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那忙到连声「生辰喜乐」都没空说的夫君,在我生辰当日,和一女子同游桃林。
我那忙到连声「生辰喜乐」都没空说的夫君,在我生辰当日,和一女子同游桃林。
他们是话本里破镜重圆,奉子成婚的青梅竹马。
而我,是不守妇道,被他沉塘的糊涂前妻。
我提和离,他不准许。
悄悄逃跑,他将我软禁。
偷情的是他,质问我奸夫何在的,也是他。
我哪来的奸夫?
他却说,我夜夜都在梦里呼唤一个男子。
——一个我不认识的男子。
1
我的夫君崔澜卿出身百年士族清河崔氏,不及而立便官居高位,是这上京城里最为矜贵的儿郎。
人常言崔郎神姿高彻,品行高洁,这话并不作伪。
他无通房,不纳妾,不豢养外室,秦楼楚馆从不踏足,燕游酒席更无美人相伴。
我的崔郎洁身自好,不碰任何女子,也不碰我。
成婚一年,我仍是完璧之身。
「夫人,阿郎归府了。」
侍女阿丹兴冲冲地跑来。
我拉着她走到窗前,紧张兮兮地摸着发髻问她:「头发乱不乱?妆容可还得体?要不我还是洗了这妆——」
「夫人美极,阿郎见了定会挪不开眼。」
我红着脸捂住阿丹的嘴,小声说:「休得胡言。」
阿丹调侃的眼神倏然恭顺,我知是崔澜卿回房,忙去门外迎接。
步子稍快,姿态却不散。
我是小门小户的孤女,自两年前与他定婚起,便勤加修习大家礼仪,日日不敢懈怠,生怕会给他丢脸。
然而他从不携我赴宴,别家贵妇女郎也不邀我游乐。
时至今日,我尚未以崔澜卿妻子的身份现于人前。
昔年分明是他主动求娶,而今缘何频频冷落?
我敛起心中苦涩,笑意浅浅地向他行过一礼。
「夫人不必多礼。」
他的眉眼依旧冷清,别说夸赞我新妆姣丽,怕是连我用了唇脂都没发现。
我垂颈抿唇,欲将难堪掩藏。
可他根本不会多看我一眼,抿唇与否,并不重要,于是我又大方展露朱唇。
「夫人今日,好似与以往不同。」
他展开双臂,我正为他褪下紫金官袍,忽而闻言如此,不禁脸热。
「有吗?」
「许是我眼花。」
果不其然,我的面庞在他眼里就是生人。
崔澜卿换上玉白的宽袖长袍,颇有仙风道骨之气,而他也如一阵寒凉的雾气,从我身前刮过。
「夫君!」我急忙喊住他。
崔澜卿在门边回首望来,语气淡淡地问我:「何事?」
我突然不想把那番在心里演练过无数遍的话说出来。
晃眼瞥见阿丹焦急期盼的眸光,我硬着头皮开口:「明日是我十九岁生辰,香圣寺的桃花开得正盛,夫君可有闲暇?」
「河东节度使日前起兵叛乱,朝中庶务繁多,实难脱身,还请夫人见谅。」
「政事要紧,不敢耽误夫君。」
「嗯。」
我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眼里漫起薄薄水雾。
一声「生辰喜乐」都不说吗?
是,他忙,忙。
2
山岚吹愁,桃红滴露,阿丹如粉蝶振翅欢飞于花树间。
她是我三年前买回家的小婢,与我情同姐妹。
阿丹摘下一枝艳绽桃花簪进我发间,满不服气地说:「夫人这般貌美,阿郎当真有眼无珠。」
我正要提醒她谨言,忽听身后响起喑哑之声。
「依老夫看,有眼无珠之人,是这位夫人才对。」
「你胡说什么!」
阿丹气势汹汹走去,似要和这佝偻老者较量一番。
我拦住她,摇头示意不必与人争论。
这老者却不依不饶:「满打满算,夫人尚有一年可活,竟还将春心错系无情郎,如何不是有眼无珠?」
我如遭雷劈。
幼时我突生怪疾,寻医无果,危亡之际幸得高人相救,他亦为我批命。
父死母亡,门庭破败,情深缘浅,年终二十。
前二者全然印验,第三句初露端倪。
那么,我的寿数呢?
「前世今生皆命数,老夫有一奇书献上,万望夫人珍重己命。」
老者将书交于我,颤巍巍走进桃林深处。
阿丹夺过这书扔到地上连踩几脚。
「老骗子胡诌,夫人可不能听信。」
我捡起书,拍去封皮的尘土。
「踩它做甚?这可是我十九岁的生辰礼。」
阿丹立即安慰说:「夫人别伤心,管家今早送来好多珠宝锦绣,定是阿郎的吩咐。」
那些贺礼不过是依照府中惯例发放于我,根本无需崔澜卿专门吩咐。
我不忍戳穿她的幻想,只黯然道:「是,他心中……有我。」
我不愿再言,转而翻开这奇书,神色愈发凝重。
「夫人怎哭了?」
阿丹急得抓耳挠腮,我迷茫地摸摸眼睛,湿的。
我用帕角沾去泪花,心存侥幸地说:「我们去后山,去看了就知是真是假。」
3
桃花树下,崔澜卿与一女子相对而立。
花瓣落在他发顶,女子踮起脚要为他拂去,一下没站稳便扑进他怀里。
两人相拥片刻,崔澜卿将她打横抱起,走向不远处的马车,周围的侍从全被遣散。
马蹄未动,车厢却晃悠悠的。
崔澜卿,原来你不是清心寡欲的神仙。
泪珠从我眼中滑落,渐渐洇湿书页上的「原配王氏灵湘」。
数年前崔氏一族突遭贬谪,崔澜卿前途渺茫。
他有一青梅名唤郑滢,亦是此生挚爱。
碍于父命,郑滢不得不另嫁他人。
眼见崔家起复,崔澜卿跃居高位也不娶妻成家,郑滢心觉亏欠。
他偶然听闻我曾被世外高人批命年终二十,便着人登门提亲,意图以我这个命不久矣之人消解郑滢对他的愧疚。
我一介孤女,他娶我便能在我身死后施舍我一座牌位,让我不至于成为孤魂野鬼,如此也算他为郑滢积攒阴德。
郑滢心知他的用意,动容不已,更加无法忘怀往日情谊。
她不愿委身丈夫,也不肯麻烦崔澜卿,暗中寻来避孕偏方,以多年无子换取和离契机。
昨日搬回娘家,今日就和他相会在这桃林。
再过两月,郑滢就该发现自己有孕在身。
她知崔澜卿已有家室,便打算悄然离去。结果马车还未驶出城门,就被他追回。
郑滢的肚子等不得人,必须尽快过门,而崔澜卿哪会舍得她做妾?
