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娘哭得抽过去好几回,醒来就抱着我那傻弟弟,李卫民,一遍遍地念叨:“以后可怎么办啊……”
87年,我们家天塌了。
我爹在小煤窑里,没上来。
赔了三百块钱,一条命。
我娘哭得抽过去好几回,醒来就抱着我那傻弟弟,李卫民,一遍遍地念叨:“以后可怎么办啊……”
我叫李卫国,那年二十。
我在街道工厂里当学徒,一个月二十七块五,是我们家唯一的指望。
卫民比我小两岁,人,怎么说呢,有点憨。
不是真傻,就是轴,一根筋,反应比别人慢半拍。
别人说东,他得琢磨半天,才“哦”一声,然后问你刚才说的是不是东。
因为这个,从小到大没少挨欺负。
爹在的时候,还能护着他。爹一走,这担子就砸我身上了。
我下了班,总能看见他在巷子口,被一群半大孩子围着。
他们抢他的东西,推他,骂他“傻子”。
他也不还手,就那么站着,像根木桩子,任由人欺负。
我冲过去,把那帮兔崽子一个个拎起来,扔出去。
他们不怕卫民,但他们怕我。
我下手黑。
我揪着领头的孩子,把他按在墙上,“再让我看见你们欺负他,我打断你的腿。”
孩子吓哭了。
我转过头,看着卫民。
他衣服上全是土,手里攥着个被捏扁的馒头,那是他从家里带出来,准备饿了吃的。
他看着我,眼神里没有感激,只有一点茫然,和一点害怕。
他可能也怕我。
我心里的火,“噌”一下就灭了,只剩下冰凉的灰。
我拉着他回家,一路无话。
娘看见他身上的土,眼泪又下来了。
“卫国啊,你得护着你弟弟。”
我没说话,把从厂里带回来的半个馒头塞到她手里,转身进了自己那间小破屋。
我烦。
烦透了。
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我护着他,我能护他一辈子吗?
我以后要娶媳妇,要生孩子,我自己的家都不知道在哪儿。
我拿什么去护他?
那天晚上,我抽了半包烟。
烟是“大前门”,呛得我直流眼泪。
烟雾里,我爹那张被煤灰熏黑的脸,好像就在我眼前。
他说:“卫国,你是哥。”
是啊,我是哥。
第二天,街道征兵的广播响了。
大红横幅拉了起来,“一人参军,全家光荣”。
我看着那横幅,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一个我自己都觉得恶毒的念头。
送卫民去当兵。
部队是个大熔炉,说不定能把他那根筋给炼直了。
再不济,部队里管吃管住,没人敢欺负他。
总比在家里,跟着我受穷,被人当傻子强。
我把这个想法跟我娘一说,她“哇”地就哭了。
“不行!绝对不行!卫民他那么老实,去了部队得被人欺负死!”
“娘,”我掐灭了烟头,看着她,“他在家就没人欺负了?部队里有纪律,谁敢乱来?再说,这是铁饭碗,是荣誉!爹要是活着,也肯定同意!”
我搬出了我爹。
我娘不说话了,只是抹眼泪。
我知道,她动摇了。
对我们这样的家庭来说,“铁饭碗”三个字,分量太重了。
晚上,我找卫民谈。
我给他倒了杯水,搪瓷缸子,边上都掉了好几块瓷。
“卫民,想不想去当兵?”
他正低头研究一只蚂蚁,闻言,抬起头,慢吞吞地看着我。
“当兵……是啥?”
