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林九溟独行于古道,腰间那面青铜古镜随马背颠簸,镜面裂痕如蛛网般蜿蜒,映着天际翻涌的墨色云霭。
残阳如血,将漠北黄沙染作赤金。
林九溟独行于古道,腰间那面青铜古镜随马背颠簸,镜面裂痕如蛛网般蜿蜒,映着天际翻涌的墨色云霭。
这面镜是三日前在黑水镇当铺寻得的,当铺掌柜说此镜出土于西夏王陵,镜背錾刻的螭吻纹已斑驳难辨,唯独镜面光洁如新,能照见人骨血经络。
夜风骤起,卷着雪粒子抽打面颊。
林九溟勒住缰绳,前方官道尽头现出座荒村,几盏惨白灯笼在檐角摇晃,像是被无形的手提着。
他记得此处该是柳溪村,二十年前遭马匪屠尽,如今竟有炊烟自断壁间袅袅升起。
马蹄踏碎薄冰,惊起寒鸦扑棱棱掠过枯槐。
村口石碑被积雪掩去半截,依稀可见"柳溪"二字。
林九溟翻身下马,腰间铜镜忽地发烫,镜面泛起幽蓝微光。
他解下铜镜举至眼前,却见镜中映出的不是自己面容,而是具森森白骨,肋骨间插着半截断箭,箭簇泛着诡异的青黑。
"公子好胆色。
清冷女声自背后传来,林九溟猛然回身,但见雪地中立着个红衣女子,发间银簪缀着串珊瑚珠,在暮色里红得妖异。
她赤足踏雪而行,足踝金铃却不闻半点声响,"这铜镜照得出人前世骨相,公子可要看看自己真身?
林九溟握紧镜柄后退半步,却见女子广袖轻扬,漫天飞雪竟凝作无数冰棱悬于半空。
她指尖轻点,冰棱如箭矢般钉入两侧土墙,露出墙内森森白骨。
每具骸骨手中皆握着半块残镜,与林九溟怀中之物严丝合缝。
"二十年前柳溪村三百二十口,皆因这面照骨镜而亡。
女子指尖抚过镜面裂痕,血珠顺着纹路蜿蜒而下,"公子可曾听过,镜中藏魂?
话音未落,整座荒村突然地动山摇。
林九溟踉跄扶住土墙,却见墙面簌簌剥落,露出内里密密麻麻的符咒。
红衣女子突然拽住他手腕,二人身形骤然拔高数丈,落在村中古槐枝头。
从高处望去,三百二十座坟茔自雪中隆起,每座坟头都插着半面铜镜,镜面皆映着女子身影。
"我叫红绡。
女子指尖划过自己眉心,一点朱砂痣在雪光中红得刺目,"二十年前,我本是柳溪村绣娘,因这面照骨镜,被活祭于古槐之下。
她忽然扯开衣襟,心口处赫然嵌着半面铜镜,镜缘已与血肉长在一处,"他们说镜中能照见帝王骨相,却不知照骨镜需以活人心头血温养。
林九溟手中铜镜突然剧烈震颤,镜中白骨竟发出金石相击之声。
红绡冷笑一声,咬破指尖将血珠弹向虚空。
霎时风雪倒卷,三百二十面残镜同时发出嗡鸣,无数虚影自镜中飘出,皆是身着古装的村民,手中铁锹锄头还沾着暗红血渍。
"他们当年挖开我父母坟茔,只为取我幼弟骸骨配这照骨镜。
红绡的声音忽远忽近,发间珊瑚珠无风自动,"可怜我那弟弟,才刚满月啊……"她突然逼近林九溟,瞳孔泛起诡异的青灰色,"公子可知,为何你怀中铜镜独独照得出你前世骨相?
林九溟只觉喉间腥甜,怀中铜镜烫得几乎握不住。
镜中白骨突然伸出森白指骨,死死扣住他手腕。
红绡的笑声在风雪中回荡:"因为公子前世,正是那亲手将我钉在古槐上的监斩官啊!
漫天飞雪骤然化作血雨,林九溟眼前景象天旋地转。
再睁眼时,他已置身刑场,脚下青石板缝里还渗着黑红血渍。
围观百姓指指点点,他低头看去,自己竟身着绯色官袍,腰间玉带勒得喘不过气。
"时辰已到!