我不能死于非命,否则他不能立即再娶。
我也不配存活于世,因为我是他们情爱里的瑕疵。
于是我成了这奇书里不堪寂寞,红杏出墙的粗鄙前妻。
那是崔澜卿第一次带我赴宴。
我饮下他递来的酒,而后被当众捉奸,与一莽夫赤身纠缠。
我成了犯下弥天大错的人,崔澜卿顺理成章将我沉塘溺死。
隔日便宣布即将迎娶郑滢。
坊间都道崔郎不甘绿帽,负气再婚。
世人皆怜崔郎遇人不淑,咒骂我王灵湘浪荡歹毒。
郑滢则隐身风波背后安心养胎,甚至她的名姓都鲜少出现在上京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里。
爱之深,计之深,便是崔澜卿待郑滢。
我不过是块发臭的河底石。
「兴许,真的活不过二十。」
「夫人定会长命百岁,这书邪门得很,不能信。」
阿丹的劝慰不及我的面色苍白。
我置若罔闻,喃喃低语:「怎么能不信呢?」
马车摇晃多久,我就在这高岗上呆立多久。
后来的一切都如书中所言,他的确抱着她下马车,也的确替她扶正发间珠钗。
就连那支在天光下熠熠生辉的银簪,都和书里的一样刺目。
我失魂落魄地往回走,路上差点儿与游人相撞。
「抱歉。」
这人并不气恼,反倒指向我身后,兴致勃勃地问:「夫人可是从那边过来的?」
「是。」
「那边真有命案?」
如果心死也算死,高岗之上便是血流成河。
4
直至人定之时,崔澜卿才姗姗归府。
我无权过问他今日忙了何事,只是一如既往地替他宽衣解带,服侍他沐浴净身。
崔澜卿以往都是闭眼仰靠在浴池边,今夜却是好心情,双眸竟还睁着。
水洗过的眉目澄澈无比,清晰地映出他翻涌的欲念。
我面无表情地将视线从他脸上移开,不经意瞥见水下的雄雄景象,忙不迭看向浴池前的屏风。
这是有多欢喜,居然连身下的巾帕都忘了裹。
我不禁在心底发出自嘲的笑。
成婚一年以来,崔澜卿虽不碰我,可他夜夜都与我同床共枕,今夜也不外乎如是。
我想,这曾是他给正室的体面,现在则是为保全他和郑滢的清名作打算。
耳边的呼吸声平稳绵长,我也随之坠入深沉且漆黑的梦乡。
我这人有个天大的长处,无论遭受何种打击,到了该睡觉的时辰准能入睡,并且雷打不动。
每次睁眼都是大白天,而崔澜卿天不亮就去上朝了。
好在他早间并不用我伺候穿衣,我也安心睡个懒觉。
顺道,平复病痛。
是的,我又犯病了。
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不疼的,尤其是小腹,坠着坠着地疼。
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我只能平躺着,硬生生忍耐腰后的剧烈酸痛。
这两三年,病症几乎持续发作,只有轻和重的区别。
我看过大夫,喝过不少的药,可越喝越严重,后来索性就不管了,随它去。
崔澜卿知道我有这怪病,以往最多客气地叮嘱我好生歇息,从不会留下陪我。
郑滢也病了。
准确说来,她是昨夜里轻微咳嗽了两声。
崔澜卿很是忧心,一早就送她前往他清幽的别院将息,又请来御医为她诊脉。
当夜他没有回府,和郑滢在别院里纵享极乐。
「嘶——」
下腹猛然抽疼,我不禁痛呼出声,低语道:「果真只能活到二十。」
我举起手臂,衣袖自然滑落。
肌肤发了不少红疹,有的都已变成一团青紫。
两腿和胸腹也差不多。
除却头几次犯病,许久不曾这般严重。
我可能真的快死了。
若是只有一年可活,我不能再在崔府蹉跎下去,更不能接受沉塘溺亡的结局。
我要离开崔澜卿。
5
三天后的傍晚,崔澜卿散值归府。
我没有去门外迎接他。
「崔大人,我们和离吧。」
崔澜卿总是一副不食烟火的冷淡模样,饶是听我直言和离,眼里也不曾泛起半分波澜。
「我这三日忙于朝务,夫人见谅。」
他那日明知我极可能会去香圣寺,也要和郑滢在那处私会,显然并不担心遭我撞见。
怎的这时候有心思找借口敷衍我?
他连虚伪都是冷冰冰的,我别开眼,不欲再看这张脸。
「我一鄙薄之人,不堪为高门妇。」
「夫人怨我冷待于你?」
「还请崔大人赐我和离书。」
「成婚那日我已说知于你,恩师仙逝,我承先生诸般恩泽,合该践行孝道,为他守孝一年。」
「上个月十八,崔大人就已除服。」
我有些激动,音量高了不少,崔澜卿仍是一派气定神闲。
「政事缠身,无暇顾及夫人确然是我之过。再过段时日,我陪夫人去香圣寺赏桃花。」
赏桃花还是赏他和郑滢苟合?
「不必了,崔大人尽快与我和离就好。」
崔澜卿不语,招呼小厮上前伺候,换上常服便若无其事地离开。
此后半月,我日日都同他提起和离,无一不受到他的无视。
我不明白,他隔日就去找郑滢,怎么偏不答应和离?
莫非偷来的就是更香?
「阿丹,陪我出门散心。」
眼见一干侍从要跟上,我沉着脸,挥退他们。
街市吵嚷,鱼龙混杂,阿丹揽着我说:「夫人,这里好挤,我们回府吧。」
「不急。」
家道中落,我一人撑起门楣,大小事务都落在我肩上,因此也结识了各路人马。
半个时辰内,我就弄到了两张路引。
「阿丹,我们逃。」
阿丹满脸迷惘,好似没听懂我的意思。
「我要离开崔府。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去城外的渡口。」
此时人多,车夫和侍卫不易行动,我拉起阿丹就穿行在人潮里。
她拽停我。
「夫人,我们两个弱女子出门不就是找死吗?」
「待在崔府才是找死。」
「夫人何出此言,您该不会还在信那本怪书吧?」
我不想再浪费时间,丢开她的手,直言:「你若想留,我可就自己走了?」
「我走我走,夫人去哪儿我去哪儿。」
我立马牵起阿丹的手,同她奔去渡口。
出了城门,自由近在咫尺,阿丹却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跌坐在地。
「我实在跑不动了。」
我费劲扶起阿丹,带着她跑。
「我们去船上歇息,坚持。」
一路跑跑停停,我们终于在收渡前赶到。
阿丹忽然「哎哟」一声,弯腰捧住肚子。
「夫人,我内急,马上就回。」
她一溜烟儿跑进芦苇丛,我都看不清她在何处。
「阿丹?」
她伸出手挥了挥。
船上的空位越来越少,我先付钱给艄公,请他等一等,可阿丹迟迟不出。
我干脆进去找她。
晃眼竟见崔澜卿纵马赶来,他身后还跟着一队带刀侍卫,应是来此办差。
我正欲躲进芦苇丛,艄公突然高声催促:「夫人,船要开了,您到底上不上啊?」
我心烦意乱,无奈说:「船家先行,我不上了。」
我要是抛下阿丹,她肯定会被崔府发卖。
世道艰难,我怎能将她推入火坑?
崔澜卿已然逼近,无处可躲,干脆站在原地。
骏马抬蹄嘶鸣,恰在我跟前停下。
他坐在高头大马上,居高临下地睨着我。
「夫人,这不是前往香圣寺桃花林的方向。」
6
我的病,更重了。
红疹淤青连日不散,乏力酸软精神恹恹,整日不想下床。
再说,一个连房门都出不去的人,下床又能做什么?
崔澜卿将我软禁,我只能在他的陪同下,才能在这四四方方的庭院里走动。
一个月来,他每天都早早归府。
白日里时常陪我散步,夜夜躺在我身旁,我完全没有出逃的机会。
「夫人,您一天都没吃东西了。」
阿丹端来碗鸡汤,里面应是放了药材,一大股怪味。
她自逃跑那日就腹泻不止,脸色到现在还是煞白的。
「你喝吧。」
「我不敢喝,这可是阿郎特意吩咐熬给夫人的。」她努力说笑,「我就说,阿郎心里有夫人。」
他心里有我没我都不重要了,我现在只想逃。
再有十天,他就该带我去赴那场捉奸宴了。
那时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阿丹,我——」
房门忽而打开,崔澜卿回来了。
阿丹低眉顺眼地退下,我趴在床上,转头朝内。
「夫人今日可有好些?」
他坐在床边注视我的背影,如芒刺背。
风水轮流转,无话可说的人成了我。
崔澜卿最近和我说的话,比此前一年加起来还要多。
也是,不做些恩爱戏码,怎好证明他的清白无辜?
