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北方的冬天,冷得像个后娘的巴掌,一耳光一耳光抽在人脸上,不留情面。
74年,我下乡的第二年。
北方的冬天,冷得像个后娘的巴掌,一耳光一耳光抽在人脸上,不留情面。
我叫陈晋,从上海来的知青,落户在大青沟村。
我的茅草屋在村子最东头,靠着一片荒坡,孤零零的,像个被遗弃的土坟包。
天一黑,除了我屋里那点豆大的油灯光,方圆半里地,再找不出第二个亮儿。
我喜欢这种安静。
安静能让我忘了自己是谁,忘了自己在哪儿。
我正缩在被窝里,借着油灯看一本卷了边的《红与黑》,于连的野心在泛黄的书页上跳动,像我那盏随时可能熄灭的油灯。
突然,门响了。
咚,咚咚。
声音很轻,很急,带着一股子不顾一切的慌张。
我浑身一个激灵,汗毛都竖起来了。
这鬼天气,三更半夜,谁会来敲我的门?
村里人天一黑就钻被窝了,连狗都懒得叫。
“谁?”
我压着嗓子问,手里攥紧了枕头底下那把防身的铁锹把儿。
外面没声音。
只有风,刮过茅草屋顶,发出呜呜的、像哭一样的声响。
我以为是风吹的,刚想躺回去。
咚咚咚。
这次更急了,像是用指甲在挠。
还夹着一丝微弱的,女人的抽泣声。
我心里咯噔一下。
女的?
我们这批知青里,女的就那么几个。
我慢慢爬起来,披上那件破棉袄,脚踩在冰冷的土地上,冻得一哆嗦。
“谁啊?”我又问了一遍,声音大了点。
“陈晋……是我……”
一个细若游丝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我愣住了。
是沈晴。
我们青年点最漂亮,也最沉默的那个女知青。南京来的,说话总带着点软糯的调子,在这粗粝的北方村庄里,像一朵开错地方的茉莉花。
她来找我干什么?
我们平时没什么交情,点头之交都算不上。我嫌她太惹眼,她大概也觉得我这人太孤僻,不合群。
“你等一下。”
我犹豫了几秒钟,还是决定开门。
不管怎么说,一个女同志,三更半夜的,总不能让她在外面冻死。
我把门闩抽开,一股夹着雪粒子儿的冷风猛地灌进来,油灯的火苗狂跳几下,差点灭了。
门外,站着一个人影。
瘦小,单薄,裹在一件不合身的旧棉袄里,头发乱糟糟的,脸上全是泪痕。
真的是沈晴。
她一看见我,那双一直没什么情绪的眼睛里,瞬间涌出巨大的恐惧和哀求。
“陈晋……求你……让我进去……”
她的嘴唇冻得发紫,牙齿咯咯地打着颤。
我没说话,往旁边让了让。
她一闪身就钻了进来,我赶紧把门关上,插好门闩,把那要命的寒风挡在外面。
屋里,光线昏暗。
她靠在门上,像一堆被抽掉骨头的烂泥,慢慢滑坐在地上,抱着膝盖,把头埋进去,压抑地痛哭起来。
不是嚎啕大哭,是那种绝望到极致,连哭的力气都没有的抽噎。
我站在一边,手足无措。
屋子太小了,就一张土炕,一张破桌子,一个黑乎乎的炉子。她坐在那儿,整个空间都充满了她悲伤的气息。
“你……”我清了清嗓子,“出什么事了?”
她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抖。
我叹了口气,把炕上那床还算干净的被子扯过来,扔到她身上。
“先盖上,别冻坏了。”
被子碰到她,她才像被惊醒一样,猛地抬起头。
借着灯光,我倒吸一口凉气。
她的脸,肿了半边,嘴角还带着血丝。
左边的额角上,一块青紫,看着就吓人。
“谁打的?”我脱口而出。
她咬着嘴唇,眼泪又掉下来了。
“李狗剩……”
她终于开口,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李狗剩。
我心里一沉,顿时明白了七八分。
这事儿,麻烦了。
李狗剩,大名李国胜,是我们村大队书记李满囤的独生子。
人如其名,狗仗人势,仗着他爹的权,在村里横着走,活脱脱一个土皇帝。
沈晴,是他的“对象”。
这门亲事,谁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李满囤看上了沈晴的城市户口和那张脸,觉得能给他老李家“长脸”,就通过公社的关系,半强迫地把沈晴许给了李狗剩。
说是对象,其实跟卖过去没什么区别。
村里人都说沈晴有福气,攀上了高枝儿。
只有我们这些知青,心里跟明镜似的。那不是福气,那是跳进了火坑。
李狗剩是什么货色?
