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下意识回头,看见一个穿着藏青色呢子大衣的年轻女子正气喘吁吁地向我跑来,她脸颊被冬风吹得通红,眼神却格外坚定。
误会花生
"站住!别走!"
一个清脆的女声在我身后响起,手里的花生袋差点掉地上。
我下意识回头,看见一个穿着藏青色呢子大衣的年轻女子正气喘吁吁地向我跑来,她脸颊被冬风吹得通红,眼神却格外坚定。
那是一九九四年的冬天,北方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
我刚从县城师范毕业,被分配到陈家屯小学任教,成了光荣的人民教师。
教师,这个在我们那个年代仍然被尊称为"园丁"的职业,是多少农村孩子梦寐以求的出路。
我叫李志明,出生在县城郊区的一个普通工人家庭,父亲在国营纺织厂做机修工,母亲是厂里的普通女工。
家里条件不算太差,但也绝对算不上宽裕,父母省吃俭用供我上完了师范,盼着我能有一份稳定的工作。
陈家屯小学不大,全校只有十几位老师,我教五年级语文和思想品德,还兼任班主任。
那天下午,天气格外冷,我正要去看望班上的贫困生王小满。
王小满是个懂事的孩子,瘦瘦小小,眼睛却特别有神,在班上成绩名列前茅。
他家在村子最东头的砖瓦厂附近,去年他父亲得了肺病,干不了重活,家里境况每况愈下。
作为班主任,我想着家访时好歹带点东西,可腰包里只剩几块钱。
月初刚发的工资,除了上交家里的生活费,又买了几本教学参考书,所剩无几。
在路边小摊上,我买了袋五毛钱的炒花生,权当心意。
"你跑什么?"那姑娘追上我,眼神里带着几分质询,呼出的热气在冷空气中形成一团白雾。
她叫宋丽华,是镇上初中的语文老师,我虽然不认识她,但在教师联席会上远远见过几次。
那时的乡镇教师圈子小,彼此多少都有些印象,只是未曾正式认识罢了。
"我要去家访,赶时间。"我解释道,手里的花生袋子被冬风吹得沙沙作响。
寒风中,我只穿了一件发旧的棉袄,脖子上围着母亲织的围巾,显得有些寒酸。
"刚才我亲眼看见你在杨大爷摊前转悠半天,一溜烟就抓了花生就跑。"她的语气坚定,眼神却柔和了些,"现在学校老师都这样了?"
我愣住了,随即哭笑不得。
乡下老实人被冤枉,这滋味着实不好受,就像吃了生毛豆一样,又苦又涩。
我掏出口袋里皱巴巴的两元钱,"你看,这是找的零钱,我怎么会偷花生?"
宋丽华看了看我手中的钱,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但随即又强硬起来:"那你让我看看你这是要去哪家访?我正好也有学生在这个村,一起走走。"
拗不过她,我只好让她跟着。
她穿着当时很时髦的呢子大衣,脚上是一双带绒的皮靴,看起来比我这个乡村教师体面多了。
一路上,她絮絮叨叨讲着近来镇上的小偷多,前天还有人偷了学校的粉笔和铁皮暖水壶。
"陈校长气得够呛,说什么也要抓到那个偷东西的家伙。"她说着,呼出的白气在空中盘旋。
我默默听着,偶尔从袋子里捏出花生递给她,她起初摇摇头,但最终还是接了过去。
花生的香气在寒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温暖。
路过村口的小卖部,收音机里正播放着那时流行的《常回家看看》,浑厚的男声在寒风中显得格外深情。
"你们学校条件怎么样?"她突然问道。
"一般吧,比城里差远了。"我笑了笑,"冬天最难熬,教室里用的还是煤炉子,上课时满屋子煤烟,黑板字没写两行,手就冻得发抖。"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们镇中学好不到哪去,去年才通了电话,还是那种手摇的。"
走过几条泥泞的小路,拐过几户贴着剪纸窗花的农家小院,我们终于来到了王小满家。
王小满家的房子矮小破旧,泥墙已经开裂,屋顶的灰瓦上长满了青苔。
门口堆着几摞砖坯,那是他父亲生病前做的,本想补贴家用,如今却无人问津。
王小满妈妈见了我们,忙不迭地倒水拿凳子,脸上的皱纹比去年开家长会时更深了。
"李老师来了,快进屋,外面冷。这位是..."她好奇地看着宋丽华。
"这是镇上初中的宋老师,路上碰到的。"我简单解释道。
屋里阴冷潮湿,墙角还有些发霉的痕迹。
王小满爸爸躺在土炕上,脸色蜡黄,看见我们进来,挣扎着要坐起来,却被妻子轻轻按住。
"王叔,别动,您好好躺着。"我连忙说道,心里一阵难过。
记得去年夏天,王叔还曾帮学校修缮教室,是个壮实能干的汉子,如今却瘦得只剩皮包骨。
屋里唯一的光源是一盏煤油灯,微弱的光线下,王小满正伏在一张破旧的小方桌上写作业。
看见我们进来,他腼腆地站起身,露出一个羞涩的笑容。
"李老师,您来了。"他小声说道,眼睛里却闪烁着光彩。
我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头:"功课怎么样?听说你上次测验又是满分?"
