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光听名字,就知道我爹妈对我俩的期望,一个顶天立地,一个舍生取义。
我叫陈援朝,生在1962年。
我哥叫陈卫国,保家卫国的卫,保卫国家的国。
我叫陈援朝,抗美援朝的援朝。
光听名字,就知道我爹妈对我俩的期望,一个顶天立地,一个舍生取义。
可惜,我两样都没占着。
我哥从小就是我们那条街的孩子王,上山掏鸟窝,下河摸鱼虾,永远是领头的那个。我呢,就是他屁股后面的跟屁虫,一个不小心,就会被他甩掉。
我爹是厂里的车间主任,看我哥,眼神里是藏不住的骄傲。看我,就是一声叹气。
他说,援朝这孩子,性子太面,像他妈。
我妈不乐意,说面点好,不惹事。
我爹一瞪眼,不惹事能有出息?
我妈就不说话了,只是把我搂得更紧,偷偷往我嘴里塞一块糖。
那糖,甜得发齁,也苦得我心里发慌。
1970年,我8岁。那年头,风声鹤唳。
我们家属院旁边,有个废弃的牛棚,不知道什么时候,关进去一个老头。
听大人们说,那是个“臭老九”,反动学术权威,从大城市下放来的。
每天,都有人押着他去扫大街,脖子上挂着个牌子,上面写着他的名字,还画了个大红叉。
他姓顾,叫什么,没人知道,也没人关心。
孩子们都朝他扔石子,骂他是坏分子。
我不敢,我怕。
我只是远远地看着。
他很高,但背驼得厉害,像一张被折弯了的弓。头发白得像雪,乱糟糟地糊在头上。那副黑框眼镜,一个镜片碎了,用根绳子绑在耳朵上,晃晃悠悠。
他从来不说话,也不躲,任凭石子砸在身上,只是默默地把地上的落叶扫成一堆。
有一次,我哥带着一群孩子,把他围在中间,学着大人的样子开批斗会。
“低头!交代你的罪行!”我哥叉着腰,吼得脸红脖子粗。
顾老头缓缓地低下那颗高傲的头。
我看见,他那双透过碎镜片看过来的眼睛,没有愤怒,没有恐惧,只有一片死寂的灰。
像我家冬天烧完的煤灰,一点火星子都没有。
那天晚上,我做噩梦了。
梦里,那双死灰色的眼睛一直盯着我。
我吓醒了,一身冷汗。
厨房里传来我妈和我爹的说话声。
“今天发了白面馒头,我给卫国留了两个,他明天带去学校吃。”
“嗯,援朝就吃窝窝头吧,男孩子,不能太娇惯。”
我爹的声音,一如既往地不容置疑。
我躺在床上,听着外面的风声,像是鬼哭。
心里有个地方,又酸又涨。
第二天早上,我妈把两个白白胖胖的馒头放在碗橱的最上层,用纱罩盖着。
那是给我哥的。
我的是两个黄澄澄的玉米窝窝头,硌嗓子。
我哥吃得狼吞虎咽,我小口小口地啃着窝窝头,眼睛却一直盯着碗橱。
一个念头,像野草一样,疯长起来。
我得给他送点吃的。
给那个顾老头。
为什么?我说不清楚。
可能,是因为他那双像煤灰一样的眼睛。
也可能,是我不想再看到他被我哥他们围着,像耍猴一样。
中午放学,我没直接回家,绕到了牛棚后面。
那是个破败的地方,一股牲口粪便和霉味混杂在一起,熏得人想吐。
我从墙角的破洞里,看到顾老头就坐在草堆上,一动不动。
他面前,放着一碗黑乎乎的,看不出是什么东西的糊糊。
他没吃。
我心跳得像擂鼓。
回到家,我哥去看他那帮“战友”了,我爹上班,我妈在院子里和邻居掰扯家长里短。
机会来了。
我像个小偷,踮着脚溜进厨房,搬来小板凳,颤颤巍巍地爬上去,打开了碗橱。
那两个白面馒头,安静地躺在那里。
我伸出手,心脏快要从嗓子眼跳出来。
拿一个,还是两个都拿?
拿一个,我哥还有一个,我妈可能不会发现。
拿两个……我不敢想。
最后,我只拿了一个。
把馒头揣在怀里,那柔软的触感,隔着薄薄的衣衫,烫着我的皮肤。
我一路狂奔到牛棚,连气都不敢喘。
“喂!”
