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嗫嚅着,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我...我有话想说。"说这句话时,我感觉自己像是当年在黑板前第一次讲课的新老师,紧张得很。
我半夜敲响了张秀英的房门。站在门外,手指还在微微颤抖,心里像揣了只兔子。
"国强,这么晚了,怎么了?"她开门时裹着件半旧的蓝格子外衣,一脸困惑。屋里的煤油灯忽明忽暗,映在她略显苍老的脸上。
我嗫嚅着,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我...我有话想说。"说这句话时,我感觉自己像是当年在黑板前第一次讲课的新老师,紧张得很。
我今年七十岁了,在县一中教了三十多年语文,退休后一直孤身一人。退休那天,学校给我开了个简朴的欢送会,几位老同事送了一块刻着"桃李满天下"的牌匾,现在还挂在客厅正中央。
妻子走得早,那时刚刚改革开放没多久,医疗条件差,她的肺病没治好。那年冬天特别冷,煤球炉子烧得再旺,也暖不了她日渐消瘦的身子。
儿子在省城一家外企工作,忙得连春节都难得回来一趟。每次通电话,不是说加班,就是说出差,我也不好多说什么。大家都不容易,何况他每个月都按时汇钱回来。
张秀英进我家是五年前的事。那年冬天,我在楼下取暖气费单子时不慎摔断了腿,社区照顾我的林阿姨介绍了她。"李老师,这是张秀英,人实在,会照顾人。"张秀英那天穿着一件褪色的灰蓝色罩衫,头发挽着个简单的发髻,手上有些老茧,是那种常年干活的手。
"李老师,您别担心,我伺候过我公公,知道怎么照顾老人。"张秀英说话时眼睛直视着我,那种坦率让我想起了从前课堂上最诚实的学生。
刚开始只是雇她做饭打扫,后来我提议她住下来,一是方便照顾我这老头子,二也能给她省下房租。我把南屋收拾出来,那是儿子以前的屋子,朝阳,宽敞,夏天还能听见楼下老槐树上的知了叫声。
屋子多年没人住了,墙角都爬上了蜘蛛网。我和张秀英一起打扫,她拿着抹布爬上爬下,把那些老家具都擦得锃亮。"这木头好啊,是老榆木的吧?现在可找不到这样的料子了。"她摸着我那张放了三十多年的书桌说。
那五年里,家里慢慢有了生气。以前像个旧书房,现在处处是生活的痕迹。花盆里养着吊兰和绿萝,茶几上总有我爱吃的瓜子和花生。厨房里有她腌的咸菜,酸辣可口,每次吃饭都能让我多添半碗米饭。
她总说:"李老师,您这么瘦,得多吃点。"然后不容分说地又给我夹块红烧肉。这么些年来,我从没觉得吃饭是件这么有味道的事。
晚饭后,我们常在小区里散步,不管春夏秋冬。她会絮絮叨叨讲她老家的事,讲她儿子一家,讲她那刚出生不久的小孙子。
"我们老家那边,冬天能下大雪,孩子们在雪地里打雪仗,可热闹了。"张秀英说起家乡时,眼睛里有光。
我就说:"我们这儿冬天少见大雪,多是阴冷的小雨,湿漉漉的。"
她有时也会听我讲那些教书的日子,学生们的趣事,同事间的友谊。"李老师,您当年一定是个好老师,学生们都喜欢您吧?"每当这时,我心里就暖洋洋的。
小区里的邻居们都认识了她。"秀英啊,今天又带李老师出来遛弯儿啊?"杨大爷总是这么打招呼,然后往我这边挤眉弄眼,"老李啊,有个照顾的就是好,比我们强多了。"
王大妈更是直接,"秀英,你家李老师今天气色不错嘛,看来是吃得好啊!"她用"你家"这个词,让我和张秀英都有些不好意思,但谁也没有纠正。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平淡却充实。我教她下象棋,她教我包饺子。我帮她修收音机,她帮我缝补衣服。冬天的夜晚,我们围坐在煤球炉旁,听着收音机里的评书,有时还能听到她轻轻哼几句家乡的小调。
直到上个月的一天,她接到电话,说儿媳工作调动,孙子没人照顾,得回老家帮忙带孩子。那天黄昏,夕阳从西边的窗户照进来,给厨房镀上一层金色。