我向里面挪去。
崔澜卿继续道:「府里搭了戏台子,夫人可要去听听戏?」
我闭口不言。
「还来了些能人异士,可在短时内变换样貌,伸缩身量,吐火吞剑。」
我拉过被衾蒙住头,没心情再听他废话。
恍惚间,我听到崔澜卿轻笑了笑。
错觉吧,他怎么可能会笑?
至少,从未对我笑过。
「夫人许久不曾出府,不如明日去香圣寺游景?」
我立马掀开被子,不可思议地问:「真要让我出府?」
「我与夫人同去。」
7
若我没有记错,这辆马车正是他和郑滢待过的那辆。
一想到他们在这里做过的事,我就直犯恶心。
「夫人不舒服?」
「看你不舒服。」
命都快保不住了,还和这杀人凶手讲什么礼数?
性子冷也有性子冷的好处,饶是被我指着鼻子骂,崔澜卿也不动声色。
他推开车窗。
「夫人透透气。」
「你答应和离,我什么气都没了。」
崔澜卿不再出声,静静望向窗外的葱茏风景。
临下车,我矮身钻出车厢。
他立于车下,抬手要搀扶我。
我直接挈起裙摆跳下去,独自向前走。
「夫人,走错道了。」
「哦。」
原以为崔澜卿要去桃林故地重游,不料他竟带我去拜佛。
这是要当面给我上香烧纸还是想提前超度亡魂?
他倒是心善。
斋室里,崔澜卿和住持圆真大师你来我往着辩论佛经,我昏昏欲睡。
两人歇嘴的间隙,我小声问他:“我能出去吗?”
他点点头。
一大堆侍从远远监视我,我随便找了处凉亭闭目假寐。
僧人唰唰扫地的声音实在催眠,打盹成了深睡。
「施主,施主?」
我迷迷糊糊醒来。
一僧人双手合十,站在跟前。
「师傅有事?」
「小僧听施主似在梦魇,便自作主张将您唤醒。」
梦魇?
我睡得可香了,从不做梦。
忽然想起之后的打算,我低声道:「听闻贵寺有一清心神药,不知师傅可否替我求些来?」
少顷,他拿来瓶丸药。
谢过之后,崔澜卿就走进视野。
我坐回亭椅,背对他。
崔澜卿挨着我坐下,我蹙起眉移向一旁。
「崔大人最近像是被鬼附了身。」
「冷落了夫人,是我不对。」
「你也不是第一天冷落我。」
「之前我尚在孝中,不敢亲近夫人,而今则是夫人不愿近我。」
我懒得应付他的虚情假意,起身就走。
崔澜卿仍是坐在亭椅上,平淡如水的口吻里满是不容置喙的威严。
「夫人,适可而止。」
骨子里对他的敬畏开始作祟,我憋屈地往回走,板着脸请示:「可以回府了吗?」
「可以。」
8
怪不得崔澜卿二十八岁便能稳坐中书令一位,就这隐忍的性子,的确厉害。
一连四十天,除却料理政事就是回府陪我,连前院书房都甚少去过。
我赖在床上,他就靠在床头看书。
我去庭中荡秋千,他就站在后面推我玩。
虽说崔澜卿不论做什么都一副神情淡淡的样子,可我能感觉到他的愉悦。
郑滢有了身孕,我明日就要腾出他妻子的位置。
有情人终成眷属,他是该高兴。
翌日,崔澜卿第一次携我出席宴会。
曾经心心念念,如今弃若敝屣,我只想这恼人的宴会快些结束,好给我的命运一个干脆的了断。
偏生找我们搭话的人来了一波又一波。
一位有些春秋的夫人调侃说:「崔大人走去何处,弟妹便要跟去何处,真真是个黏人性子。」
我客气笑笑,无意接话,气氛稍显尴尬。
崔澜卿打起圆场:「湘儿年纪尚小,离不得我,还请嫂夫人见谅。」
这话听得我浑身起鸡皮疙瘩,所幸他很快结束闲聊,领着我入席。
桌案摆有瓜果菜肴,以及,一壶酒。
「湘儿想饮酒?」
他这是「湘儿」上瘾了?
崔澜卿斟上一杯轻嗅。
「是果酒,可以适量饮些。」
要你准许?
我夺过酒杯一饮而尽,喉咙呛得难受,咳个不停。
后背倏然多出一只手,我愣住,原是崔澜卿在为我拍背顺气。
一瞬间,脑袋晕乎乎的。
不是因他细微的关照而心动,而是真的晕。
我已事先服下香圣寺的醒神药,神志应当能保持清明。
「我不胜酒力,能歇歇吗?」
「我陪你去。」
「一大堆人都等着敬你崔大人一杯酒,我不敢和他们抢人。」
恰有一鹤发老者端酒前来,崔澜卿便吩咐侍女带我去歇息。
我的机会来了,然后,它又走了。
头脑晕得厉害,我在侍女的搀扶下勉强走到床边倒下,而后彻底不省人事。
不知昏迷多久,也不知阿丹没在城外等到我会否回府,我装着满脑子混沌,缓缓睁开眼。
床边坐着个人影,似是崔澜卿。
我脱口而出:“你是来捉奸的?”
片刻后,他略带嘲讽地说:「湘儿的奸夫也来了?」
这是何意?我听不懂。
我的嘴被捏开,清凉微涩的药液倒了进来,头脑逐渐清晰。
崔澜卿再问:「他呢?」
「你在说什么,什么他?」
他冷漠回答:「你的奸夫。」
这和书上全然不同,是哪里出了问题?
崔澜卿讥讽一笑。「湘儿夜夜都在睡梦里呼唤的那个阿唯,他现在何处?」
我猛然坐起身,疑惑地看着他。
「我在睡梦里喊人?阿唯又是谁?」
「这话该由我来问你。」他倾身凑近,目光锐利地直视我的眼睛,「阿唯,究竟是谁?」
崔澜卿这副严肃的面目很是骇人,我不禁向后退,腰带却被他抓住向前一拽。
「你我成婚一年,你就在梦中喊他一年,此时竟还敢装傻充愣,反问我阿唯是何人?王灵湘,你好大的胆子。」
不是他在外偷人吗?
怎变成是我被他质问奸夫?
我很快冷静下来,斩钉截铁道:「我不认识什么阿唯,你休想骗我。」
他眸光凉薄,像是对我失望透顶。
「难不成,你从不知自己会梦呓?」
梦呓,噩梦……
僧人的话语骤然回荡在耳边。
我惊恐不已,喃喃自语:「我要去香圣寺。」
「阿唯在香圣寺?」崔澜卿问,「他是个僧人?」
和他说不清,我起身就向门外跑。
一进山门我就开始急切搜寻那人的身影,崔澜卿不慌不忙地跟着我,好似看客。
终于在凉亭那处,我找到了正在洒扫的师傅。
我焦急说:「十天前我向你求药,你说我在做噩梦,还记得吗?」
他愣了愣,眼睛忽地一亮,显然是还记得。
我心头狂跳。
「我当时说了什么梦话?」
「施主好像,在喊一个人的名字。」
「什么名?」
师傅回想着说:「阿……唯?」
9
阿唯是谁?
这事太过离奇,我难以置信。
「你是骗我的吧?
