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作家、诗人邹汉明将穆旦与兰波相提并论——穆旦是一位不世出的语言天才,他在三十岁前就写出了伟大的诗歌。正如兰波在十五岁到十九岁之间永远改写了法国诗歌的历史,穆旦也以一己之力扭转了中国诗歌的内在走向。
1933年,十五岁的查良铮是南开中学的一名高中生,他第一次以笔名“穆旦”发表诗歌《梦》,写下对自己未来的叮嘱:“不要平凡地度过。”
作家、诗人邹汉明将穆旦与兰波相提并论——穆旦是一位不世出的语言天才,他在三十岁前就写出了伟大的诗歌。正如兰波在十五岁到十九岁之间永远改写了法国诗歌的历史,穆旦也以一己之力扭转了中国诗歌的内在走向。
穆旦并不是一个渐渐远去的名字,恰恰相反,十五岁,正是读懂穆旦的年纪。
1942年10月摄于印度加尔各答
他从“梦飞机,飞翔于凌空”而“忽然醒来”,开始思考他这个年纪的少年即将展开的人生问题:“由生而死,你若只为捞钱吃饭,娶妻生子,做为一个人家口中的好人,一生平安过去,那只不过算你做了一个平凡的梦,你自身又觉到有什么趣味呢?”
少年穆旦的文学想象力正在一日胜似一日地打开,他注定要超拔安于平凡的庸众,“最好也要尝些劳苦的滋味”,“叫它受些惊险”,或者,变化一下常规的生活。他渴望冒险,渴望去经历更丰富的艺术的人生。这篇课堂习作,语气中仍带着少年人的意气和稚气。但是,我们也可以觉出,做有意思的梦,是穆旦最初的艺术愿景。他那时还不知道,为了这个诗歌的“梦”,他将付出他完全没有预想到的“丰富和丰富的痛苦”。
《穆旦传:新生的野力》,邹汉明 著
译林出版社,2025年2月
在全新传记《穆旦传:新生的野力》中,作家、诗人邹汉明历时十七年,以穆旦生平为线索,结合各个时期的诗歌创作,叙写其坎坷而辉煌的一生。在不断探寻、写作的过程中,他与穆旦似乎“成了可以促膝谈心的、隔代的朋友”。邹汉明说:“我想,对穆旦,从此我们再不应该那么无视。”
1941年,穆旦在《赞美》中写道:一个民族已经起来。今天,我们也可以说:一位诗人已经归来。于是,我们回到起点,走近穆旦的青春,纪念这位独行的诗人。
《穆旦传:新生的野力》
今年高考作文题中《赞美》一诗,在书中有专门章节详细讲述
(本文引自仇广宇对邹汉明的专访《他是金庸的哥哥,与徐志摩齐名,却命运跌宕》,刊载于《中国新闻周刊》2025年4月2日,原文经删节整理。)
01 南开生、清华园
少年穆旦:不要平凡地度过这一生
1918年,查良铮生于天津,他的笔名“穆旦”,就是由“查”姓拆分出来的“木”和“旦”二字的谐音。他所出生的“天津查家”,和作家金庸(原名查良镛)所属的“浙江海宁查家”属于同一家族。不同于那些做官、经商的查家人,他的父亲只是一个旧式文人,没有太强的生存能力。因此,他和父母、姐姐、妹妹五个人在家族中的日子过得很一般。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他们这一房“经济最为微寒,被人看不起”。
因为家境带来的自卑感,查良铮显得比很多世家出身的孩子更加早慧、内向。在沉默的外表下,他继承了查家人深厚的传统文化底蕴,也较早地展现出了一种现代精神:反叛、不屈服,愿意尝试新鲜事物。这些品质,遗传自他的母亲李玉书。李玉书本不识字,却通过刻苦学习,在几年内就能阅读《西游记》《红楼梦》等文学名著,并常常将其中的故事讲给孩子们听。
1934年7月10日,穆旦在天津法国花园亭
果然,少年查良铮,因为刻苦和聪慧获得了出色的教育环境,初中、高中时就读于知名的南开中学,高中就开始发表诗歌。在毕业前的一年半时间里,穆旦在刊物《南开高中学生》上一共发表了四篇文章和八首诗歌。这成为我们现在得以窥见穆旦早期创作的一个窗口。
1935年,穆旦考入清华大学,就读于英语系。在穆旦进入清华园的这两个学年,恰是中华民族的多事之秋。
02 三千里步行
青年诗人:新生的野力浩浩荡荡
“在军山铺,孩子们坐在阴暗的高门槛上,晒着太阳,从来不想起他们的命运……在太子庙,枯瘦的黄牛翻起泥土和粪香,背上飞过双蝴蝶躲进了开花的菜田……每日每夜,沅江是一条明亮的道路,不尽的滔滔的感情,在土地里扎根……”
