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站起身,伸了个懒腰,骨头缝里发出一串轻微的、令人满足的脆响。
周五下午,五点五十九分。
我站起身,伸了个懒腰,骨头缝里发出一串轻微的、令人满足的脆响。
六点整,办公室的灯“啪”的一声,灭了。
不是那种感应灯的延迟熄灭,是总闸,是人为的,带着一种“收工了赶紧滚蛋”的决绝。
我愣在原地,眼前一片漆黑,只有电脑屏幕幽幽的光照着我的脸,像个倒霉的都市传说。
什么情况?
我摸索着掏出手机,打开手电筒功能,光柱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晃来晃去。
桌子都收得干干净净,一个水杯,一根笔都没有留下。
连我旁边工位那个以邋遢闻名的张姐,都把她那盆快要升天的多肉给搬走了。
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像潮湿的苔藓,顺着我的脚踝往上爬。
我点开公司那个永远在闪烁,但我设置了免打扰的微信群,“相亲相爱一家人(37)”。
最新的一条消息是半小时前发的。
一张照片。
一辆大巴车,车头挂着红色的横幅,“热烈庆祝卓越创想公司第二季度团建圆满成功”。
背景是高速公路的收费站。
照片里,每一个人,从老板到实习生,都在笑。
笑得像一群要去春游的小学生,牙花子都露在外面。
我把照片放大,一寸一寸地看。
从左到右,从前到后。
张姐,李哥,新来的行政小妹,隔壁部门的总监,老板王总……
一共三十六个人。
我们公司,连同保洁阿姨,一共三十八个人。
保洁阿姨今天请假。
那我呢?
群里还在嘻嘻哈哈。
行政小李:“王总今天好帅!这身运动服绝了!”
后面一串彩虹屁。
销售部主管:“大家服务区想吃点啥?我请客!”
又是一阵欢呼。
我感觉我的血,一点一点,从头顶凉到了脚心。
他们把我忘了。
不是恶作剧,不是开玩笑。
是彻彻底底,完完全全,把我这个人,从他们的脑回路里删除了。
我叫林未,在这家公司当了三年的设计师。
三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
我给他们做的PPT,能从一楼铺到公司所在的十八楼。
我给他们P的图,能让凤姐变冰冰。
我给他们设计的海报,让甲方爸爸每次都点头哈腰叫“林老师牛逼”。
结果呢?
牛逼的林老师,现在像个一样,被关在漆黑的办公室里。
我深吸一口气,想骂人,但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湿透的棉花,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我点开行政小李的头像,那个负责统计人数,打印横幅,预订大巴车的女孩。
我记得下午她还“林姐林姐”地叫我,让我帮她改个图。
我给她发的微信,言简意赅。
“你们去团建了?”
那边几乎是秒回,一个“?”。
然后,是一行字:“啊?你没来吗?”
“啊?”
“你没来吗?”
我盯着这六个字,和后面那个无辜的问号,忽然就笑了。
笑出了声。
在空旷的、黑暗的办公室里,我的笑声听起来格外瘆人。
像恐怖片里女鬼出场的前奏。
我没回复她。
我能回复什么?
告诉她我他妈的就在公司,就在你们锁上的这个黑盒子里?
告诉她我一下午都在帮她改那张愚蠢的“优秀员工”海报,连上厕所都用跑的,就为了赶在你们下班前交差?
没意义。
手机震动了一下。
小李又发来一条:“我们以为你自己过去了呢!车上人太多,乱哄哄的,我也没顾上点名,对不起啊林姐。”
“我们以为”。
多么轻飘飘的四个字。
就把我这个人,像个可有可无的摆件一样,给“以为”掉了。
我的怒火,在那一瞬间,不是爆发,而是奇异地熄灭了。
像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冰水。
剩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荒谬和寒冷。
我慢慢地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车水马龙,灯火辉煌。
这个城市那么大,那么亮。
却没有一盏灯是为我亮的。
我在这个叫“卓越创想”的地方,燃烧了三年的青春,最后发现,我连个名字都没留下。
我只是一个“我们以为”。
手机又在疯狂震动。
群里终于有人后知后觉地发现少了一个人。
“@林未,未未,你人呢?”
“,林未是不是没上车?”
“小李你不是说人都齐了吗?”
小李开始疯狂道歉,发各种哭泣的表情包。
“对不起对不起!我以为她跟设计部的车走了,设计部的人以为她跟我们大部队走了!我的错我的错!”