"李老师,我得回去了。"她站在厨房里,手里还拿着锅铲,低着头不敢看我。锅里的白菜炖豆腐咕嘟咕嘟地冒着泡,香气四溢。
我当时只是点点头,说了句"知道了"。但心里猛地沉了下去,像是被人推入了冰窟窿。那一刻,家里的收音机正播放着《梁祝》,那哀伤的旋律让我有些鼻酸。
那顿饭,我们都很沉默。她专心致志地盯着碗里的饭菜,我则默默地数着墙上挂钟的滴答声。"咚、咚、咚",像是在倒数我们在一起的时光。
张秀英要走的消息很快在楼里传开了。邻居王大妈一大早就敲门来问:"李老师,听说秀英要走了,找好新保姆了吗?"我摇摇头,嘴里嚼着干硬的馒头,食之无味。
她叹口气:"现在找个靠谱的人难,改革开放这么多年了,年轻人都往大城市跑,谁还愿意给老人当保姆啊?你这把年纪一个人不行啊。"
杨大爷也来劝我:"老李啊,要不你去秀英老家住段日子?乡下空气好,还能散散心。"我只是笑笑,没答应也没拒绝。
那几天,张秀英开始收拾行李了。她把这些年置办的东西一样样整理好,还特意把厨房里的东西都归置整齐。"李老师,我走了,您要记得按时吃饭,少吃咸的,对您的高血压不好..."她絮叨着一些生活上的叮嘱,像是一位即将离家的老母亲。
有天下午,我在沙发上睡着了,醒来时发现身上多了条毛毯。透过薄窗帘,我看见张秀英在阳台上晾晒一件深蓝色的毛衣。夕阳的余晖透过衣物的缝隙,洒在她的脸上,勾勒出一道温柔的轮廓。
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这五年来,家里不只是多了生活的痕迹,还多了一种温暖,一种我以为再也不会有的家的感觉。
那天晚上,我翻出一个旧笔记本,开始记录张秀英做的每一道菜的步骤。那是我退休时学生们送的礼物,扉页上写着"恩师永存"四个字,我一直舍不得用,这次终于派上了用场。
我试着学做清蒸鲫鱼,鱼没放够时间,肉还是生的;尝试包饺子,形状歪歪扭扭,像是被碾过的小船;连最简单的炒青菜都焦了,满厨房都是呛人的烟味。
"你这个老教书的,连个菜都炒不好,还想自己照顾自己?"我气得摔了锅铲,忽然发现自己像个倔强的老孩子。
我在窗边点上一支烟,看着楼下。小区里的梧桐树叶子黄了一半,风一吹,像下了场金色的雨。几个老人坐在树下的石凳上,有说有笑。我忽然很羡慕他们。
记得我第一次带她去单位聚会,那是我七十岁生日,几个老同事约我去老饭店吃饭。我带着张秀英一起去,刚进门,李志明就打趣我:"老李,儿媳妇啊?这么多年没联系,你小子还挺能干嘛!"
我和她都笑着摇头。她当时说:"我是李老师请的保姆。"声音平静,没有一丝委屈。李志明有些尴尬,赶紧给她倒茶赔不是。
饭桌上,有人提议我们这些老教师合影留念。张秀英主动说要帮我们拍照。照片洗出来后,她把它装在相框里,摆在我书桌上最显眼的位置。"李老师,您看,这是您和战友们,得好好珍藏。"她总是这样,把我的事当成最重要的事。
离她走的日子越来越近,我越发坐立不安。白天心不在焉,晚上睡不安稳。我甚至开始整理以前教学用的课件,想找回当年的自信。"语文课上,我可是从没慌过的。"我自言自语,却半夜醒来,枕头湿了一片。
有天晚上,我正在厨房练习煮面条,张秀英推门进来。"李老师,这么晚了还煮面啊?"她看着锅里黏糊糊的一团,轻声问。
"睡不着,想随便弄点吃的。"我有些窘迫地解释。
她二话不说,拿过锅铲,动作麻利地重新煮了一锅。热气腾腾的阳春面,上面卧着一个完整的荷包蛋,葱花和香菜撒得恰到好处。"您尝尝,我放了点老陈醋,开胃。"
我们面对面坐着,夜深人静,只有筷子碰到碗的清脆声响。"张秀英,"我忽然开口,"你在这儿住得习惯吗?"
她愣了一下,然后笑了:"习惯啊。李老师对我很好,从没拿我当外人。"说着,她低下头,用筷子拨弄着碗里的面条,"这里比我老家条件好多了,冬天有暖气,夏天有电扇,走几步就是菜市场和医院。"
"那你为什么还要回去?"我问得有些急切。
她叹了口气:"儿子媳妇日子不容易,孙子又没人照顾。我是他奶奶,总不能不管吧?"