「你不愿让人发现你和郑滢的事,才将这顶罪名扣给我?」
崔澜卿久久凝望我。
「郑滢又是谁?」
我心中忽感轻快。
他就是在骗我。
什么梦呓,什么阿唯,通通都是为了掩盖他和郑滢的私情。
「论起装傻充愣,我可比得过崔大人。」我底气十足地指向桃花林,「生辰那日,你和郑滢,还有那辆马车,我全都看见了。」
崔澜卿眼里的冷傲顷刻被疑惑代替。
「看见了什么?」
「你和郑滢无媒苟合。」
他蹙起眉心,我看不懂这副复杂的神情,只当这又是他的诡计。
「郑滢是谁?」
「门下侍中郑大人的独女,与你青梅竹马,情投意合。」
崔澜卿的神态莫名凝重,弄得我满头雾水,心里发虚。
「你怎、怎这般神色?」
他走近我,轻轻将我带入怀中,揉了揉我的脑袋。
「我们先回家。」
我推开他后退,戒备地盯着他。
崔澜卿放软语气,作出令我陌生的温和之态。
「湘儿先随我回家可好?」
他奇怪得让人害怕,我转身跑开,没两步就被他从背后抱住。
「你到底在做什么!」我几乎是嚷出来的。
「随我回家。」
我挣扎着说:「你把话讲清楚。」
他稍稍松手,将我转个面,捏紧我的肩头说:「郑大人膝下并无女郎,我亦不曾与谁青梅竹马。这世间,没有郑滢此人。」
「我亲眼目睹,你休想抵赖。」
「那日我一整天都在宫中视事,忙到夜里才回家,出入时辰皆有左监门卫和本省官廨作记录。」
我怔然不已,心中信念有所动摇,倔强道:「阿丹,阿丹也看见了。」
崔澜卿近乎哄着我:「那我们回家,回家问阿丹。」
他此时待我的小心翼翼,让我觉得我已病入膏肓。
可我近来的确病得厉害。
下了马车我直奔后院,阿丹正在修剪花枝。
「阿丹,」我边跑边问,「生辰那日,你也瞧见他和一个女子在桃花林里亲昵是吗?」
阿丹望向崔澜卿,再看着我,茫然道:「夫人怎么了?」
依她这脾性,若是当真看见崔澜卿,岂会不私下向我抱怨他?
可我每日过得这样清醒,头脑怎会也在犯病?
突然记起那书,我赶紧进屋将它从箱底翻出。
「父死母亡,门庭破败,情深缘浅,年终二十。」
其上再不见崔澜卿和郑滢,通篇只重复这一句。
我呆滞地捧着这书。
崔澜卿夺过一看就将它丢远,厉声吩咐:“拿去烧了。”
接着他好像在问阿丹此物由来,我听不真切,耳中的声响轰隆隆,仿佛遥远山谷吹来的风。
10
我成了疯子,大变样的却是崔澜卿。
他如今只有两大要务,一是朝堂政事,一是我。
大到寻医问药,小到我穿何种颜色的衣裙,他都事无巨细,亲力亲为。
我不愿拖累他。
「和离吧。」
崔澜卿头都不抬,仍旧吹着冒热气的药汤。
「不必再照顾我,放我走吧。」
他将汤匙喂到我嘴边。
「不烫了,一口喝。」
又在装糊涂。
我憋得慌,径直端碗几口喝尽,他将一块蜜饯塞我嘴里,指腹若有似无地刮过我门齿。
这小玩意儿甜得人满腹酸涩,我一下躲回被窝里蜷缩着。
崔澜卿拍着被子哄睡,他的手分明比春风还轻柔,落在我心里就跟个大铁锤似的。
「我都分不清你是真的是幻象,能不能别对我这么好?」
他俯下身,隔着被子从背后抱住我。
「我是真的。」
「不用可怜我。」
「并非可怜,」崔澜卿收紧怀抱,「而是爱怜。」
「我才不要你爱我。」
一个将死之人,命都没有,谈什么爱?
崔澜卿不理会我的气话,缓缓道:「可惜,你从不问我为何娶你。」
眼泪打湿枕面,我尽力语气如常:「因为你想早日当上鳏夫。」
「抱歉,我该早些想到,如此便不会和你错过一整年。」
想到什么?
想到我梦里喊的阿唯是假的,还是想到我脑子有病?
「为什么等到我快死了,你才说你爱我?」
「你不会死,我们要白头偕老。」
我暗自抹去泪水,强装镇定地说:「等我活过二十再说这话。」
我怕我无法变老。
11
病症反复无常。
有时接连数日不发红疹,有时却看见郑滢站在窗外盯着我和崔澜卿,还会看见阿丹一会儿一张新面孔。
眼中万象迷蒙,唯有崔澜卿是清晰的存在。
他散值回家的时刻,是我一日里最为幸福的时候。
此时暮色苍茫,崔澜卿尚未归来。
我焦急得在门外来回走,根本停不下脚。
见他从游廊里走来,我冲过去抱住他。
「你怎么才回来?」
「湘儿莫怕。」崔澜卿安慰说,「加急军情亟待处置,这才回来晚了。」
我抬起婆娑泪眼望他,哀求说:「你将我带上吧,我不想一个人在家。」
他抹去我的泪。
「今日心情不畅?」
「郑滢又来了,她一直悬在房梁上,瞪着眼睛看我。」
这次的幻象格外长久,至今没能消失。
只要我一转头,准能看见她直条条地吊在书房里。
「明日旬休,我一整天都陪你。」
明天过后呢?
他既没有直接答应我的请求,我便不敢再提,赶紧关心道:「你还没用晚膳吧?」
「湘儿呢?」
「你不在家,我不敢吃。」
崔澜卿对此毫不意外,只摸摸头说:「往后午间我都回家,陪你用膳。」
「用过饭还得往回赶,我等你散值便好。」
「不好,你得吃饭。」
他揽着我回房,路过书房,我悄悄瞄了眼。
郑滢走了。
我顿时热泪盈眶,依偎着崔澜卿。
「以后可不可以早些回来?」
12
崔澜卿一语成谶,我当真变得离不开他。
只有待在他身边,我才能脱离骇人的幻象。
他为我请来不计其数的大夫,我吃下的那些药还真起了作用。
白日里,我很少出现幻觉,红疹乏力几乎没有再发。
我日益痊愈,可我对崔澜卿的依恋已经流淌在血脉里,遭他抛弃的恐惧也时时笼罩我。
除却床笫之欢,我能报答他、笼络他的,并不多。
他担心我的病情,直到大夫确定没有大碍,才答应与我圆房。
今夜是真正的洞房花烛,我的心很是紧张,身体却莫名适应。
我坦诚地告诉崔澜卿,他颇为愉快,竟和我说起玩笑话:「看来我们前世便是夫妻。」
「来世还要做夫妻。」我枕着他的手臂,「也不知今生的福气有多长。」
再有半年,就是我的二十岁生辰。
崔澜卿埋头吻了吻我鬓发。
「湘儿愈见好转,定会福大命大。」
我忽然记起幼时经历,笑说:「兴许我真是有福之人。听我爹娘说,我一出生就被人偷走了。
「孰料满月那日,我竟躺在家门口。得亏我有胎记,否则爹娘肯定认不出我。
「自我满月到五岁,其间丢过数十回,可我次次都能回到父母身边,定是有上苍保佑。」
「湘儿就没一次记得是谁带走了你?」
「不记得,不过忘了也是一种福气。」
崔澜卿呢喃说:「是吗?」
又道:「湘儿福运深厚,我们明日去香圣寺叩谢佛祖。」
经他一提,脑海里倏然浮现一位僧人牵我回家,路上还给我买了串糖葫芦的模糊画面。
「是该拜谢佛祖,顺便再给阿丹求道平安符,她的面色一直不见好。」
隔日上山途中,晴光乍变,骤雨倾覆。
马车仓促驶进破庙,我一下车就听见微弱的声响。
崔澜卿陪我循声找去。
佛像背后躺着个额头流血的妇人,身上放有长布包,怪声便是由此传出。
他揭开层层包裹,里面竟包着婴孩。
妇人浑身湿透,这孩子却是滴雨未沾。
崔澜卿抱起襁褓,吩咐随行医者为这妇人诊病,万幸只是皮外伤。
软乎乎的婴孩天真可爱,我轻戳戳它的脸蛋。
「我也想抱抱。」
我没抱过婴儿,两只手怎么摆都觉着不稳当,无奈道:「算了,我不会。」
「不难。」
崔澜卿单手抱着婴儿,另一手调整好我的胳膊,随后把襁褓放在我臂弯里。
婴孩突然啼哭,我忙把它塞回他手里。
「湘儿莫要内疚,婴儿哭闹乃是常事。」
我急急说:「可它哭得好大声。」
「许是该换尿布了。」
妇人背着一大一小两个包袱,他让侍从将小的取来,拿出块干净尿布就走到马车边给婴孩换好。
「夫君还会照顾小婴儿?」
「我是崔氏长子,弟妹十数人,耳闻目见罢了。」
一看就会?
