,还是个上等兵,没能转成干部?"李建国的问题像是一把锋利的刀,直戳李国强的心窝。
李国强沉默了。这个问题,他自己也想过无数次。他看着同期入伍的战友一个个转了干,自己却一直停留在上等兵的位置上,心里不是没有不平衡。
"因为你太实在了,不会钻营,不会看人眼色行事。"李建国叹了口气,"这不是什么坏事,但在某些地方,太实在的人,往往吃亏。"
李国强沉默着,心里像是打起了一场仗。父亲说的没错,他就是个老实人,连长说他脑子转得慢,但是人忠厚,交给他的任务从不含糊。
"你知道供销社为啥工资高吗?"李建国突然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讥讽。
李国强摇摇头,虽然他心里隐约有些猜测。
"因为有油水。"李建国冷笑一声,"谁不知道,那些个柜台后面的营业员,都有自己的一套。短斤少两的,卖关系的,收'好处'的,多着呢。"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锐利,像是能看穿人心。
"爹,您是说...?"李国强有些惊讶,他没想到父亲会这么直白地说出来。
"我不是说所有人都那样,但是,有的是。"李建国叹了口气,声音低沉,"你是个实在人,在那种地方,要么被同化,要么被排挤。你受得了吗?"
李国强想起了在部队里的一件事。有一次,他被派去仓库领物资,负责仓库的是个老兵,悄悄塞给他两条烟,说是"意思意思"。李国强当时就拒绝了,结果那老兵嘲笑他不识好歹,后来每次去领物资,都会被故意刁难。
"再说了,当兵这几年,你保家卫国,现在回来了,难道就不想保卫咱老百姓的平安了?"李建国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去公安局吧,虽然辛苦点,但是对得起你这身军人的骨气。"
李国强抬头看着满天星斗,心里渐渐明朗起来。父亲的话,像是一盏灯,照亮了他前行的路。
"那,春芳..."他有些犹豫地开口,眼神中有几分担忧。春芳家虽然不富裕,但在村里也算得上殷实,她父亲是供销社的采购员,常常能从城里带回一些紧俏物资。如果他选择了公安局,这份婚事,还能成吗?
李建国一愣,随即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你还惦记着那丫头呢?她等了你这么多年,不差这一时。再说了,真心的姑娘,不会因为你选了条艰难的路就不跟你走。"他的语气变得柔和,像是在回忆自己的往事,"当年我和你娘,也是在最困难的时候走到一起的。那会儿,我家一穷二白,你娘家里条件好多了,可她还是嫁给了我。真心的感情,是经得起考验的。"
李国强点点头,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他想起了春芳每年给他寄的袜子和手帕,想起了她今天看见他时眼中的光芒,突然觉得,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爹,我明白了。我会去公安局的。"他的声音坚定,像是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
李建国满意地点点头,拍了拍儿子的肩膀,没有多说什么,但那个动作,已经表达了他的欣慰和支持。
第二天一早,李国强就去了大队部,告诉王大队长他决定去公安局。大队部的办公室很简陋,墙上贴着几张宣传画,桌上堆满了各种表格和文件,空气中弥漫着墨水和烟草的气味。
王大队长有些惊讶,他放下手中的钢笔,摘下老花镜,上下打量着李国强:"你小子想清楚了?供销社那边待遇好多了,而且轻松。公安局那工作,可不是闹着玩的。"
李国强挺直腰杆,坚定地说:"想清楚了,大队长。我在部队学的本事,在公安局能用得上。我想继续为人民服务。"
王大队长看着他的眼神,笑了:"好样的,国强,不愧是咱们村的好后生。"他站起身,拍了拍李国强的肩膀,"我这就给县公安局打电话,让他们尽快安排你去报到。"
走出大队部,李国强深吸了一口气,心里既紧张又期待。他决定去趟春芳家,把这个决定告诉她,看看她的反应。
春芳家的院子比李国强家大一些,收拾得也更整齐。院子中央种着几棵葱郁的青菜,角落里还有一口水井,那是村里少有的私人水井。
"谁啊?"春芳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接着是一阵脚步声。
李国强站在院子里,有些局促不安:"是我,国强。"
春芳从屋里走出来,穿着一件粉色的衬衫,手上还拿着一把菜刀,看样子正在切菜。看到李国强,她愣了一下,随即脸红了:"你...你怎么来了?"