你看,又是“以为”。
老板王总终于发话了,还是那副官腔。
“@林未,小林,怎么回事?你现在在哪里?赶紧打车过来,我们到温泉山庄了,把定位发给你。”
他甚至没有一句问候,没有一句抱歉。
就像在质问一个迟到的员工。
我看着手机屏幕,看着那一行行虚伪的文字,突然觉得很没意思。
真的,特别没意思。
我为了什么?
为了那点不算丰厚的工资?为了那个听起来好听的“资深设计师”头衔?
还是为了这群可以轻易“以为”我不在了的同事?
我关掉手机。
世界清静了。
我在黑暗里站了很久,直到腿都麻了。
然后,我做了一个决定。
一个我这二十八年人生里,最大胆,最出格,最不“林未”的决定。
我走到王总的办公室门口。
他的办公室是独立的,玻璃门,指纹锁。
但我知道,为了以防万一,所有的门禁卡和钥匙,都有一套备用的,放在前台一个不起眼的抽屉里。
我拉开抽屉。
一串沉甸甸的钥匙躺在那里。
上面挂着一个标签:公司大门总钥匙。
我们公司为了所谓的安全和统一管理,整层楼只有一个大门可以进出,用的是最老式的那种防盗门和十字锁。
平时大家都是刷卡进出,这把钥匙,据说只有王总和行政总管有。
现在,它在我手里。
我拿起它,走出公司。
防火通道的声控灯应声而亮,惨白的光打在我脸上。
我走到那扇厚重的、唯一的、连接着我们公司和外面世界的铁门前。
钥匙插进锁孔。
转动。
“咔哒,咔哒。”
两声清脆的、悦耳的、宛如天籁的声响。
我把门,从外面,反锁了。
我把那串钥匙,随手扔进了走廊尽头的垃圾桶里。
然后,我按了电梯。
电梯门打开,明亮的光照出来,我看着自己映在镜面上的脸。
表情平静,眼神里却有一种我自己都陌生的,疯狂的光。
我回家,简单地冲了个澡。
打开电脑,没有登录任何工作软件。
我打开了旅游网站。
目的地?
随便。
哪里都行。
一张去三亚的机票,今晚十一点起飞。
我点了购买。
然后开始收拾行李。
短袖,短裤,连衣裙,防晒霜,墨镜。
所有属于夏天的,属于阳光的,属于自由的东西,都被我塞进了行李箱。
那个装着公司电脑和一堆设计资料的双肩包,被我扔在了角落里,看都没看一眼。
出门前,我最后看了一眼那个被我静音的手机。
几十个未接来电。
上百条微信消息。
有小李的哭诉,有同事的询问,有王总的怒吼。
“林未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你想被开除吗!”
“立刻给我滚回来!”
我笑了笑,把手机调成了飞行模式。
再见了您嘞。
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
你们,就在温泉山leisure地泡着吧。
反正周一之前,谁也别想进公司。
飞机起飞的时候,我靠在窗边,看着脚下的城市变成一片璀璨的光点。
心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快感。
那扇被我锁上的门,锁住的不仅仅是他们,也锁住了过去那个唯唯诺诺、任劳任怨、被“以为”就可以抹去存在的我。
再见了,林未。
你好,林未。
落地三亚,已经是凌晨。
一股湿热的、带着咸味的风扑面而来,我深深吸了一口气。
自由的空气,香甜。
我没有预定酒店,拖着行李箱,在机场门口打了一辆车。
“师傅,去海边,随便哪个海边都行。”
司机是个黝黑的中年男人,从后视镜里打量我,“姑娘,一个人来旅游啊?”
“嗯。”
“跟男朋友吵架了?”
