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1966年2月,那年冬天,雪花格外大,纷纷扬扬,仿佛天空倾倒了无尽棉絮。新兵训练结束,我被分入北京军区某英雄团四连四排,成了一名重机枪射手。
1966年2月,那年冬天,雪花格外大,纷纷扬扬,仿佛天空倾倒了无尽棉絮。新兵训练结束,我被分入北京军区某英雄团四连四排,成了一名重机枪射手。
我们驻扎在天津塘沽附近的八堡村,战士们分散借宿于村民家中。
冬日严寒刺骨,然而八堡村乡亲们却像一炉暖炭,大娘们热情为战士过生日,村中妇女们悄悄拿走我们的被子浆洗一新。
那袅袅野蒿燃烧的炊烟味道里,裹着浓浓的情谊,仿佛驱散了冬日的凛冽,暖意从脚底涌向周身。
有青年男女的地方,自然便藏有春光的萌动,即便是森严的军旅,也难掩其蓬勃生机。恰逢全国正上映《柳堡的故事》,影片里那纯真的情感,如春水般在每个人心头悄然流淌。
八堡村偏有一对姐妹花,生得水灵俊俏,双双高中毕业,村人受电影感染,便唤她们“大妹子”、“二妹子”。村名里又恰好嵌着一个“堡”字,众人便都忍不住笑谈:这是要续写一部活生生的《柳堡的故事》了。
姐妹俩虽同根生,容颜都如朝露般清丽,却迥然相异。大妹子武柳花,脸若满月,身姿丰润,双眼皮、柳叶眉、杏核眼,乌黑长辫垂落肩后,右腮边一点浅窝若隐若现,似盛着醉人的笑意。
她眼神流转时总似含着说不尽的温柔,有调皮的战友戏称她那双眼是“勾魂眼”,被她望上一眼,心跳便失了章法,梦里也全是她的影子。二妹子武柳香,脸型略长,身量比姐姐高出半头,苗条纤细。
虽天天劳作,肌肤却与姐姐一般白皙细腻,仿佛天生晒不黑。细长的眼睛是单眼皮,反添几分清秀利落,性格爽直如男儿,说话快人快语,两束短马尾俏皮地翘起,青春气息扑面而来。
我们班的正副班长,便是最先被这缕春风拂动心湖的人。他们俱是河北农家子弟,班长中等身材,精干如刀削;副班长魁梧高大,粗犷似山岩。两人俱是精明强干的好兵,却偏偏腹内少有诗书。
于是,八堡村这对姊妹花,便夜夜悄然绽放在两人梦境里。班长心仪大妹子,副班长则对二妹子情有独钟。
那时我刚满十七,懵懂未开,只觉连队每日队列整肃、号令如山,这般紧张的节奏里,他们是如何悄悄埋下情愫的?一日清晨,我轮值烧洗脸水,灶膛里芦苇噼啪作响,火焰跳跃。
副班长悄无声息地蹲到我身旁,神秘兮兮却又掩不住满面春风地从怀里摸出一封信,压低声音道:“秀才,这事我只信你!若漏了风声,我受处分,你也甭想进步!快念念,写的啥?”
我狐疑地接过来,还当是家书,他却愈发神秘:“二妹子写的,念!”
我凑近他耳畔,一字一句轻念:“亲爱的副班长,你好!辛苦了,我天天看见你们摸爬滚打搞训练,不怕苦,不怕累,朝气蓬勃,实在让人敬佩……”
我故意顿住,副班长急得抓耳挠腮:“念啊!还有呢!”
“让我叫一声你……你们最可爱的人。”
“到底是‘你’?还是‘你们’?”他急不可耐地追问。
“你们。”我斩钉截铁。
副班长倒不见失望,反而乐了:“嘿,还害臊呢!”
我又往下念:“有件事请你费心,帮我挖个地窖成吗?”
没等我念完,副班长已抢着应道:“成!成!咱力气管够!”他搓着手,脸膛红亮,乐得就要起身寻工具。
我连忙拉住:“还没完!看,还有首诗给你呢!”
副班长赶紧凑近,急吼吼地催促:“快念!新兵蛋子,存心急死老子?”
信末四句诗赫然在目:“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副班长问我何意,我略一思忖,道:“这是借了毛主席的词句,她盼着……待到‘山花烂漫’时,她的心愿便会实现。”
“啥心愿?”他追问。
我一笑:“您往美处想呗!”