"我...我有事想跟你说。"李国强支支吾吾的,手不自觉地又去挠后脑勺。
春芳看了他一眼,放下菜刀,擦了擦手:"进来坐吧,我爹娘都出去了,家里就我一个人。"她的声音很小,但很清晰。
李国强跟着春芳进了屋,坐在那张木桌前,看着春芳忙前忙后地泡茶,心里越发紧张。屋子里摆设简单,但很干净,墙上贴着几张电影明星的照片,还有一张全家福,那是春芳一家三口的合影。
"你...你想说什么?"春芳把茶杯放在李国强面前,声音还是那么小,但眼睛却直视着他。
李国强深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说:"我决定去公安局工作了。"
春芳愣了一下,然后笑了:"我就知道你会选公安局。"
"你...你不反对吗?"李国强有些惊讶,他原以为春芳会像他母亲一样,劝他去供销社。
春芳摇摇头,眼神坚定:"你是当过兵的人,有骨气。如果你选了供销社,我反而会看不起你。"她顿了顿,又补充道,"虽然我爹在那工作,但是他常说,那地方水太深,不适合你这样的老实人。"
李国强松了一口气,心里的石头彻底落了地。他看着春芳,突然觉得她比记忆中更加美丽,更加可爱。
"春芳,那...那咱们的事..."他吞吞吐吐地说,脸红得像个熟透的苹果。
春芳低下头,轻声说:"我等了你八年,还怕等不了更久吗?"她的声音很轻,但字字句句都落在了李国强心上。
李国强激动地站起身,想要拉春芳的手,却又不敢,只好又坐下,笑得像个傻子:"谢谢你,春芳。我...我一定会好好干,给你个好日子。"
春芳点点头,眼中含着泪光,但嘴角却带着笑意:"我相信你,国强。"
一周后,李国强穿上了崭新的警服,站在县公安局的大门口,心里既紧张又自豪。这身深蓝色的制服和他当兵时穿的军装不一样,但同样沉甸甸的,扛在肩上,是责任,是担当。
公安局的院子里,几棵老槐树投下浓密的阴影,为夏日的炎热提供了一丝清凉。院子中央竖着一面鲜红的国旗,在微风中轻轻飘扬,像是在宣告着这里的庄严与神圣。
"李国强,今天跟老陈去东街巡逻。"指导员看了一眼刚来报到的新人,语气严肃,"记住,在街上,不管遇到什么事,先稳住自己,再稳住现场,最后才是处理问题。明白吗?"
"明白!"李国强习惯性地立正,敬了个礼,那是军营里养成的习惯,一时半会儿改不了。
指导员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好样的,有股子军人的劲头。这股劲头别丢了,在公安局,咱们也是打仗,只不过敌人换了。"
老陈是个老警察,据说已经干了十多年,皮肤黝黑,说话不多,但眼睛特别锐利,据说县里的小偷见了他都绕道走。他看了李国强一眼,点点头:"跟我走吧,菜鸟。"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东街上,六月的骄阳依旧毒辣,柏油马路被晒得发软,李国强的新皮鞋在上面踩出一个个浅浅的印子。他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但他没有擦,保持着挺直的腰杆,目光警觉地扫视着街道两旁。
街上的人不多,偶尔有自行车叮叮当当地驶过,车筐里装着各种各样的东西,有的是刚从供销社买回来的粮油,有的是去卖的蔬菜水果。人们看到穿警服的他们,都会不自觉地放慢脚步,投来或好奇或敬畏的目光。
"习惯吗?"老陈突然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沙哑。
"还行。"李国强擦了擦额头的汗,"就是这衣服有点紧。"他扯了扯衣领,感觉有些透不过气来。
老陈笑了:"不是衣服紧,是责任重。你以为这巡逻是遛弯呢?眼睛得放亮点,耳朵得竖起来,一举一动都代表着公安机关。"他边走边说,目光却没有停下来,依然警觉地扫视着周围。
李国强点点头,心里更加紧张了。他想起了在部队里站岗的日子,那时候,每一分每一秒都要保持高度警惕,因为边境的安全就掌握在他们手中。现在,他换了一种方式,继续守卫着人民的安全。
走到十字路口,突然听到一阵吵闹声。一个中年妇女正抓着一个瘦小的男子的衣领,声嘶力竭地喊着:"抓小偷啊!这个贼娃子偷了我的钱包!"