衙役的喝令声惊破耳膜。
林九溟眼睁睁看着自己抓起朱笔,在斩令上落下血红的勾。
刽子手高举鬼头刀,刀锋映出刑场中央的木桩——红绡被铁链捆在桩上,腹中隆起如山,发间银簪正是如今那支珊瑚珠簪。
"妖女!
你弟乃天生反骨,照骨镜显其骨相如蛟龙!
林九溟听见自己厉声喝道,"陛下有旨,诛你柳溪村全族,以绝后患!
鬼头刀劈落的瞬间,林九溟肝胆俱裂。
他疯狂挣扎,却见自己官袍突然化作囚衣,颈间铁链哗啦作响。
这次他站在囚车里,透过木栅望着熊熊燃烧的村庄,鼻端尽是皮肉焦糊的恶臭。
"大人可知何为照骨?
红绡的声音在火光中忽远忽近,她抱着个襁褓站在村口,婴儿啼哭刺破夜空,"这镜子照的从来不是骨相,是人心啊!
林九溟猛然惊醒,仍站在古槐枝头。
红绡的指尖正抵在他眉心,珊瑚珠簪几乎刺破皮肤:"大人可还记得,当年你为讨好圣上,亲手剖开我幼弟胸膛的模样?
她突然掀开襁褓,露出具婴儿骸骨,颅顶天灵盖处赫然嵌着半面铜镜。
风雪愈发急了,三百二十面残镜同时射出幽蓝光线,在半空交织成网。
林九溟怀中铜镜突然迸发金光,将光网撕开道裂缝。
他趁机咬破舌尖,一口血雾喷在镜面。
霎时镜中白骨化作流光,顺着他手腕经脉游走全身。
"原来如此!
林九溟大喝一声,反手将铜镜拍向自己心口。
红绡惊呼声中,镜面裂痕尽数愈合,映出她惊惶面容——哪有什么森森白骨,分明是张清丽容颜,只是眉心那点朱砂痣,此刻正渗出黑血。
"你被照骨镜反噬了。
林九溟踏着虚空走向红绡,每步落下都绽开朵金莲,"当年你以心头血温养铜镜,却不知此镜需以帝王骨血方能镇压。
你族人挖你幼弟骸骨,实则是要取其天灵骨配镜,好让镜中邪灵借尸还魂。
红绡踉跄后退,身后古槐突然炸裂。
无数黑气自树心涌出,凝成个三头六臂的怪物,每个头颅都生着张帝王面孔。
怪物发出非人嘶吼,六臂齐齐抓向红绡。
林九溟飞身挡在她身前,铜镜迎风涨大,镜面映出怪物真身——竟是无数怨魂纠缠而成的血肉怪物,每张面孔都带着贪婪渴求。
"破!
林九溟咬破指尖在镜面疾书,鲜血化作蝌蚪般的符咒。
铜镜突然迸发万丈金光,将怪物笼罩其中。
惨叫声里,三百二十面残镜同时飞上半空,与主镜合为一体。
完整铜镜射出冲天光柱,将怪物生生钉在虚空。
红绡突然惨笑出声,心口铜镜碎片簌簌掉落:"原来我们都错了……这镜子照的不是骨相,是执念啊!
她猛地将林九溟推向光柱,自己却化作流光没入镜中,"大人,用我的执念……封了这妖镜!
林九溟在最后一刻抓住红绡衣袖,却只扯下半截红纱。
完整铜镜突然变得滚烫,镜中映出无数画面:红绡抱着婴儿在雨中奔逃,村民举着火把将他们逼入绝境,监斩官颤抖着签下斩令,还有更早之前的画面——西夏王陵中,巫师将铜镜埋入帝王棺椁,镜面映出的是红绡前世的脸。
"原来你才是……"林九溟话未说完,铜镜突然炸裂。
金光如潮水般退去,三百二十座坟茔同时开裂,无数萤火虫般的幽光升上夜空。
风雪停了,明月自云后探出头来,照得雪地晶莹如玉。
林九溟站在古槐残骸前,手中只剩半截红纱。
他忽然听见婴孩啼哭,循声望去,但见雪地里躺着个襁褓,内中婴儿眉心一点朱砂痣,正冲他咯咯而笑。
远处传来马蹄声,有商队举着火把经过,领头老者惊呼:"这不是二十年前被马匪掳走的柳家遗孤吗?