吃喝嫖赌,五毒俱全。高兴了,能在村口给你买一毛钱的糖豆。不高兴了,连他亲爹都敢指着鼻子骂。
我见过他打人。
就因为队里一个老实巴交的社员不小心踩了他一脚,他能把人踹到沟里,半天爬不起来。
沈晴跟着他,能有好日子过?
“他又打你了?”我问。
沈晴点了点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为……为什么?”
“他去镇上赌钱,输了。回来就……就拿我撒气……”她断断续续地说,“说我丧门星,克他……”
我胸口堵得慌。
一股无名火“噌”地就上来了。
这他娘的算什么事儿!
“他说……明天……明天就要办事……”沈晴的声音抖得更厉害了,“我不想……我死也不想……”
“办事”,就是结婚。
在这儿,只要在村里摆两桌酒,就算“办事”了。连张证都不用领。
一旦办了事,她这辈子就彻底拴在李狗剩身上了。
“所以我跑出来了……”她抬起头,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无底的深渊,“我不知道能去哪儿……青年点的其他人……她们不敢收留我……我只能……只能来找你……”
为什么找我?
因为我住得最偏,最不合群。
因为在所有人眼里,我都是个怪人,一个硬骨头。
可他们不知道,我的骨头,也早就被这两年的苦日子磨得差不多了。
我沉默了。
油灯的火苗静静地跳着,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又长又扭曲,投在土墙上,像两个挣扎的鬼。
收留她?
我拿什么收留她?
李狗剩要是知道沈晴在我这儿,他能把我这茅草屋给点了!
李满囤一句话,就能让我在秋收的时候被分去干最累的活,工分拿最少的。
我得罪不起他们。
我自己的日子都过得朝不保夕,哪有资格去当什么英雄?
“你走吧。”
我说,声音干巴巴的,我自己都觉得刺耳。
“去别的地方,去县里,去公社,去告他!”
沈晴的身体猛地一僵,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那眼神,像一把刀,直直插进我心里。
是啊,我说的是多么轻巧的风凉话。
去县里?几十里山路,她一个女的,走得出去吗?
去公社告他?公社的干部跟他爹李满囤都是穿一条裤子的。
她眼里的光,一点一点地,灭了。
她慢慢地站起来,把身上的被子叠好,放在地上。
“对不起……打扰你了。”
她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向门口。
那背影,单薄得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攥住了。
我想起了我爹。
我下乡前,他被拉出去批斗,剃了阴阳头,挂着牌子,站在高台上。
下面的人朝他扔石头,吐唾沫,骂他是“臭老九”。
他就那么站着,一声不吭,腰杆挺得笔直。
后来,他对我说,晋儿,人可以没骨气,但不能没良心。有时候,挺直腰杆,不是为了给别人看,是为了对得起自己。
我爹的话,像根针,扎在我脑子里。
“等等!”
我喊了一声。
沈晴的脚步停住了,手已经放在了门闩上。
我走过去,从她手里,把那冰冷的门闩抢了过来,重新插上。
“外面天寒地冻的,你想死吗?”
我没好气地说。
她回过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
“你……你不赶我走?”
“我他妈要是让你现在出去,跟杀了你有什么区别?”我骂了一句,心里却松了口气。
“今晚,你先在这儿待着。”
我说。
“天亮了,再说。”
我把她拉到炕边,指了指炕梢。
“你睡那儿。”
然后我把自己的被子也扔了过去。
“都盖上。”
她呆呆地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我转过身,背对着她,往炉子里添了两块牛粪饼,“我不是什么好人,我就是怕你死在我门口,晦气。”
身后,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
她躺下了。
我抱着那件破棉袄,在炉子边坐了一夜。
炉火忽明忽暗,映着我同样忽明忽暗的心。
我知道,从我把门重新插上的那一刻起,我平静的日子,到头了。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就被村里的狗叫声吵醒了。
紧接着,是李狗剩那破锣一样的嗓门。
“沈晴!你个臭娘们!给老子滚出来!”