那男子拼命挣扎着,脸色苍白,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冤枉啊!我没偷!你别乱喊!"他的眼神慌乱,不停地四处张望,像是在寻找逃跑的机会。
周围已经围了不少人,有的指指点点,有的叫嚷着要报公安,现场一片混乱。卖煎饼的小贩推着车挤在人群边缘,好奇地张望;骑自行车的人停下来,掏出手绢擦汗,不愿错过这场街头戏。
老陈快步走过去,厉声喝道:"都让开!公安办案!"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老陈一手按住那个瘦小男子,一手安抚那个中年妇女,"别急,大姐,慢慢说,怎么回事?"
李国强也跟了过去,站在一旁,不知道该干什么,只好学着老陈的样子,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严肃一点。他能感觉到周围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有好奇,有期待,还有一丝审视。
那妇女抹着眼泪说:"我刚从供销社买完东西,钱包还揣在兜里呢,这小子从旁边挤过来,我就感觉兜里轻了,一摸,钱包没了!我一把抓住他,他还死不承认!"她的声音颤抖,眼神中充满了愤怒和委屈。
"我真的没偷!"那男子急得满头大汗,"我就是路过,挤了她一下,她就说我偷钱包,我冤枉啊!"他的嘴唇发白,手脚不停地颤抖,眼神中满是恐惧。
老陈脸色沉了下来,目光如炬:"搜身。"
李国强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上前去按住那男子,开始搜身。他的手有些抖,这是他第一次执行这种任务,生怕出什么差错。男子的身体很瘦,肋骨清晰可见,在李国强的手下微微颤抖。
当他的手摸到那男子后腰的时候,摸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他掏出来一看,果然是一个女式钱包,红色的,带着一朵塑料花。钱包的皮面已经有些开裂,但依然能看出曾经的精致。
"这是我的!"那妇女一眼认出了钱包,激动地喊道,伸手就要去抢。
老陈拦住她:"别急,这是证据,得先登记。"他转向那个男子,目光锐利如刀:"还有什么要说的?"
那男子一下子瘫软在地上,脸色煞白:"我...我就是一时鬼迷心窍..."他的声音很小,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
老陈掏出手铐,干脆利落地铐上那男子:"带回局里审问。"
回公安局的路上,李国强的心久久不能平静。他今天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作为一名警察的责任和使命。那个小偷被抓时绝望的眼神,那个妇女拿回钱包时感激的泪水,都深深印在了他的脑海里。
"第一次抓小偷,感觉怎么样?"老陈点了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眼睛微眯着看向李国强。
"挺好的,挺有成就感的。"李国强实话实说,又补充道,"就是有点可怜那个小偷,看他那样子,也不像是惯犯。"
老陈笑了:"你小子心太软。不过,你说得也没错,那小子确实不像惯犯,手法太生,而且太紧张。"他吐出一口烟圈,"不过,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他犯了错,就得付出代价。"
李国强点点头,突然想起一个问题:"老陈,你觉得他为什么要偷东西?"