林九溟将红纱轻轻盖在婴儿脸上,转身走向自己的马。
腰间铜镜残片突然发烫,他低头看去,镜面裂痕已消失不见,映出的不再是白骨,而是自己眼角不知何时多出的朱砂痣。
风起时,他听见遥远的歌声:"照骨镜,照骨镜,照得见前世今生,照不穿人心执念……"
雪地上,两行马蹄印渐行渐远,最终与商队车辙融为一体。
古槐残骸下,半面铜镜静静躺在雪中,镜面忽然泛起涟漪,映出个模糊的宫装女子身影。
她轻轻抚过心口,那里本该嵌着铜镜的地方,此刻空空如也。
残月如钩,将林九溟的影子拉得细长,在雪地上蜿蜒如蛇。
他驻马于官道岔口,掌心铜镜残片微微发烫,镜面映出的朱砂痣似有血色流转。
身后商队篝火明灭,婴孩啼哭已化作均匀鼾声,唯有老马鼻息间喷出的白雾,与空中飘散的雪粒纠缠难分。
忽有寒鸦惊飞,扑棱棱掠过枯枝。
林九溟瞳孔骤缩——那枯枝上竟悬着半截断箭,箭簇青黑与镜中幻象如出一辙。
他翻身下马,指尖刚触到箭杆,地面突然塌陷。
失重感袭来的刹那,怀中铜镜迸发青光,竟将他托在半空,下方赫然现出个丈许见方的地穴,穴壁密密麻麻刻满蝌蚪文。
“西夏古巫的锁魂阵。”林九溟喃喃自语,足尖点地时带起片片冰晶。
他自幼随师父研习上古秘术,这些符咒虽已斑驳,却仍透着令人心悸的威压。
地穴中央摆着具青铜棺椁,棺盖上嵌着面与怀中残片契合的铜镜,镜面映出无数挣扎的人影。
正欲细看,身后突然传来金铁交鸣之声。
林九溟旋身拔剑,却见商队老者手持双钩,眼中泛着诡异的青芒:“林公子好眼力,竟识得这锁魂阵。”他钩尖轻点,地面符咒应声亮起,地穴四角升起四尊狰狞兽首,口吐幽蓝火焰。
“你究竟是谁?”林九溟长剑横胸,剑身映出老者眉心若隐若现的鳞纹。
老者桀桀怪笑,面皮突然皲裂,露出底下青灰色的皮肤:“老朽不过是西夏王陵的守墓人,倒是公子怀中铜镜,本该随我族圣女长眠才是。”
话音未落,兽首火焰骤然暴涨。
林九溟足踏七星步,剑锋在火幕中划出银弧,却见火焰中竟浮现出红绡的身影。
她身着宫装,怀抱婴儿,眉心朱砂痣红得滴血:“大人好狠的心,当年骗我族献祭幼弟,如今又要毁我转世之身么?”
剑锋微微一滞,林九溟胸口气血翻涌。
老者趁机欺身而上,双钩直取他咽喉。
千钧一发之际,怀中铜镜突然飞出,镜面迸发刺目光芒。
红绡虚影在光中扭曲,发出凄厉哀嚎,老者眉心鳞纹寸寸剥落,化作黑灰消散。
“假的……”林九溟踉跄后退,剑尖拄地才稳住身形。
铜镜缓缓落回掌心,镜中红绡正泪眼婆娑:“大人当真忘了?