我趴在墙洞上,压低声音喊。
顾老头慢慢地转过头,看到我,愣了一下。
我把馒头从墙洞里递过去。
“给你。”我的声音都在发抖。
他看着那个白面馒头,又看看我,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有了一点点光。
他没接。
“快拿着啊!被我哥看见就完了!”我急了。
他这才伸出那双干枯得像鸡爪一样的手,慢慢地,极其珍重地接过了馒头。
他的手指碰到我的时候,冰凉,还在微微发抖。
我吓得赶紧缩回手,拔腿就跑。
我没回头,但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追着我。
那天晚上,我哥发现少了一个馒头。
“妈!我馒头呢?”
我妈愣了:“我明明放了两个啊。”
我哥的眼睛一下子就盯住了我:“是不是你偷吃了?”
我埋着头,不敢说话。
“陈援朝!你出息了啊!敢偷东西吃了!”我哥一拍桌子。
我爹的脸黑得像锅底:“说话!”
我吓得一哆嗦,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我……我没吃。”
“不是你吃,难道是馒头自己长腿跑了?”我哥不依不饶。
“行了!”我妈把我拉到身后,“一个馒头,至于吗?许是老鼠叼走了。援朝胆子那么小,他哪敢。”
我哥还想说什么,被我爹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那晚,我睡得特别安稳。
从那以后,偷馒头,就成了我的秘密。
有时候是白面馒T头,有时候是窝窝头,有时候是我妈给我留的半块红薯。
只要家里有多余的吃食,我都会想办法弄一点,塞给牛棚里的顾老头。
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默契。
我把东西从墙洞递进去,他默默地接过去。
我们很少说话。
有一次,我递给他一个烤得焦黄的土豆。
他接过去,掰了一半,又从墙洞里递回来。
“你吃。”
他的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但很温和。
我愣住了,摇摇头:“我不饿。”
“好孩子,吃吧。”他坚持着。
我拗不过,接了过来。
那半块土豆,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他看着我吃完,那双死灰色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笑意。
像冬天里,透过云层洒下来的一缕微弱的阳光。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陈援朝。”
“援朝……”他念了一遍,点点头,“好名字。”
“你呢?你叫什么?”我鼓起勇气问。
他沉默了一下,说:“你叫我顾爷爷吧。”
从那天起,我不再叫他“喂”,而是叫他“顾爷爷”。
他会教我认字。
没有纸,没有笔,他就用树枝在地上写。
他的字,写得真好看,方方正正,铁画银钩。
他教我念,“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我问他是什么意思。
他说,这是我们头顶的天,脚下的地,是无垠的时间和空间。
我听不懂,但我喜欢听他讲。
他说话的时候,腰板会不自觉地挺直一些,眼睛里会闪着光。
那个时候,他不像个扫大街的坏分子,像个……像个教书先生。
我爹厂里发的《人民画报》,我也会偷偷拿给他看。
他看得特别认真,一页一页,连边角的图说都不放过。
有一次,他指着画报上一张大飞机的照片,问我:“援朝,想不想坐这个?”
我点点头。
“等你长大了,好好读书,就能去设计这个,造这个,让我们的飞机,飞得比谁都高,比谁都远。”
他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名为“向往”的光芒。
那束光,也照进了我心里。
好景不长。
我偷东西的事,还是被我哥发现了。
那天,我揣着一个热乎乎的菜团子,又溜到牛棚。
我刚把菜团子递过去,身后就传来一声断喝:“陈援朝!你干什么!”
是我哥。
他身后,还跟着那帮孩子。
我吓得魂飞魄散。
顾爷爷迅速把菜团子藏到身后,把我往他身边拉了拉。
“陈卫国,别吓着你弟弟。”顾爷爷的声音,第一次有了严厉的味道。
“你个老坏蛋!还敢护着他!”我哥指着顾爷爷的鼻子骂,“肯定是你教唆他偷东西的!”
“是我自己要给的!”我壮着胆子喊。
“你闭嘴!吃里扒外的白眼狼!”我哥上来就给了我一巴掌。
我被打得眼冒金星,摔在地上。
“不许打孩子!”顾爷爷想上前,被两个大孩子拦住了。
“打的就是他!让他给你偷东西!”我哥说着,又想上来踹我。
就在这时,顾爷爷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整个人都蜷缩成了一团。
我哥他们被吓住了,愣在原地。
我爬起来,扑到顾爷爷身边,给他拍背。
“顾爷爷,你怎么样?”