“当兵,就是穿上绿军装,拿枪,保卫国家。”我尽量用他能听懂的话解释。
“拿枪?”他眼睛里闪过一丝光。
“对,拿枪。”
“那……能吃饱饭吗?”他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能,顿顿都能吃饱,还有肉。”
“有肉?”他咽了口唾沫。
“嗯。”我点点头,不敢看他的眼睛。
“那我……去。”他下了决心,很慢,但很坚定。
我心里说不出是松了口气,还是更沉重了。
体检那天,我陪他去的。
医生问话,他回答得磕磕绊绊。
我一直在旁边帮他解释,说他人老实,就是有点内向。
我生怕他被刷下来。
到测臂力的时候,他那股轴劲上来了。
拉力器,别人拉个七八十公斤顶天了,他咬着牙,脸都憋紫了,硬是给拉到了一百二。
在场的人都惊了。
负责征兵的那个排长,姓张,特意走过来,拍了拍卫民的肩膀。
那肩膀,又宽又厚,像块门板。
张排长对我笑笑:“小伙子,身体素质不错,是个当兵的好苗子。”
我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
政审也过了。
我们家是贫下中农,根正苗红。我爹还是因公牺牲。
一切都顺利得不可思议。
走的那天,是10月。
北方的天,已经凉了。
火车站人山人海,全是送兵的家属。
锣鼓喧天。
我娘给他准备了一个大包袱,里面塞满了棉衣、布鞋,还有十几个煮鸡蛋。
她拉着卫民的手,一遍遍地嘱咐:“到了部队,要听领导的话,要跟战友搞好关系,别犯傻,别犟……”
说着说着,又哭了。
卫民穿着崭新的绿军装,胸前戴着大红花。
他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他看看我娘,又看看我。
“哥。”
“嗯。”
“我走了。”
“到了,就来信。”我说。
他点点头。
汽笛长鸣。
新兵们开始上车了。
张排长过来催促,拍了拍卫民,“李卫民,上车了!”
卫民对我娘鞠了一躬,又对我鞠了一躬。
然后,他转过身,头也不回地挤上了那趟绿皮火车。
我看见他隔着车窗,在找我们。
他找到了。
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看着我们。
火车缓缓开动。
我娘终于忍不住,追着火车跑了起来,一边跑一边哭喊:“卫民!卫民啊!”
我一把拉住她。
“娘,别追了,他听不见了。”
火车越来越远,最后变成一个小黑点。
周围的人渐渐散了。
我扶着哭得站不住的娘,感觉整个世界都空了。
巷子里那些邻居,看我的眼神都怪怪的。
我知道他们在背后说什么。
“听说了吗?李家老大,把他那傻弟弟送到部队去了。”
“啧啧,真够狠心的,那不是把人往火坑里推吗?”
“可不是,就卫民那样的,去了不得天天挨揍?”
“为了甩包袱,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这些话,像苍蝇一样,嗡嗡地在我耳边响。
我没法反驳。
因为,我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我就是为了甩掉这个“包袱”。
我就是那个狠心的哥哥。
夜里,我一个人躲在屋里,学着我爹的样子,喝闷酒。
二锅头,辣得我喉咙像着了火。
我一遍遍地问自己,李卫国,你做错了吗?
没有答案。
只有窗外,呼啸的北风。
半个月后,收到了卫民的第一封信。
信封上的字,歪歪扭扭,像虫子在爬。
是我娘的地址,但邮递员知道是我们家,直接送到了厂里。
我躲到车间没人的角落,哆哆嗦嗦地拆开。
信纸是部队统一发的,很薄。
“哥:
我到部队了。这里很大。
我们班长姓张,就是接兵的那个排长,他现在是班长了。他对俺很好。
这里天天吃白面馒头,有时候有肉。
训练很累,我总是跑最后。
但是班长说,我底子好,就是没开窍。
哥,你跟娘说,我在这里挺好的,别担心。
弟 卫民”
信很短,还有好几个错别字。
我反反复复看了十几遍。
我的眼泪,一滴一滴,砸在信纸上,把那歪歪扭扭的字迹,晕开了一片。
他没说自己被欺负了。
他说,班长对他很好。
他说,他能吃饱饭,还有肉。
我的心,像是被一块大石头压着,现在,那石头好像被挪开了一点点。
我把信拿回家给我娘看。
我娘不识字,我念给她听。
念到“有肉”那句,我娘的眼泪又下来了。
但这次,是笑着哭。
“好,好,能吃饱饭就好。”
从那以后,我们家好像有了新的盼头。
盼着卫民的信。
大概一个月一封,有时候两个月。
信里的内容,也渐渐发生了变化。
他不再说自己跑最后了。
他说,他的五公里越野,进了全连前十。
他说,他的投弹,每次都能扔到优秀。
他说,他那股轴劲,在练射击的时候派上了用场。别人练一百发,他能趴在那儿练三百发,不带挪窝的。
他的枪法,成了全连第一。
年底,他拿到了一个“优秀新兵”的嘉奖。
他把那张红彤彤的奖状,连同津贴省下来的二十块钱,一起寄了回来。
我拿着那张奖状,手都在抖。
我把它贴在了我们家最显眼的那面墙上。
那面墙,原来挂着我爹的遗像。
现在,我爹的遗像旁边,是卫民的奖状。
邻居们来串门,看见了,都“哟”了一声。
“卫民出息了啊!”