他在村里挨家挨户地喊,骂骂咧咧,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我心里一紧,回头看了一眼炕上。
沈晴蜷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惊恐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门口。
“别怕。”我低声说,“我这儿偏,他一时半会儿想不到。”
话是这么说,我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我嘱咐她:“待在屋里,千万别出声,也别靠近窗户。”
她拼命点头。
我穿好衣服,像往常一样,拎着空水桶,推门出去。
一出门,冷风就跟刀子一样刮过来。
村里已经有不少人被吵醒了,三三两两地站在自家门口,伸着脖子看热闹。
李狗剩像一头疯牛,在村道上横冲直撞,身后还跟着两个他那样的二流子。
他看见我,眼睛一瞪,大步流星地朝我走过来。
“陈晋!你个上海来的白脸!看见沈晴没有?”
他离我三步远站定,一股酒气混着口臭扑面而来。
我皱了皱眉,往后退了一步。
“没看见。”我面无表情地说,“我刚起。”
“放屁!”他指着我的鼻子骂,“青年点的人说她昨晚跑出来了!村子就这么大,她能飞了不成?”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拎了拎水桶,“我得去挑水了,队长还等着开工呢。”
我搬出队长,是想让他有点顾忌。
没想到他压根不吃这套。
“挑你妈的水!”他一把打掉我的水桶,水桶在地上滚出老远,“老子问你话呢!你他妈是不是把人藏起来了?”
他的眼睛像狼一样,在我身上扫来扫去。
我心里一沉。
他开始怀疑我了。
“李狗剩,你说话客气点。”我冷冷地看着他,“我是知青,不是你家的长工。沈晴不见了,你应该去找,而不是在这儿撒野。”
“哟呵?”他怪笑一声,逼近一步,“敢跟老子顶嘴了?你信不信老子让你今天就滚回上海去?”
我知道他说的是气话,但这话里的威胁,却是实实在在的。
正在这时,他爹,大队书记李满囤,背着手,慢悠悠地过来了。
“嚷嚷什么!大清早的,让公社领导听见,像什么样子!”
李满囤五十多岁,长得黑胖,一对三角眼,看人的时候总带着一股审视的劲儿。
“爹!”李狗剩看见他爹,气焰收敛了点,但还是不服气,“沈晴那臭娘们跑了!”
李满囤瞥了我一眼,那眼神,让我感觉像被蛇盯上了。
“陈知青,”他开口了,声音不紧不慢,“你真没看见沈晴?”
“李书记,我确实没看见。”我迎着他的目光,尽量让自己显得坦然,“我昨晚看书看到半夜,一直没出门。”
我说的是实话,也没完全说实话。
李满囤盯着我看了足足有十秒钟。
我感觉后背都开始冒冷汗了。
“嗯。”他终于点了点头,“狗剩,别在这儿丢人现眼了。去找!沿着河边,山坡上,都给我仔细找!一个大活人,还能丢了?”
说完,他又看了我一眼,那一眼,意味深长。
然后,他才背着手,走了。
李狗剩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捡起地上的水桶,朝我扔过来。
“你给老子等着!”
说完,带着他那两个跟屁虫,骂骂咧咧地朝村外走去。
我站在原地,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腿肚子有点软。
我捡起被摔得有点瘪的水桶,一步一步,朝水井走去。
我知道,这只是个开始。
接下来的几天,我活得像个惊弓之鸟。
李狗剩几乎把整个大青沟翻了个底朝天,连山上的野狼洞都去瞅了瞅,自然是一无所获。
他找不到人,火气越来越大,每天都在村里上演全武行,今天踢了东家的狗,明天踹了西家的鸡,搞得鸡飞狗跳,怨声载道。
而我,则成了他重点怀疑的对象。
他几乎每天都要来我这儿“转悠”一圈。
有时候是借口找我“聊聊”,一双眼睛在我那小破屋里扫来扫去,恨不得把墙都看穿。
有时候是半夜喝醉了,在我窗户底下骂几句脏话。
我每次都得强压着火气,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听见。
而沈晴,就躲在我那狭小的,用木板和稻草隔出来的小储藏间里。
那地方,原本是用来放杂物和过冬的白菜土豆的,又黑又冷,勉强能躺下一个人。
她就像一只受了惊的兔子,整天待在里面,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只有在夜深人静,确定外面彻底没动静了,我才会让她出来,活动一下,吃点东西。
东西也没什么好吃的。
就是玉米糊糊,或者烤土豆。
我分一半给她,两个人就着昏暗的油灯,默默地吃。
她吃得很少,也很慢,像一只小猫。
我们之间的话不多。
大部分时间,都是沉默。
但这种沉默,和以前那种陌生人的沉默不一样。
它像一根看不见的线,把我们两个人的命运,紧紧地绑在了一起。
有时候,我会给她讲我看的书。
讲于连的野心,讲简爱的抗争,讲那些离我们无比遥远的世界。
她就静静地听着,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微光。
“陈晋,”有一次,她突然开口,“你为什么要帮我?”