他咳得说不出话,只是朝我摆摆手。
我哥看他那半死不活的样子,也觉得没趣,啐了一口,骂骂咧咧地带着人走了。
临走前,他指着我,恶狠狠地说:“你等着,我回去告诉爸!”
那天晚上,我们家爆发了史无前例的战争。
我哥添油加醋地把我“资敌”的行为说了一遍。
我爹的脸,比锅底还黑。
他解下皮带,二话不说就朝我抽过来。
“我打死你这个小王八蛋!家里的东西,你敢拿去喂牛鬼蛇神!”
皮带抽在身上,火辣辣地疼。
我咬着牙,一声不吭。
我妈哭着上来拦,被我爹一把推开。
“你还护着他!看看你养的好儿子!以后就是个反革命!”
我不知道被抽了多少下,后来疼得麻木了。
我只记得,我爹打累了,指着我的鼻子说:
“从今天起,你再敢去牛棚,我就打断你的腿!”
我被关了三天禁闭。
三天后,我偷偷溜出去,跑到牛棚。
牛棚里,空了。
草堆还在,那只缺了口的破碗还在。
顾爷爷,不见了。
我问了扫街的王大爷。
王大爷叹了口气,说,前天晚上,被人用一辆卡车拉走了。
“去哪了?”
“谁知道呢?这种人,不是去劳改农场,就是……”王大爷没说下去。
我站在空荡荡的牛棚前,风吹过,卷起几片枯叶。
心里,也空了一大块。
顾爷爷,就这么消失在了我的生命里。
连一句再见,都没有。
时间,是治愈一切的良药,也是冲淡一切的洪水。
一转眼,二十年过去了。
这二十年,我们国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们家,也一样。
我爹退休了,脾气收敛了不少,每天提着鸟笼子,和老伙计们在公园里下棋吹牛。
我妈的头发全白了,背也驼了,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研究各种养生偏方。
我哥陈卫国,成了我们家的骄傲。
他脑子活,胆子大,改革开放的春风一吹,他就下了海。倒腾服装,开录像厅,做什么都赚钱。
九十年代初,他已经是我们这个小城里,响当当的“陈总”了。
买了小洋楼,开上了桑塔纳。
他娶的媳妇,是我妈同事的女儿,叫李莉。人长得漂亮,嘴巴也甜,就是眼睛长在头顶上。
她管我爹妈叫“爸、妈”,叫得比我还亲。
但每次从我哥家回来,我妈都会跟我念叨,说莉莉又嫌她做的菜咸了,又说我爹抽烟把她熏着了。
“终究不是自己家啊。”我妈叹气。
而我,陈援朝,成了我们家的反面教材。
我没考上大学,接我爹的班,进了那个半死不活的工厂。
脑子笨,手也笨,学不会阿谀奉承,干了十几年,还是个最底层的操作工。
九十年代,国企改革,下岗大潮。
我,光荣地,成了第一批下岗工人。
那年,我二十八岁。
一个二十八岁的男人,没学历,没技术,没老婆,没存款,只有一个国企下岗职工的身份。
我成了名副其实的“啃老族”。
每天住在我爹妈留下的这间老破小里,靠我爹那点退休金过活。
我哥偶尔会接济我一下,每次都像是在打发叫花子。
他把几张“大团结”拍在桌上,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
“援朝,你都快三十的人了,能不能有点出息?我给你找了几个活儿,你都干不长,你说你还能干点啥?”
我能干点啥?
我也想知道。
我去工地上搬过砖,手上磨得全是血泡。
我去饭店当过服务员,因为不小心把汤洒在客人身上,被老板骂得狗血淋头。
我去摆过地摊,被城管追得满街跑。
这个飞速发展的时代,好像把我给忘了。
我像一颗被遗弃在铁轨上的石子,眼睁睁看着一列列火车呼啸而过,却不知道哪一列能载上我。
我嫂子李莉,更是把对我的鄙夷,写在了脸上。
每次她来我们家,都像是领导视察。
捏着鼻子,嫌屋里有味儿。
“妈,我说你们这房子也该拾掇拾掇了,援朝一个大男人,也不知道干点活儿。”
“还有,援朝,你别老抽烟,看看这墙熏的,都黄了。”
“哥,不是我说你,你这个弟弟,你也得管管。总不能一辈子让你和爸妈养着吧?传出去,你陈总的脸往哪搁?”