那夜你亲手将我钉在祭坛,说‘圣女之血,当献天镜’。”她突然扯开衣襟,心口铜镜已化作血窟窿,汩汩黑血顺着衣襟滴落。
地穴开始震颤,青铜棺椁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林九溟强压心神,咬破舌尖将精血抹在镜面。
霎时镜中景象大变,红绡化作漫天血蝶,棺椁中升起具身着龙袍的骸骨,天灵盖上嵌着半面铜镜,与林九溟手中残片严丝合缝。
“原来如此!”林九溟长啸一声,剑锋直指龙骨天灵。
老者残魂自地底窜出,化作条三丈青蛟缠住他双腿:“圣女魂魄在此镜中轮回千年,你今世既要破局,便拿命来偿!”青蛟鳞片如刀,在他腿上划出道道血痕。
剧痛反而让林九溟神智清明,他忽然想起红绡最后那句“用我的执念……封了这妖镜”。
手中长剑应声而断,他竟将断刃狠狠刺入自己心口。
鲜血喷溅在铜镜上的瞬间,镜中血蝶突然凝成实体,扑向青蛟七寸。
惨叫声中,青蛟化作黑烟消散。
林九溟单膝跪地,却见龙骨天灵上的铜镜缓缓升起,与掌中残片合二为一。
完整铜镜映出他前世今生:西夏巫族圣女为保族人,自愿献祭于照骨镜;监斩官为求荣华,亲手剖开圣女幼弟;而今世他带着铜镜残片寻来,却不知自己正是那监斩官转世。
“天道轮回,报应不爽。”林九溟惨然一笑,将铜镜按向自己眉心。
镜面突然变得滚烫,无数记忆如潮水涌入:红绡抱着婴儿在雨中奔逃,他举着圣旨步步紧逼;王陵地宫中,巫族长老将铜镜埋入帝王棺椁,镜中映出的却是他前世的面容;还有更早之前,他作为巫族祭司,亲手将铜镜交给红绡……
铜镜突然炸裂,碎片化作流光没入地穴四壁。
龙骨轰然倒塌,露出底下暗河。
红绡的虚影自河中升起,这次她眉眼温柔,怀中婴儿咯咯笑着伸出小手:“大人,该醒了。”
林九溟猛然睁眼,发现自己仍站在古槐残骸前。
商队早已离去,雪地上只剩两行马蹄印。
他低头看去,掌心铜镜不知何时化作玉珏,温润如羊脂,中心一点朱砂痣鲜艳欲滴。
忽有婴孩啼哭自远处传来,林九溟循声奔去,却在断崖边顿住脚步。
崖下云雾缭绕,隐约可见座道观,观前老道正抱着个襁褓哄劝。
那婴孩眉心朱砂痣,竟与玉珏上的一模一样。
“无量天尊。”老道忽然抬头,目光如电射来,“施主可要听听这孩子的来历?”他轻拍婴孩后背,孩子顿时止住哭声,咯咯笑着伸手去够飘落的雪花,“二十年前柳溪村惨案,三百二十口亡魂怨气不散,老道以三昧真火炼了七七四十九日,才凝成这颗净世明珠。”
林九溟瞳孔骤缩,老道怀中婴孩突然化作流光,在他眼前凝成面水镜。
镜中红绡与巫族长老相对而立,她手中捧着的正是那面照骨镜:“师父,用我的魂魄镇住镜中邪灵,但求保我族人转世轮回。”长老长叹一声,咬破指尖在镜面画下符咒,却趁其不备将铜镜拍入她天灵。
“原来她才是……圣女!”林九溟踉跄后退,玉珏突然发烫。
镜中景象再变,监斩官跪在金銮殿上,将照骨镜献给皇帝:“此镜可照见帝王骨相,保我大夏万世基业!”皇帝抚掌大笑,却不知镜中映出的,是具身着龙袍的骷髅。
老道的声音自云雾中传来:“照骨镜照的是人心贪欲,当年巫族献祭圣女,不过是为保自身权势;皇帝求长生,反被镜中邪灵噬了魂魄;便是施主你……”他忽然轻笑,“前世为权势剖人胸膛,今世却为赎罪踏遍漠北,何尝不是被这执念所困?”