“我就说嘛,这孩子,是块好料!”
我听着这些话,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我没告诉他们,卫民在信里还写了一件事。
他说,因为他训练太拼命,像个疯子,连里最横的几个老兵,想“教育教育”他。
一天晚上,在厕所里堵住了他。
三个人。
卫民没还手,他记着我的话,在部队要守纪律。
他就那么站着,像在家里巷子口一样。
但是,他跟以前不一样了。
他站得笔直,胸膛挺着,眼神像钉子一样,盯着那三个人。
那三个人骂骂咧咧地推他,他像座山,纹丝不动。
最后,领头的那个老兵,自己都觉得没劲了。
“妈的,真是个傻子。”
他们走了。
从那以后,再没人找过他麻烦。
看到这段话的时候,我正坐在车间的机床前。
冰冷的铁屑,溅到我的脸上。
我没觉得疼。
我只是觉得,那个在巷子口被抢走馒头的弟弟,好像真的,开始长大了。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
卫民的信,成了我们家和整个巷子的天气预报。
信来了,我娘的脸上就晴空万里。
超过两个月没来信,我们家就阴云密布。
89年,我结了婚。
媳妇叫小芳,是厂里同事介绍的。
人挺好,就是嘴碎,爱算计。
我们结婚,没办酒席,就是两家人一起吃了顿饭。
新房,就是我那间小破屋,中间拉了块布帘子。
小芳对我娘,还算孝顺。
但对卫民,她总有点不冷不热。
“你那个弟弟,一个月寄十块钱回来,够干啥的?还不够你娘买药的。”
“他一个人在外面吃香的喝辣的,把老的弱的都扔给你。”
我听了就烦。
“你懂个屁!他在部队是为国家做贡献!”
“做贡献?做贡献能当饭吃啊?”
我们为这事,没少吵架。
我知道,她说的有道理。
我一个月工资,涨到了五十多块。
要养我娘,养她,以后还要养孩子。
压力跟山一样。
但卫民,是我心里的一个念想。
他是我亲手送出去的,我就盼着他能好。
90年,卫民的信里说,他提干了。
因为军事素质过硬,加上在一次演习里,背着受伤的连长跑了十公里山路,荣立三等功,被破格提拔成了排长。
信里还夹着一张照片。
照片上,卫民穿着干部服,四个口袋,领子上有两颗红星。
他瘦了,黑了,但眼神亮得吓人。
他站在一辆坦克前面,咧着嘴笑。
那笑容,不再是以前那种憨憨的笑,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自信和……威严。
我拿着照片,给我娘看。
我娘戴上老花镜,看了半天。
“这是……这是卫民?”
“是啊,娘,你看,他当官了!”
“当官好,当官好啊!”我娘又哭了。
小芳也凑过来看。
“哟,还真是。看着人模狗样的。”她撇撇嘴,“当了官,津贴是不是多了?以后能多寄点钱回来了吧?”
我瞪了她一眼,她才不说话了。
那天晚上,我破天荒地买了瓶好酒,还切了半斤猪头肉。
我给我爹的遗像,满满地倒了一杯。
“爹,你看见没?卫民出息了。他没给你丢人。”
风从窗户缝里钻进来,吹得遗像前的香火,明明灭灭。
我好像听见我爹在说:“好小子。”
从那以后,卫民的信越来越少。
有时候半年才一封。
信里的内容也越来越简单。
“哥,我一切都好,勿念。”
“哥,我参加集训去了,可能很长时间不能联系。”
“哥,我换了新单位,地址保密,以后不要往老地址寄东西了。我会给家里打电话。”
电话?