她那张嘴,像是淬了毒的刀片,每一句,都精准地扎在我最痛的地方。
我通常不说话,缩在自己的小屋里,把收音机的声音开到最大。
可有时候,我也会忍不住。
“我的事,不用你管。”
“哟,还来脾气了?”李莉眉毛一挑,双手抱在胸前,冷笑一声,“我倒是想管,我管得着吗?我要是有你这么个弟弟,我早就把他赶出去了,省得在家里碍眼。”
“李莉!你少说两句!”我妈会出来打圆场。
“妈,我说的不是实话吗?你们就是太惯着他了!从小就惯着!我听说,他小时候还偷家里的东西去给外人,就是个白眼狼!”
“你给我闭嘴!”我终于爆发了,抄起桌上的茶杯就想砸过去。
“援朝!”我爹一声怒吼,镇住了我。
“你看看!你看看!还想打人!真是反了天了!”李莉尖叫起来。
我哥陈卫国沉着脸,把我拉到一边。
“陈援朝,你长本事了是吧?敢跟你嫂子动手了?”
“是她太过分了!”我红着眼吼道。
“过分?她哪句说错了?你自己不争气,还不让别人说?”
我看着我哥那张写满不耐烦的脸,突然觉得很可笑。
这就是我亲哥。
小时候,他会为了我跟别人打架。
现在,他只会站在他老婆那边,指责我。
是啊,我没出息,我给他丢脸了。
心,一点一点地凉下去。
那天,是1990年的夏天,一个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的下午。
我又和我嫂子吵了一架。
起因是她想让我把我住的那间小屋腾出来,给她儿子当游戏房。
“反正你白天也不在家,晚上回来睡一下就行了,要那么大地方干嘛?”
“那是我的房间。”我冷冷地说。
“你的房间?这房子是我公公婆婆的!你吃我家的,喝我家的,住我家的,你还有理了?”
“我吃的是我爸妈的,不是你的!”
“你爸妈的钱,以后不都是我家的?你一个子儿都别想拿到!”
“李莉!”我妈气得浑身发抖。
我气得说不出话,胸口堵得像塞了一团棉花。
我摔门而出。
我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
太阳毒辣辣地烤着大地,知了在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叫得人心烦意乱。
我走到了我们家属院旁边的那片空地。
二十年了,这里早就不是牛棚了。
盖起了一排排新的红砖房。
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原来的位置。
我站了很久,直到太阳偏西。
心里空落落的。
顾爷爷,你在哪儿呢?
你过得好吗?
你还记得那个给你偷馒头的小孩吗?
我苦笑了一下。
怎么可能还记得。
二十年了。
他可能,早就……
我不敢想下去。
回到家,一进院子,就觉得气氛不对。
左邻右舍,都探头探脑地往我们家看,交头接耳,一脸的惊奇和羡慕。
我们家门口,停着一辆绿色的吉普车。
车牌,是白底红字的。
我不懂车,但我知道,这种车,这种牌照,不是一般人能坐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
第一反应是,我哥出事了?
我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屋里。
客厅里,坐着一个穿着军装的年轻人。
身板笔挺,眼神锐利,像一杆标枪。
我爹,我妈,我哥,我嫂子,全都在。
一个个,正襟危坐,脸上堆着我从未见过的,谦卑又讨好的笑容。
“同志,您喝水,喝水。”我嫂子李莉端着一杯茶,腰都快弯成了九十度。
那年轻人没接,只是礼貌地点点头。
“陈总,您看,这事儿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们家援朝,就是脾气冲了点,人绝对是好人,遵纪守法的好公民啊!”我哥搓着手,一脸的紧张。
我听明白了。
他们以为,这军人是来抓我的。
我心里一阵发凉,又一阵想笑。
在他们眼里,我陈援朝,除了会惹事,还能干什么呢?
“请问,哪位是陈援朝同志?”那军人开口了,声音洪亮,掷地有声。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了我身上。
我愣在门口,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我……我就是。”
那军人站了起来,快步走到我面前,仔仔细细地打量了我几眼。
然后,他“啪”地一下,给我敬了个标准的军礼。
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我们全家,都懵了。
“陈援朝同志,您好!我叫张力,奉我们首长的命令,特地来接您!”
首长?
接我?
我脑子一片空白。
“同……同志,你是不是搞错了?接我干什么?”