“没,跟老板吵架了。”我笑。
司机也笑了,“那敢情好,老板哪有大海好。走着,带你去个清净点的地方。”
他把我拉到了一个叫海棠湾的地方。
深夜的海边,除了海浪声,什么都听不见。
我找了一家看起来还算干净的民宿住下。
房间很小,但推开窗就能看到海。
我把手机从飞行模式调回来。
信号恢复的一瞬间,信息和电话提醒像炸弹一样涌进来,手机嗡嗡地震动,差点从我手里跳出去。
我一条都没看。
我打开朋友圈,拍了一张窗外的海景,配上文字:
“世界那么大。”
发了出去。
然后,关机,睡觉。
这一觉,我睡得天昏地暗。
没有闹钟,没有工作电话,没有甲方催命。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中午。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空气里都是海的味道。
我伸了个懒腰,感觉浑身的骨头都舒展开了。
这大概是我三年来,睡得最好的一个觉。
我慢悠悠地起床,洗漱,换上漂亮的连衣裙。
在楼下随便找了家小店,吃了一碗抱罗粉。
酸酸甜甜,很开胃。
吃完饭,我才不紧不慢地打开了手机。
微信已经炸了。
99+的群消息。
几十个好友申请,备注都是“王总”“李总监”“人事部张姐”。
我那个只对家人朋友开放的朋友圈,下面多了一百多条评论和点赞。
我一个个看过去。
点赞的,是那些早就离职的,或者其他公司的朋友。
评论区,则是“相亲相爱一家人”的在线团建。
小李:“林姐!你跑去三亚了?你把公司门锁了??”
张姐:“小林你疯了!王总快气炸了!”
李哥:“未未,快回来吧,跟王总道个歉,这事还有的商量。”
销售总监:“林未,你这是严重违反公司纪律!你知道你这一天给公司造成多大的损失吗!”
然后是王总,他没在朋友圈下面评论,而是单独给我发了无数条微信。
从一开始的命令,到后来的咆哮,再到气急败坏的威胁。
“林未!立刻把钥匙交出来!”
“我告诉你,你已经被开除了!并且公司会追究你的法律责任!”
“你以为你跑了就没事了?我能让你在这个行业混不下去!你信不信!”
我看着这些文字,脸上一点波澜都没有。
甚至有点想笑。
法律责任?
我只是锁了个门而已。
让我混不下去?
就凭你这个连员工都能忘在公司的老板?
我懒得回复。
我把手机揣进兜里,光着脚,踩在了沙滩上。
沙子很软,很热。
海水冲刷着我的脚踝,凉凉的,很舒服。
我沿着海岸线,漫无目的地走着。
看到好看的贝壳,就捡起来。
看到拍婚纱照的新人,就站着看一会儿。
看到有小孩子在堆沙堡,我也过去帮他挖了两下。
一个下午,我就这么晃过去了。
傍晚,我找了个能看到日落的清吧,点了一杯Mojito。
夕阳把整个天空和海面都染成了橘红色,美得像一幅油画。
我拍了张照片,发了第二条朋友圈。
照片里,是一杯插着薄荷叶的鸡尾酒,背景是壮丽的日落。
配文:“敬所有被‘以为’的瞬间。”
这条朋友圈,像一颗深水炸弹。
评论区比上一条还热闹。
之前还苦口婆心劝我的同事们,开始转变画风。
“林未,你差不多得了啊,别给脸不要脸。”
“你以为你这样很酷吗?幼稚!”
“赶紧滚回来!不然报警了!”
我看着这些评论,喝了一口酒。
薄荷的清凉,朗姆酒的辛辣,在口腔里炸开。
真爽。
我一条一条地回复他们。
“在休年假,勿扰。”
“报警?好啊,我等着。”
“脸是自己挣的,不是别人给的。”
回复完,我把除了王总之外的所有同事,都拉黑了。
世界,再次清静了。
只剩下王总,还在孜孜不倦地给我发信息。
他的语气,从一开始的愤怒,慢慢变成了一种……困惑?
“林未,你到底想怎么样?”
“你平时不是这样的,你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
“我知道,这次是我们不对,忘了你,我代表公司向你道歉。你回来,我们好好谈谈,行吗?”
道歉了。
虽然迟了点,虽然没什么诚意。
但终究是道歉了。
我看着那句“我代表公司向你道歉”,突然觉得很讽刺。
如果我没有锁门,没有跑到三亚,没有把事情闹大。
我会等到这句道歉吗?
不会。
我等到的,只会是一句轻飘飘的“我们以为”,和第二天上班时,同事们略带同情又幸灾乐祸的眼神。
我不会成为一个受害者,只会成为一个笑话。
我回了他一句。
“王总,我在休年假,公司规定,年假期间不处理工作事宜。有什么事,等我休完假再说。”
然后,我把他也拉黑了。
世界,彻底清静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彻底放空了自己。
我去蜈支洲岛潜水,看着五颜六色的鱼从我身边游过。
我去呀诺达雨林徒步,感受着热带植物旺盛的生命力。
我每天睡到自然醒,吃遍了各种海鲜和热带水果。
我甚至还去体验了一次冲浪,虽然摔了无数次,喝了一肚子海水,但当我终于成功地在冲浪板上站起来的那一刻,我迎着海风,放声大笑。
我感觉,那个被工作、被KPI、被各种人情世故压得喘不过气的林未,正在一点点地被海水冲刷干净。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崭新的,轻松的,只为自己而活的林未。
我不再关心公司的任何事情。
他们是报警了,还是撬锁了,对我来说,都不重要了。
这份工作,从我锁上门的那一刻起,就已经结束了。
至于未来?