婴孩突然发出银铃般的笑声,玉珏从林九溟掌心飞出,没入孩子眉心。
老道袖袍一卷,带着婴孩化作流光冲天而起:“去罢,去寻那真正该照的镜子。”
残阳再次染红天际,林九溟茫然四顾。
雪地上不知何时多了串脚印,直通向漠北深处。
他鬼使神差地跟上,三日后在戈壁深处发现座古庙,庙门匾额上“照心阁”三字斑驳难辨。
庙中供着面水银镜,镜面如波光荡漾。
林九溟刚踏入门槛,镜中便现出无数画面:红绡在绣房中飞针走线,唇角含笑;巫族长老在祭坛上跳着诡异的舞蹈,脚下血泊中沉浮着婴孩襁褓;监斩官在金銮殿上叩首谢恩,头顶悬着把无形的利剑……
“这面才是真正的照骨镜。”清冷女声自背后响起,林九溟猛然转身,却见红绡好端端站在月光下,眉心朱砂痣化作朵红梅,“照的是皮囊下的心肝,映的是欲念里的魍魉。”
她忽然抬手,指尖点在林九溟胸口。
剧痛袭来的刹那,他看见自己心脏化作面铜镜,镜中映出无数张脸:有贪婪的帝王,有残暴的监斩官,有自私的巫族长老,还有此刻满头大汗的自己。
“破!”红绡并指如剑,刺入他胸口铜镜。
镜面轰然炸裂,无数记忆碎片如雪片纷飞。
林九溟踉跄跪地,却见红绡身影开始透明:“当年我以魂魄镇住镜中邪灵,却不知执念更深。
如今你既已寻到照心镜,这千年轮回也该了结了。”
她化作漫天红梅消散前,最后看了眼林九溟怀中玉珏:“告诉那孩子,莫要重蹈覆辙。”话音未落,整座古庙开始崩塌,水银镜化作银雨倾泻而下。
林九溟抱头奔逃,却见每滴银雨落地都化作面小铜镜,镜中映出的全是他前世今生种种恶行。
冲出古庙时,朝阳正自地平线升起。
林九溟浑身浴血,怀中玉珏却愈发温润。
他忽然明白老道所言“真正该照的镜子”,原是人心。
回首望去,古庙遗址上开着朵红梅,花瓣上凝着粒血珠,风过时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宛如铜镜相击。
三年后,漠北多了位游方郎中。
他背着药箱走村串寨,箱中除却银针草药,还藏着面残破铜镜。
每逢月圆之夜,便有人见他独坐荒丘,将铜镜对着月亮喃喃自语。
有樵夫曾偷瞧见,镜中映出的不是郎中面容,而是个怀抱婴儿的红衣女子,眉心朱砂痣鲜艳如初。
漠北的月亮像块冰坨子,冷森森悬在沙丘顶上。
林九溟背着药箱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脚底板早被碎石磨得血肉模糊。
可他不敢停,身后那片黑黢黢的戈壁滩里,正传来铜镜相击的脆响,一声声催命似的。
三天前他在破庙废墟捡到这面残镜时,镜面上还沾着片红梅花瓣。
此刻那花瓣早枯成了灰,镜中却开始渗出黏稠的血水,顺着他手腕往袖管里钻。
更邪门的是,自打月亮升起来,沿途经过的每个村子都门窗紧闭,连狗都不叫唤一声。
“当家的,你听!”老妇人的声音从土坯房里传出来,带着颤音。
林九溟刚要拍门,就听见屋里头摔碗砸盆的动静,“是铜镜响!
二十年前柳溪村遭难那晚,就是这动静!”
他收住脚步,药箱里的残镜突然烫得像块烙铁。
借着月光低头看去,镜面血水竟凝成了个模糊的人形,眉眼依稀是红绡的模样。
只是这回她怀里没抱着婴儿,而是捧着颗扑通扑通跳动的心脏,血管里还汩汩淌着黑血。
“这位先生,行行好讨口水喝吧。”林九溟突然转向右侧沙丘,对着空气拱了拱手。
话音未落,沙地里竟真伸出只枯槁的手,指甲缝里还嵌着陈年血痂。
一个老妪从沙堆里钻出来,满脸褶子堆得像晒干的橘皮。
她咧开没牙的嘴笑,脖颈发出朽木摩擦的咯吱声:“后生好眼力,老婆子在这等活人,等了整整二十年啦。”
林九溟闻到股腐臭味,像是从老妪裙摆下飘出来的。
他装作没看见对方脚不沾地,解下腰间葫芦递过去。
老妪接过时,他瞥见她手腕上系着半截红绳,和红绡发间珊瑚珠簪的流苏一模一样。
“您老可知道柳溪村往哪走?”林九溟状似随意地问。
老妪突然掐住他手腕,指甲深深掐进肉里:“后生要去那吃人的地方?
当年全村老少被挖心剖肝,怨气冲得地府都开了三道鬼门关呢!”
