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1946年5月,抗战的硝烟刚刚散尽,作家姚雪垠背起行囊离开四川三台,辗转回到河南邓县老家。故乡的黄土路依旧尘土飞扬,但战后的中原大地已显露出百废待兴的生机。短暂的休整后,他于次年春天抵达上海——这座远东第一大都市正以纸醉金迷的表象掩盖着内战的阴云。在虹口区的亭
1946年5月,抗战的硝烟刚刚散尽,作家姚雪垠背起行囊离开四川三台,辗转回到河南邓县老家。故乡的黄土路依旧尘土飞扬,但战后的中原大地已显露出百废待兴的生机。短暂的休整后,他于次年春天抵达上海——这座远东第一大都市正以纸醉金迷的表象掩盖着内战的阴云。在虹口区的亭子间里,姚雪垠伏案疾书,将十年流亡生涯中积累的见闻化作墨迹。
1947年5月,刘以邕主持的怀正文化社推出《雪垠创作集》,其中《长夜》的出版犹如投石入水。这部取材于作者少年时被土匪绑票经历的小说,以白河两岸的荒村为舞台,用粗粝的笔触勾勒出1920年代中原匪患的生存图景。彼时豫西的农民"白天种地是良民,黑夜架杆成土匪",姚雪垠不仅写出绿林黑话的鲜活,更道破历史的残酷真相。书中土匪李水沫烤火时说的"穷人骨头里熬不出四两油",正是他从故乡父老口中采撷的泣血之言。
翻开《长夜》泛黄的纸页,一股裹挟着血腥气的寒风扑面而来。1924年的豫南大地,霜打的麦苗蜷缩在龟裂的田垄上,像极了饿殍手背上暴突的青筋。从驻马店到南阳的官道早已被野草吞噬,车辙里积着去年的雨水,倒映着残垣断壁间支离破碎的天空。那些用土坯封死门窗的房屋,沉默地讲述着主人逃亡时的仓皇——或许去了陕西讨饭,或许就躺在不远处的新坟里。
在这片被遗忘的土地上,薛正礼们的命运如同风中的枯叶。赵狮子当土匪前是种了二十年地的老实人,直到催粮的衙役当着他病妻的面掀了锅灶;瓤子九腰间别的砍刀,原本是用来给东家收割高粱的。姚雪垠用解剖刀般的笔锋划开这些"蹬将"的皮肉,露出里面千疮百孔的农民底色。他们记得哪块地适合种谷子,知道冬至该给牲口加料,可军阀的粮秣、地主的斗秤、土匪的"飞叶子",早把祖传的农事经碾成了催命符。
杆子里的日子比想象中更绝望。陈老五抢来的银元还没焐热,就被"灌铅"的赌局骗个精光;刘老义心心念念要赎的媳妇,早被转卖到信阳的窑子里。夜宿破庙时,这些土匪会突然说起"老家的地该上粪了",可天亮后照旧要去劫道。姚雪垠冷峻地记录着这种荒诞:当土匪的为了活命,杀的却多是同样活不下去的百姓。那个被瓤子九捅死的货郎,扁担两头还挑着没卖出去的拨浪鼓。
小说里最刺目的,是反抗的悖论。李水沫的杆子能打垮保安团,却对"吃派饭"的保长卑躬屈膝;薛正礼们烧了地主宅院,转头又拜把子认干亲。这种轮回般的暴力,在"红枪会"夜袭的章节达到高潮——提着梭镖的农民和架着机枪的土匪厮杀,死的全是交不起租子的苦哈哈。
《长夜》里最令人心惊的,不是刀光剑影的厮杀,而是那些不成文的江湖规矩。杆子绑了"肉票",按例要留三天活命,等主家凑赎金;可要是碰上"吃白食"的散匪,连这最后的人情也免了。七少这样的地主,明面上悬赏捉拿土匪,背地里却给杆子头目送烟土。官兵剿匪时专挑软柿子捏,碰上硬茬子就"借道"放行——反正剿匪的军饷早进了营长的腰包。
姚雪垠用白描手法揭开这张利益网:红枪会夜袭土匪窝,为的是夺回被抢的粮食,可他们供奉的关帝像前,香火钱都来自地主"捐"的苛捐杂税。最讽刺的是薛正礼的杆子,他们打着"替天行道"的旗号,却按"三七开"的规矩分赃:三成归"掌柜的",七成弟兄们平分。当陶菊生这个学生娃问起缘由,土匪王成山咧嘴一笑:"自古当官吃饷,咱们吃黑道饭的,也得有个章程不是?"