副班长无心深究诗句,只“命令”我中午就替他回信,还特意叮嘱:“也整首诗!‘床前明月光’那样的就成!”我心领神会。信很快写好,内容全依他嘱咐,只是李白的思乡名句被我稍作改动,将“低头思故乡”换作了“低头思柳香”——二妹子的芳名便是武柳香。
得了副班长首肯,当晚站岗路过二妹子家,我将信塞给了她。
班长的心事也日渐显山露水。副班长眼尖,早瞧出班长对大妹子柳花上了心。
班长特意买来檀香皂,每日将那沟壑纵横的脸搓了又洗。副班长打趣他:“班长,甭洗啦!干脆请个泥瓦匠来抹抹平算啦!”
班长反唇相讥:“好好照照镜子!有本事把‘副’字去了!长得再体面,不还得听我指挥?”副班长自知玩笑过火,忙赔笑:“咋还当真了?您这心胸,我这副班长可学不来?”
轮到我值夜哨那晚,班长说睡不着来陪我。月色清朗,夜阑人静,我瞧得分明,班长满脸皱纹里藏着心事重重。
“你说,”他忽然低声问我,“女人给男人送东西,是不是有那个意思?”
我故作老成:“那得看送啥,每样东西讲究可大着呢!”
“鞋垫呢?”班长说着,竟从怀里掏出一双绣花鞋垫,“瞧,上头还绣着两只小燕儿!”
月光下,那双鞋垫针脚细密,两只燕子仿佛要振翅飞起。
我故作惊讶:“呀!这可有深意!”
班长难掩得意:“猜猜谁送的?”
不等我答,他眉飞色舞地指着不远处:“瞧见那棵大枣树没?树下住着谁?”
我配合地提高了声调:“不是漂亮的大妹子吗?”
班长立刻紧张地制止:“嘘!小点声!警惕性呢?注意前方敌情!”什么敌情!他那颗心,早飞到枣树下去了,分明是装模作样。
见我没被唬住,他大概为了维护权威,也怕我泄露秘密,转而板起脸考我:“怎么,我的话不好使?考考你,今晚口令?”
我利索答:“前进呀!”
班长道:“前进就是前进!还带个‘呀’?战场上敌人摸哨,口令多出一个字,小命就交代了!懂不懂?”
我赶紧认错。
这时,他的心思又飘回那鞋垫上,喃喃自语:“燕子……燕子……比翼齐飞……秀才,明早别出操了,替我写封信给她,内容……你看着办!”
翌日清晨,晨练的队伍尚未归来,给大妹子的信我已写好。趁整队开饭的间隙,我偷偷念给班长听。他最中意其中两句:“燕子伴春飞,兵哥配阿妹”。他喜形于色:“昨晚哨没白站!小秀才,有出息!这诗作得带劲儿!我羡慕你有文化!可千万保密,这是纪律!”我又悄悄将信送到了大妹子手中。
那段日子,我俨然成了“密使”,穿梭于正副班长与武家姐妹之间,代写情书,传递信物,这隐秘的差事几乎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
然而一个多月的驻训时光倏忽而逝,连队恋恋不舍地告别了八堡村,开拔回塘沽的军营。班长与柳花姐妹刚刚萌动的缘分,便这样悬在了未解的春日里。
第二年冬寒料峭时,两位班长相继复员,回到了各自河北的乡村。
六十载光阴如白驹过隙,八堡村那场真实的“柳堡故事”,连同雪花、炊烟、羞涩的信笺和绣着燕子的鞋垫,被岁月细细封存,酿成了心底一坛永不启封却永远温热的陈酿——那未及言明的春意,早已在记忆深处开成了不败的山花。
军营生涯如严整队列,纵有春潮暗涌,亦只能被洪亮的号令悄然覆盖。当兵车辚辚驶离八堡村,那场未完成的朦胧爱恋,便如雪泥鸿爪,深嵌进各自生命的纹理。
六十载风尘漫卷,昔日少年皆已鬓染霜雪。某个冬夜,电视荧屏上,《柳堡的故事》那熟悉的旋律再次流淌。
两位早已复员多年的老班长,隔着电话线,不约而同地轻叹一声,却又默契地沉默下来。千里之外,八堡村那对姊妹,或许也正守着同一轮清辉,于同一部老电影的光影里,各自摩挲着当年那双从未纳进鞋底的绣花鞋垫,或是那纸被摩挲得字迹模糊的诗句。
岁月滔滔,冲淡了多少誓言与面容,唯有那雪夜灶火边初萌的心动,如一枚被时光打磨得愈发温润的琥珀,永远凝住了青春最初、最清澈的微光。
来源:温暖的时光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