我由衷夸赞:「夫君好厉害。」
崔澜卿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13
每入香圣寺,崔澜卿必与圆真大师辩经,而我必定犯困。
起初我以为是佛经的缘故,听的多了,才知仅是圆真大师口中所念的佛经使我困倦。
可我不能睡。
前几次我都在崔澜卿怀里醒来,他居然把我抱在腿上和圆真大师辩论,这实在令我难堪。
我挡不住睡意,便只好请他们出门对谈,我则在附近走走。
屋后有个佝偻身影闪过,我思绪一滞,恍神追去。
他躲在墙角,看我的眼神极为惊惧。
「逃,快逃,」这把声音更是喑哑,费劲地说,「快——」
话音戛然而止,他埋着头,慌张把脏乱的头发拨到脸前。
我怔怔转身,崔澜卿一脸平静地站在我后面。
「怎跑来此处?」
我指向墙角,忐忑问他:「你、你看见了吗?」
他的目光不曾移向墙角,我知道,幻象又来了。
「那日给我送书的老叟,我看见了。」
崔澜卿拥我入怀,轻声哄道:「湘儿莫怕,我在。」
隐约间,我好像听见利器插进血肉的响动。
微弱的闷哼后,雨后的土腥味混杂着淡淡血腥气一道飘进我鼻子里。
风一吹,什么都没了。
「湘儿回头瞧瞧?」
老者不在了,我却松快不起来。
许久不曾出现幻觉,我都以为我的病快要康复,原来病愈在即也是我的幻觉。
「切勿胡思乱想,大夫们都夸你恢复得极好。」
「嗯。」我垂头丧气地说,「夫君陪我走走,我心里闷。」
我漫无目的地走到凉亭,一个六七岁的小沙弥正使着笤帚扫地。
恍然记起,我这几次都没有看见那个喊醒我的僧人,便问起这小沙弥。
「师兄很早就还俗了。」
「湘儿找那位师傅有事?」
「随口问问。」
崔澜卿的神情中依稀可见冷肃之意。
我挽住他的手臂轻晃了晃,撒娇道:「夫君,我想回家。」
果然,他的神色立马缓和。
回家的路上,崔澜卿自上了马车就闭目养神,我靠着他的肩,一垂眸便瞥见裙边有两滴暗红。
细瞧着,是血。
幻象又来了。
我张口就想喊崔澜卿,见他仍在歇息,便忍住冲动。
无妨,他就是我的解药,只要出现幻觉,挨着他就会好。
我抱住崔澜卿的胳膊,一会儿睁眼,一会儿闭眼。
那两滴血,依旧存在。
「湘儿眼睛不适?」
我心头一跳,竟不知他何时睁开的眼。
双唇嗫嚅几下,终究没有说出裙边的血,只眨眨眼说:「进沙子了,帮我吹吹。」
14
我有了秘密。
睡前,崔澜卿问:「湘儿有心事?」
我随口扯谎:「阿丹的面色更苍白,希望戴上平安符会好转。」
「会的。」
的确,戴上平安符的当天,阿丹的脸蛋就变得红润,眼里亮晶晶的,精神很是振作。
「多谢夫人的平安符,我什么毛病都没啦。」
「平安符果真有用。」
「两年前我染风寒那阵,也是多亏有夫人为我求来的平安符。」她的语气忽而低落,「可惜我拿滑了药碗,将那符打湿了。」
我等着她的后话,阿丹却转头为我采撷鲜花。
两年前她是打湿了平安符,可我后来又去寺里为她求了一道。
她当时握着那符泣不成声,神情悲凉,一遍遍地说:「姑娘要记住,阿丹绝不会忘记这平安符。」
究竟是阿丹忘了,还是幻象出现了?
我的秘密,又多一个。
睡前,崔澜卿问:「阿丹瞧着已大好,湘儿高兴吗?」
「高兴。」我尽力高兴地说。
他对我无微不至,我却对他接连隐瞒。
一瞬间,我想把所有事都告诉他,可有的话一开始没能说出,此后再难张口。
「湘儿有话要说?」
他向来敏锐,我只好再对他撒谎:
「要不你先睡,我担心我的梦呓——」
「你很久没有梦呓,不必忧心。」他强硬地打断我。
「可——」
「我不喜欢你提别的男人,哪怕是幻觉,也不可以。」
他说话的口吻有些冷峻,我不敢再提,只好缠着他撒娇讨好他。
可我仍想知道,我在梦里除了呼唤「阿唯」还说过何话,免得再触他的霉头。
情酣之后,我问:「阿丹病愈,我该去寺里还愿,夫君明后日可有空?」
「朝中事忙,下次旬休我们再去。」
我小声嘀咕:「还愿这种事,拖不得。」
「湘儿敢自己去吗?」
我要的就是自己去,可不能表现得太明显。
「我想夫君陪我去。」
「可我最快也得四天后才能拨出空闲。」
我翻身背对他,装作气鼓鼓地说:「明日我自己去。」
崔澜卿轻笑道:「早去早回。」
戏要做足,我躲进被窝不理他。
15
阿丹陪着我在寺里散步。
路过老者待过的墙角,我意外瞥见四五滴喷溅的黑印。
我又想起裙边的两滴血。
「夫人在看什么?」
我试探着说:「山上许是落了大雨,泥点子都溅到墙面了。」
阿丹凑近一瞧,惊讶说:「还真是,原来山下的雨都落在山上了。」
「或许是吧。」
如果墙角的印记不是幻觉,那我裙边的两滴血,会是真的吗?
我不敢细想,赶紧摸着腰间,焦急地说:「夫君送我的玉佩不见了。」
「夫人别急,我们这就去找。」阿丹吩咐侍从分头搜寻,她独自陪在我身边。
我哭着说:「他们都不认识我的玉佩,那可是夫君送我的,怎么就丢了?」
阿丹见我越哭越厉害,忙道:「夫人别哭,我们也去找。」
我索性蹲在地上大哭。
「那、那我这就去找,夫人别乱跑,在此处等着我。」
我装作没听见,继续嚎啕。
阿丹一走,我立马跑去凉亭。
小沙弥提着笤帚正要离开,我赶忙喊住他。
「敢问小师傅,你那位还俗的师兄去了何处?」
「师兄说要云游四海,积善偿罪。」
我不解地问:「罪,什么罪?」
「小僧也不明白,只常听师兄还俗前说他犯下口业。」
我直觉这与我有关。
「他是何时提起的口业?」
「应该是四月,没两天就还俗了。」
那僧人喊醒我的时候,正是四月。
一个可怖的想法浮现在脑海。
——生病的人,真的是我吗?
回到府中,这个念头仍是挥之不去。
我不该怀疑崔澜卿。
他爱护我,照顾我,而我对他全无价值,他犯不着为我大费周章。
可那送书老者的血,又该如何解释?
