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是一种……很古老,很滞涩的腔调,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带着一种原始的、粗粝的质感。
我叫陈阳,一个标准的北京码农。
每天的生活,像代码一样,严谨,枯燥,两点一线。
公司,家。
家,公司。
直到林菡开始说梦话。
一开始,只是些模糊的呓语,像蚊子哼哼,我翻个身,继续睡。
后来,声音渐渐清晰,成了一些我完全听不懂的音节。
那不是普通话,也不是我听过的任何一种方言,更不是英语日语。
那是一种……很古老,很滞涩的腔调,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带着一种原始的、粗粝的质感。
我被吵醒,借着窗帘缝隙透进来的城市余晖,看她。
林菡睡得很沉,眉头紧锁,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嘴唇一张一合,那些陌生的音节就从那里流淌出来。
她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痛苦和挣扎。
我认识的林菡,永远是温柔的,得体的。
她是一家外企的行政,妆容精致,待人接物永远带着三分笑意。
我们结婚五年,女儿暖暖三岁,她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把女儿照顾得妥帖可爱。
她是我枯燥代码世界里,唯一的亮色和温柔乡。
可梦里的她,像个被困在牢笼里的野兽。
我轻轻推了推她,“菡菡,醒醒。”
梦话戛然而止。
她嘤咛一声,翻了个身,手臂习惯性地搭在我身上,呼吸重新变得平稳。
我却再也睡不着了。
第二天早上,她像往常一样,在厨房里忙碌,身上系着暖黄色的围裙。
“老公,快来吃早饭,今天煎了你爱吃的溏心蛋。”她回头冲我笑,阳光洒在她脸上,岁月静好。
我看着她,心里却像被塞进了一团乱麻。
“你昨晚……做噩梦了?”我试探着问。
她愣了一下,随即笑道:“是吗?我没感觉啊,可能最近公司事多,压力有点大吧。”
轻描淡写。
我没再追问。
或许真的是我想多了。
但从那天起,那听不懂的梦话,像一根细小的刺,扎进了我的心里。
它几乎每晚都会出现。
有时候是几句哀戚的哭诉,有时候是几声短促的惊呼。
我开始失眠。
白天在公司,对着满屏幕的代码,脑子里盘旋的却是那些诡异的音节。
一个大胆又荒唐的念头,在我心里疯长。
我要把它们录下来。
我要知道,她到底在说什么。
我找了个借口,说晚上要听一些助眠的音频,把手机放在了床头柜上,打开了录音功能。
做这件事的时候,我心跳得厉害,像个小偷。
我背叛了我们之间的信任。
可那种想探究真相的欲望,像藤蔓一样死死缠住了我,让我无法呼吸。
第一晚,录到了。
我躲在公司的卫生间里,戴上耳机,点开音频。
电流的杂音过后,是林菡清晰的梦话。
依旧是那种完全陌生的语言。
但这一次,通过耳机,我能清晰地捕捉到她语气里的绝望和恐惧。
我把音频导入电脑,试图用各种翻译软件去识别。
结果都是一样:无法识别的语言。
我像个疯子一样,在网上搜索各种小众方言、濒危语言。
我把音频发给了一些做语言学研究的博主。
大部分石沉大海。
只有一个给我回了信,说这听着像西南某个极偏远地区的古老土话,具体是哪儿,他不确定。
西南。
林菡的身份证上,籍贯是四川成都。
她也一直说自己是成都人,爱吃辣,说话偶尔会带一点点可爱的川普口音。
但这录音里的语言,跟川渝方言没有半点关系。
我的心,一点点往下沉。
我开始不动声色地观察她。
她给女儿暖暖讲故事,声音温柔得能掐出水。
她在我加班回家时,端上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
她周末带我们去公园,笑得比阳光还灿烂。
她太完美了。
完美得像一个精心编写的程序,找不到任何bug。
可我知道,bug是存在的。
就藏在她深夜的梦里。
我需要一个帮手。
我找到了老马。
老马是我大学同学,最好的哥们儿,在北京做媒体,人脉广,路子野。
我请他去常去的那家烧烤摊。
“说吧,又跟你那宝贝老婆吵架了?”老马撸着串,灌了口啤酒,满嘴流油。
我摇摇头,把手机推过去,点了播放。
老马脸上的嬉笑慢慢凝固了。
他皱着眉,把手机拿到耳边,反复听了好几遍。
“操,这什么玩意儿?鬼叫一样。”他把手机还给我,“你老婆说的?”