我正在炉子上烤土Dòu,头也没抬。
“我说过了,怕你死在我门口,晦气。”
“不是的。”她摇了摇头,“青年点的王姐跟我说,你这人,看着冷,心是热的。”
我心里嗤笑一声。
心热?
我的心早就被这狗日的现实冻成冰坨子了。
“别听她们瞎说。”我把烤好的土豆递给她一个,“快吃吧,吃了好有力气……有力气躲着。”
她接过土豆,滚烫的温度让她缩了一下手。
她没有吃,而是看着我,很认真地说:
“等……等风声过去了,我就走。”
“去哪儿?”
“去县里,或者更远的地方。我不想再回来了。”她的声音很轻,但很坚定,“陈晋,谢谢你。这份恩情,我一辈子都记得。以后要是有机会,我一定报答你。”
我看着她那张被炉火映得忽明忽暗的脸,心里五味杂陈。
报答?
我们这样的人,还有以后吗?
“先活过这个冬天再说吧。”我说。
日子就在这种提心吊胆的煎熬中,一天天过去。
我的粮食,不多了。
知青的口粮本来就少,现在两个人吃,消耗得更快。
眼看着米缸就要见底,我心里开始发慌。
更要命的是,李狗剩的耐心,也快被耗尽了。
那天下午,我正在屋外劈柴,李狗剩又晃悠过来了。
这次,他没带那两个跟屁虫,就他一个人。
他也没像往常一样咋咋呼呼,而是递给我一支烟。
“陈知青,抽一支。”
他笑得有点阴阳怪气。
我没接。
“不会。”
“装什么蒜。”他自己点上,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他的脸显得更加模糊,“陈晋,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沈晴,是不是在你这儿?”
我的心猛地一跳,手里的斧子差点没握住。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低下头,继续劈柴,想用声音掩饰我的慌乱。
“别他妈跟我装了!”他突然暴怒,一脚踹翻了我刚劈好的一堆柴,“全村我都找遍了!她一个女人,人生地不熟,除了你这儿,她还能去哪儿?”
“你这儿最偏,平时没人来。你又是从大城市来的,跟我们这些泥腿子不一样,会哄女人!”
他的话像鞭子一样,抽在我脸上。
“李狗剩,你别血口喷人!”我站直了身子,怒视着他。
“我喷你?”他冷笑,“我告诉你,陈晋。我爹已经没耐心了。他说,再给你三天时间。你要是把人交出来,这事儿就算了。你要是还护着她……”
他凑到我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像毒蛇吐信子。
“……我就让你在这大青沟,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我全身的血液,瞬间凉透了。
这不是玩笑。
我知道,他说得出,就做得到。
在这穷乡僻壤,一个人悄无声息地消失,太容易了。
他走了,留下那句恶毒的威胁,在冬日的寒风里盘旋。
我站在院子里,很久很久,都动弹不得。
天,要塌了。
晚上,我把李狗剩的话,原封不动地告诉了沈晴。
我没有隐瞒,也没有添油加醋。
她听完,脸色“唰”地一下,白得像纸。
她坐在小板凳上,双手抱着膝盖,一动不动,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许久,她才抬起头,声音空洞。
“对不起,陈晋,是我连累了你。”
“现在说这个没用。”我的声音也很沙哑,“得想办法。”
“没有办法了。”她绝望地摇着头,“除非我死。”
“胡说什么!”我呵斥道,“死是最容易的事!活着才需要勇气!”
可是,怎么活下去?
我们就像被困在陷阱里的两只野兽,外面是虎视眈眈的猎人,我们无路可逃。
那一晚,我们谁都没睡。
我们就那么坐着,听着外面的风声,像是为我们提前奏响的哀乐。
“陈晋,”天快亮的时候,她突然说,“你让我走吧。”
“走?你能去哪儿?”
“我回他那儿去。”她看着我,眼睛里是一种我看不懂的平静,一种死灰般的平静,“我跟他说,是我自己跑出去,在山里躲了两天,跟你没关系。这样,他就不会为难你了。”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刺了一下。
“你疯了?”我低吼道,“你回去,就是死路一条!他不会放过你的!”