她说话时嘴里喷出股黑气,林九溟怀中残镜突然迸发青光。
老妪尖叫着化作沙尘,那半截红绳却缠在他指间,化作一滴朱砂似的血珠。
残镜里红绡的虚影突然清晰起来,她嘴唇翕动,林九溟凑近细听,竟是句“当心铃铛”。
正愣神间,远处传来清越的铃音。
林九溟浑身血液都冻住了——这铃音他太熟悉,三年前在柳溪村废墟,红绡足踝金铃就是这般无声无息。
可此刻分明有风,那铃音却像贴着地面爬行,震得他五脏六腑都在发颤。
他跟着铃音摸黑前行,不知不觉走到片胡杨林。
月光透过枯枝在地上织出张鬼脸,每片叶子都闪着幽蓝磷火。
林九溟突然踩到个硬物,低头一看,是半截风化的指骨,骨节上还套着个银指套,刻着朵半开的红梅。
残镜在此刻烫得几乎脱手,镜中红绡突然伸出半截手臂,指尖点在胡杨树干上。
林九溟摸过去,树皮缝隙里卡着张人皮,面皮上还保持着临死前的惊恐表情,眼窝里嵌着两枚铜钱。
“叮铃——”
铃音陡然逼近。
林九溟闪身躲到树后,就见个白影飘然而至。
那是个穿孝服的少女,发间银铃随着步伐叮当作响,可她每走一步,地上就绽开朵血色梅花。
等她转过身来,林九溟差点咬破舌头——少女竟长着张和红绡一模一样的脸!
“公子既来了,何不现身?”少女忽然开口,声音却是个沙哑的老妪。
她抬手拂过发间银铃,林九溟药箱里的铜镜突然飞出,在她掌心拼成完整的一面。
镜面映出的不是少女面容,而是具骷髅坐在龙椅上,心口插着半截红梅。
林九溟再忍不住,挥拳砸向少女后颈。
拳头却穿透虚影,打在胡杨树上震得虎口发麻。
少女咯咯笑着转身,孝服下摆突然伸出无数苍白手臂,每只手里都握着把铜镜:“公子可知,这照骨镜要凑齐三百二十面,才能照见轮回?”
她话音未落,整片胡杨林突然活过来。
树干上浮现出密密麻麻的人脸,全是当年柳溪村的村民。
他们张开嘴发出无声的哀嚎,枯枝化作利爪抓向林九溟。
残镜在此刻迸发刺目光芒,林九溟趁机咬破舌尖,将精血喷在完整铜镜上。
镜中景象骤变,少女化作漫天红梅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座阴森地宫,三百二十面铜镜悬在穹顶,镜面映出的都是同个画面:红绡被铁链锁在祭坛上,腹中隆起如山,身下却渗出黑血。
而监斩官——正是林九溟前世的面容,正将铜镜拍向她天灵。
“原来如此!”林九溟突然明白过来,这根本不是简单的轮回转世。
红绡的魂魄被分成三百二十份,分别镇在铜镜之中。
而他自己,不过是当年那面主镜的执念所化,为的就是寻回所有分魂!
地宫突然剧烈震颤,穹顶铜镜纷纷坠落。
林九溟在镜雨中狂奔,忽然瞥见面与众不同的铜镜。
那镜子嵌在石壁里,镜框上缠着条枯骨手臂,掌心还攥着半截红梅。
他刚要靠近,脚下地面突然塌陷。
失重感袭来的刹那,怀中残镜突然化作流光裹住全身。
等林九溟回过神,已身处间密室。
四壁燃着惨绿磷火,中央石台上摆着具水晶棺,棺中躺着个身着嫁衣的女子,眉心朱砂痣鲜艳欲滴。
“你终于来了。”女子忽然睁眼,瞳孔却是诡异的竖瞳。
她抬手轻抚水晶棺盖,棺盖竟化作水银流淌开来,“妾身等这一日,等了整整千年呢。”
林九溟握紧残镜后退,却见女子从棺中坐起,嫁衣下摆空空荡荡——她竟没有双腿!
更可怕的是,她每动一下,嫁衣上就浮现出张人脸,全是当年被剖心的村民。
“公子可知何为照骨?”女子突然出现在他身后,冰凉手指抚上他胸口,“这面镜子照的不是骨相,是罪孽啊。”她指尖突然刺入他心口,林九溟却感觉不到疼痛,只看到无数黑气从伤口涌出,在半空凝成面面铜镜。
每面镜中都映出段记忆:红绡抱着婴儿在雨中奔逃,他举着圣旨步步紧逼;王陵地宫里,巫族长老将铜镜拍入她天灵时,他就在旁边冷眼旁观;甚至更早之前,他作为巫族祭司,亲手将红绡献给照骨镜当祭品……
“够了!”林九溟突然大喝一声,残镜自动飞起嵌入他眉心。
霎时他眼中迸发金光,女子惨叫着后退,嫁衣上的人脸纷纷爆裂。
林九溟这才看清,所谓水晶棺不过是面巨大的铜镜,而女子根本就是镜中倒影!