王小满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就是语文作文总是扣分,写不好。"
"写作文要多读书,多观察生活。"我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本《十万个为什么》,"这是我给你带的,看完了可以和同学们换着看。"
那是我省吃俭用买的一套科普书,自己还没看完,但看到王小满渴望知识的眼神,我知道它在这里能发挥更大的价值。
王小满接过书,小心翼翼地摸着书皮,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谢谢李老师!"
一旁的宋丽华静静地看着这一切,眼神渐渐柔和下来。
我和王小满谈学习,鼓励他别被家庭困难打倒,要像他的名字一样,让生活的仓廪"小满"。
"你们家上次申请的特困补助批下来了吗?"我转向王小满妈妈问道。
她摇摇头,眼里闪过一丝无奈:"还没有,镇里说名额有限,要等等。"
我暗暗记在心里,决定回去后找学校领导再问问情况。
整个家访过程中,宋丽华一直安静地坐着,只是眼睛在屋内扫视,偶尔和王小满父母交谈几句。
我注意到她看向角落里那台老式"红灯牌"收音机的眼神,那是九十年代初农村家庭为数不多的娱乐设备。
临走时,我把花生塞给王小满,又从口袋里掏出十元钱给他妈妈,说是学校的困难补助。
那时候十块钱能买两三袋面粉,对困难家庭来说是笔不小的数目。
其实那是我自己的钱,学校的补助还没有下来,但我不忍心看着他们等待。
王小满妈妈红了眼眶,一个劲地说不用,最后还是在我的坚持下收下了。
出门后,夜色已深,天上的星星格外明亮。
村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几户人家的窗户透出昏黄的灯光,偶尔传来收音机里的戏曲声。
忽然,宋丽华拉住我的衣袖:"李老师,对不起,我错怪你了。"
她的声音柔和了许多,在夜色中显得格外真诚。
"没关系,"我笑了笑,"警惕性高是好事,现在社会乱象确实不少。"
九十年代初,正是社会转型期,一些地方治安确实不如从前,特别是农村和城市接合部。
"我一直以为乡村教师..."她欲言又止。
"以为我们乡村教师怎么了?"我笑着问道。
"没什么,就是听说条件艰苦,有些人...心态会变。"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我明白她的意思,那个年代确实有些老师因为待遇低而心生怨气,甚至做出一些不当行为。
"再苦再难,也不能忘了为什么当初选择了这份职业。"我说,"何况比起王小满家,我们的日子已经好多了。"
正说着,镇中学的周校长骑着"永久"牌自行车经过,车前挂着一盏马灯,在黑暗中摇晃。
看见我们,他惊讶地停下:"小李,你怎么和宋老师在一起?"
周校长五十多岁,是镇上德高望重的老教育工作者,宋丽华正是他的得意门生。
宋丽华红着脸解释了事情始末,周校长哈哈大笑:"宋老师,你这是'多管闲事'啊!不过警惕性高也好,现在社会上什么人都有。"
他转向我:"小李,你这家访做得不错,关心学生是好事,但也要注意自身安全,天这么黑了。"
我连忙应是,心里却暖暖的。
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精神上的认可往往比物质奖励更让人珍视。
周校长邀请我们周末去镇上教师活动室参加读书会,说是新进了一批《读者》和《青年文摘》,我们欣然接受了。
那时候,这些杂志是教师们最重要的精神食粮,一本杂志常常在教师之间传阅数十遍,直至破损不堪。
送别周校长后,我和宋丽华沿着月光下的小路慢慢走着,不知不觉来到了村口的小卖部。
"饿了吗?"我问道,看着她在风中有些发红的脸颊。
她点点头:"有点,早上起得急,中午又忙着批改作业,没好好吃饭。"
小卖部老板王婶正要关门,看见我们连忙热情地招呼:"来得正好,锅里还有点热乎的。"
我们各要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挂面,上面飘着几片青菜和一个荷包蛋。
在那个年代,荷包蛋已经算是不小的奢侈了。
坐在简陋的木凳上,捧着冒着热气的面碗,竟有一种说不出的满足感。
"你为什么选择当老师?"宋丽华突然问道,面条在她嘴角留下一道白痕。
我想了想:"可能是受我初中班主任的影响吧,他姓张,是个特别认真负责的人。"