我点了点头,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
老马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陈阳,这事儿有点邪乎。”他掐灭了烟,“你确定她老家是成都的?”
“身份证上是这么写的。”
“身份证能说明个屁。”老马一针见血,“这年头,想搞个新身份,只要有门路,不难。”
他的话像一把重锤,砸在我的心口。
“你的意思是……”
“我没意思。但你老婆,肯定有事瞒着你。”老-马盯着我,“你想不想搞清楚?”
我看着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行。”老马拍了拍我的肩膀,“这事儿交给我。我认识一个专门研究西南民族语言文化的老教授,我把音频发给他试试。”
接下来的几天,是漫长而煎熬的等待。
我每天晚上继续录音,录下的梦话越来越多。
有时候,她会哭着喊一个名字。
“阿木……阿木……”
那两个字的发音很奇怪,但我能勉强分辨出来。
阿木是谁?
我像个侦探一样,翻遍了她所有的社交媒体,我们所有的合影,我们共同朋友的列表。
没有“阿木”这个人。
我甚至开始怀疑,这是不是她前男友的名字。
嫉妒和不安,像两条毒蛇,啃噬着我的心脏。
我对林菡的态度,也开始变得微妙。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
我怕她从我眼里,看出我的怀疑和疏离。
她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
“老公,你最近是不是太累了?怎么总心不在焉的。”她给我捏着肩膀,语气里满是关心。
我僵硬地笑了笑,“没事,项目到了关键期,有点忙。”
谎言。
我们之间,开始充斥着谎言。
终于,老马的电话来了。
“陈阳,有结果了。”他的声音很低沉,“你现在方便吗?最好找个没人的地方。”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我冲进公司楼下的消防通道,反手锁上了门。
“说。”
“老教授听出来了。这是一种非常非常罕见的方言,属于贵州黔东南一个叫‘黑岩村’的特定族群,现在会说的人,可能不超过一百个。”
贵州,黔东南,黑岩村。
不是四川成都。
我的手开始发抖。
“教授还说什么了?”
“教授说,这种语言通常只在村寨内部流传,外人基本不可能学会。说这种话的人,百分之百,就是从那个寨子里出来的。”
“黑岩村……”我喃喃自语。
“对。我顺便查了一下。”老马的声音顿了顿,“那地方,不是一般的穷,是国家级贫困县里最穷的角落。而且,非常封闭,保留着很多古老的习俗,比如……近乎于买卖的包办婚姻。”
包办婚姻。
我的脑子里“嗡”的一声。
一个可怕的故事框架,在我脑中自动生成了。
一个来自极度贫穷封闭山村的女孩,为了逃离被安排的命运,隐姓埋名,伪造身份,来到大城市,嫁给了一个像我这样,背景简单、性格老实的本地男人。
这故事,多么合理。
也多么……残忍。
“还有。”老马继续说,“教授说你发过去的几段音频,情绪都很激动。他大概翻译了几个词。”
“什么词?”我追问。
“火……孩子……对不起……”
火?
孩子?
对不起?
这三个词组合在一起,让我脊背发凉。
“陈阳。”老马在那头叹了口气,“教授说,如果你想知道全部内容,可以把所有录音都发给他,他可以帮你完整翻译出来。但是……你确定要这么做吗?”
“有些事,不知道,可能比知道要好。”
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听着自己剧烈的心跳。
我当然知道。
潘多拉的魔盒一旦打开,就再也关不上了。
我和林菡之间,可能就彻底完了。
可是,我能忍受和一个“陌生人”同床共枕一辈子吗?
我能忍受我的婚姻,建立在一个巨大的谎言之上吗?