我们家连电话都没有,整个巷子,就巷口的小卖部有一部。
我跟小芳商量,想装一部电话。
她一百个不同意。
“装那玩意儿干啥?一个月好几十块钱月租,烧的啊?他想打,让他打到小卖部去!”
我没跟她吵。
我背着她,去求了厂里的领导,又托了关系,自己掏了小半年的工资,硬是把电话装上了。
电话装好的那天,我守在旁边,像等一个圣旨。
小芳气得好几天没理我。
可是,电话一次也没响过。
一年过去了。
两年过去了。
卫民,就像断了线的风筝,彻底没了消息。
我开始慌了。
我娘天天念叨,走到巷口,就往小卖部瞅,问人家有没有我们家的电话。
小芳的嘴,也越来越毒。
“我就说吧,白眼狼!出息了,就把穷哥嫂给忘了!”
“说不定啊,是在外面犯了什么事,不敢联系家里了。”
我跟她大吵了一架,差点动手。
我指着她鼻子吼:“你再敢咒他一句,我跟你没完!”
她也哭了:“李卫国,你心里就只有你那个傻弟弟!你管过这个家吗?管过我和孩子吗?”
是啊,我们有孩子了。
一个儿子,刚一岁。
我看着哭闹的孩子,看着满脸泪痕的小芳,再看看旁边那部落满灰尘的电话。
我心里的那点火,灭了。
也许,小芳说得对。
也许,我真的做错了。
我不该送他去当兵。
也许,他真的出了什么事。
我不敢想下去。
时间,就这么到了92年。
五年了。
整整五年。
我已经二十五岁,厂里的老师傅,胡子拉碴,满身油污。
我不再是那个会为了弟弟跟人打架的愣头青了。
我被生活,磨平了所有的棱角。
那天,是个礼拜天。
我刚下夜班,浑身骨头都像散了架。
初秋的太阳,晒在身上,懒洋洋的。
我趿拉着鞋,慢悠悠地往家走。
我们那条巷子,还是老样子。
窄窄的,坑坑洼洼。
两边的邻居,搬了张桌子在下棋,还有几个老娘们在织毛衣,说闲话。
看见我,王大妈扯着嗓子喊:“卫国,下班啦?”
“嗯,王大妈。”我有气无力地应着。
“你家卫民,有消息没啊?这都好几年了吧?”
又来了。
我心里一阵烦躁。
“没呢。”
“哎,我说卫国,你也别怪大妈多嘴。当初你就不该……”
她的话没说完,忽然停住了。
所有人都停住了。
下棋的,织毛衣的,全都抬起头,朝巷子口望去。
我也跟着望过去。
巷子口,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一辆车。
一辆绿色的,方头方脑的吉普车。
车身上喷着白色的“八一”军徽。
我们这小地方,哪见过这个啊。
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看。
车门开了。
先下来一条腿。
一条穿着锃亮皮靴的腿。
然后,是一个人。
一个穿着笔挺军官服的人。
他很高,很瘦,但站得像一杆标枪。
阳光照在他肩膀上,金色的肩章,闪着耀眼的光。
两道杠,一颗星。
我不懂那是什么。
但我知道,那肯定是个不小的官。
那人下了车,环顾了一下四周。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目瞪口呆的邻居,最后,落在了我的身上。
他愣了一下。
然后,他朝我走了过来。
一步,一步。
皮靴踩在地上,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
每一下,都像是踩在我的心上。
他越走越近。
我能看清他的脸了。
那是一张被风霜刻画过的脸,黝黑,棱角分明。
眼睛,深不见底,像两口古井。
陌生。
太陌生了。
可那眉眼之间,又有一种该死的熟悉。
他走到我面前,站定。
比我高了小半个头。
一股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
我甚至,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
周围,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
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然后,他开口了。
声音有些沙哑,但很沉稳。
“哥。”
一个字。
就一个字。
我脑子里,“轰”的一声,炸了。
像是有什么东西,碎了。
我看着他。
仔仔细细地看着他。
把他那张陌生的脸,和我记忆里,那个憨憨的、流着鼻涕的、被抢了馒头的弟弟的脸,一点点地重合。
重合了。
真的是他。
是卫民。
我的嘴唇在抖,我想说话,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的眼睛,一下子就湿了。
“卫民……?”