东西湖农场的夏夜,蛙声在稻田里连成片。姚雪垠蹲在工棚的煤油灯下,把笔记本垫在膝盖上写作,汗珠子砸在纸页上,晕开一个个小月亮。白天想到的情节,得趁记忆新鲜赶紧记下来。有回被监督的人发现,他连忙把稿纸塞进裤腰,谎称是在写思想汇报。等风声过去,那些沾着汗臭的纸片又会被小心展平,上面的字迹因为潮湿而微微晕染,像极了明末战火中洇开的军报。
1963年《李自成》第一卷出版时,新华书店的柜员都纳闷:这本砖头厚的书既没海报也没推荐,怎么总有人来问?有个中学老师甚至每月都来,就为看看新到的货里有没有它。中国青年出版社的编辑发现,工厂区的图书馆借阅卡上,这本书总是被磨得最旧——工人们传阅时,总忍不住在描写潼关大战的段落折角。姚雪垠听说后,特意去国棉厂的子弟小学听课,看见教室后排的男孩,正把历史课本下藏着的《李自成》翻得哗哗响。
八十年代的荣耀来得突然。茅盾文学奖颁奖那天,他穿着老伴熨了又熨的中山装,却在兜里摸到张纸条——是昨晚修改第五卷时记的灵感。学者来拜访时,他坚持用河南腔的普通话念《叛旗》里的段落,说这样才像"闯王的口风"。但衰老比荣誉来得更快,有回他对着写好的章节发愣,发现同一段对话改了十八遍,还是不如意。女儿劝他别太较真,他指着书架上《长夜》的初版本说:"当年要是多改几遍,土匪骂人的话能更活泛。"
姚雪垠写《李自成》时,书桌左边堆着《明实录》的线装本,右边摊着写满批注的《绥寇纪略》。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文本,恰如他创作时的双重身份——既是严谨的史学家,又是天马行空的小说家。为考证崇祯十一年开封的粮价,他翻遍地方志,最后在某个县令的私人笔记里找到关键记载:那年冬至,一斗小米要三钱银子,相当于衙门师爷半个月的工钱。但写到李自成在商洛山练兵的场景时,他又把史料全推到一旁,凭着幼时在邓县看土匪操练的记忆,让笔下的农民军挥起了自制的红缨枪。
这种"深入历史"的功夫,藏在最不起眼的细节里。小说里刘宗敏打铁的铺子,炉火该烧多旺?姚雪垠特意去请教了老铁匠,得知明朝末年河南用的大多是山西无烟煤,火焰呈青白色才够温度。而"跳出历史"的大胆,则体现在潼关南原大战的虚构上。虽然明知这场战役纯属野史杜撰,他还是让李自成的战马在突围时中了三箭——第一箭射中马颈时,闯王俯身替它拔箭的动作,参考的是他年轻时在土匪队伍里见过的马贼头子。
《李自成》里最耐人寻味的,是那些游走在史实与想象间的灰色地带。比如红娘子这个传奇女将,正史仅寥寥数笔,姚雪垠却给她设计了耍九节鞭的绝活。这招不是凭空来的,1958年他在武汉码头见过卖艺的姑娘,鞭子甩起来能打灭三丈外的香头。再如李岩与崇祯的隔空博弈,史书只记"上书不报",小说里却写成君臣二人在紫禁城的棋局——崇祯执白子时的犹豫,源自姚雪垠在开封茶馆观察到的落魄旗人下棋的神态。