我不能。
我是个码农。
我的世界里,0就是0,1就是1。
我无法容忍一个致命的bug,在我的生活底层,疯狂地运行。
“发给他。”我听到自己用一种几乎不属于我的、冰冷的声音说道。
“全部。一个字都不要漏。”
我把将近半个月的录音,全部打包,发给了老马。
然后,我开始等待审判。
等待的那两天,我像个行尸走肉。
我不敢回家。
我怕看到林菡的脸,怕看到女儿暖暖天真的笑容。
那笑容,曾经是我的一切。
现在,却像一把刀子,扎得我生疼。
我跟公司请了假,说家里有急事。
我住进了公司附近的一家快捷酒店。
两天两夜,我没合眼。
烟一根接一根地抽,房间里乌烟瘴气。
林菡给我打了无数个电话,发了无数条微信。
“老公,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你别吓我啊,回个信好不好?”
“暖暖想你了,她一直在问爸爸去哪儿了。”
看着“暖暖”两个字,我的心像被揉碎了一样。
我该怎么面对她?
我该怎么告诉她,她的妈妈,可能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我不敢回。
我只能把手机调成静音,扔到一边。
第三天上午,一封邮件,出现在我的邮箱里。
发件人是老马。
附件是一个word文档。
标题是:《录音翻译整理》。
我盯着那行字,看了足足十分钟。
我的手抖得像帕金森患者,鼠标指针在屏幕上疯狂地画着圈,却怎么也点不到那个附件上。
我冲进卫生间,用冷水一遍遍地泼在脸上。
镜子里的男人,双眼布满血丝,胡子拉碴,憔悴得像个鬼。
陈阳,你是个男人。
是福是祸,你都得接着。
我深吸一口气,走回电脑前,颤抖着手,点开了那个文档。
文档不长,也就两三页。
是按照录音的时间顺序排列的。
每一段,都标注了日期。
我从第一天的看起。
【日期:X月X日】
“阿木……水……水……”
【日期:X月X日】
“别走……求你,别丢下我……”
看到这里,我的心被嫉妒的火焰灼烧着。
果然是前男友。
她在梦里,都对他念念不忘。
那我算什么?陈阳,你算什么?一个接盘的傻子吗?
我咬着牙,继续往下看。
【日期:X月X日】
“火……好大的火……快跑!阿木,带孩子快跑!”
【日期:X月X日】
“孩子!我的孩子!哇——”
那一声凄厉的哭喊,哪怕只是文字,都让我浑身一颤。
我仿佛能听到林菡在梦里,是怎样撕心裂肺地哭喊。
孩子?
她和那个叫阿木的男人,有过一个孩子?
然后……死在了火里?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我继续往下拖动鼠标。
后面的内容,越来越惊悚,越来越颠覆我的认知。
【日期:X月X日】
“阿爹……我错了……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我放的火……”
“别打我……求你……别把我嫁给那个瘸子……”
【日期:X月X日】
“阿木,他们说是我害死了你……是我害死了我们的孩子……”
“他们要把我浸猪笼……我好怕……”
【日期:X月X日】
“阿姐……谢谢你……让我走……”
“把你的孩子给我……让我带她走……”
“我会当她是我的亲生女儿……一辈子对她好……”
【日期:X月X日】
“暖暖……我的暖暖……妈妈对不起你……”
“妈妈是个骗子……妈妈偷了你的人生……”
【日期:X月X日】
“陈阳……他是个好人……我不该骗他……”
“可是我没有办法……我回不去了……”
“阿木……我好想你……好想我们的孩子……”
文档的最后,是老教授的一段附言:
“小伙子,从这些梦话来看,这个女人经历过巨大的创伤。火灾,丧子,被族人误解和逼迫。‘阿木’应该是她死去的爱人。而‘暖暖’,根据梦里的对话推断,很可能不是她的亲生女儿,而是她‘阿姐’的孩子,被她带出来,当成了自己的孩子抚养。她内心充满了对死去爱人和孩子的愧疚,对现在丈夫的欺骗的自责,以及对被偷换人生的‘暖暖’的歉意。这是一个被命运碾碎的可怜人。”
可怜人?
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几行字。
“把你的孩子给我……让我带她走……”
“暖暖……妈妈偷了你的人生……”
我手里的鼠标,“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整个世界,在我眼前分崩离析。
暖暖……
我捧在手心里,爱若珍宝的女儿……
不是林菡的亲生女儿。
那她……
是不是我的亲生女儿?