“那也比连累你强。”她笑了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你是个好人。不应该被我拖下水。”
“我不是好人!”我几乎是吼出来的,“我救你,是为了我自己!是为了让我自己觉得,我还像个人!”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激动。
或许是她的那句“好人”刺痛了我,或许是这连日来的压抑和恐惧,在此刻达到了顶点。
她愣愣地看着我,眼圈红了。
“我们一起走。”我抓着她的手腕,那手腕,冰冷纤细,仿佛一用力就会折断,“天一亮,我们就走。去县里!我就不信,这天底下,没有王法了!”
这个决定,近乎疯狂。
从我们村到县城,要走一天一夜的山路。
路上可能会遇到狼,更可能被李狗剩的人追上。
就算到了县城,我们身无分文,举目无亲,又能怎么样?
但那时候,我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
这就像一场赌博,把我们两个人的命,都押了上去。
赌赢了,一线生机。
赌输了,万劫不复。
沈晴看着我,眼睛里,终于重新燃起了一点光。
“好。”她用力地点了点头,“我们一起走。”
我们没有时间收拾什么行李。
我把仅剩的几个黑面馒头揣进怀里,又灌了一壶冷水。
我把那本《红与黑》撕下几页,塞进炉子里,点燃。
看着跳动的火焰,我心里有一种悲壮的感觉。
再见了,于连。
再见了,陈晋曾经安逸的,苟且偷生的日子。
我们借着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悄悄地打开了后窗。
我先跳了出去,然后伸手去接她。
就在她半个身子探出窗外的时候——
“砰!”
一声巨响,我那扇薄薄的木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了。
月光和人影,一起涌了进来。
是李狗剩。
他手里提着一盏马灯,身后,还跟着四五个村里的壮汉,手里都拿着棍棒。
他那张脸,在摇曳的灯光下,扭曲得像个恶鬼。
“好啊……陈晋……”他一步步走进来,发出阴冷的笑声,“我真是小看你了。还真敢把人藏在这儿!”
他看到了正要从窗户爬出去的沈晴。
“臭娘Biao子!想跑?”
他一个箭步冲过去,粗暴地抓住沈晴的头发,把她从窗台上硬生生拽了下来。
沈晴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重重地摔在地上。
“放开她!”
我眼睛都红了,想也没想,从地上抄起一根劈柴的木棍,就朝李狗剩冲了过去。
那一刻,我脑子里什么都没有。
没有害怕,没有算计,只有一股要把眼前这个撕碎的原始愤怒。
李狗剩显然没料到我敢动手。
他愣了一下,被我一棍子结结实实地打在肩膀上。
他闷哼一声,往后退了两步。
“反了你了!”他勃然大怒,把手里的马灯往地上一摔,马灯里的煤油洒出来,火苗“腾”地一下窜了起来,“给我打!往死里打!打死了,算我的!”
他身后那几个人,早就得了他的授意,闻声立刻像饿狼一样扑了上来。
我挥舞着手里的木棍,拼命地抵抗。
但他们人太多了。
一根棍子打在我背上,火辣辣地疼。
另一根棍子扫中我的腿弯,我一个踉跄,跪倒在地。
我感觉有无数的拳脚,像雨点一样落在我身上,头上,脸上。
我的意识开始模糊,嘴里全是血腥味。
我完了。
我脑子里只剩下这个念头。
透过模糊的视线,我看到李狗剩朝地上的沈晴走过去。
他一把揪住她的衣服,狞笑着:“小骚货,还跑吗?看老子今天怎么收拾你!”
沈晴尖叫着,挣扎着,用手去抓,用脚去踢。
但在一个成年男人面前,她的反抗,显得那么无力。
“不……不要……”
我的声音,嘶哑得不像我自己的。
我想站起来,可是身上压着两个人,我动弹不得。
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绝望,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就在这时——
异变突生。
一直被动挨打的沈晴,突然像疯了一样,用头狠狠地撞向李狗剩的下巴。
李狗剩“嗷”的一声,吃痛松手。
沈晴趁机从地上爬起来,踉跄着扑向屋角。
那里,放着一把我用来割猪草的镰刀。
她抓起镰刀,转过身,面对着李狗剩。
她头发散乱,衣服被撕破,脸上又是血又是泪,那样子,像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复仇女神。
“你别过来!”她用尽全身力气尖叫,声音因为恐惧和愤怒而变得尖利刺耳,“你再过来,我跟你拼了!”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镇住了。
连正在殴打我的那两个人,也停下了手。
李狗剩抹了一把嘴角的血,看着沈晴手里的镰刀,非但没有害怕,反而笑得更加狰狞。
“拼了?就凭你?”