记忆中,张老师总是穿着一件灰色中山装,骑着一辆老旧的自行车,风雨无阻地来上课。
"有一次我发高烧,他半夜骑车带我去镇医院,那时候下着大雨,路又黑又滑,他却一点都不含糊。"
我喝了口面汤,继续说:"后来我病好了,问他为什么要这么辛苦,他说'老师不仅教书,更要育人',这句话我一直记在心里。"
宋丽华静静地听着,眼神专注。
"你呢?"我问。
"我啊,其实是没考上理想的大学,只好读了师范。"她笑了笑,"但教了两年书,发现自己挺喜欢这个职业的,看着学生一点点进步,有种说不出的成就感。"
不知不觉间,我们聊了很多,从教学方法到学生管理,从文学爱好到人生理想。
那碗面条不知何时已经见底,王婶早已打着哈欠回屋睡觉,只留下一盏小油灯给我们照明。
分别时,已是深夜。
"以后常来我们学校,一起探讨教学经验。"宋丽华说道,眼睛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我点点头:"有机会一定去,你也可以来我们学校看看,虽然条件简陋,但孩子们很纯真。"
就这样,一次误会让我们成了朋友。
之后的日子,我和宋丽华常常互相走动,交流教学心得。
每月发工资日,我们都会拿出一部分给王小满家,帮他们渡过难关。
那年夏天,我们和周校长一起组织了镇上第一次乡村教师读书会,邀请了周围几个村的老师参加。
虽然场地简陋,只是学校的一间教室,桌椅也是学生用的,但大家聚在一起交流阅读心得,那种氛围比任何豪华场所都温暖。
宋丽华为读书会带来了她珍藏的《平凡的世界》,那本书在我们这些年轻教师中引起了热烈讨论。
路遥笔下的孙少平和田晓霞的故事,仿佛就发生在我们身边,让人感同身受。
王小满的父亲在那年秋天去世了,我们一起去吊唁,看着他家贴满了白纸的窗户,心里说不出的难过。
王小满却比我们想象的坚强,他在父亲的灵前发誓要好好学习,将来做个有用的人。
我和宋丽华暗自商量,决定每月多拿出一些钱来资助他,直到他完成学业。
"咱们工资虽然不高,但省一省,总能挤出来一点。"宋丽华说,眼睛里满是坚定。
九十年代中期,教师工资确实不高,我们每月只有二三百元,但对于一个孩子的未来,这点付出算不了什么。
时间一晃就是十年。
王小满不负众望,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省师范大学中文系,成了我们的同行。
那天,他特意回到村里看望母亲,又来学校找我和宋丽华。
他已经长成了一个精神的小伙子,穿着整洁的白衬衫,站在讲台上侃侃而谈他的大学生活,眼中闪烁着自信的光芒。
"老师,这是我给您和宋老师带的礼物。"他腼腆地拿出两个精美的小袋子。
打开一看,是两袋上好的花生,包装精美,一看就不便宜。
我和宋丽华相视一笑,眼眶都有些湿润。
"记得十年前那次家访吗?"王小满说,"那天您给我的那袋花生,是我吃过最香的零食,我一直记在心里。"
原来,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一袋普通的花生,对于一个贫困家庭的孩子来说,已经是难得的美味。
"说来惭愧,"宋丽华笑着说,"那天我还以为李老师是偷了花生呢。"
我们三人都笑了起来,那次误会成了我们之间永远的笑谈。
多年后,王小满成了县重点中学的语文老师,工作认真负责,深受学生喜爱。
每逢教师节,他都会带着两袋花生,一袋给我,一袋给宋丽华,成了我们之间的特殊仪式。
"花生虽小,但埋在土里能结出累累硕果,就像老师的教诲一样。"他总是这样说。
宋丽华后来调到了县城中学,和我成了同事,再后来,我们组建了家庭。
每当有人问起我们的相识经过,我总会笑着说:"都是一袋花生的功劳。"
那次家访的误会,不过是人生中的一粒花生米,却在我们三人之间,结出了一颗情谊的果实。
在岁月的长河中,有些人来了又走,有些情却永远留在心底。
教书育人的道路上,我们收获的不仅是学生的成长,更是彼此的情谊和对生活的热爱。
每当我站在讲台上,看着下面一双双求知若渴的眼睛,就会想起那个寒冷冬夜里,王小满在煤油灯下写作业的情景。
正是这样的瞬间,让我明白了教育的真谛和人生的意义。
不管时代如何变迁,那些纯真的情感和朴素的善良,永远是照亮人生道路的明灯。
就像那袋普通的花生,平凡而不起眼,却能在寒冷的冬夜里,带给人温暖和希望。
来源:在桥上看景的观光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