这个问题,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的天灵盖。
五年前,我和林菡是相亲认识的。
她漂亮,温柔,工作体面,说是成都人,父母早亡,一个人在北京打拼。
我被她深深吸引。
我们很快就恋爱,结婚。
婚后不久,她说她怀孕了。
我欣喜若狂。
我陪着她每一次产检,感受着暖暖在她的肚子里一天天长大。
我记得暖暖出生的那一天,我抱着那个小小的、软软的婴儿,激动得热泪盈眶。
我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
现在,有人告诉我,这一切,都是假的。
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
林菡,不叫林菡。她来自一个叫黑岩村的地方。
她有过男人,有过孩子。
她的男人和孩子,都死在了火里。
她为了逃离,偷了她姐姐的孩子,伪造了身份,嫁给了我。
而那个被偷来的孩子,就是我的女儿,暖暖。
我感觉一阵天旋地转,扶着桌子,才没有倒下去。
胃里翻江倒海,我冲进卫生间,吐得昏天暗地。
我吐出来的,是我这五年来,自以为是的幸福。
我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空壳,瘫坐在冰冷的地砖上。
手机在外面疯狂地震动。
是林菡。
我没有理。
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离婚。
必须离婚。
我无法接受。
我无法接受我的妻子,是一个满口谎言的骗子。
我无法接受我的女儿,是她从别处“偷”来的。
我无法接受我的五年婚姻,是一个精心策划的骗局。
我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
直到窗外的天色,一点点暗下去。
我站起来,走到镜子前。
镜子里的我,眼神空洞,但多了一丝说不出的东西。
是决绝。
我走出酒店,回了那个我曾经称之为“家”的地方。
我打开门。
林菡正抱着暖暖,坐在沙发上,眼睛红肿得像桃子。
看到我,她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冲了过来。
“老公,你终于回来了!你吓死我了!”她想抱我。
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她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她脸上的惊喜,瞬间变成了惊慌和不解。
“老公,你……怎么了?”
暖暖也从沙发上跑过来,抱住我的腿。
“爸爸!爸爸回来了!”
我低下头,看着女儿仰起的、酷似林菡的小脸。
我的心,像被无数根针,同时穿透。
这张脸,我爱了三年。
这张脸,也是一个谎言的证明。
我蹲下身,摸了摸暖暖的头,声音嘶哑。
“暖暖乖,爸爸跟妈妈有话要说,你先进房间玩一会儿,好不好?”
暖暖很懂事,点了点头,自己跑回了房间。
客厅里,只剩下我和林菡。
空气死一样地寂静。
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恐惧。
“陈阳……到底发生什么了?你跟我说啊。”她的声音在发抖。
我没有说话。
我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点开那个录音文件。
然后,我按下了功放。
“阿木……别走……求你……”
“火……孩子……快跑……”
“阿姐……把你的孩子给我……让我带她走……”
那些我曾经听不懂的、绝望的、痛苦的音节,像一个个幽灵,飘荡在客厅里。
每播放一句,林菡的脸色就白一分。
到最后,她血色尽失,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都会倒下去。
我关掉录音,抬起头,眼睛死死地盯着她。
“黑岩村。”
我吐出这三个字。
她身体剧烈地一颤,像是被雷电击中。
“阿木。”
我又吐出两个字。
她“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从她脸上滚落。
“我……”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绝望的抽泣。
一切,都不需要再解释了。
她的反应,就是最好的证明。
我的心里,没有愤怒,没有悲伤,什么都没有。
只剩下一片死寂的荒原。
我看着跪在我面前的这个女人。
这个我爱了五年的女人。
我觉得她无比陌生。
“你……都知道了?”她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
“是。”我回答,声音平静得可怕。
“所有?”
“所有。”
她闭上眼睛,眼泪流得更凶了。
良久,她睁开眼,看着我,眼神里是无尽的哀求。
“陈阳,你听我解释……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不是故意要骗你的……”
“那是什么样?”我冷笑一声,“你告诉我,什么样才是真相?”