「湘儿。」
我猛然离开秋千,惊魂未定地看着突然出现在身后的崔澜卿。
「吓到了?」
「没有。」
崔澜卿把我按回秋千,慢悠悠地晃着我。
「湘儿今天哭了。」
包括阿丹在内的所有侍从,每日都会把我的情况禀报给他。
我以往只当崔澜卿关心我,这时不禁猜想,只是关心吗?
「我把夫君送的玉佩弄丢了。」我眨眼就流出眼泪,「我怕夫君恼我。」
崔澜卿拉停秋千,走到我跟前单膝蹲下。
「一块玉佩而已,丢的又不是湘儿,我怎会生你的气?」
「倘若丢的是我,你待如何?」
他垂颈整理我的裙摆,语气寻常:「我会杀了湘儿,再自尽殉情。」
我艰难开口:「夫君是骗我的吧?」
「当然,」崔澜卿抬手捏捏我的脸,「我怎舍得欺负湘儿?」
我干巴巴地笑说:「夫君对我最好了。」
16
许久未见到郑滢,乍一看到她坐在秋千上看书,我疲惫地闭上眼。
习惯使然,我跑向门边。
以往每一次出现幻觉,我都会去门口等待崔澜卿回家。
可今天,我停下了脚步,转向秋千上的女子。
「你是谁?」
她并不理会我,依旧低头看书。
我抽走她手里的书,她终于抬起头,目光空洞地望着我。
这眼神让我无法呼吸,我迫切地需要崔澜卿的怀抱。
逃跑的念想鼓动不安,我克制住发软的双腿,继续站在原地。
我再问:「你是谁?」
她不言不语,眼风却往下一扫。
顺着她的视线,我看向被我紧攥住的书。
颤抖的手指翻开书页,熟悉的内容映入眼帘。
这是老者送我的书。
亦是,崔澜卿送我的试探。
身后响起缓缓脚步声,书本从我手中脱落,啪地一声落地。
我转过身,崔澜卿站在对面,臂弯上搭着一条浅碧色的裙子。
裙边,有两滴血。
我连一滴泪都流不出,只是迷惘地凝望他。
他牵着我的手走回房,就像我们平常那样。
「为什么?」我问。
崔澜卿关上门,解下我的裙子,一边将这碧裙围在我腰间,一边说:「我爱了你两辈子,爱到连性命也不顾。」
他猛地勒紧我的腰带,抬起头,淡淡问:「可你为什么不爱我?」
我听不懂这番匪夷所思的话,茫然问:「你生病了?」
「我身心康健,」崔澜卿缱绻地注视我,「湘儿也是。」
我不禁向后退,他步步逼近,害我跌坐在床边。
眼前一暗,崔澜卿站在我身前,挡住所有的光,面色阴沉。
「前世你也总是这副表情,为何要怕我?」
「你疯了?」
「你只爱你的阿唯,心里从无我崔澜卿一席之地,我怎能不疯?」
「越说越离奇,你该看大夫。」
我起身要走,他一把将我推倒在床。
「这一世你都不曾见过李唯,为何还是不爱我?」
他像是一座山,死死压在我身上。
我喘不过气,求生的本能使我赶紧开口:「我们是夫妻,我当然爱你。」
「你是我的妻子,可我不是你的丈夫,你只认李唯。」
「什么李唯,我只认识崔澜卿。」
他轻声一笑。
「前世你在我身下承欢时,也说过类似的话。
「你说,王灵湘生前只有李唯一个夫君,死后也只做他的妻。
「而我崔澜卿,不过是个永堕地狱,不得轮回的恶鬼。
「真可惜,你什么都不记得。」
他的眸光平静到诡异,我的眼泪不受控地涌出。
「我没说过那种话,我只嫁过你。你先下来好不好?」
崔澜卿根本不理会我的话,自顾自地说:「你又哭了,每次和我欢好,你都要这样哭。」
他抹去我的泪水,指尖顺着脸颊滑到颈间,忽地掐住我的脖子,附耳温柔呢喃:
「这次不准哭。」
17
按崔澜卿的说法,前世我是李唯的妻,他对身为人妇的我一见钟情。
于是背地里陷害李家起兵反叛,又派人放消息,暗示我主动献身救夫家。
李唯最终保住一命,流放三千里,而我成了崔澜卿的妻子。
得知真相后,我不肯再依顺他,还联合他的政敌暗杀他。
一切都在崔澜卿的掌控中,我便成了他的禁脔。
此后终日抑郁,趁沐浴之际自溺于浴池。
崔澜卿以香圣寺千百僧人的性命为要挟,逼迫圆真助他扭转乾坤。
这辈子他一出生就带有前世记忆,长到九岁等我降世,他便将我从父母身边偷走。
重生的不止是他,圆真及时赶来,将满月的我送回王家。
后来的五年,崔澜卿多次尝试将我从父母身边带走。
无论他将我藏在何处,圆真总能找到我。
崔澜卿不再想着将我带走,开始打起我身边人的主意。
就在我五岁那年,他杀了我的亲生父母,找人易容扮成他们的模样,半年一更换,以此确保他们不会对我产生感情。
我的一言一行,哪怕是中午吃了几碗饭,第一筷夹的是哪道菜,都会被记录在册,日日呈送崔澜卿。
出现在我生命中的每一个人,都经过他的精心设计。
我会长成何种脾性,全看他想如何描绘我的模样。
什么高人批命,什么桃林奇遇,什么寺庙梦呓,尽是他计划里的一环。
婚后一年的冷落和所谓青梅挚爱,不过是他想让我尝尝爱而不能得,痛而不能愈的滋味。
我转身一走,「郑滢」和送书老者就被崔澜卿亲手解决。
老者有幸捡回一条残命,最终还是死了。
就死在我脚边。
此后的幻象「郑滢」,全是崔澜卿命人假扮。
可吊在房梁上的,不是假的。
为了做一场真实的戏,他杀了一个真实的人。
又何止一个?
前世我十六岁嫁给李唯,崔澜卿特意挑中今生的这一天与我定亲,开启对我的报复。
自此夜夜堂而皇之地进入我房里,让我患上长达三年有余的「怪病」。
我抱着两膝缩在床角,呆呆望着脚踝上的齿痕。
这哪是什么怪病?