再说吧。
至少现在,我只想享受阳光,沙滩,和自由。
原定的三天假期,我延长到了一周。
周五,我终于登上了返程的飞机。
回到家,已经是周六的凌晨。
我洗了个澡,躺在自己熟悉的床上,睡得格外香甜。
周日,我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来整理自己的东西,也整理自己的心情。
我把这三年来做的所有设计稿,都从电脑里删除了。
把公司发的工牌、胸卡,都扔进了垃圾桶。
我甚至把我那个用了三年的微信头像,一个看起来很职业很靠谱的卡通头像,换成了一张我在海边拍的,笑得像个傻子的照片。
做完这一切,我感觉一身轻松。
就像给自己的精神世界来了一次彻底的大扫除。
周一早上,我没有像往常一样,六点半就挣扎着起床。
我睡到了九点。
阳光正好,我给自己煎了两个鸡蛋,烤了两片面包,冲了一杯咖啡。
吃完早饭,我才不紧不慢地换好衣服,准备去公司办离职。
是的,我没打算逃避。
这件事,总要有个了结。
我只是,想用我自己的方式,我自己的节奏,来给了结。
当我打车到公司楼下时,已经是上午十点半。
我抬头看了一眼那栋熟悉的写字楼,阳光下,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光。
我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电梯升到十八楼。
“叮”的一声,门开了。
我预想过很多种场景。
或许公司大门紧闭,贴着封条。
或许一群警察在等我。
或许同事们看到我,会像看怪物一样围上来。
但眼前的景象,超出了我的所有预料。
公司的大门开着。
门口,站着一个人。
是王总。
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
没有我想象中的暴跳如雷,也没有气急败坏。
他看起来……很憔悴。
眼窝深陷,胡子拉碴,身上的运动服还是团建那天穿的那套,皱巴巴的,像是好几天没换了。
他看到我,眼神很复杂。
有愤怒,有无奈,有疲惫,还有一丝……我说不清楚的东西。
他没说话,就那么看着我。
我也看着他。
我们俩,就像电影里的对峙场面,背景是空无一人的公司走廊。
过了很久,他才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
“你回来了。”
不是疑问句,是陈述句。
“嗯,我回来了。”我点点头,语气平静。
“玩得开心吗?”他问。
我有点意外,他会问这个。
我甚至能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一丝自嘲。
“还不错。”我说,“三亚的风景很好。”
他又沉默了。
我能感觉到,他有很多话想说,但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那种感觉,就像一个憋了很久的气球,想爆炸,却找不到那个引爆点。
我决定帮他一把。
“王总,我今天是来办离职的。”我从包里拿出一封早就写好的辞职信,递给他。
他没有接。
他的目光,落在我手里的信封上,然后又抬起来,看着我的眼睛。
“林未,”他说,“我们谈谈。”
“好。”我说。
我以为他会带我去他的办公室。
但他没有。
他就靠在门口的墙上,示意我进去。
我走进公司。
里面一片狼藉。
地上散落着各种文件,桌上的电脑东倒西歪,垃圾桶满了出来。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外卖和焦躁混合的奇怪味道。
没有一个人在。
整个公司,就像被洗劫过一样。
“他们人呢?”我问。
“我让他们回家了。”王总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上周六,我请了开锁公司,把门打开了。”
“哦。”我点点头。
“你知道吗?”他走到我身边,看着这片狼藉,说,“周六那天,我们本来有个非常重要的客户要来公司考察。一个我们跟了半年的项目。”
我没说话,静静地听着。
“为了这个项目,整个团队加了两个月的班。你做的那些效果图,就是给他们看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想起来了。
是有这么个项目。
我确实为了这个项目,熬了好几个通宵。
“结果,”王总苦笑一声,“他们周六上午十点到的,我们在公司门口,像一群傻子一样,等了两个小时。电话打不通,门也进不去。”
“客户以为我们公司出了什么问题,或者我们根本不重视他们,当天下午就飞回去了。”
“刚刚得到消息,项目,黄了。”
他说完,看着我。
“林未,你满意了吗?”