我的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是我,哥。”
他笑了。
这一笑,那股子威严和陌生感,瞬间消散了不少。
还是那个熟悉的,有点腼腆的笑容。
只是,不再憨了。
“你……你回来了?”我问了一句废话。
“嗯,回来看看。”
他伸出手,想拍拍我的肩膀。
但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
他好像,也不知道该怎么跟我亲近了。
我们俩,就这么站着。
像两个最熟悉的陌生人。
周围的邻居,终于反应过来了。
王大妈第一个冲了上来,脸上笑成了一朵菊花。
“哎哟!这不是卫民吗!真是卫民啊!出息了!出息了啊!”
她一把抓住卫民的胳膊,那亲热劲儿,好像卫民是她亲儿子。
“卫民啊,你还认得王大ma不?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我心里冷笑,你还骂过他傻子呢。
卫民显然也记得,但他只是笑了笑,很客气地点了点头:“王大妈。”
其他人也围了上来。
“卫民,当大官了吧?看这肩章,得是个连长?”下棋的赵大爷问。
“什么连长,你看那车!北京吉普!起码是个营长!”
“卫民啊,真是给咱们老李家,给咱们这条巷子,争光了!”
恭维声,赞美声,像潮水一样涌来。
我看着这些昨天还在背后戳我脊梁骨的邻居,此刻一张张谄媚的笑脸。
觉得无比的讽刺,又无比的真实。
卫民没怎么说话,只是礼貌地应付着。
他的目光,一直在找什么。
“娘呢?”他问我。
“在……在屋里。”
我回过神来,赶紧领着他往家走。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
我走在前面,他在后面。
我能感觉到,身后无数道目光,火辣辣的。
有羡慕,有嫉妒,有不可思议。
我这辈子,都没这么风光过。
可这风光,不是我的。
是我的“傻”弟弟,带给我的。
进了院子,我冲屋里喊:“娘!小芳!快出来!”
我娘正坐在小马扎上择菜,听见我咋咋呼呼的,嘟囔着站起来:“喊什么喊,催命啊……”
她一出门,就看见了站在我身后的卫民。
她愣住了。
手里的菜,“哗啦”一下,全掉在了地上。
“卫……卫民?”
“娘。”
卫民往前走了一步,然后,“扑通”一声,跪下了。
他跪在地上,膝盖砸在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这个在外面顶天立地的军官,此刻,像个孩子一样,跪在了母亲面前。
“娘,儿子不孝,回来看您了。”
他磕了三个响头。
实实在在的三个响头。
我娘再也忍不住了,冲过去,一把抱住他,放声大哭。
“我的儿啊!你可回来了!你想死娘了!”
卫民抱着我娘,高大的身躯在微微颤抖。
他没哭,但眼眶红得吓人。
小芳也从屋里出来了,怀里还抱着我儿子。
她看见这阵仗,也傻了。
她看看卫民,又看看那辆停在巷子口的吉普车,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走过去,把她拉到一边。
“愣着干啥,快去烧水!”
她“哦”了一声,才如梦初醒,抱着孩子,慌慌张张地进了厨房。
我把娘和卫民扶进屋。
我们家,还是那个破样子。
狭小,昏暗。
墙上,还贴着卫民那张“优秀新兵”的奖状,已经泛黄了。
卫民看着这一切,眼神很复杂。
我娘拉着他的手,摸着他脸上那道浅浅的疤,眼泪就没停过。
“瘦了,黑了,也……也硬朗了。”
“娘,我没事,在部队好着呢。”
小芳端着水出来,脸上已经堆满了笑。
“卫民回来了啊!快喝水,快喝水!哎呀,这几年在外面,肯定吃了不少苦吧?”