这些清新隽永,意象独特的诗句,来自诗人穆旦1941年的诗作《出发——三千里步行之一》。这些诗作的灵感,大都来自他过去的一段艰苦岁月。1937年七七事变后,华北沦陷,为躲避战火,北大、清华、南开三所学校集体迁往湖南长沙,后来局势变化,学校又在1938年年初迁往云南昆明。
当时,身为清华大学外语系学生的穆旦跟着学校从北京来到了长沙,随后又加入了“湘黔滇步行团”,要和同学们一起徒步前往昆明。当时,年轻的穆旦并不知道,这段旅途会带给他什么样的影响。他更不知道,未来,那些在战火中灵感迸发的诗句,几十年后,还会继续为未来的中国诗人指明道路。
湘黔滇步行团第二大队第一中队第一分队。前排左起:王宗炯、洪朝生、王乃樑、蔡孝敏、王洪藩、吴大昌、高功仕;后排左起:何广慈、林宗慈、赵泽丰、白祥麟、许安民、刘全旭、陆智常。穆旦所在的小分队却独缺穆旦的照片
《穆旦传:新生的野力》的作者邹汉明自己也是一位诗人,他说,自己最初对穆旦这个人感兴趣,正是因为他的诗歌本身具有一种独特的汉语魅力。1996年,他阅读了中国文学出版社出版的《穆旦诗全集》,顿时感到内心震动。“我们这一代诗歌的写作者,都受惠于汉译西方现代诗,但穆旦是本土的产物。他以汉语写作,无须翻译,这让我们在阅读他(诗歌)的时候,不必担心翻译过程中的某些‘丧失’,可以放心地将全部的感受力,托付在这些充满汉语之光的诗句上。”
这种语言魅力,是穆旦从完全真实的生活经验中提取的。当时,前往云南的路途相当艰苦。大学生们一天要走几十里路,经常借宿在农家,和家畜作伴,在荒野间留宿,被蚊虫、跳蚤袭击、顶着雨雪出行,还要随时防范土匪。几个月后,学生们陆续抵达云南昆明和蒙自,学校改名为“西南联合大学”,开始在纷乱的环境中教学。穆旦也是其中的一员。
西南联大工学院图书馆,一座难求的景象
在步行至云南这段艰难的旅程中,穆旦倒是显得最气定神闲的一个。在这种混乱的情况下,他对学习还是有着近乎信仰一般的痴迷。经常有人看到他和诗人闻一多相伴而行,一起交流。可能是因为边走边学习、背单词的缘故,他也常常成为团里“走得最慢”的那一个,总是晚于别人到达营地。即便如此,师生们并没有怨言,反而对他的勤学表示尊敬。和穆旦一起前往云南的清华大学校友蔡孝敏就写下过这样一段记忆:“(清华)十一级查良铮兄,系教育家查良钊老校友之昆仲。于参加旅行团之前,购买英文小字典一册,步行途中,边走边读,背熟后陆续撕去,抵达昆明,字典已完全撕光。此种苦学精神,堪为青年楷模。”
这样的“苦吟”、学习和观察的效果,很快在穆旦日后的诗歌写作中得到了体现。之后几年,穆旦陆续写出了《防空洞里的抒情诗》《一九三九年火炬行列在昆明》《出发——三千里步行之一》《原野上走路——三千里步行之二》等关于迁徙生涯的作品,发表在当时的媒体上。在其中,这个内向、沉静的年轻诗人,用真挚的情感歌颂了土地、大自然和人民,并对他们在战火中的遭遇深深同情。过去的都市生活,被他形容为“窒息、干燥、空虚的格子”“一杯朱古力和一个疲乏的笑”。而那些“两腿泡在田里”的农民,撑着船一闪而过的老船夫,路边饥饿的孩子,以及在战争中悲惨死去的人们,才是他真正的情感寄托。
湘黔滇旅行团到达昆明(王兰珍供图)
这些诗歌,也奠定了穆旦延续终身的诗歌思想,从那时开始,经历了战火的他就将大部分精力放在了对普通人、国家和民族命运的关注上。
03
西南联大
蒙自湖畔的火种:中国现代主义诗歌的最早开拓者
在“西南联合大学”那颇为特殊的课堂上,满怀理想的穆旦又得到了一个“看世界”的机会。
当时,在学校教授西方文学课程的英国诗人威廉·燕卜荪,经常在课上传播叶芝、艾略特、奥登等西方现代派诗人的诗歌,还将很多相关藏书留在了当地的图书馆中。用穆旦同学王佐良的话说,燕卜荪给他们这群学生带来了完整的西方现代派诗歌。
在良师和书籍的熏陶下,穆旦很快开始对西方现代派诗歌产生了兴趣。
穆旦的同窗好友、翻译家赵瑞蕻曾提到,英文水平很高的穆旦酷爱阅读英文原典,他们在云南读书时,在那样颠沛流离的情景下,他也会把从北方带来的英文诗歌选集带在身边。他还非常喜欢惠特曼的《草叶集》,经常大声朗诵。那时的穆旦已经有了创新中国诗歌语言的理想,他深知,在卷入现代战争的中国社会,人们已经获得了奥登和艾略特等人所表达的那些现代的感受。都市人今天还在享受着城市的美酒、咖啡和爱情,明天就可能无家可归,在瓦砾中丧失生命。于是就这样,与西方现代派诗歌“神交”过,看过生死的穆旦,笔下的句子也开始变得魅惑富有魔力,却又不失对生命深沉的思考。