“是,我不是成都人,我来自黑岩村。我的本名,也不叫林菡,我叫阿月。”
“阿木是我的爱人,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们还有一个孩子……”
“可是,村里的大祭司说我八字不好,克夫克子,非要把我嫁给他那个瘸腿的儿子。”
“我和阿木想带着孩子跑,被他们发现了。争执中,不知道谁打翻了油灯,引发了火灾……”
“阿木和我们的孩子……都死在了那场火里……”
她泣不成声,说得断断续续。
“村里所有人都说是我害死了他们,说我是不祥之人,要把我烧死祭天……”
“是我堂姐,阿兰,她偷偷放走了我。她看我活不下去了,就把她刚出生不久的女儿,塞给了我。”
“她说,让我带着孩子走,走得越远越好,永远别再回来。就当……就当是替她,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那个孩子……就是暖暖。”
“我带着暖暖,一路逃到了北京。我不敢用自己的身份,我怕被他们找到。我托人办了假证,改名叫林菡……”
“后来,我遇到了你。”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陈阳,我是真心爱你的。这五年来,我对你,对这个家,有没有半点虚假?”
“我只是……太害怕了。我不敢告诉你我的过去。我怕你嫌弃我,怕你不要我……”
“我把暖暖当成我自己的亲生女儿,甚至比我自己的命还重要。我发过誓,要一辈子对她好,弥补她,也弥补我死去的孩子……”
她爬过来,想抓住我的裤脚。
“陈阳,你原谅我好不好?求求你,别不要我和暖暖……”
我看着她痛哭流涕的脸。
老教授说得没错,她是个可怜人。
她的经历,像一部悲惨的电影。
如果我是在看电影,我或许会为她掬一把同情泪。
但我不是在看电影。
我是这部电影里,被骗得最惨的那个男主角。
真心爱我?
那深夜里,一声声呼喊的“阿木”,又算什么?
把暖暖当亲生女儿?
那她有没有想过,我,陈阳,把暖暖当成了我的亲生女儿!
我付出的,是真真切切的父爱!
而这份爱,从一开始,就建立在一个谎言之上。
我凭什么要用我的下半辈子,去为一个骗子的悲惨过去买单?
我慢慢地,把我的腿,从她的手里抽了出来。
“林菡……不,阿月。”
我叫出那个陌生的名字。
“我们之间,完了。”
她的身体,彻底僵住了。
“你说……什么?”
“我说,”我一字一句,清晰地重复道,“我们,完了。”
“不……不要……”她疯狂地摇头,“陈阳,你不能这么对我!我们有暖暖啊!你想让暖暖没有爸爸吗?”
她又拿暖暖当挡箭牌。
我的心,最后一点温度,也消失了。
“暖暖不是我的女儿。”我说。
这句话,像一把最锋利的刀,彻底斩断了我们之间所有的联系。
她的哭声,戛然而止。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你……你嫌弃她?”
“我不嫌弃她。”我看着她,眼神冰冷,“我嫌弃你。”
“从头到尾,你都在骗我。你的名字是假的,你的籍贯是假的,你的过去是假的,甚至,连我们的女儿,都是你‘偷’来的。”
“你把我当成什么?一个可以让你逃离过去的工具?一个帮你抚养别人孩子的傻子?”
“我告诉你,我不是。”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钉子一样,钉进她的心里。
“明天早上九点。”
我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瘫坐在地上的她。
“民政局门口,我们把手续办了。”
说完,我不再看她一眼,转身走进了书房,反锁了门。
我靠在门上,身体顺着门板,无力地滑落在地。
眼泪,终于决堤。
我像个孩子一样,捂着嘴,无声地痛哭。
我的家,没了。
那个晚上,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
林菡在门外哭了一整夜。
求饶,解释,忏悔。
我一句都没有听进去。
我的心,已经死了。
第二天早上,天刚蒙蒙亮。
我打开书房的门。
林菡靠在门边睡着了,脸上还挂着泪痕。
我没有叫醒她。
我走进暖暖的房间。
小家伙睡得正香,小嘴微微嘟着,像个天使。
我俯下身,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地亲了一下。
再见了,我的女儿。
原谅爸爸,不能再陪你了。
我走出房间,林菡被开门声惊醒了。
她看到我,挣扎着站起来,“陈阳……”
我没看她,径直走到玄关,换鞋。
“身份证,户口本,结婚证,都带上。”我冷冷地丢下一句。
她站在原地,不动。
“你真的……这么绝情?”她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我转过头,看着她。
“绝情?”我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到底是谁绝情?”