他一步步逼近。
“你个城里来的娇小姐,你连鸡都没杀过,你敢动刀子吗?”
“我……我敢!”沈晴握着镰刀的手,抖得不成样子,但她没有后退。
“来啊!”李狗剩张开双臂,挺着胸膛,“往这儿捅!你要是不敢,你就是我李狗剩养的一条狗!”
他已经认定了,沈晴不敢。
我也这么觉得。
她只是在虚张声势。
然而,我错了。
我们所有人都错了。
当李狗剩的手,即将再次抓到沈晴的肩膀时——
沈晴闭上眼睛,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啸,举起手里的镰刀,用尽了她这辈子所有的力气,向前,胡乱地,挥了过去。
“噗嗤。”
一声沉闷的,利器入肉的声音。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李狗剩脸上的狞笑,僵住了。
他低下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小腹。
那把生锈的镰刀,深深地插在那里。
鲜血,正从伤口处,汩汩地涌出来,迅速染红了他灰色的棉袄。
“啊——”
一声迟来的,撕心裂肺的惨叫,划破了寂静的夜空。
李狗剩捂着肚子,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他身后那几个打手,全都吓傻了。
他们是村里的混混,打架斗殴是家常便饭,但他们谁也没见过这种阵仗。
这是要出人命的!
沈晴也傻了。
她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又看了看倒在血泊里的李狗剩,然后,她的眼神变得空洞,整个人像被抽走了灵魂,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我挣扎着爬起来,冲过去,在她倒地前,接住了她。
她身体冰冷,已经昏了过去。
“杀人啦!杀人啦!”
那几个打手终于反应过来,屁滚尿流地冲出我的屋子,一边跑一边鬼哭狼嚎。
很快,整个大青沟都被惊动了。
无数的火把,从四面八方,朝我这个小小的茅草屋涌来。
像一群被血腥味吸引的食腐动物。
我抱着怀里不省人事的沈晴,看着地上呻吟的李狗剩,和那片越来越大的血迹。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完了。
这次,是真的完了。
事情闹大了。
大到李满囤也压不住了。
李狗剩被连夜送到了县里的医院,据说肠子被划破了,差点没救回来。
而我和沈晴,则被民兵用麻绳捆着,关进了村里废弃的牛棚里。
牛棚里,臭气熏天,阴冷潮湿。
沈晴一直没醒,发着高烧,说胡话。
我身上的伤,疼得钻心,但我更担心的,是她。
天亮的时候,公社的干部,还有县里的公安,都来了。
带头的是一个姓王的公安,四十多岁,一张国字脸,不苟言笑。
他们先是勘察了现场,就是我那间已经被砸得稀巴烂的茅草屋。
然后,他们把我从牛棚里提了出来,单独审问。
审问的地点,就在李满囤家的院子里。
李满囤的老婆,坐在地上,哭天抢地,一边哭一边骂,骂沈晴是,骂我是杀人犯。
李满囤则坐在太师椅上,阴沉着脸,一言不发,那眼神,恨不得把我生吞活剥了。
王公安给我搬了个小板凳,让我坐下。
“陈晋同志,你不要紧张。”他的语气还算客气,“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说一遍。记住,要说实话。”
我看着他,心里很清楚,这所谓的“实话”,有多少人愿意相信。
但我还是说了。
从沈晴深夜敲开我的门开始,到李狗剩如何威逼我,再到最后他们如何破门而入,如何行凶。
我讲得很平静,也很详细。
因为我知道,激动和愤怒,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王公安一边听,一边记录,偶尔抬头看我一眼,眼神里看不出什么情绪。
等我说完,他合上本子。
“你说的这些,有证据吗?”
证据?
我心里一阵苦笑。
“我说的,就是事实。”
“事实是要讲证据的。”王公安说,“你说李国胜打沈晴,有人看见吗?你说他威胁你,有人听见吗?”
我沉默了。
“但是,”我抬起头,直视着他,“他们半夜踹开我的门,打伤我,还想对沈晴同志施暴,这是事实!屋子里的脚印,我身上的伤,就是证据!”
“那沈晴同志,为什么会捅伤李国胜同志?”王公安紧接着问,“是自卫,还是故意伤害?”