奥登
在《防空洞里的抒情诗》中,他这样写道:
“我已经忘了摘一朵洁白的丁香夹在书里,我已经忘了在公园里摇一只手杖,在霓虹灯下飘过,听LOVE PARADE散播……当你低下头,重又抬起,你就看见眼前的这许多人,你看见原野上的那许多人,你看见你再也看不见的无数的人们,于是觉得你染上了黑色,和这些人们一样。”
这种语言上的转变,一直是穆旦想要主动做的。因为他曾在诗中提到:“我长大在古诗词的山水里,我们的太阳也是太古老了。”他的朋友也都知道,他一直以新诗人自居,不愿留恋任何传统,希望能在诗歌领域有所突破。而这种探索和“驯服”语言也基本取得了成功。尚未大学毕业时,穆旦的诗作就在香港《大公报》副刊等报纸不断刊发,引发文坛反响。
几年后从缅甸归来,他依旧笔耕不辍。后来,他的诗作又被介绍到了英语世界。穆旦的同学,批评家、翻译家王佐良1946年在英国《生活与文学》杂志上发表了英语文章《一个中国诗人》,在其中这样评价穆旦的诗歌语言:“……他的奇幻都是新式的……他有许多人家所想不到的排列和组合。”
04 缅甸战场
投笔从戎:铁血与玫瑰的传奇
1940年12月7日,一个周日的早晨,日本海军经过三千五百海里的航程,赶到夏威夷,突然袭击珍珠港美军太平洋舰队,太平洋战争爆发。次日,英美向日本宣战。中国也正式向日本宣战。珍珠港事件成为第二次世界大战的重要转折点。
1942年初,日军“攻入缅甸,英军不堪一击,一再溃败。2月26日,中国第五、第六两军接到命令紧急开进缅甸,协助英军固守缅南海口城市仰光,确保当时中国仅存的滇缅路这一国际通道”。中国远征军,正是在这个情势下组织实施,出征缅甸的。
来华美军日渐增多,美军人中谙习中文的很少,故国家急需大批军事译员。1942年,西南联大尚未硬性规定男生必须从军。此时,穆旦已从外文系毕业,非学生身份。他是联大的助教,有繁重的教学任务。他个人决定辞去联大教职,赴缅参加中国远征军,报效国家。
1942年初至1943年10月间。穆旦参加中国远征军入缅对日作战,摄于昆明。
穆旦戎装入伍,加入杜聿明亲率的远征军第五军,奔赴缅甸战场。
不幸经历了一次大惨败。“一路上,战友尸横满山,惨不忍睹。足足有四个多月的时间,他在茂密幽深、毒虫和病疫轮番袭击的原始森林里兜兜转转,绝望地寻找活命的出口。在经历了差点战死、累死、饿死、摔死、毒死、发疟疾病死、被激流冲走淹死、被无数的大蚂蚁啃食而死,最后,到了印度,差点又因吃得过饱而撑死……
九死一生的经历,全来自他自身所在的这个惨烈的历史现场。”侥幸逃出野人山回到昆明西南联大的穆旦,日夜感受着死去的战友直瞪的眼睛追赶着自己的灵魂。在痛苦与哀伤中,他以诗人的激情,创作了中国现代主义诗歌史上著名诗篇《森林之魅——祭胡康河上的白骨》。
05
诗歌与翻译的双重丰碑
翻译家穆旦:勤勉地去做了一名语言的“他者”
与诗歌创作的天分媲美,穆旦翻译的禀赋同样与生俱来。在《穆旦传:新生的野力》中,邹汉明将其文学生涯区分为创作和翻译两个时期。1948年前以创作为主,1953年归国后从事翻译。他以本名“查良铮”翻译普希金作品,“在‘严厉的岁月’时期,勤勉地去做了一名语言的‘他者’ ——以其辛勤的工作,来补汉语新诗的不足。”晚年,穆旦投身于皇皇巨著《唐璜》的翻译,这种“苦笑”中的乐趣,一直伴随他到生命的终了。
《唐璜》穆旦译本(图片来源于网络)
由于种种原因,这位拥有天赋、爱国热情和学识修养的诗人,写作生涯过早地结束了。他在五十九岁时就离开了人世。生前,穆旦性格内向,极少讲述自己,关于他的资料、书信保存也并不完整,这导致他的人生经历存在很多空白。不过,研究穆旦生平的作家、诗人、学者,依然在为拼凑他的人生版图而奔走。
《穆旦传:新生的野力》出版,重新勾画了这位诗人的一生,也让人们有机会重温他那些残留着时代余温的诗句。今正如穆旦所追寻的那样——“ 相信终点有爱在等待”。
来源:译林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