“是你,用一个巨大的谎言,毁了我对婚姻,对家庭,所有的信任和期待。”
“是你,让我爱了三年的女儿,变成了一个笑话。”
“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说的了。”
我拉开门,走了出去。
清晨的冷风,吹在脸上,很疼。
但比不上我心里的万分之一。
我在民政E局门口,等了她一个小时。
她还是来了。
穿着我们昨天见面时的那身衣服,头发凌乱,眼睛肿得像核桃。
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精气神。
我们一路无话。
取号,填表,拍照。
整个过程,快得像一场梦。
工作人员是个大姐,看了我们一眼,例行公事地问:“想好了?真要离?”
我点了点头,“离。”
林菡嘴唇动了动,最终,也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离。”
钢印,“啪”地一声,盖在了离婚证上。
我和她,从此,再无关系。
走出民政局的大门,阳光有些刺眼。
我眯了眯眼。
“暖暖……怎么办?”她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乞求。
“她是你的女儿,当然跟你。”我说。
“可是,她也叫了你三年爸爸……”
“那是个误会。”我打断她,“以后,不要再让她来找我了。”
我知道我这么说很残忍。
尤其对一个三岁的孩子来说。
但我没有办法。
我只要一看到暖暖,就会想起这个巨大的谎言。
那会让我窒息。
“房子,车子,都给你和暖暖。”我说,“存款,我转一半给你。密码是你的生日。”
说完,我转身就走,没有再回头。
我怕再多看她一眼,我就会心软。
我一路走,没有目的。
北京的街头,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每个人都行色匆匆。
没有人在意,一个男人刚刚失去了他的全世界。
我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手机响起。
是老马。
“怎么样了?”他问。
“离了。”
“……操。”老马在那头骂了一句,“你小子,真够狠的。”
“不狠,还能怎么样?”我苦笑,“留着她,继续活在谎言里吗?”
“那孩子呢?”
“跟她了。”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陈阳。”老马的声音很沉重,“我知道你现在难受。但有句话,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说。”
“那个女人……阿月,是骗了你。但她对你,对孩子,那份心,未必是假的。”
“一个人,能把别人的孩子,视如己出地养这么多年,甚至为了她,不敢说出自己的过去,怕失去她……这份感情,装不出来。”
“还有,她梦里最后说的那句,‘陈阳是个好人,我不该骗他’。她是愧疚的。她爱你,但她更怕失去现在的生活。”
“我知道,这不能成为她欺骗你的理由。我只是想说,她可能……罪不至死。”
我靠在路边的栏杆上,看着川流不息的车辆。
老马的话,像一颗小石子,投进了我死寂的心湖。
但我很快就否定了。
“老马,你不懂。”
“你没有每天晚上,听着自己老婆,在梦里喊着别的男人的名字。”
“你没有在以为自己拥有全世界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只是个。”
“你没有对着一个叫了你三年爸爸的孩子,却发现她跟你没有半点血缘关系。”
“这种感觉,足以摧毁一个人。”
我挂了电话。
我在外面游荡了一整天。
直到华灯初上,我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了那个空无一人的家。
推开门。
房子里,还残留着林菡和暖暖的气息。
客厅的茶几上,放着一张纸。
是林菡留下的。
字迹很潦草,上面还有泪痕。
“陈阳:
对不起。
我知道,这三个字,现在说出来,无比苍白可笑。
但除了对不起,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是我毁了你,毁了我们的家。
我接受你所有的决定。
房子和车,我不能要。这是你辛苦打拼来的,我没有资格。我只带走了我和暖暖的几件衣服。
存款,我也不会动。我会自己想办法,把暖暖养大。
这几年,谢谢你的照顾。
你是个好人。是我配不上你。
如果有下辈子,希望我能做一个清清白白的人,再遇见你。
再见。
阿月。”
信的旁边,还放着一张暖暖的画。
画上,是三个小人。
一个大的,一个中等的,一个最小的。
手拉着手,站在太阳下。
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爸爸,妈妈,暖暖。
我的眼泪,再一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我把那张画,紧紧地攥在手里,蹲在地上,哭得像个傻子。
接下来的日子,我活得像个幽灵。
我搬了家,换了手机号,跟所有认识我们的人,都断了联系。
我疯狂地工作,用代码麻痹自己。
我以为,时间可以冲淡一切。
我以为,只要我看不见,听不见,就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可我错了。
每个深夜,我都会从梦中惊醒。
梦里,是暖暖追着我跑,哭着喊:“爸爸,爸爸,你不要我了吗?”