五卷本《李自成》的写作过程,本身就是场历史与文学的拉锯战。写到第三卷时,姚雪垠突然发现某个次要人物的年龄与史实对不上。他本可以像普通小说家那样含糊过去,却花了半个月重排全书时间线,甚至为此删掉了两章精彩的情节。事后他在日记里自嘲:"较这个真,读者未必看得出来,可我要是不较真,商洛山上的月亮都会歪一寸。"这种固执成就了小说的独特质感——当李自成的军队穿过伏牛山时,连山雾的湿度都是照着明代行军笔记里的气象记载写的。
小说的结构像极了明代的驿站系统。主线是李自成大军驰骋的官道,每隔三十里就分出一条副线:张献忠在四川的屠城像驿道上突然岔出的血腥小径,崇祯帝夜批奏折的乾清宫则是暗夜里的补给站。最妙的是第一卷开场,不写闯王出世,偏从清军围北京写起。姚雪垠曾解释,这好比戏台开锣先敲一阵边鼓,等观众伸长脖子了,主角才撩帘子出场。那些主和派大臣争吵时溅落的唾沫星子,早埋下了王朝倾覆的伏笔。
单元结构的安排,藏着老艺人说书的智慧。商洛山练兵的章节自成一块,读来像听单田芳的评书段子,但翻到下一单元"开封春雨",突然就变成了昆曲《牡丹亭》的戏文——饥民啃树皮的咔嚓声里,穿插着周王府歌姬的琵琶调。
五卷本里最见功力的,是多线并进的时空编织。第三卷写李岩在北京劝降,同一时辰里:潼关的农民军正在分食最后半袋小米,南京的东林党人对着假山石吟诗,沈阳的皇太极却在擦拭新铸的红衣大炮。这些画面不是平行剪辑的电影镜头,而是像明代缂丝工艺,金线银线交错着织就一幅全景图。
这种结构美学在写红娘子时尤为明显。这个野史里语焉不详的女将,被姚雪垠安插在三条线索的交汇点:她既是李自成军中的异数,又是联结江湖与庙堂的活扣,更是照见明末女性命运的一面铜镜。当她在单元结尾策马消失在豫西丘陵时,读者才惊觉这个看似独立的章节,早已为三年后李岩之死埋下了千里伏线。
姚雪垠写大相国寺的早市,总要先闻其声——卖胡辣汤的梆子声能传三条街,这是他在开封城住了小半年记下的。那些挑担小贩的吆喝,不是凭空编的,而是照着明代《东京梦华录》里的市声谱复原的。写崇祯上朝前系玉带的细节更绝:皇帝总要先把带扣转到正前,这个习惯来自姚雪垠在故宫档案里发现的起居注,说崇祯有强迫症,见不得带扣歪斜。
农民军老营的烟火气最见功力。刘宗敏打铁铺子里的煤渣,特意写明是山西静乐县产的,因为史料记载这种煤烧起来硫味淡,不呛眼睛。牛金星教童子们念《三字经》时,总把"人之初"读成"
李自成的败亡之路铺满了鲜花与荆棘。作家写他进北京时,特意描写了那匹乌驳马的反应——它走到承天门前突然惊蹶,把闯王摔在金水桥上。老马夫后来嘀咕:"牲口闻见血腥气了。"这种动物性的预兆,比任何历史评论都深刻。当大顺军在山海关溃败时,姚雪垠不写千军万马,只写一个娃娃兵临死前死死攥着块柿饼,那是他娘在西安送行时塞的。姚雪垠也借私塾先生之口道破最后的天机:"没有朱洪武的命,偏要学黄巢造反。"
来源:细看历史三棱镜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