我沉默了。是啊,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何况她又不是我什么人,只是个雇来的保姆而已。
那天,张秀英进我屋帮我收拾书桌,无意中翻开了我的笔记本,看到上面歪歪扭扭记录的菜谱和失败的心得。她愣住了,手指轻轻抚过那些字迹。
"李老师..."她的声音有些哽咽。
"我是想学着自己来。"我有些窘迫,"你走了,总得自己照顾自己。这不,才学了几天,就把厨房弄得一塌糊涂。"
屋里安静得只剩窗外知了的声音。茶几上的老式收音机里传来京剧的唱腔,那是《贵妃醉酒》里的一段,唱得哀婉凄切。
半晌,她轻声说:"我给孙子织的毛衣还差一截袖子。"说完便走出了房间。我知道,她是不忍心看我这副狼狈相。
那晚上,我失眠了。月光透过纱窗,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影子。我从床头柜里取出一张泛黄的照片,那是我和妻子年轻时的合影,背景是单位分的新房子前。那时候刚分到这套房子,兴奋得不得了,还特意去照相馆拍了照片。
我盯着照片出了神。"秀贞啊,这些年我一个人,也算过得去。现在有个人照顾我,我却要眼睁睁看着她走。你说我这是何必呢?"我自言自语道,声音在空荡的房间里回响。
想起当年教书时讲过的一句话:"人这一生,往往是在失去后,才懂得珍惜。"我躺在床上,心里有个声音越来越清晰——不能就这样让她走。
五年来,她把我这个孤独的老头子当成家人一样照顾,而我呢?除了按月给工资,可曾真正关心过她的需要和感受?
天快亮的时候,我做了决定。我穿上外套,站在了她的门前,轻轻敲响了门。
"张秀英,我有个主意。"我斟酌着用词,像是当年备课那样认真,"我想和你一起去乡下,租个房子住。你照顾孙子,我——我帮你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我可以教孩子认字读书,也能照顾菜园子..."
她睁大了眼睛,一时没说话。晨光透过窗户,映在她略显苍老却温暖的脸上。
"我知道这提议有些突兀,但我想了一晚上。"我继续说,"咱们相处这么多年,你去哪,我跟到哪。我一个人在这城里也没什么留恋的。儿子工作忙,一年到头见不了几次面。这房子空着就空着,改天我托人收拾收拾,还能租出去增加点收入。"
张秀英的眼圈红了,她低下头,像是在思考什么重要决定。窗外,一弯新月挂在天上,清冷的光照在我们两个老人身上。
"李老师,您可想好了?乡下条件艰苦,没有暖气,冬天冷得很。您这把年纪,习惯了城里的生活..."她担忧地说。
"我是在农村长大的,知道乡下什么样。"我笑着说,"再说了,年轻时我还下过乡,当过知青呢,什么苦没吃过?别看我现在是个退休老教师,当年下地干活可是一把好手。"
她还是有些犹豫:"可是,您儿子知道吗?他会同意吗?"
"他忙他的,我活我的。况且我这把年纪了,还不能自己做主吗?"我有些倔强地说。
"那...那我跟儿子商量商量。"她终于说。
第二天,她给家里打了电话。我在一旁焦急地等待,像个等待考试成绩的学生。"儿子说了,只要您不嫌弃,欢迎您去我们那儿住。"她放下电话,笑着对我说。
那一刻,我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太好了!什么时候出发?我这就收拾行李!"我高兴得像个孩子。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们忙着整理行李,退掉物业费,跟邻居们告别。王大妈听说我要跟张秀英去乡下,意味深长地笑着说:"李老师,早就该这样了。你们两个在一起这么多年,早就是一家人了。"
杨大爷拍着我的肩膀说:"老李,有福气啊!以后有人照顾你,又能带带小孙子,多好啊!"他顿了顿,又压低声音说,"要是觉得合适,就把证领了吧,都这把年纪了,该及时行乐。"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没有反驳。心里却在想:是啊,也许真的可以考虑一下。
搬家前一天晚上,我和张秀英一起收拾最后的东西。我从书柜深处拿出一个小盒子,里面是我珍藏多年的照片、奖状和一些纪念品。
"这是我和秀贞的婚照。"我指着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说,"那是1975年,单位里统一安排的集体婚礼,简单又隆重。"