“我们首长要见您。”
“你们首长……是谁啊?”我结结巴巴地问。
我哥和我嫂子也凑了过来,一脸的谄媚和好奇。
“是啊,解放军同志,是哪位大领导啊?我们援朝,怎么会认识大领导呢?”李莉抢着问。
张力看了他们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然后转向我,语气变得柔和了一些。
“我们的首长,姓顾。”
姓顾……
这个姓,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尘封了二十年的记忆。
我的心,猛地一颤。
“顾……顾爷爷?”我几乎是脱口而出。
张力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是的,就是您口中的顾爷爷。他的全名,叫顾承志。”
顾承志。
我默念着这个名字。
原来,他叫顾承志。
“他……他怎么样了?他还活着?”我的声音都在抖。
“首长身体很好。他找了您很多年了。”张力说,“当年他被平反后,第一时间就回来找过您,但是你们已经搬家了。后来,他工作调动,一直没放弃寻找。前段时间,他偶然看到了我们市的拥军模范名单,上面有您父亲陈广利的名字,他才顺着这条线,找到了您。”
我爹的名字?拥军模范?
我爹年轻时当过兵,后来每年八一建军节,街道都会发点东西,评个什么积极分子。没想到,竟然因为这个。
命运,真是个奇妙的东西。
“那……那他现在在哪儿?”
“首长目前正在北京的医院疗养,他很想见您。所以派我来,务必把您接过去。”
去北京?
我,去北京?
我看着自己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T恤,脚上那双开了胶的解放鞋,感觉像在做梦。
“这……这怎么好意思……”我爹搓着手,激动得脸都红了。
“老首长说了,您是他的救命恩人。”张力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敬意。
救命恩人。
这四个字,像一颗炸弹,在我们家客厅里炸开了。
我哥的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我嫂子李莉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精彩极了。
“恩人?援朝?怎么会……”她喃喃自语,一脸的不敢置信。
张力没理会她的失态,只是看着我。
“陈援朝同志,您看,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出发?首长他……很着急。”
我还能说什么?
我点点头。
“我……我换件衣服。”
我回到我的小屋,那间我嫂子嫌碍事的小屋。
我打开衣柜,里面只有几件皱巴巴的旧衣服。
我找了半天,才找出一件还算体面的蓝色涤卡上衣,是我前年过年时买的,就穿过一次。
我换上衣服,对着镜子里那个陌生又熟悉的自己,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镜子里的人,眼眶是红的。
我走出房间的时候,我嫂子李莉已经完全换了一副嘴脸。
她端着一杯泡好的热茶,满脸堆笑地递到我面前。
“援朝,来,喝口水润润嗓子。哎呀,你看你,认识这么大的领导,也不跟家里说一声。你这孩子,就是太实诚了。”
她的声音,甜得发腻。
我看着她,突然觉得很没意思。
我没接那杯茶,径自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她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陈同志,我们走吧。”张力帮我拎起了那个破旧的帆布包,里面只装了两件换洗的衣服。
“哎,解放军同志,让援朝自己拿,怎么能让您动手呢?”我哥一步抢上来,想从张力手里接过包。
张力不着痕迹地躲开了。
“不用了,陈总。这是首长交代的,一定要照顾好陈先生。”
一声“陈先生”,让我哥的脸,也僵住了。
我跟着张力,走出了家门。
院子里,邻居们都围着那辆吉普车,指指点点。
看到我出来,一个解放军还亲自给我开车门,所有人的眼睛都直了。
“援朝,出息了啊!”
“援朝,这是去哪儿发财啊?”
我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坐进了车里。
车子发动了。
我从车窗里,看到我哥和我嫂子追了出来。
“援朝!到了北京,记得给家里来个电话!”
“援朝,在那边好好照顾自己!缺什么就说,让你哥给你寄!”
我看着他们那两张焦急而又陌生的脸,心里五味杂陈。
车子开远了,我回头,看见我爹和我妈还站在门口。
我爹挺直了腰板,一直在挥手。
我妈,在偷偷地抹眼泪。
车子一路向北。
我第一次坐这么好的车,座椅软软的,车里还有空调,吹着凉风。
我拘谨地坐在那儿,一动也不敢动。
张力似乎看出了我的紧张,主动跟我聊了起来。
“陈先生,您别紧张。首长人特别和蔼。”
“他……他现在是做什么的?”我小心翼翼地问。
张力笑了笑:“具体的,我不能多说。我只能告诉您,首长是我们国家顶尖的科学家,国宝级的人物。”
科学家……国宝级的人物……
我脑子里,又浮现出那个穿着破烂衣服,在牛棚里用树枝给我写“天地玄黄”的老人。
这两个形象,怎么也无法重叠在一起。
车子开了很久,直接开进了一个火车站的站台。
站台上,停着一列绿皮火车。
但跟我们平时坐的不一样,这列火车,只有几节车厢。
张力带着我,上了一节看起来就很特别的车厢。
里面,铺着地毯,有沙发,有床,像个小套房。
“陈先生,您今晚就在这里休息。有什么需要,随时叫我。”
我活了二十八年,第一次知道,火车上还有这种地方。
我躺在柔软的床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一夜无眠。
第二天,火车抵达北京。
又是一辆吉普车,把我们接到了一个门口有哨兵站岗的大院。
院子里绿树成荫,一栋栋灰色的小楼,安静又肃穆。
这里,就是北京的解放军总医院,也就是俗称的301医院。
张力把我带到一间高级病房前。
他敲了敲门。
“报告!”