她把孩子塞到我怀里,热情地给卫民倒水。
卫民看了她一眼,点点头:“嫂子。”
小芳笑得更灿烂了,“一家人,客气啥。”
她看卫民的眼神,亮晶晶的。
那是一种我从未在她眼中看到过的,混杂着崇拜、敬畏和……算计的光。
我抱着儿子,坐在旁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觉得自己像个外人。
这个家,这个我苦苦支撑了五年的家,好像在卫民回来的这一刻,找到了新的主心骨。
而我,那个曾经为他遮风挡雨的哥哥,现在,渺小得像一粒尘埃。
晚上,我把家里最好的一瓶酒拿了出来。
小芳破天荒地炒了六个菜。
我们一家人,围着那张小桌子,坐在一起。
这是五年来,第一次。
我娘一个劲儿地给卫民夹菜,把他碗里堆得像座小山。
“多吃点,多吃点,看你瘦的。”
卫民只是笑,来者不拒。
小芳也在旁边殷勤地劝酒。
“卫民,现在是什么官啊?跟嫂子说说呗,也让嫂子跟着长长见识。”
我瞪了她一眼。
卫民放下筷子,淡淡地说:“少校。”
“少校?”小芳不懂。
我懂。
我在厂里看过报纸,我知道“少校”是什么概念。
两杠一星,营级干部。
我手里的酒杯,晃了一下。
酒,洒了出来。
我的天。
我那个傻弟弟,竟然成了少校。
这怎么可能?
“少校……大不大?”小芳还在追问。
“不算小。”卫民说得很平静。
“那……那一个月工资得有多少啊?”
这才是她最关心的。
“嫂子,”卫民的语气,第一次带上了一丝严肃,“部队有纪律,收入不能随便说。”
小芳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尴尬地笑了笑,“对,对,你看我,瞎问。”
气氛有点僵。
我端起酒杯,“来,卫民,哥敬你一杯。”
“哥。”他看着我,也端起了杯子。
我们俩,一饮而尽。
那晚,我喝了很多。
我想问他很多事。
想问他这五年是怎么过来的。
想问他脸上的疤是怎么回事。
想问他为什么不跟家里联系。
但我一句话都问不出口。
我不知道该从何问起。
我怕我的问题,会显得很愚蠢,很可笑。
酒喝到一半,卫民从他那个军绿色的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
信封很厚。
他把它推到我娘面前。
“娘,这是我这几年攒下的工资和津贴,都在这里了。”
我娘连忙摆手:“不行不行,你自己留着,你在外面用钱的地方多。”
“娘,您拿着。”卫民的语气不容置疑,“我在部队,什么都发,花不着钱。”
他把信封塞到我娘手里。
然后,他又拿出一个小一点的信封,递给我。
“哥,这是给你的。”
我愣住了,“给我的?”
“嗯。”
我接过来,捏了捏,也很厚。
“这是干什么?”
“哥,你拿着。我知道,这些年,你辛苦了。”他说。
我的鼻子,一下子就酸了。
小芳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手里的信封。
吃完饭,娘和小芳去收拾了。
屋里只剩下我们兄弟俩。
还有那部,一直没响过的电话。
我们俩,沉默地坐着。
还是卫民先开的口。
“哥,对不起。”
我愣了,“对不起什么?”
“那两年,我没跟家里联系。”他说,“我去了个地方,一个……不能跟外界联系的地方。纪律。”
“是……很危险的地方吗?”我问。
他沉默了一下,然后点点头。
“嗯。”
我看着他,看着他那张年轻却写满沧桑的脸。
我忽然明白了。
他不是忘了我们。
他是不能。
“那……你现在?”
“我现在调回来了,在咱们省军区。以后,回来看你们就方便了。”
“那就好,那就好。”我喃喃地说。
“哥,”他看着我,“当年,谢谢你。”
我猛地抬起头。
“谢我?谢我什么?谢我把你这个‘包袱’甩了出去?”我自嘲地笑了。
“不是。”他摇摇头,眼神很认真,“哥,谢谢你,把我送到了部队。”
“如果你不送我走,我可能,一辈子就是巷子里那个被人欺负的傻子。”
“在部队,没人管我傻不傻,他们只看你,能不能跑,能不能打,能不能完成任务。”
“我反应慢,但我们队长说,我那不叫慢,叫稳。”
“我一根筋,队长说,那不叫一根筋,叫执着。”
“我力气大,能吃苦,别人做一遍的动作,我做十遍,一百遍。最后,我就成了做得最好的那个。”
他平静地讲述着。
我却听得心惊肉跳。
我能想象到,那“十遍”、“一百遍”的背后,是怎样的汗水和血水。
“那你脸上的疤……”
“一次演习,从崖上摔下来,挂树上了,小伤。”他轻描淡写。
小伤?
