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爹李拴住总说,人的命就跟这地里的庄稼一样,靠天吃饭,由不得自己。
那年是1976年。
天,跟个烧红了的铁锅倒扣在人头顶上似的。
地里的玉米叶子,全都晒得打了卷,蔫头耷脑的,跟我一样。
我叫李啃根,我们村叫老洼子,光听这名就知道,不是啥好地方。
我爹李拴住总说,人的命就跟这地里的庄稼一样,靠天吃饭,由不得自己。
那天,我兜里揣着个宝贝。
一个玉米饼子。
金黄金黄的,是我娘偷偷塞给我的,她说我正在长身子,得多吃点。
我舍不得吃,揣在怀里,隔着一层薄薄的的确良褂子,都能感觉到那股烫人的温度和扎实的香气。
汗水顺着额头往下淌,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疼。
我眯着眼,看见不远处,一个身影晃了两晃,“噗通”一下,栽倒在地里。
是林婉秋。
城里来的女知青。
我们这群泥腿子,早就习惯了这种毒日头。可她不行。
她白,瘦,那皮肤嫩得跟刚剥了壳的鸡蛋似的,哪经得住这么晒。
队长吼了一嗓子:“哎,那个谁,把那知青拖到树荫底下去!”
没人动。
不是人心狠,是真没力气。多动一下,肚子里的那点存货就耗没了。
我看着她趴在滚烫的土里,一动不动,那头乌黑的辫子散在黄土上,像一滩没了生气的墨。
我心里咯噔一下。
鬼使神差地,我走了过去。
我爹常说,人活一世,能拉一把就拉一把。
我蹲下身,推了推她的肩膀。
“喂,醒醒。”
她没反应。嘴唇干得起了皮,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
我心里发慌,扭头看了一眼我爹。
我爹正扶着锄头喘气,他没看我,但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他轻轻点了点头。
我咬了咬牙,从怀里掏出那个还带着我体温的玉米饼子。
香气一下子就钻进了我的鼻子,我咽了口唾沫,唾沫都是苦的。
我掰了一小块,塞到自己嘴里,囫囵着嚼了两下就咽了。剩下的,我递到了她嘴边。
“吃,吃了就有力气了。”
饼子太干,她咽不下去。
我解下腰间的水壶,拧开盖子,小心翼翼地往她嘴里喂了几口。
水顺着她的嘴角流下来,在干涸的土地上洇出一小块深色的印记。
她眼皮动了动,终于睁开了眼。
那双眼睛,真亮,跟天上的星星似的,我们老洼子没见过这么亮的眼睛。
她看着我手里的饼子,又看看我,眼泪“唰”地一下就下来了。
她没说话,就那么抓着我的手,小口小口地啃着那个玉米饼子,像一只受了惊的小兔子。
我看着她吃,肚子叫得更欢了。
但心里,却莫名其妙地有点……踏实。
那天之后,林婉秋就像我的小尾巴。
我下地,她就跟在我后头,学我怎么锄草,怎么间苗。
她笨手笨脚的,锄头不是砸到自己脚,就是把好好的苗给锄了。
我老是吼她:“你离远点!别给我帮倒忙!”
她也不生气,就站在地头,笑眯眯地看着我。
她说:“李啃根,你干活的样子真好看。”
我脸一红,骂了句:“有病。”
心里却跟喝了蜜一样甜。
她会教我认字。
我们没有纸笔,她就捡个树枝,在地上写。
“李、啃、根。”她一笔一划地写,嘴里念着,“你的名字,就是这个意思,把根扎在土里,牢牢地啃住。”
我看着那三个歪歪扭扭的字,第一次觉得,我这土得掉渣的名字,好像也没那么难听。
她还给我讲城里的事。
讲有轨电车,讲楼上楼下,讲一种叫“电影”的东西,黑漆漆的屋子里,墙上会有人动,会说话。
我听得入了迷,觉得那简直是神仙过的日子。
我问她:“城里那么好,你为啥要来我们这儿?”