“进来。”
一个苍老,但中气十足的声音。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张力推开门,对我做了个“请”的手势。
我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病房很大,很明亮。
靠窗的病床上,半躺着一个老人。
他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头发已经全白了,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布满了皱纹,但精神矍铄。
他戴着一副眼镜,正在看一份文件。
听到动静,他抬起头。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那双眼睛……
不再是死寂的灰色,而是充满了智慧和温情。
但他看我的眼神,和二十年前,他看着那个偷馒头给他的小男孩的眼神,一模一样。
“顾……顾爷爷?”我的声音,带着哭腔。
他笑了。
皱纹在眼角堆成一朵花。
他朝我伸出手。
“援朝,我的好孩子,你终于来了。”
我再也忍不住,几步冲到床前,握住他那只温暖干燥的手。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下。
“顾爷爷,我还以为……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傻孩子,傻孩子。”他用另一只手,轻轻拍着我的手背,“我答应过你,要让你看到我们国家自己造的大飞机。我怎么会食言呢?”
他让张力给我搬来椅子,让我坐在他床边。
我们聊了很久很久。
他告诉我,当年他被平反后,就立刻回到了原来的科研岗位。
他是我们国家第一代核物理专家。
那些年,他隐姓埋名,在戈壁深处,为我们国家的第一颗原子弹、第一颗氢弹,奉献了自己全部的心血。
画报上的那架大飞机,运-10,他也参与了其中的一些关键技术攻关。
“可惜啊,后来下马了。”他叹了口气,眼神里满是遗憾。
“援朝,你知道吗?在那些最苦最难的日子里,支撑我活下去的,除了对国家的信念,就是你。”
他看着我,眼神无比认真。
“那一个个馒头,一个个菜团子,不仅仅是食物。它们告诉我,这个世界,还没有完全坏掉。人心,还没有完全冷掉。还有一个孩子,愿意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坏分子’,冒着被打骂的风险,送来一点温暖。”
“你救的,不是我的命。你救的,是我的心。”
我听着,眼泪又流了下来。
我从来没想过,我小时候那点微不足道的,甚至有点傻气的善意,对他来说,有那么重要的意义。
“后来,我一直在找你。我回过你们家属院,但那里已经拆了。我托了很多人打听,都没有消息。我以为,这辈子,我们爷俩是见不着了。”
“直到前阵子,我看到一份我们老家那个市的报纸,上面有双拥共建的报道,提到了一个叫陈广利的老同志。我当时心里就咯噔一下。我记得你父亲的名字。我让小张去查,一查,果然是你。”
他笑着,像个终于找到了心爱玩具的孩子。
“援朝,跟我说说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我沉默了。
我该怎么说?
说我没考上大学,说我下岗了,说我快三十了还一事无成,被我哥嫂嫌弃,像个废物一样活着?