那道疤,从他眼角一直延伸到嘴角,像一条狰狞的蜈蚣。
“卫民……”我哽咽了,“哥……哥对不起你。当初,哥是自私……”
“哥,你别这么说。”他打断我,“我知道,你都是为了我好。没有你,我活不到今天。没有你送我当兵,更没有我的今天。”
他站起来,走到我面前。
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这一次,他的手没有停顿。
那只手,粗糙,有力,布满了老茧。
“哥,以后,换我来护着你,护着这个家。”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我一个二十五岁的男人,一个当了爹的人,在我弟弟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我把这五年,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愧疚,所有的压力,都哭了出去。
卫民没说话,就那么站着,任由我哭。
像小时候,我护着他一样。
卫-民在家住了三天。
这三天,我们家门口,跟赶集一样。
提着东西来拜访的邻居,托关系想让卫民帮忙安排工作的远房亲戚,络绎不绝。
小芳忙前忙后,脸上笑开了花。
我娘也是,精神头好得不得了。
只有我,觉得这一切,像一场梦。
卫民处理这些事,游刃有余。
他客气,但有距离。
他收下一些不值钱的土特产,但贵重的东西,一概退回。
对于那些想走后门的,他都笑着婉拒了。
“叔,部队有部队的规矩,我个人说了不算。”
他的话,不软不硬,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
我看着他,觉得他比我们厂的书记,还会当领导。
临走前一天晚上,他把我拉到一边。
“哥,你还在那个厂里?”
“嗯。”
“想不想,换个活法?”
我愣了,“什么意思?”
“别在厂里耗着了。那不是长久之计。”他说,“我听嫂子说,你修机器的手艺很好?”
“还行吧,混口饭吃。”
“哥,别这么没自信。”他看着我,“我这次回来,也了解了一下。现在外面,搞活经济,很多人都自己干了。”
“我想,你可以开个修理铺。修家电,修摩托,什么都行。”
“我?”我指着自己鼻子,“我哪有那本钱,哪有那胆子?”
“本钱,我给你。”他说,“我给你的那个信封里,有五千块钱。应该够启动了。”
五千块!
我吓了一跳。
那是我在厂里,不吃不喝干十年才能攒下的钱。
“不行不行,这钱我不能要!”
“哥,这不是给你的,是借你的。”卫民说,“等你赚了钱,再还我。”
“至于胆子……”他笑了,“你连我都敢送到部队去,还有什么不敢干的?”
我哑口无言。
他把一张纸条塞给我。
“这是我一个战友的电话,他退伍后在市里工商局。你办执照,要是有什么不懂的,或者有人故意刁难你,就给他打电话。就说,是李卫民让你找的。”
我捏着那张薄薄的纸条,感觉有千斤重。
“卫民,我……”
“哥,你是我哥。我不帮你,帮谁?”
“你别怕,大胆去干。赔了,算我的。赚了,是你自己的本事。”
“李家,不能总让人看不起。”
他最后一句话,说得很轻,但每一个字,都砸在了我的心上。
卫民走了。
还是那辆绿色的吉普车。
巷子里,几乎所有人都出来送他。
这一次,没有锣鼓,但比那年我去送他时,还要隆重。
我站在人群里,看着车子消失在巷口。
我没有哭。
我只是捏紧了口袋里那张纸条,和那个装着五千块钱的信封。
一个月后。
我在我们那条街上,盘下了一个小门面。
“卫国家电修理铺”,开张了。
开张那天,没有鞭炮,没有花篮。
只有我,小芳,还有我娘。
小芳看着冷冷清清的铺子,有点担心:“卫国,这……能行吗?”