张秀英认真地看着照片,轻声说:"李师母真漂亮。"
"是啊,她走的时候才四十岁,正是好年纪。"我声音有些哽咽。然后我指着另一张照片,"这是我儿子小时候,那会儿正赶上拍彩色照片,特意带他去照相馆拍的,花了两块钱呢。"
我们就这样,一张张看过去,仿佛在翻阅我的人生历史。"张秀英,这些年你照顾我,我很感激。"我忽然说,"我这辈子没对不起谁,就是对不起秀贞,当年她病重时,我忙着学校工作,没能好好照顾她。"
张秀英轻轻拍了拍我的手:"李老师,秀贞师母在天上看着您呢,她会理解的。"
搬家那天,阳光正好。我站在老槐树下,看着这个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地方。楼道里的瓷砖已经有些剥落,墙皮也泛黄了,但每一处都承载着我的记忆。
张秀英站在我身边,轻声说:"国强,咱们走吧。"她第一次直呼我的名字,我心里一暖。回头看了她一眼,她正微笑着看着我,眼睛里满是柔情。
汽车启动了,窗外的风景飞快地后退。我看着城市的轮廓渐渐变小,心里却没有不舍,反而有种释然的感觉。
张秀英的老家在一个小山村,离县城有两小时的车程。到了村口,就看见她儿子赵勇和儿媳小丽站在那里等着。
"妈,您可回来了!"赵勇热情地接过我们的行李,对我也很客气,"李老师,欢迎您来我们这儿住。"
小丽也很热情:"李爷爷,我们给您收拾了一间朝南的屋子,阳光好。"
张秀英的孙子小虎,是个五岁的小男孩,圆圆的脸蛋,大大的眼睛,见了我就叫"李爷爷",亲热得很。
他们家是一座老式的砖瓦房,院子不大但很整洁,种着几棵果树和一些蔬菜。屋里的家具简单朴素,但收拾得干干净净。
"李老师,您看行吗?比不上城里的条件..."张秀英有些不好意思地问。
我环顾四周,笑道:"挺好的,空气新鲜,环境安静,比城里强多了。"
就这样,我在乡下安顿了下来。每天早上,我和张秀英一起去菜园子干活,她教我怎么种菜、除草、浇水。虽然腰酸背痛,但心里却很充实。
中午,我们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饭,小虎总是缠着我讲故事。"李爷爷,再讲孙悟空打妖怪的故事吧!"他眼睛亮晶晶的,充满期待。
下午,我教小虎认字学画,他学得很快。"不愧是老师的孙子!"我每次都这么夸他,他就咯咯笑个不停。
晚上,我和张秀英坐在院子里乘凉,看满天繁星。有时候,村里的老人也会过来串门,大家围在一起聊天、下棋,日子过得简单而充实。
转眼间,在乡下已经住了大半年。我和张秀英的关系越来越亲密,村里人都以为我们是夫妻。我们也没有解释,因为在心里,我们早已把对方当成了最亲近的人。
有一天,小虎放学回来,兴高采烈地喊:"奶奶,李爷爷,老师要我们画全家福呢!"
他拿出一张画纸,上面歪歪扭扭地画了四个人:爸爸、妈妈、奶奶和我。看着那幅画,我忽然有些哽咽。
张秀英也看着那幅画出神,眼睛里闪着泪光。"小虎,画得真好,奶奶要把它贴在墙上。"她轻声说。
那天晚上,我和张秀英坐在院子里,月光如水,洒在我们身上。我鼓起勇气,握住了她的手:"秀英,我们结婚吧。"
她愣了一下,然后红了脸:"这...这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我们相处这么多年,早就是一家人了。与其让别人猜来猜去,不如光明正大地在一起。"我认真地说,"再说了,我们都这把年纪了,何必在乎那些虚名?"
后来邻居问起我们的关系,我笑着说:"我们啊,就是黄昏里相互照亮的两盏灯。年轻时错过了缘分,老了才找到归宿。"
在乡下的小院里,我种了几株她爱吃的小葱,她织完了那件毛衣。有时候,我教她孙子念唐诗,她在旁边听得比孩子还认真。孩子念到"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时,她会不自觉地跟着念出下一句,眼里满是骄傲。
晚上,我们坐在院子里喝茶,看满天繁星。我会握着她的手,轻声说:"秀英,谢谢你让我的晚年不再孤独。"
她总是笑着回答:"国强,我也是。"
有人说,爱情是年轻人的专利。但我知道,真正的情感不分年龄,它可以在任何时候,以任何方式出现在你的生命里。
而我们,不过是黄昏里相互取暖的两个人,在生命的最后时光里,相互照亮,共同前行。
来源:十二月雪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