我不想让他失望。
他可是顾爷爷啊。
他可是我心里那个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顾爷爷啊。
我的窘迫,全写在了脸上。
他是什么人?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心思。
他叹了셔口气,拍了拍我的手。
“孩子,这些年,委屈你了。”
一句话,让我所有的伪装,瞬间崩塌。
我把这些年的失意、迷茫、痛苦,一股脑地,全都倒了出来。
我像个迷路了很久,终于找到家的孩子,哭得泣不成声。
他没有打断我,只是静静地听着。
等我说完,他递给我一张纸巾。
“援一朝,你没有错。”
他一字一句,说得特别慢,特别清晰。
“你只是,太善良了。你的善良,在那个扭曲的年代,是珍宝。但在现在这个一切向钱看的社会,有时候,反而会成为你的软肋。”
“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是这个时代,走得太快了,把你这样的人,甩在了后面。”
“但是,不要怕。”
他看着我,眼神坚定而有力。
“有顾爷爷在,以后,没人敢再欺负你。”
接下来的几天,我住在了医院的招待所里。
每天,我都会去陪顾爷爷说说话。
他给我讲原子弹,讲核潜艇,讲那些我只在新闻里听过的,惊心动魄的故事。
他的世界,离我是那么遥远,又是那么迷人。
他也问了我很多问题。
问我喜欢什么,对什么感兴趣。
我说,我没什么喜欢的,也没什么特长。
他摇摇头。
“不对。我记得,你小时候,动手能力很强。我那个破收音机,就是你帮我修好的。”
我愣住了。
确有其事。
那是个破得不能再破的半导体,我瞎鼓捣,居然让它响了。
我自己都快忘了。
他却还记得。
“你还记得我教你写的字吗?你的字,写得很有灵气。”
我也记得。
后来,我练过一段时间,但被我爹骂不务正业,就放下了。
“援朝,你不是没有才能。你只是,没有机会,也没有人告诉你,你可以。”
一个星期后,张力找到我。
“陈先生,首长的意思,给您安排了几个选择。”
他递给我一份文件。
第一个选择,是给我一笔钱。很大一笔钱。足够我在我们那个小城,买几套房子,一辈子衣食无忧。
第二个选择,是给我哥的公司,注入一笔投资,或者给几个大项目。让他从此飞黄腾达。
第三个选择,是让我去一所军队的司机培训学校,学习驾驶和车辆维修。毕业后,可以直接安排进顾爷爷以前工作过的单位,当一名后勤司机。有正式编制,待遇优厚。
我看着这三个选择,毫不犹豫地选了第三个。
我不想靠别人的钱过一辈子。
我也不想让我哥和我嫂子,再用那种施舍的眼神看我。
我想靠我自己的双手,活出个人样来。
我想让顾爷爷知道,他当年救下的那个孩子,不是一个扶不起的阿斗。
当我把我的决定告诉顾爷爷时,他笑了。
笑得特别开心。
“我就知道,你会选这个。”
“援朝,记住,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钱,总有花完的一天。靠山,也总有倒下的一天。只有你自己掌握的本事,才是谁也抢不走的。”
“去吧,好好学。以后,开我们国家自己造的车,走我们国家自己修的路。挺直腰杆,当一个堂堂正正的中国人。”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在北京待了半个月,我要回去了。
回去办手续,然后去学校报到。
临走前,顾爷爷让张力给了我一个信封。
“这里面,是你这几年上学的生活费。不是我给你的,是我,替国家,还给你的。”
“当年,我每个月都有津贴,但都被扣下了。平反后,国家把这些钱,都补发给了我。那些馒头,那些菜团子,就算是我,用我应得的工资,跟你买的。”
“所以,你拿着,心安理得。”
我捏着那个厚厚的信封,眼眶又湿了。
他总是这样,处处为我着想,维护着我那点可怜的自尊。
回到家乡那天,依然是张力开着那辆吉普车送我。
车子直接停在我家院子门口。
我哥和我嫂子,早就得到了消息,在门口翘首以盼。
看到我下车,李莉第一个冲了上来。
“援朝!你可回来了!在北京住得还习惯吗?哎呀,看你,气色都变好了!”
她一边说,一边想从我手里接过那个帆布包。
我躲开了。
“哥,嫂子。”我淡淡地打了声招呼。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哥搓着手,眼睛却一直往车里瞟,似乎在期待什么大人物会下来。
“别看了,就我一个人。”我说。
我哥的脸上,闪过一丝失望。
“援朝,那个……顾老,他老人家怎么说?关于……关于我公司的事……”他凑过来,压低声音问。
我看着他那张充满期盼的脸,突然觉得很悲哀。
“哥,顾爷爷他,没说什么。”
“没说什么?怎么可能!”李莉尖叫起来,“你没跟他说吗?你哥的公司要是能搭上关系,那咱们家就……”
“咱们家?”我打断她,冷笑一声,“嫂子,你不是说,我吃你家的,喝你家的,一分钱都拿不到吗?”
李莉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我……我那是气话!你这孩子,怎么还当真了呢?”
“我当真了。”
我不再理会他们,径直走进屋里。
我爹我妈都在。
“回来了?”我爹看着我,眼神复杂。
“嗯。”
我把我准备去军校学开车的事,跟他们说了。
我妈激动得直抹眼泪:“好,好啊!有出息了,我儿子有出息了!”