我真傻。
18
崔澜卿辞去官职,监视我,成了他唯一的事务。
院子里空荡荡的,看不见任何奴仆,我的眼里只有他。
「湘儿,该去沐浴了。」崔澜卿取出我的干净衣物,整齐叠放在托盘里。
等他做完这些,我依旧缩在床角里,一动不动。
「是要我抱你去?」
他笑容宠溺,不甚用力地握住我的脚踝,我一脚踹开他的手。
「你要折磨我到几时?」
面对我的质问,仍是一派温情脉脉的模样。
「我的爱,于你是痛苦?」
我轻蔑一笑。
「痛也得受着,这是你自己的选择。」
「选?你给过我选择吗?」
崔澜卿缓缓说:「每一次询问你可有心事,都是我给你的选择,可你次次都在践踏我对你的爱。
「秋千上的郑滢,同样是我给你的机会。只要你继续守着我回来,真相就永远不会被揭开。
「我们本应是最美满的夫妻,是你毁了我的爱,毁了这一切。」
我大笑起来,一颗颗泪珠砸在手背。
「我的一生都被你玩弄在股掌之间,我生来就只有死路一条,从无选择。」
崔澜卿拭去我的泪水。
「湘儿今日同我说了许多话,我很高兴。」
他将我抱去浴池,莫名其妙地说:「我是爱你的。」
「那你就出去,别看着我洗。」
「我在屏风外等你。」
终于能有片刻的喘息,哪怕这是崔澜卿对我的「赏赐」。
要是再也见不到他就好了。
我滑进水里,窒息感逐渐充盈我的胸腔,内心的安宁也随之而来。
一双手用力将我捞出水面。
崔澜卿跪在池边,满目晦暗地俯视我。
「你又在践踏我的爱。」
我淡漠地撇开脸。
他跳进水里,抓着我的头发将我按进水里。
我没有挣扎,也不想。
崔澜卿猛地将我提起来,在哗啦啦的水声里,他怒火中烧,再度将我按进水里。
这次按得更深,我垂手,指尖就能触及池底的玉石。
意识开始模糊,我真想就此睡去。
水下倏然多出一条阴影,飞快将我抵在池壁。
两头长发如水草纠缠不清,我抬手想拨开它们,手腕却被崔澜卿抓住抵在我头顶。
嘴边溢出一连串水泡浮向水面,胸中渐渐不再憋闷。
当我意识到崔澜卿在向我渡气,立即手脚并用地挣扎,无疑激怒了这个疯子。
崔澜卿拽着我潜进水底,扯下我的小衣将我双手绑在背后。
他按住我的后脑,逼我垂颈低首,好生看他如何凌辱我。
我有很多次机会闭眼,可我始终都没有闭上。
我好像,开始习惯了。
19
我想,我爱上了崔澜卿。
和他相拥在这方寸之地,时刻能感受到猛烈的幸福在冲击我的心口。
恰似这晃荡不休的浴池水,将我的肌肤拍打得满是潮红,再越上池边,如同春雨一般,淅淅沥沥地滴回浴池,将崔澜卿和我都淋得湿漉漉的。
他又想将我拽进水里,我赶紧求饶:「我在水里喘不上气。」
腰身一紧,倏然沉入水底。
我捧住崔澜卿的脸,仰头献上我的唇,乞求他能赐我一丝生机。
他可真够小气的,送我一口气就再也不肯渡我。
五脏六腑憋得生疼,我怎么都撬不开他的牙关,只好用脸蛋蹭他侧脸,手脚也齐齐缠住他。
是的,他并没有困住我的手脚。
崔澜卿一下揽着我站起。
新鲜气息涌进我的鼻腔,很是窒息。
我勾住他的脖颈,从他唇齿间讨要供我活命的生气。
再醒来,我躺在床帐里,崔澜卿坐在床沿,已然穿戴整齐。
我立马撑着手坐起,紧张地问:「你要去哪儿?」
他揉了揉我乱蓬蓬的发顶。「圆真登门,我得见他一面。」
「你把我带上。」
他摇摇头,扶着我躺下,给我掖好被角。
「去去就回。」
崔澜卿失言了。
一炷香已过,他还没回来,我焦躁地在屋里走来走去,忽地响起敲门声。
门外无人,一串糖葫芦安分地躺在白瓷盘里,旁边放着崔澜卿的亲笔,说这糖葫芦是圆真带给我的。
我拿起东西就关好门,嗷一口咬住山楂,两排牙齿还咬到什么异物。
这颗山楂被掏空了,里面塞着一卷细韧的琴弦。
第二颗装着一小包迷药。
其余便是寻常山楂。
我一头雾水,手指勾缠起琴弦,忽而一顿。
我明白这是何意了。
圆真要让我杀了崔澜卿。
我赶紧冲出去,想让他提防圆真。
院门落了锁,无人应答我的呼喊。
院墙太高,墙边的树木无论高矮,早就被崔澜卿移栽走。
我是不是,被他困在了这里?
一只麻雀落在墙沿,叽叽喳喳地叫嚷着。
我目不转睛地望注视它,什么崔澜卿,什么圆真和糖葫芦,全都从我头脑里消失了。
我的眼里只有这只麻雀,和它头顶又高又远的灰沉沉天空。
有多久,没看见活物了?
20
夜里,崔澜卿终于回房。
我躺在被窝里背对着他。
身边一沉,崔澜卿从背后贴着我,哄道:「湘儿不理我了?」
我用力掀开他,将攥在手里的琴弦和迷药砸到他身上,边捶打他,边哭喊:「圆真要害死你,他要害死你,你还一整日和他相处,一整日都不管我!」
混乱中,我扇了崔澜卿一巴掌,指甲在他脸上划出一道血痕。
我伸手要碰他的脸,指尖甫一触及又赶紧收回背在身后,无措地喃喃:「对不起,对不起。」
崔澜卿捉住我的手腕,蹙眉察看发红的手掌,朝它轻轻吹气。
「还疼吗?」
他低下头,亲了亲又烫又麻的掌心。
面庞上的红手印和血痕太过刺目,我闭上眼扑进他怀里,脑袋埋在他颈间,呜呜地哭了起来。
「那个人要杀你,那个人要勒死你。」
崔澜卿慢慢拍着我的背说:「无人可使我丧命,除非,我自己想死。」
在他舒缓的安抚中,我沉入梦乡。
一群人站在白茫茫的大雾里,每张脸颊都蒙着相同的白雾。我看不清他们,却能认出他们是谁。
有我的爹娘,有老管家,有阿丹,有我常去的那家点心铺掌柜,还有街市挑扁担吆喝卖脂粉的货郎……
风吹散他们的面具,千百个崔澜卿朝我微笑。天空忽然下起血雨,将他的面庞侵蚀得千疮百孔。
我猛然惊醒,见他完好地躺在身边,后怕地捧住他的脸,与他额抵着额。
崔澜卿立即转醒。
「怎么了?」
我眷恋地抚着他的脸,哽咽道:「那个人要杀你。」
「圆真总想感化我,今天实在耽搁太多工夫。
「湘儿抱歉,以后我不会再离开你这么久。」
我连连摇头,泣不成声地重复:「那个人要杀你。」
「不会的,湘儿快睡。」
崔澜卿收紧怀抱,在我耳边轻声哼起悠扬的曲调。
21
墙头的麻雀许久没来,我也忘了是哪个人要杀死崔澜卿。
清晨一睁眼就撞进他柔柔的眸光里,在睡梦里狂跳不止的心一下就能安定。
崔澜卿在我额头印上一吻,这是我们每天醒来的头等大事。
「卿卿,我好想你。」
他的耳廓发红,面皮也透出浅浅的粉。
崔澜卿羞于听我喊他「卿卿」,可他好像又很喜欢这个称呼。
次次都脸红,次次都不否认。
直到下了床,他的耳朵还在发烫。
我拨弄起崔澜卿的耳垂,逗他说:「好烫啊,要出去凉快凉快吗?」
顺道,看看那只麻雀来没来。
我主动牵起他的手走向秋千。
「总是你推我,今天换我推你。」
我把崔澜卿按进秋千里。
秋千越荡越高,他离我忽远忽近。
一只麻雀振着翅膀落在秋千架上,歪着小脑袋望向我。
我记起要杀崔澜卿的那个人是谁了。
22
我怕黑。
崔澜卿总会等到屋里漆黑才一盏一盏地点亮灯烛。
第一抹光亮出现前,我将那包迷药倒进水杯。
琴弦我的确扔给了他。
那药粉,在我清醒的片刻内,就被我调包成脂粉。
我安静坐在桌边等他回来,将杯子递向他。
「有劳卿卿为我点灯。」
崔澜卿伸手要接,似乎浑然不觉。
保险起见,我收回手,亲自喝上一口喂给他。
「只喂一口?」
「我哪有那么小气?」
整杯水都喂进崔澜卿的肚子里,我假装掩唇打个呵欠,拉着他去睡觉。
药包上虽是写着「迷药」,实际有何效用,我是不清楚的。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我戳戳崔澜卿的脸。
他没有反应。
我凑在他耳边说:「卿卿,我渴了。」
以往我有个风吹草动,他立马就会醒。
看来迷药起作用了。
我越过他下床,在屋里快步巡视一圈。
没有任何快速致死的尖锐物,而我实在不愿用钝器折磨他。
我恨他,恨他毁了我的一生,恨他为我残害太多性命。
可我也爱他。
每一声「卿卿」,都不作假。
我不敢再留恋,免得那个爱他的我会突然跑出来。
谁知道麻雀下次何时来?