老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谁知道呢?也许是穷,也许是懒,也许是被逼无奈。这世上的事,没那么简单。"他顿了顿,又说,"不过,我们的工作,就是维护社会秩序,保护人民财产安全。至于那些犯罪的原因,那是社会学家该思考的问题。"
李国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心里却在想,如果能了解犯罪的原因,或许能预防更多的犯罪发生。
回到局里,老陈对审讯已经驾轻就熟,很快就让那个小偷交代了实情。原来他叫张小明,今年二十二岁,是从邻县来的农民,因为家里缺钱给母亲治病,就动了歪心思。
"初犯,还是因为家里有困难。"老陈看着笔录,对李国强说,"罚款五十元,拘留十五天,算是从轻处理了。"
李国强点点头,心里却五味杂陈。一方面,他为自己第一天上班就抓到了小偷而感到自豪;另一方面,他又为张小明的遭遇感到同情。他想起了父亲的话:"吃亏是福。"如果张小明明白这个道理,或许就不会走上这条路。
晚上回到家,郑桂兰看到儿子疲惫的样子,心疼不已:"这才上班第一天,就累成这样,这日子可怎么过啊?"她拿出一盆温水,让儿子洗脚,就像小时候那样。
李建国却笑着说:"累是好事,说明真干了实事。怎么样,今天执行任务了?"他的眼睛里闪烁着期待的光芒,像是在等待一个好消息。
李国强点点头,把白天的事简单说了一遍,包括抓小偷的经过,以及张小明的情况。
李建国听完,眼睛亮了起来:"好啊!这才是我李建国的儿子!抓了小偷,为老百姓做了实事!"他的声音里满是自豪,像是在夸耀自己的功绩。
李国强笑了笑,心里却在想另一件事。当他把那个小偷押回局里的时候,老陈悄悄告诉他:"那小子是从农村来的,家里穷,没文化,以为进城就能挣大钱,结果找不到工作,就走上了歪路。以后你会发现,很多犯罪,都是因为贫穷和无知。"
这让李国强想起了自己。如果当初他没去当兵,如果回来后他选择了供销社,仅仅因为那里工资高,提成多,他会不会也有一天,为了更多的钱,走上歪路?这个念头让他不寒而栗。
"爹,你说得对,吃亏是福。"李国强认真地说,"今天我才真正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李建国欣慰地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但那眼神,已经表达了一切。
夜深了,李国强躺在自己的小床上,望着窗外的月光,想起了很多事。他想起了在军营的日子,想起了战友们豪迈的笑容,想起了老连长说的那句话:"当兵的人,一辈子都是兵,哪怕脱了军装,也得记得保家卫国的责任。"
现在,他穿上了警服,这身新的制服,同样承载着责任和使命。他不再是李国强,他是人民警察李国强。这个身份,或许会让他失去一些东西,比如更高的工资,更轻松的工作,但他获得的,是无法用金钱衡量的价值和意义。
窗外,一阵风吹过,梧桐树的叶子沙沙作响,像是在诉说着什么。李国强闭上眼睛,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父亲说得对,吃亏是福。表面上看,他选择了一条艰难的路,但他知道,这条路,才是真正对得起自己,对得起那身军装,对得起父亲期望的路。
在这个1980年的夏天,他,李国强,一个刚刚退伍的普通士兵,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并且愿意为这个选择付出一生的努力。
十年后,当他已经成为县公安局的一名副局长,有人问起他当初为什么选择公安而不是供销社时,李国强总是笑而不答。只有春芳知道,那是因为他内心深处那股子军人的倔强和坚持。
她记得,在他们结婚那天,李国强穿着警服,站在她面前,眼神坚定而温柔:"我可能给不了你最富足的生活,但我会给你最踏实的依靠。"那一刻,她知道,自己嫁给了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多年后,当春芳问起他是否后悔当初的选择时,李国强看着自己胸前的警徽,那上面映着阳光的金色光芒,他摇摇头,笑着说:"人这一辈子,到底是该选择安稳的日子,还是该选择有意义的人生?"
来源:多才孔雀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