我每次想抱她,她都会像泡沫一样,消失不见。
我开始酗酒。
只有在酒精的麻痹下,我才能短暂地忘记痛苦。
老马看不下去了,把我从酒吧里拖了出来。
“陈阳,你他妈的要作死到什么时候!”他一拳打在我脸上。
我没还手,任由嘴角的血流下来。
“你看看你现在这个鬼样子!为了一个骗子,值得吗?”
“她不是骗子……”我喃喃地说。
老马愣住了,“你说什么?”
“我说……”我抬起头,看着他,“她不是骗子。”
“她只是……一个走投无路的可怜人。”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敲了一下。
是的。
冷静下来之后,我反复回想这五年的点点滴滴。
林菡……不,阿月,她对我的好,对暖暖的爱,是真的。
她把那个破旧的出租屋,一点点变成了温馨的家。
她在我加班到深夜时,永远留着一盏灯,一碗热汤。
她记得我所有的喜好,我的每一个不经意的习惯。
她对暖暖,更是倾注了所有的心血。
她可以为了给暖暖报一个好的早教班,跑遍大半个北京城。
她可以为了暖暖一点点头疼脑热,整夜不睡地守着。
那份爱,真挚,热烈,不掺任何水分。
一个骗子,能伪装一天,一个月,一年。
能伪装五年吗?
能把一个跟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爱到骨子里吗?
她骗了我,是因为她害怕。
她害怕她的过去,会毁掉她好不容易得来的新生。
她选择欺骗,不是为了伤害我,而是为了保护她自己,保护暖暖,保护我们那个家。
而我,用最决绝的方式,亲手摧毁了它。
是我太自私了。
我只看到了自己的被欺骗,自己的痛苦。
却没有想过,她背负着怎样的过去,是怎样在绝望中,挣扎求生。
我甚至没有给她一个,让我慢慢接受和消化的机会。
我直接判了她死刑。
“老马……”我抓住他的胳膊,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你说……我现在去找她,还来得及吗?”
老马看着我,叹了口气。
“你小子,总算想明白了。”
“可是,北京这么大,她换了手机,我上哪儿去找她?”我绝望地说。
老马拍了拍我的胸口,“别忘了你哥们儿是干嘛的。”
“只要她还在北京,只要她还在用身份证,我就能把她给你挖出来。”
老马的效率很高。
三天后,他给了我一个地址。
“她没走远,就在通州租了个地下室。”老马说,“找了个家政公司的工作,白天出去做保洁,晚上回来。”
“孩子呢?孩子怎么办?”我急切地问。
“送去附近一家私人的小托儿所了,条件……不怎么好。”
我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
我曾经让她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
现在,她却要带着暖暖,住在地下室,去做最辛苦的工作。
是我把她们逼到了这个地步。
我按照地址,找到了那个老旧的小区。
阴暗,潮湿的地下室走廊里,堆满了杂物。
我找到了那个房间。
门没锁,虚掩着。
我轻轻推开门。
房间很小,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
暖暖正坐在小板凳上,趴在桌子上,用一支快要用完的蜡笔,认真地画着画。
她瘦了,也黑了。
听到声音,她抬起头。
看到我,她愣住了。
然后,她的小嘴一撇,眼泪“哇”的一下就涌了出来。
“爸爸!”
她从板凳上跳下来,朝我跑过来,紧紧地抱住了我的腿。
“爸爸!你为什么不要暖暖了!暖暖好想你!”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我蹲下身,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
“对不起,暖暖……是爸爸不好……爸爸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我的女儿。
不管她是谁生的,不管她跟我有没有血缘关系。
她叫了我三年爸爸。
她就是我的女儿。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一个疲惫的声音。
“暖暖,妈妈回来了……”
阿月提着一个塑料袋,站在门口。
当她看到我的时候,整个人都僵住了。
手里的塑料袋,“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里面的几个馒头,滚了出来。
我们四目相对。
她的眼里,有震惊,有慌乱,有不知所措。
我抱着暖暖,站起身,看着她。
看着这个我爱过,恨过,又深深思念的女人。
“阿月。”
我轻轻地叫出她的名字。
“我来……接你们回家。”
来源:一遍真命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