我用烛火燃断一绺长发,将其编成发辫。
崔澜卿仍是安静地睡着,呼吸浅浅。
我将发辫套在他脖颈,使尽全身力气拉住两端。
他没有任何挣扎,我的力气很快就耗尽。
我颤着手探他鼻息,摸他脉搏,什么都没有了。
一切都结束了。
他颈间的发辫,我没有动,也不必动。
这里马上就要燃成灰烬,无论它摆在何处,都逃不过和他的骨灰烧作一团的下场。
崔澜卿为我点亮的辉煌灯火成了他的葬身之地。
火舌舔至床帐一角,屋里已经弥漫呛人的烟雾,我不得停留,赶紧出去,躲在院门后。
熊熊大火烧红半边夜空,院门从外面打开,崔府所有奴仆提着水桶,前赴后继地灭火。
我趁乱逃出,跑回自己家收拾几样东西就直奔城外渡口。
这本是我上次要带阿丹离开而做的准备。
我的身后逐渐挤满出城的人,他们七嘴八舌地讨论崔府失火一事。
有的惋惜崔澜卿天妒英才,有的怜悯我个孤女没享几年福就丧了命还有的猜测此次失火并非意外,而是政敌暗杀。
在众说纷纭里,我第一个走出城门,将嘈杂的声音远远甩在身后。
江面开阔,水流奔腾,这里可比崔澜卿的浴池大多了,这里……这里是哪里?
我慌乱四望,到处都没有崔澜卿的身影。
「卿卿,卿卿!」我朝着四面八方大声呼喊。
周围人见我神情恐惧,举止怪异,都不敢近前来,唯有一个头戴斗笠的朗朗少年抱刀走来。
「姑娘,你家里人竟敢放你独自出门?这也太不是人了!」
23
我像是找到救命稻草,哭着说:「求你帮我找我夫君,他是崔澜卿,我找不到他了。」
围观人群一听,纷纷跳着脚作鸟兽散。
斗笠少年把他的大刀甩到肩上扛着,目光怪异地打量我。
「崔澜卿死了,和他夫人一同死在昨夜的火场里。」他拽住我的胳膊,「喂,你家是不是嫌你有疯病,故意把你扔了?」
「什么死了,他刚才还和我荡秋千呢!」
我越是挣扎,少年拽得更紧。
「你跟我去官府。」
「我要找我夫君!」
我还是被少年拖去了衙门。
他花了半串铜钱,找个捕快打听情况。
这人一眼就看出我的路引是假的,他说要是把我留在衙门,他们就得给上峰的痴傻儿子随份子了。
「有人走运,就有人倒霉。」
少年说完就翻个白眼,拽着我离去。
我朝路人大声叫嚷,说我根本不认识他。捕快朝众人指指脑袋,于是我又成了疯子。
这一路走得畅通无比,拥挤在城门的百姓主动让出一条小径。
「你要带我去哪儿?我要找我夫君。」
「坐船去找。」他把我推进乌篷船,抬手示意艄公划船。
我抬腿就要跳船,少年一把将我拉到他身边坐好。
「崔澜卿在对岸。」
「我不是傻子,别想骗我。」
我又要跳,后脑突然挨了一手刀。
再睁开眼,满目星汉灿烂,耳中流水潺潺。
少年垫着胳膊,翘着二郎腿,躺在船板看星星。
见我醒了,他腾地坐起身,船身猛然摇晃,要将他甩进水里。
我赶紧把他往回拉,和他双双倒在船板上。
少年的眼睛亮晶晶的,此时瞪得溜圆,一眨不眨地看着我,俊俏的面庞越烧越红。
「郎君可以先下去吗?」
他压在我身上,这姿势既不便说话,也着实不雅。
少年急忙翻身,扑通一下滚进水里。
我立即把他拉上来,见他浑身湿透,有些缺德地笑出声。
「春夜清寒,郎君快换身衣物。」
少年并不行动,愣愣看我。
「你的疯病好了?」
「时好时坏,郎君放心去吧,我不会跳船。」
我有她的记忆,可她不认识我。
她心里只记得一个人。
少年换好衣袍坐回我身旁。
「我姓李名唯,姑娘如何称呼?」
世上不止一个李唯,至于他是不是那个李唯,不重要。
我们在船头闲聊一夜,明明是初见,却有说不尽的话。
天亮时,李唯撑竿划船。
「艄公呢?」
「他家娘子早产,我又急着出发,只好买下这船自己划。」
小船顺流而下,李唯立在船头远眺岸上的桃花林,偷偷瞄我两眼。
「你要去往何方?」
「我不知道。」
「我准备游历四方,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天下之大,处处皆我孤坟。
我想找块风景宜人,远离上京城的墓地。
「我说不准何时就要犯病,到时你直接打晕我就好。」
李唯的笑容凝滞一瞬,此后不复蓬勃,依稀透露出沉沉死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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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会再犯病了。」
这种口气太过冷硬笃定,若是当成祝福听,难免有些瘆人,好似他在诅咒我。
我察觉到隐晦的危险,还有睽违的熟悉,愣怔看他,而后不由得垂眸一笑。
李唯笑眯眯地盘腿坐在船头,指着岸边。
「人间三月天,正是赏桃花的好时节,我们的游历就从这一场桃花开始吧。」
桃粉鲜妍,令我目眩神晕。
恍惚间,我问:「今日是三月初几?」
「三月十二。」
此后我不再说话,李唯也静静地望着岸上桃花,小船独自漂流。
彻底路过那片灼目的桃林,我们突然默契地找回交谈的兴致。
李唯将方几摆好,我们相对而坐。
他斟上一杯酒推到我跟前。
我接过酒饮尽,李唯也仰头一饮。
「今日是二十岁生辰,有人曾说,我活不过今天。」
李唯笑而不语。
「同我说两声生辰喜乐吧,把你去年差我的那句补回来。」
他揭开人皮面具,嗓音恢复如常。
「我是爱你的,所以我给你一次又一次欺骗我的机会,可你为何总要戳破我的全部幻想?
「糊涂一些,就说你不跟李唯走,就执意去找你的夫君崔澜卿,不好吗?
「就让我终生误会你爱我,需要我,离不开我,不好吗?」
「不好。」我自斟自饮一杯,「你不配活在世上,我也不配活在世上。」
「你想杀我,昨夜我让你如愿了。现在你还是想杀我,我还是会让你如愿。」崔澜卿饮尽壶中残酒,「谁让我爱你?」
事到如今,他还在骗我。
塞着东西的糖葫芦和昨夜过分的顺利,全是他对我的试探。
试探我到底变没变成他的傀儡。
我不属于他,可我的命运从来都是他的玩物。
他要我生,我便能长至二十岁。
他要我死,我只能活上二十年。
倘若崔澜卿的爱就意味着无休止的怀疑,那他的确爱我至极。
可我不懂他的爱。
鲜血顺着嘴角流出,我抹去脏污,无力地说:「崔澜卿,我不爱你,从未。」
他笑着掀开方几,挪到我身边抱紧我。
「无妨,反正向来都只是我爱你。」
「你不爱我。」
我的意识开始涣散,弥留之际,耳边传来两声比风还轻的叹息。
「吾妻灵湘,生辰喜乐。
「生辰喜乐。」
完。
来源:牛奶小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