我爹沉默了半天,猛地一拍大腿。
“好!像个男人样!爹支持你!”
那天晚上,我哥和我嫂子又来了。
他们跟我说了很多软话,中心思想只有一个,让我再去求求顾爷爷,帮他们一把。
“援朝,咱们可是亲兄弟!你发达了,不能忘了拉哥哥一把啊!”
“就是啊援朝,你看你嫂子我,以前是嘴贱,我给你道歉!以后,你就是我们家的大功臣!”
我看着他们俩那副嘴脸,只觉得恶心。
“哥,嫂子。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们。”
“你说,你说。”
“如果,今天来的不是接我的军车,而是抓我的警车,你们会怎么样?”
他们俩,都愣住了。
“你们会像今天这样,冲上来替我求情,说我是个好人吗?”
“还是会像我嫂子说的那样,恨不得赶紧把我赶出去,省得碍眼,省得给你们陈总丢脸?”
他们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援朝,你……你这是什么话……”
“我说的,是实话。”
我站起身,看着他们。
“道,我已经给你们指明了。顾爷爷给了我三个选择,其中一个,就是给你的公司投资。但是我没选。”
“什么?!”我哥“噌”地一下站了起来,眼睛瞪得像铜铃,“你为什么不选!陈援朝,你是不是疯了!”
“我没疯。”我平静地看着他,“哥,我一直记得,小时候,你为了我,敢跟比你高半个头的孩子打架。那时候,你是我心里的大英雄。”
“可是后来,你变了。你眼里只有钱,只有面子。你忘了,我们是兄弟。”
“我嫂子骂我‘白眼狼’的时候,你在旁边看着。她要赶我出家门的时候,你也没说一句话。”
“在你眼里,我这个弟弟,还不如你一单生意重要。”
“所以,你的生意,我不会帮你。路,要你自己走。就像我一样。”
说完,我打开门。
“请回吧。我要收拾东西了。”
我哥指着我,嘴唇哆嗦了半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最后,他被李莉又哭又闹地拉走了。
世界,终于清静了。
我去了那所司机学校。
我学得很努力,比这辈子任何时候都努力。
因为我知道,这是我最后的机会。
我不能再让顾爷爷失望。
两年后,我以全校第一的成绩毕业,被分配到了顾爷爷曾经战斗过的地方——那个在戈壁深处的,神秘的基地。
我成了一名光荣的后勤保障人员。
我开着东风卡车,行驶在广袤的戈壁上。
路的两旁,是无尽的黄沙和骆驼刺。
天,蓝得像一块纯净的宝石。
我常常会想起顾爷爷。
想起他说的,“开我们国家自己造的车,走我们国家自己修的路。”
我做到了。
我每个月都会给家里寄钱。
不多,但那是我用汗水换来的,干净的钱。
我爹妈每次打电话来,都乐呵呵的。说我哥的公司,前两年差点破产,后来又挺过来了。虽然没能大富大贵,但也算稳定。
李莉的脾气,也收敛了不少。
我很少回家。
不是不想,是不能。
这里有严格的纪律。
但我心里,很踏实。
有一年,我休假回了趟家。
我穿着一身笔挺的制服,站在了我家门口。
我爹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走过来,帮我掸了掸肩膀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好,好小子。”他眼眶红了,“像个军人了。”
那天晚上,他喝了很多酒。
他拉着我的手,反复说一句话。
“援朝,爹对不起你。爹以前,看错你了。”
我摇摇头,给他倒满酒。
“爸,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
后来,顾爷爷走了。
走得很安详。
我去北京送了他最后一程。
在他的追悼会上,我看到了很多只在电视上见过的大人物。
他们都来送别这位为国家奉献了一生的功勋科学家。
我站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默默地看着他的遗像。
照片上,他微笑着,眼神温和而睿智。
我想起了二十多年前,那个寒冷的冬天。
一个瘦弱的小男孩,揣着一个滚烫的馒头,敲响了牛棚的破墙。
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接过那个馒头,眼里重新燃起了光。
谁能想到,那一点微不足道的善意,会像一颗种子,在二十年后,开出如此绚烂的花。
改变了一个人的一生。
我叫陈援朝。
我的人生,曾是一片荒芜的戈壁。
但有一个人,用他的智慧和善良,为我指引了方向,让我在这片戈壁上,走出了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这条路,很长,很远。
但我会一直,坚定地,走下去。
来源:马铃薯是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