我没说话,只是把一块崭新的木头牌子,挂在了门上。
牌子上,是我自己刻的四个字。
“诚信为本”。
一开始,生意很冷清。
大家还是习惯了国营的维修点。
直到有一次,赵大爷家的电视机坏了,送到国营店,说显像管坏了,要换,得一百多。
赵大爷舍不得,抱着电视机,路过我铺子,顺口问了一句。
我让他把电视机搬进来。
我花了一个下午,拆开,检查,最后发现,不是显像管的问题,就是一个小小的电容烧了。
我花两毛钱,买了个电容换上。
电视机,好了。
我只收了他五块钱手工费。
赵大爷千恩万谢地走了。
从那以后,我的生意,渐渐好了起来。
一传十,十传百。
大家都知道,街上新开的那个卫国修理铺,老板手艺好,人实在,不坑人。
我的铺子,越来越忙。
我开始修冰箱,修洗衣机,后来,还开始修城里时髦人骑的摩托车。
我忙得脚不沾地,但心里,前所未有的踏实。
一年后,我还清了卫民的五千块钱。
我还多给了他一千。
我在电话里跟他说:“卫民,这是利息。”
他在电话那头笑了。
“哥,你跟我还算这个。”
“亲兄弟,明算账。”我说。
那是我第一次,能理直气壮地,跟他说这句话。
又过了几年。
我的修理铺,变成了修理厂。
我招了几个徒弟,买了车。
我们家,从那个巷子里搬了出来,住进了市里的新楼房。
三室一厅,宽敞明亮。
我给娘单独留了一个房间,朝阳。
小芳也不再是那个斤斤可计较的女人了。
她成了老板娘,人也变得大气了起来。
只有一点没变。
每次卫民打电话回来,或者寄东西回来,她都比谁都积极。
她总跟儿子说:“看你二叔,那才是真男人,是咱们家的顶梁柱。”
儿子似懂非懂地点头。
但我会在他睡前,跟他说另一个故事。
我会告诉他,曾经有一个哥哥,为了甩掉“包袱”,把自己的傻弟弟,送去了很远的地方。
但那个“傻”弟弟,不但没有怨恨他,反而用自己的肩膀,扛起了整个家。
儿子问我:“爸爸,那个哥哥,是不是做错了?”
我摸着他的头,说:“他做错了,但他也很幸运。”
因为他有一个,无论他怎样,都愿意叫他一声“哥”的弟弟。
卫民后来又回来过几次。
他的军衔,越来越高。
人,也越来越沉稳。
我们兄弟俩,坐在一起,话不多。
有时候,就是一起喝喝茶,看看电视。
但我们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那是一种,超越了言语的默契。
有一年八一,他正好休假在家。
市里电视台要采访他,作为优秀军官代表。
他拒绝了。
他说,他不是什么英雄,他只是一个兵。
那天,他哪儿也没去。
他让我开车,带他回了趟老家。
就是那个我们长大的,狭窄、破败的巷子。
巷子,快要拆了。
墙上,刷着大大的“拆”字。
很多老邻居,已经搬走了。
我们家的老屋,也空了,门上挂着一把生锈的锁。
卫民站在门口,站了很久。
我看见他,抬起手,摸了摸那面掉漆的墙。
就是当年,贴着他第一张奖状的那面墙。
“哥。”他忽然开口。
“嗯?”
“你还记得吗?小时候,你就是在这儿,为了我跟人打架。”
我当然记得。
我怎么会忘。
“那时候,我就想,”他看着远方,眼神悠远,“我长大了,一定要变得很强很强,强到没人敢欺负你,也没人敢欺负我。”
我没说话,只是递了根烟给他。
他接过来,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
烟雾,模糊了他的脸。
“后来,我真的变强了。”
“但我发现,真正的强,不是让别人怕你。”
“而是,你能守护你想守护的人。”
他转过头,看着我,笑了。
“哥,谢谢你。”
还是那句话。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就像当年,他拍我一样。
“傻小子。”
夕阳,把我们兄弟俩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看着身穿便装,却依然挺拔如松的弟弟,忽然觉得。
87年那个秋天,我做的那个决定。
或许,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正确的一件事。
来源:时光暮为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