这个问题,是关键。
“是自-卫!”我毫不犹豫地说,“如果不是被逼到了绝路,她一个弱女子,怎么会拿起镰刀?”
“是她勾引我儿子!”李满囤的老婆突然扑过来,指着我尖叫,“是你们通奸!被我儿子撞破了,才杀人灭口!”
“你胡说!”我气得浑身发抖。
“肃静!”王公安喝止了她,然后对李满囤说:“李书记,请管好你的家人。否则,妨碍公务,后果自负。”
李满囤狠狠地瞪了他老婆一眼,她才不甘心地闭了嘴。
审问,陷入了僵局。
我的证词,在没有旁证的情况下,显得苍白无力。
而李家,可以一口咬定是“奸情败露,恼羞成怒”。
我感觉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向我和沈晴收紧。
就在这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站了出来。
是青年点的王姐。
就是那个曾经跟沈晴说我“心热”的,年纪最大的女知青。
她带着几个知青,找到了王公安。
“公安同志,我们要为陈晋和沈晴作证!”
王姐的胆子很大,她直视着李满囤,大声说:
“李狗剩是什么人,我们青年点的人都清楚!他纠缠沈晴,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们都看见过沈晴身上的伤!”
“对!我们都看见过!”她身后的几个知青也附和道。
“我们还知道,李家逼着沈晴嫁给李狗剩,沈晴根本不愿意!”
知青们七嘴八舌,把他们知道的,听到的,都说了出来。
他们的话,像一把把尖刀,戳破了李家编织的谎言。
李满囤的脸,瞬间变得铁青。
他没想到,这些平时在他面前大气不敢出的“娃娃”,今天竟然敢集体站出来跟他作对。
王公安的眼睛,亮了。
他详细地询问了每一个知青,把他们的证词,一一记录下来。
有了这些旁证,整个事件的性质,就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接下来,王公安又去医院,给沈晴做了伤情鉴定。
结果出来了。
沈晴身上,有多处陈旧性伤痕,和新伤。
这成了李狗剩长期对她施暴的,最直接的,铁证。
形势,开始逆转。
几天后,处理结果下来了。
李国胜,因强迫、殴打妇女,入室伤人,被判了三年。
虽然我觉得判得太轻,但在这个年代,这个地方,能有这个结果,已经是奇迹了。
而沈晴,被定性为“正当防卫”。
不仅无罪,公社还考虑到她的“特殊情况”,批准了她病退回城的申请。
那张她梦寐以求的回城火车票,以这样一种惨烈的方式,送到了她手上。
至于我。
我因为“窝藏”和“参与斗殴”,被公社通报批评,记大过一次。
但王公安在临走前,私下拍了拍我的肩膀。
“小伙子,有种。”
我知道,这个结果,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是我用一身的伤,和几乎被毁掉的前途,换来的。
沈晴走的那天,是个晴天。
冬日的太阳,没什么温度,懒洋洋地挂在天上。
我去送她。
她的身体还很虚弱,脸色苍白,但眼睛里,有光。
是那种重获新生的光。
青年点的几个女知青,也来送她。
大家都没怎么说话,只是默默地帮她拿着行李。
村口的土路上,停着一辆要去县城的牛车。
临上车前,沈晴走到我面前。
她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塞到我手里。
“这个,你拿着。”
我打开一看,是一支钢笔。
派克钢笔。
在这个年代,这东西,金贵得很。
“我……我不能要。”我赶紧推回去。
“你必须拿着。”她很坚持,“这是我爸留给我的,是我最珍贵的东西了。我现在,把它送给你。”
她看着我,眼睛里水汪汪的。
“陈晋,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谢谢你。”
她深深地给我鞠了一躬。
“没有你,我早就死了。”
我扶起她,心里堵得难受。
“别说这些了。”我说,“回去以后,好好生活,把这里的一切,都忘了。”
“忘不了。”她摇着头,泪水滑了下来,“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忘不了这个冬天,也忘不了你。”
牛车要走了。
她上了车,坐在车板上,回头看着我。
车子慢慢启动,在颠簸的土路上,越走越远。
她一直看着我,没有挥手,也没有说话。
直到她的身影,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消失在路的尽头。
我站在村口,站了很久。
手里,紧紧攥着那支冰冷的钢笔。