她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就没了,眼神黯淡下去。
“响应号召,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她说的,是广播里天天喊的话。
但我觉得,不止是这样。
她从不提她的家人。
我娘也喜欢她。
我娘说,这闺女是个好闺女,就是命苦。
每次我娘给我开小灶,都会给她留一份。一小碗红薯干,或者几个煮熟的土豆。
林婉秋每次都吃得很慢,一边吃,一边掉眼泪。
她说:“婶儿,你对我真好,比我亲妈都好。”
我娘就拍拍她的背:“傻孩子,快吃吧,吃了不想家。”
我爹话少,但他看林婉秋的眼神,是温和的。
我爹是村里有名的木匠,手艺好,人也正派。谁家有事求他,他从不推辞。
有时候,林婉秋会坐在我爹的刨子旁边,看他把一根粗糙的木头,一点点变成光滑的桌腿、椅子面。
她会托着下巴,看得出神。
她说:“李师傅,您这手艺,在城里,叫艺术家。”
我爹就憨厚地笑笑:“啥家不家的,混口饭吃。”
有一次,我爹给队里修犁杖,不小心划伤了手,口子挺深,血流不止。
我娘急得团团转,要去叫赤脚医生。
我爹摆摆手,说:“不用,小伤。”
他自己回到屋里,从一个老旧的木箱子里,拿出一个布包。
布包打开,里面是一排长短不一的银针,还有一些瓶瓶罐罐,装着我叫不上名的药粉。
我爹捻起一点药粉,撒在伤口上,血很快就止住了。
那一幕,正好被来我们家串门的林婉-秋看见了。
她愣住了,眼睛里满是惊讶和好奇。
“李师傅,您……您还会医术?”
我爹看了她一眼,没说话,默默地把东西收了起来,放回那个轻易不打开的木箱子。
那箱子,是我爷爷传下来的,我爹宝贝得很,平时都用一把铜锁锁着。
林婉秋好像对那个箱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她几次旁敲侧击地问我:“啃根,你爹那箱子里,装的都是什么宝贝啊?”
我说:“我哪知道,我爹不让碰。”
她“哦”了一声,若有所思,没再问下去。
我当时傻,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现在想来,那时候,灾祸的种子,就已经埋下了。
秋天,消息来了。
说是知青可以回城了。
整个知青点都疯了,又哭又笑,跟过年一样。
林婉秋也跑来告诉我,她可以回家了。
她抓着我的手,眼睛亮得吓人:“啃根,我能回去了!我能回北京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酸又胀。
我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那……那挺好。”
她好像没看出我的失落,沉浸在巨大的喜悦里。
“啃根,你等我,我回城以后,安顿好了,就给你写信。我……我想办法,看能不能把你弄到城里去。”
我看着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去城里?我一个泥腿子,去做什么?
离别那天,我去送她。
她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蓝布衣裳,就是她刚来时穿的那身。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
她又变回了那个我第一次见到的,不属于我们老洼子的城里姑娘。
我娘给她煮了十几个鸡蛋,用手绢包着,让她路上吃。
我爹什么也没说,只是把一个新做的小木马塞到她手里。
那是他连着熬了好几个晚上,给她做的。他说,城里姑娘,应该喜欢这个。
林婉秋抱着那个小木马,眼泪又下来了。
她抱着我娘,喊了一声“婶儿”。
又看着我爹,嘴唇动了动,没喊出口。
最后,她走到我面前。
“啃根,我走了。”
“嗯。”
“你……你会想我吗?”
我扭过头,不看她:“想你干啥,地里的活还干不完呢。”
她忽然踮起脚,在我脸上亲了一下。
很轻,很凉,像一片羽毛落了下来。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等我回过神来,她已经跑远了,跳上了那辆开往县城的拖拉机。
拖拉机“突突突”地冒着黑烟,越开越远,最后变成一个小黑点。
我站在村口,站了很久很久。
脸上被她亲过的地方,火辣辣地烧。
我以为,那是我们故事的结局。
我没想到,那只是一个更残忍的开始。
林婉秋走了,老洼子又变回了原来的老洼子。
日子像一口枯井,波澜不惊。
我每天下地,干活,回家,吃饭,睡觉。
只是心里,空了一块。
我开始等信。
每天,邮递员骑着那辆除了铃不响哪都响的二八大杠自行车过来的时候,我的心都会提到嗓子眼。
“有我的信吗?”我每次都这么问。
邮递员每次都摇头:“没有,李啃根,哪有那么多信。”
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
从秋天等到了冬天。
老洼子下了第一场雪,地里白茫茫的一片。
我还是没等到她的信。
我娘看我一天天蔫下去,叹着气说:“傻小子,人家是城里人,回了城,哪还记得咱们这穷乡僻壤的。”
我不信。
她不是那样的人。
她亲过我。
她还说,要带我去城里。
我爹看我的眼神,多了几分怜悯。
他说:“啃根,忘了她吧。人跟人,不是一个世界,强求不来。”
我不听。
我固执地认为,一定是信在路上寄丢了。
北京那么远,丢一封信,太正常了。
直到那天。
那天雪下得特别大,整个村子都静悄悄的。
我们一家人围着火盆烤火,我娘正在给我补一件破了洞的棉袄。
突然,院子里的狗疯了一样地叫起来。
紧接着,是“砰”的一声巨响,我们家那扇薄薄的木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了。
冷风夹着雪花,一下子灌了进来。
门口站着几个穿着制服的人,表情严肃得像是庙里的泥塑金刚。
为首的一个,鹰钩鼻子,三角眼,手里拿着一张纸,大声念道:
“谁是李拴住?”