“破!”他并指如剑刺向镜面,整间密室开始崩塌。
女子发出非人的嘶吼,身体化作无数铜镜碎片。
林九溟在坠落的石块间穿梭,忽然瞥见片红梅花瓣。
他伸手抓住,花瓣却化作红绡的虚影,在他掌心写下个“舍”字。
“舍?”林九溟喃喃自语,突然明白过来。
他猛地转身扑向那面主镜,任由镜中伸出无数白骨抓住自己四肢。
剧痛中他看到自己前世今生种种恶行,却不再逃避,而是将残镜狠狠拍向自己天灵。
霎时天地失色,三百二十面铜镜同时炸裂。
林九溟在白光中看到无数画面:红绡在绣房中飞针走线,唇角含笑;巫族长老在祭坛上跳着诡异的舞蹈,脚下血泊中沉浮着婴孩襁褓;还有他自己,跪在佛前忏悔,泪珠滴落处绽开朵红梅……
再睁眼时,他躺在胡杨林里。
月光依旧冷森森悬在沙丘顶上,药箱里的铜镜残片却化作齑粉。
远处传来驼铃声,有商队举着火把经过。
林九溟挣扎着起身,却见领头骆驼上坐着个红衣少女,发间银铃在夜风中叮当作响。
少女忽然回头冲他一笑,眉心朱砂痣红得刺目。
林九溟刚要开口,她却化作漫天红梅消散。
最后一片花瓣落在他掌心,凝成粒血珠,转瞬渗入皮肤。
他摸了摸眉心,那里不知何时多了颗朱砂痣,触手温热如活物。
七日后,林九溟出现在江南水乡。
他开了间医馆,堂前挂着面古镜,镜面蒙着层水雾,却总在子夜时分映出红梅绽放。
有樵夫说曾在雨夜见过他背着药箱出门,怀里揣着个襁褓,婴儿眉心朱砂痣鲜艳欲滴。
更邪门的是,每当月圆之夜,医馆后院就会传来铃音。
有胆大的翻墙去看,只见满院红梅无风自动,树影间隐约可见个红衣女子,正抱着婴儿哄睡。
而林九溟总是坐在石桌前,对着面水银镜描画符咒,镜中映出的却不是他的面容,而是具骷髅坐在龙椅上,心口插着朵永不凋谢的红梅。
这年冬至,医馆来了个古怪的病人。
那人裹着黑斗篷,进门就问:“先生可识得照骨镜?”林九溟正在碾药的手突然顿住,抬头却见斗篷下露出半截银簪,珊瑚珠在烛火下红得妖异。
“客官说笑了。”他低头继续碾药,石臼里的药材却化作齑粉,“这世上哪有什么照骨镜,有的不过是人心作祟。”黑斗篷突然发出阵银铃般的笑声,转身离去时,林九溟瞥见她斗篷下摆绣着半面铜镜,和当年红绡心口嵌着的那面一模一样。
当夜子时,医馆后院的红梅突然全部凋零。
林九溟站在枯树下,看着掌心血珠忽明忽暗。
远处传来隐约的铃音,他忽然想起红绡最后那个“舍”字,终于明白过来——要破这千年轮回,需得有人永远留在镜中。
他解下腰间玉珏按在心口,玉珏上的朱砂痣突然化作流光没入地面。
整座医馆开始震颤,三百二十道光柱冲天而起,每道光柱中都浮现出面铜镜。
林九溟在光影交错中看到无数个自己:有举着圣旨的监斩官,有冷眼旁观的祭司,还有此刻站在梅树下微笑的游方郎中。
“该还债了。”他轻声说道,纵身跃入最近的光柱。
霎时天地清明,所有铜镜同时炸裂。
晨光熹微中,有人看见医馆废墟上开着朵红梅,花瓣上凝着粒血珠,风过时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宛如铜镜相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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