我知道,我们这辈子,可能再也见不到了。
她回到了她的世界。
而我,还留在这个世界。
李狗剩被判刑,李满囤也倒了台。
我在大青沟的日子,并没有因此变好。
反而更糟了。
村里人看我的眼神,变得很复杂。
有敬佩,但更多的是畏惧和疏远。
他们觉得我是一个“狠角色”,一个敢跟大队书记对着干的“刺头”。
没人敢惹我,也没人愿意亲近我。
我比以前,更加孤独了。
我就像一棵被雷劈过的树,孤零零地立在荒坡上,虽然没死,但也活得没什么生气。
日子,又恢复了从前的平静。
或者说,死寂。
每天,出工,收工,吃饭,睡觉。
我用那支派克钢笔,开始写日记。
我把那些无处诉说的压抑,愤怒,思念,通通写在纸上。
我给沈晴写过几封信,寄到她留给我的那个南京地址。
但都石沉大海,没有回音。
我想,她大概是真的想忘了这里的一切吧。
也好。
忘了,对她来说,是解脱。
时间就这么不紧不慢地流淌着。
77年,恢复高考的消息,像一声春雷,炸响在沉寂的土地上。
那一刻,我拿着那张刊登着消息的报纸,手抖得不成样子。
我看到了光。
那道我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的光。
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没日没夜地复习。
我把我那些年偷偷看过的书,一遍一遍地翻。
我把我的全部希望,都押在了这场考试上。
考试那天,我握着沈晴送我的那支钢行笔,走进考场。
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
我觉得,她好像就在我身边,陪着我。
几个月后,我收到了录取通知书。
上海,一所大学。
我走的那天,和沈晴走的时候一样,也是个晴天。
村里没人来送我。
我也没有什么行李。
就一个破旧的帆布包,里面装着几件换洗的衣服,和我那几年写的,厚厚的一本日记。
我最后看了一眼那间我住了好几年的茅草屋。
它比我来的时候,更破了。
我没有留恋。
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大青沟。
回到上海,恍如隔世。
高楼,汽车,喧闹的人群。
我像一个从古代穿越而来的人,对眼前的一切,既熟悉,又陌生。
大学的生活,紧张而充实。
我像一块干涸的海绵,疯狂地吸收着知识。
我很少跟人提起我下乡的经历。
那段记忆,被我尘封在心底,像一个结了痂的伤口,平时不会疼,但一到阴雨天,就会隐隐作痛。
我毕业后,留校当了老师。
后来,我又读了研,读了博,成了一名教授。
我结婚了,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
生活,似乎走上了正轨,平淡,安稳。
我以为,大青沟的那些人,那些事,就会永远地成为过去。
直到九十年代末的某一天。
我收到了一封信。
没有寄信人地址,邮戳是从南京寄来的。
信封里的字迹,娟秀,又有些迟疑。
我一眼就认了出来。
是沈晴。
信很短。
她说,她回城后,换了名字,也换了新的生活。她结婚了,丈夫是一个普通的工人,对她很好。他们有一个儿子,已经上中学了。
她说,她一直没有回我的信,是怕打扰我,也怕勾起那些不好的回忆。
她说,她前不久,从一个老乡那里,辗转得知了我现在的消息,知道我过得很好,她很为我高兴。
信的最后,她说:
陈晋,这么多年,我一直想对你说一句话。
那天晚上,你把门重新插上的那一刻,你不是把我从屋外拉了进来,你是把我从地狱里,拉了回来。
谢谢你。
祝你,一切都好。
我拿着那封信,坐在书房里,枯坐了一夜。
窗外,是上海繁华的夜景,灯火璀璨,流光溢彩。
我的眼前,却又浮现出那个遥远的,北方的冬夜。
那间昏暗的茅草屋,那豆大的,随时可能熄灭的油灯。
和一个浑身是伤,眼神绝望的女孩。
还有那个,在恐惧和良知之间,最终选择了后者的,年轻的自己。
原来,我们都以为自己忘了。
其实,谁都没有。
那段岁月,像一把刻刀,在我们每个人的生命里,都刻下了无法磨灭的痕迹。
第二天,我回了一封信。
信里,我只写了一句话。
沈晴,愿你,也一切都好。
从此,我们再也没有联系过。
我知道,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我们就像两条在黑暗的河流里,偶然交汇的小船。
彼此温暖,彼此照亮,然后,又各自驶向了不同的远方。
但那段短暂的交汇,所迸发出的光芒,足以照亮我们余下所有的人生航程。
这就够了。
来源:风过月为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