我爹站了起来,很平静:“我是。”
那鹰钩鼻上下打量了我爹一番,冷笑一声:“跟我们走一趟吧。”
我娘吓得手里的针线活都掉在了地上,慌忙站起来:“同志,你们……你们这是干啥?是不是搞错了?我们家拴住,可是个老实本分的庄稼人啊!”
我脑子也“嗡”的一声,懵了。
我爹一辈子没跟人红过脸,怎么会有人来抓他?
我挡在我爹面前:“你们凭什么抓我爹?”
鹰钩鼻旁边的另一个人,一把将我推开。
“凭这个!”鹰钩鼻晃了晃手里的纸,“有人举报,李拴住私藏‘四旧’,搞封建迷信活动,是隐藏在人民群众中的阶级敌人!”
四旧?阶级敌人?
这些词,我只在广播里听过,离我们老洼子,离我爹,太遥远了。
“谁举报的?他胡说八道!”我吼道。
鹰钩鼻轻蔑地瞥了我一眼。
“举报人?一个叫林婉秋的进步青年。”
林。婉。秋。
这三个字,像三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地扎进了我的耳朵里。
我整个人都傻了。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我看着鹰钩鼻,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再说一遍,谁?”
“林婉秋。”他似乎很满意我的反应,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意,“就是从你们这儿回城的那个女知青。人家觉悟高,回到北京,立刻就向组织汇报了你们家的可疑情况。”
我的世界,在那一刻,塌了。
那个吃我玉米饼子的女孩。
那个我教她锄地的女孩。
那个在地上给我写名字的女孩。
那个亲了我一下,说要等我的女孩。
她,举报了我爹?
“不……我不信!”我像一头发了疯的野兽,朝那鹰钩鼻扑了过去。
旁边的人一脚踹在我的肚子上,我疼得蜷缩在地上,像一只虾米。
“搜!”鹰钩鼻一声令下。
那几个人像土匪一样,在我们家翻箱倒柜。
衣服被扔了一地,米缸被踢翻,刚腌好的咸菜坛子也碎了。
我娘哭着去拦,被一个年轻人粗暴地推倒在地。
最后,他们的目光,落在了我爹床底下的那个旧木箱上。
“就是这个!”鹰钩鼻眼睛一亮。
他们找来一把斧子,“咔嚓”一声,劈开了那把铜锁。
箱子打开了。
里面没有金银财宝,也没有什么反动传单。
只有一包用油布裹得严严实实的银针,几本线装的、书页已经泛黄的医书,还有一些干枯的草药。
“哈!人赃并获!”鹰钩-鼻得意地大笑,“这些,都是封建糟粕!是害人的东西!”
他举起一本医书:“李拴住,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我爹看着那本被他举起的书,眼神里第一次流露出一丝痛苦。
他说:“那是我家祖上传下来的东西,是救人的,不是害人的。”
“救人?”鹰钩鼻冷笑,“我看是骗人吧!老实交代,你用这些东西,害了多少人?”
“我没有。”我爹的声音不大,但很坚定。
“带走!”
两个人上来,一左一右,架住我爹的胳膊,就要往外拖。
我爹没有反抗。
他经过我身边的时候,停了一下。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得我看不懂。
有痛心,有无奈,还有一丝……我当时没明白的,深刻的悲哀。
他说:“啃根,别记恨。人……有时候,身不由己。”
我娘抱着他的腿,哭得撕心裂肺:“拴住!你不能走啊!你走了我们娘俩可怎么活啊!”
我爹被拖出了门,塞进了一辆停在村口的绿色吉普车里。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吉普车。
它像一只钢铁怪兽,在我们老洼子泥泞的路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然后带着我爹,消失在茫茫的风雪里。
我趴在雪地里,看着车灯消失的方向,一动不动。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为什么?