我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心里五味杂陈。
说实话,我没想到会造成这么严重的后果。
我锁门的时候,只是出于一种愤怒和报复的快感。
我没想过,这把锁,会锁掉一个几百万的项目,会锁掉几十个人两个月的努力。
我有那么一丝丝的愧疚吗?
或许有。
但更多的是一种荒谬感。
“王总,”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你知道吗?周五下午,我为了赶这个项目的最后一张效果图,连午饭都没吃。”
“我四点钟交稿的时候,行政小李还跟我说,‘林姐辛苦了,晚上团建好好放松一下’。”
“结果呢?”
“结果你们所有人都走了,把我一个人忘在了公司。”
“你知道我当时是什么感觉吗?”
我看着他,他没有躲闪我的目光。
“我感觉我不是一个人,我是一个工具。一个用完了,就可以随手扔在角落里,甚至都不会有人发现它不见了的工具。”
“项目黄了,我很遗憾。但这不是我的错。”
“如果你们没有把我忘了,如果你们之中有一个人,能在出发前,哪怕是多问一句‘林未呢?’,就不会有后面的事。”
“你们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一个被你们遗忘的人身上,你不觉得可笑吗?”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钉在了这间空旷的办公室里。
王总的脸色,一点点地变了。
从愤怒,到愕然,再到一种……羞愧。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他靠着墙,缓缓地滑坐到地上。
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一个平时在公司里说一不二,永远西装革履的老板。
此刻,就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颓然地坐在地上。
“是啊……”他喃喃自语,“是我们错了……”
“我们忙着往前冲,忙着赚钱,忙着讨好客户,却忘了回头看看,是不是有人掉队了。”
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疲惫和茫然。
“林未," 他说,"你知道吗,我创业十年了。"
"这十年,我每天睁开眼就是公司的营收,闭上眼就是员工的工资。我怕,我怕有一天公司倒了,这几十号人怎么办。"
"我把每个人都当成螺丝钉,拧在最合适的位置上,让他们高速运转。我以为,这就是一个老板该做的。"
"我忘了,螺丝钉,也是会生锈的,是会累的。"
"我忘了,你们是人,不是机器。"
我没想到,他会跟我说这些。
这些话,不像是一个老板对员工说的。
更像是一个中年男人,在深夜的酒馆里,对一个陌生人的倾诉。
我心里的那点愤怒和怨气,在这一刻,突然就消散了。
我看着他,这个被项目、被员工、被时代裹挟着往前跑的男人。
我突然觉得,他也很可怜。
我们都是这个高速运转的社会里,身不由己的齿轮。
只不过,他比我背负的更多。
“王总,”我把那封辞职信,放在了他旁边的桌子上,“不管怎么样,谢谢你这三年的照顾。”
“我要走了。”
他没有挽留我。
他只是坐在地上,看着我,点了点头。
“也好。”他说,“出去走走,挺好的。”
“林未,对不起。”
这是他对我说的,第二句对不起。
比第一句,真诚了许多。
我笑了笑,“没关系了,都过去了。”
我转身,向门口走去。
走到门口的时候,我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
“王总,”我说,“别把所有人都当成螺丝钉。有时候,停下来,给螺丝钉上点油,它能转得更久。”
说完,我走出了公司。
身后的门,没有关。
阳光从走廊尽头的窗户照进来,很暖。
我没有回头。
我知道,那个属于“卓越创想”的林未,已经彻底留在了昨天。
而今天,是一个全新的开始。
我以为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
我办完了离职手续,拿到了我应得的赔偿。
王总没有为难我,甚至还多给了我一个月的工资。
人事部的张姐给我办手续的时候,欲言又止,最后只说了一句:“小林,以后常联系。”
我笑着说好,然后删除了她的微信。
我开始给自己放一个长假。
一个没有期限的假期。
我去了很多地方。
去了西藏,在布达拉宫前晒太阳。
去了成都,在街头的小酒馆里听民谣。
去了大理,在洱海边骑自行车。
我的皮肤晒黑了,人也瘦了一圈,但精神却前所未有地好。
我开始在社交平台上,分享我的旅行和设计作品。
没想到,慢慢地,有了一些粉丝。
开始有民宿老板找我做设计,有咖啡馆找我画墙绘。
收入不多,但足够我生活,也足够我继续在路上。
我发现,原来离开那个小小的格子间,世界真的很大。
原来不当一颗螺丝钉,我也可以活得很好。
大概半年后的一天。
我正在大理的一个古镇里,帮一家书店画插画。
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喂,你好。”
“林未吗?我是李哥。”
李哥,我前公司的同事,一个还算聊得来的技术宅。
我有点意外,“李哥?你怎么有我电话?”