林婉秋,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把救命的饼子给了你。
我娘把你当亲闺女一样疼。
我爹……我爹还亲手给你做了小木马。
我们家,到底哪里对不起你?
雪花落在我的脸上,冰冷刺骨。
我忽然想起,她问我爹那个箱子的时候,那若有所思的眼神。
原来,从那个时候起,她就已经在盘算了。
她看到的不是救人的医术,而是可以用来邀功的“罪证”。
我们一家人的善良,在她眼里,不过是她回城后,往上爬的垫脚石。
我趴在雪地里,笑了。
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和雪水混在一起,又冷又烫。
李啃根。
我真是个傻子。
一个天大的傻子。
爹被带走后,我们家的天,就彻底塌了。
墙上被刷上了“打倒阶级敌人李拴住”的大字,红得刺眼。
村里人看我们的眼神都变了。
以前,是尊敬。现在,是躲避,是鄙夷,还有幸灾乐祸。
走在路上,背后总有人指指点点。
“看,那就是李拴住家的。”
“听说他家是地主成分,一直瞒着呢。”
“活该!看他们家以前那神气样!”
以前上门求我爹做木工活的人,现在绕着我们家走。
我去找队长,想问问我爹被带到哪儿去了。
队长叼着旱烟,斜着眼看我。
“啃根啊,不是我不帮你。你爹这事,是上面定的性,谁敢插手?”
他吐出一口烟圈:“再说了,人家举报的,可是从北京来的知青。人家那觉悟,能有错?”
我攥紧了拳头。
是啊,她是北京来的,她说什么都是对的。
我们这些泥腿子,活该被踩在脚下。
我娘一病不起了。
她躺在炕上,不吃不喝,整天睁着眼睛望着房梁,嘴里念叨着:“拴住……拴住……”
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眼窝深陷,颧骨高耸。
我到处求人,想给我娘找点药。
可赤脚医生不敢来。
他说:“你爹的事,影响不好。我给你娘看病,万一再被扣个‘同情阶级敌人’的帽子……”
我跪下来求他。
他最后还是摇了摇头,塞给我两个退烧的药片,匆匆走了。
家里的粮食,很快就见底了。
我去队里领救济粮,会计把算盘打得噼啪响。
“李啃根,你家现在是‘黑五类’家属,救济粮减半。”
我看着那半袋子糠比米多的杂粮,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我抱着那半袋子粮食回家,路上摔了一跤,粮食撒了一地。
我跪在泥水里,一把一把地往回捡,连带着泥土和石子。
周围有小孩在笑,朝我扔泥巴。
“打倒李啃根!打倒小地主!”
我没理他们。
我只是觉得,这世道,的操蛋。
晚上,我把混着泥沙的粮食熬成稀粥,喂给我娘。
我娘喝了两口,就吐了。
她拉着我的手,气若游丝:“啃根……娘对不住你……也对不住你爹……”
我眼泪再也忍不住,趴在炕沿上,哭得像个孩子。
“娘,爹会回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不知道这话是说给她听,还是说给我自己听。
夜里,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又回到了那个夏天。
林婉秋倒在地里,我把玉米饼子递给她。
她抬起头,冲我笑。
笑着笑着,她的脸就变成了那个鹰钩鼻。
他指着我,厉声喝道:“就是你!是你害了你爹!”
我从噩梦中惊醒,一身冷汗。
窗外,月光惨白。
我看着躺在身边,呼吸微弱的娘,心里一个念头疯狂地滋生。
我不能再这么等下去了。
我要去找林婉秋。
我要当面问问她,她的心,到底是不是肉长的。
我要去北京。
这个念头一出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北京。
那是多远的地方啊。
在我眼里,那就跟天边一样。
可除了这个,我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我把家里剩下的一点钱,还有我娘藏在枕头底下的几张布票,都缝进了贴身的衣兜里。
我给邻居张大婶跪下,求她在我走后,能帮我照看一下我娘,每天给口吃的。
张大婶跟我爹关系好,她红着眼圈,把我扶起来。
“去吧,孩子。你爹是个好人,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毁了。”
她给我烙了几个饼子,又塞给我两个煮熟的鸡蛋。
“路上吃。”
天还没亮,我就走了。
我没敢回头看我们家的那间破屋子。
我怕我一看,就再也迈不开步子了。
我不知道去北京的路怎么走。
我只知道,一直往北。
我扒过运煤的火车,躲在轰隆作响的车厢里,被煤灰染得像个鬼。
我跟在拉货的大卡车后面,闻着刺鼻的柴油味,跑得肺都要炸了。
饿了,就啃一口张大婶给的饼子。
渴了,就喝路边沟里的水。
晚上,就缩在桥洞下,或者废弃的草垛里。
我遇到了很多事,也遇到了很多人。
有把我当乞丐赶走的好心人,也有分我半个馒头的流浪汉。
我第一次看到了高楼。
那楼高得,我仰着头,帽子都掉了。
我第一次看到了那么多汽车,像一群群铁甲虫,在宽阔的马路上横冲直撞。
我站在北京的火车站广场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他们穿着干净的衣服,说着我半懂不懂的普通话,每个人都步履匆匆。
我像一个从另一个世界掉下来的怪物,与这里的一切,格格不入。
我攥紧了衣兜里那张被汗水浸透的纸条。
上面是林婉秋留下的地址。
是她走之前,写给我,让我给她写信的。
现在,它成了我找到她的唯一线索。
“北京市,XX区,XX胡同,18号。”
我拿着地址,一路问,一路找。
北京太大了,胡同七拐八绕,跟迷宫似的。
我走了整整一天,脚上磨出了血泡。
终于,在一个挂着“XX胡同”牌子的巷口,我找到了18号。
那是一个青砖灰瓦的四合院,朱红色的木门,门口还蹲着两个石狮子。
跟我们老洼子的土坯房比,这里简直就是皇宫。
我站在门口,犹豫了。
我这一身行头,又脏又破,像个要饭的。
我能进去吗?
就在我犹豫的时候,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穿着灰色中山装,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
他看到我,皱了皱眉:“你找谁?”
我紧张得手心冒汗,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找林婉秋。”
中年男人愣了一下,随即脸色一沉:“你是什么人?找她干什么?”
他的眼神,充满了警惕和审视。
我说:“我是她朋友,从……从老家来的。”
“朋友?”中年男人冷笑一声,“婉秋可没有你这样的朋友。”
他上下打量着我,眼神里的嫌恶不加掩饰。
“赶紧走,这里不是你要饭的地方。”
说着,他就要关门。
我急了,一把抵住门。
“我不是要饭的!我叫李啃根!你让她出来,她认识我!”
“李啃根?”
院子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这个声音,我化成灰都认得。
门开了。
林婉秋站在我面前。
她变了。
不再是那个穿着蓝布衣裳,扎着麻花辫的知青了。
她烫了时髦的卷发,穿着一件我叫不上名字的呢绒大衣,脚上是一双锃亮的小皮鞋。
她的脸,还是那么白,那么漂亮。
只是,那双曾经像星星一样亮的眼睛里,再也没有了当初的清澈。
取而代之的,是惊慌,是躲闪,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你怎么来了?”她开口,声音有些发颤。
我看着她,一路上的辛苦、委屈、愤怒,在这一刻,全都涌上了心头。
我没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她。
刚才那个中年男人,应该是她父亲,他挡在林婉秋身前,警惕地看着我。
“婉秋,他到底是谁?”
林婉秋咬着嘴唇,低声说:“爸,他……他是我在乡下的一个……一个老乡。”
“老乡?”她父亲的脸色更难看了,“一个老乡,跑到北京来找你?我看他贼眉鼠眼的,不是什么好人!”
我笑了。
笑得比哭还难看。
“林婉秋,在你眼里,我也是贼眉鼠眼的吗?”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石头一样,砸在她的心上。
她的脸色,“唰”地一下白了。
“李啃根,你……你来干什么?”
“我来干什么?”我往前走了一步,“我来问问你,我们家到底哪里对不起你?”
“我爹,一个老实巴交的木匠,你怎么忍心诬告他是什么‘阶级敌人’?”
“我娘,把你当亲闺女一样疼,你走的时候还给你煮了鸡蛋,你就是这么报答她的?”
“还有我!我把救命的玉米饼子给你,我教你怎么干活,我把你当成……当成……”
我说不下去了。
心口疼得像是要裂开。
林婉秋的身体晃了晃,几乎站不稳。
她父亲一把扶住她,冲我吼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我们家婉秋揭发阶级敌人,是立功!是进步!你一个乡巴佬,懂什么!”
“立功?进步?”我看着林婉秋那张苍白的脸,只觉得无比讽刺,“踩着我们一家人的尸骨,去换你的功劳和进步吗?”