“我问了好多人才要到的。”李哥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激动,“你现在在哪呢?”
“在大理,怎么了?”
“你快看新闻!看财经新闻!”
我一头雾水,挂了电话,打开了手机里的新闻APP。
财经板块的头条,一个熟悉的名字映入我的眼帘。
“卓越创想公司宣布破产清算。”
我愣住了。
点开新闻,里面详细报道了公司破产的原因。
导火索,就是半年前那个黄了的项目。
那个项目,是公司当时唯一能拿到的一个大单。
项目的失败,导致公司资金链断裂。
王总试图挽救,卖了车,卖了房,但最终还是回天乏术。
新闻的配图,是王总走出法院的照片。
比我上次见他时,更老了,更憔悴了。
头发白了大半,背也驼了。
我看着那张照片,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没有幸灾乐祸,也没有同情。
就是觉得,世事无常。
一个曾经那么意气风发的男人,一个曾经把几十号人的生计扛在肩上的老板,就这么倒下了。
电话又响了,还是李哥。
“看到了吗?”
“嗯,看到了。”
“唉,”李哥叹了口气,“公司上个月就发不出工资了,王总把自己的房子卖了,给我们结了工资,然后就宣布破产了。”
“他……还挺有担当的。”我说。
“是啊,”李哥说,“其实他人不坏,就是太急了,太想把公司做大了。”
“对了,”李哥突然说,“王总让我给你带个话。”
“什么话?”
“他说,他看了你朋友圈,说你现在过得挺好,他就放心了。”
“他还说,谢谢你。谢谢你当初,把他骂醒了。”
我握着手机,久久没有说话。
眼眶,有点热。
“他说,如果当初没有你那件事,他可能还会像个疯子一样,带着大家往前冲,直到车毁人亡的那一天。”
“你那一把锁,虽然锁掉了公司最后一个机会,但也让很多人,包括他自己,提前解脱了。”
挂了电话,我坐在书店的台阶上,看着古镇里来来往往的人群。
有悠闲的游客,有忙碌的店家,有嬉笑打闹的孩子。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自己的轨迹。
我从没想过,我当初一个冲动的举动,会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这么一连串的涟漪。
我不知道,我的做法到底是对是错。
我毁掉了一个公司,但也可能拯救了一些人。
我让一个老板破了产,但也让他得到了解脱。
这世上的事,哪有那么绝对的黑白对错呢?
我们都只是在自己的认知里,做出当时认为最正确的选择罢了。
晚上,我给李哥发了个微信。
“李哥,你把王总的微信推给我吧。”
李哥很快把名片发了过来。
我看着那个熟悉的,但又显得有些陌生的名字,点了添加好友。
验证信息我只写了四个字:
“我是林未。”
很快,那边通过了验证。
我点开他的朋友圈。
一片空白。
我犹豫了很久,不知道该说什么。
最后,我只发过去一张照片。
是我今天刚画完的插画。
画面上,是一个女孩,背着画板,站在一片开满野花的田野里,望着远方的雪山。
阳光洒在她身上,温暖而明亮。
我没有配任何文字。
我相信,他能看懂。
过了很久,他回复了我。
也只有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一片海。
海面平静,天空湛蓝,一艘小小的渔船,正缓缓地驶向远方。
照片的角落里,有一行小字。
“新生活,刚上路。”
我看着那张照片,笑了。
我知道,我们都解脱了。
我们都在各自的航道上,开始了新的旅程。
也许有一天,我们会在某个意想不到的港口,再次相遇。
到那时,我们可以笑着举杯,说一句:
“嘿,好久不见。”
而不是:
“对不起。”
或者:
“你还好吗?”
这就够了。
真的,这就够了。
我关掉手机,站起身,伸了个懒腰。
书店老板在叫我:“林未,过来吃晚饭了!今天有你爱吃的酸菜鱼!”
“来啦!”我笑着跑过去。
古镇的夜色,温柔而宁静。
远处的灯火,一盏一盏地亮了起来。
我知道,这一次,总有一盏灯,是为我而亮的。
来源:马铃薯是白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