“林婉秋,我爹被带走了!我娘病倒了!我们家,被你毁了!你晚上睡得着觉吗?你做梦的时候,会不会梦到那个玉米饼子?”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几乎是在嘶吼。
胡同里开始有人探头探脑地往这边看。
林婉秋的父亲急了,压低声音,又急又怒:“你嚷嚷什么!你想干什么?我告诉你,你再胡搅蛮缠,我就报警抓你!”
“报警?”我哈哈大笑,“好啊!你报警啊!正好让警察同志来评评理,看看什么叫恩将仇报,什么叫狼心狗肺!”
林婉秋终于开口了。
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爸,你先进去。我……我跟他说几句。”
她父亲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恨恨地瞪了我一眼,转身进了院子,但没关门,显然是在门口听着。
胡同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北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李啃根。”她看着我,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对不起。”
“对不起?”我冷笑,“一句对不起,就能换回我爹的清白吗?就能让我娘好起来吗?”
“我……”她低下头,声音像蚊子哼,“我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我逼近一步,“你敢说,举报我爹,不是你亲口说的?不是你亲笔写的?”
她不说话了,只是一个劲地掉眼泪。
“为什么?”我抓住她的肩膀,用力地摇晃,“你告诉我,到底是为什么?”
她被我摇得像个破布娃娃,终于崩溃了。
“因为我没办法!”她哭喊着,“你以为我想吗?你以为我心里好受吗?”
“我爸……我爸以前有点历史问题,我们家一直抬不起头。我从乡下回来,要想找个好工作,要想让家里人过上好日子,我就必须要有‘表现’!我必须证明我的‘进步’和‘觉悟’!”
“那天,我看到李师傅的那个箱子,我就想……我就想,这或许是个机会。我不知道里面到底是什么,我只是……我只是在我的报告里,提了一句,说李师傅可能私藏了一些‘不好的东西’,建议组织上调查一下……”
“我没想到……我真的没想到,事情会变得这么严重!我以为,他们最多就是没收东西,批评教育一下……我不知道他们会抓人,我真的不知道!”
她哭得泣不成声,整个人都瘫软了下去。
我松开手,后退了两步。
我看着她。
看着这个我曾经放在心尖上的姑娘。
原来,是这样。
原来,我们全家人的命运,在她眼里,只是她向上爬的一个“机会”。
我们掏心掏肺地对她好,她却在背后,冷静地盘算着,如何利用我们的善良,来换取她的前程。
她说她没想到。
多么可笑的借口。
“林婉秋。”我平静地开口,连我自己都惊讶于自己的冷静,“你知道吗,我来北京的路上,差点死了。”
“我扒火车,喝脏水,跟野狗抢吃的。我心里就一个念头,我要找到你,我要一个答案。”
“现在,我得到答案了。”
我看着她泪流满面的脸,突然觉得,一切都索然无味。
恨她吗?
恨。
恨到骨子里。
但同时,我又觉得她可怜。
一个为了自己的前途,可以毫不犹豫地出卖恩人的人,她的人生,该有多么扭曲和可悲。
我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
是那个小木马。
我爹亲手给她做的那个。
她走得匆忙,落在了我们家。我来的时候,鬼使神差地带上了它。
我把木马放在她面前的地上。
“这个,是你落下的。现在,还给你。”
“我爹的手,是做这个的,是修犁杖的,是给我们家打家具的。不是让你拿来,当作进身之阶梯的。”
“林婉秋,从今天起,你我之间,两清了。”
“我不会再来找你。你也,别再出现在我的世界里。”
“你欠我们家的,不用你还。你欠的,是你自己的良心。”
“我只希望你,午夜梦回的时候,还能想起老洼子的那片土地,想起那个掰了一半给你的玉米饼子。”
说完,我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没有再看她一眼。
我听到身后传来她撕心裂肺的哭声。
但我没有停下脚步。
我走在陌生的胡同里,北京的冬天,真冷啊。
冷得我的骨头都在疼。
可我的心,却像是被掏空了一样,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我不知道我爹什么时候能回来。
我不知道我娘的病能不能好。
我甚至不知道,我明天该去哪里,该怎么活下去。
但我知道,我得活下去。
我爹说,要把根扎在土里,牢牢地啃住。
我是李啃根。
我不能倒下。
回到老洼子,已经是半个月后了。
我又成了一个人见人躲的野孩子,但我的心,却比去北京之前,硬实了许多。
我把张大婶给我的饼子钱,还给了她。
我开始像个男人一样,撑起这个家。
白天,我去队里干活,别人不愿干的脏活累活,我抢着干。
我不要工分,我只要能换成粮食。
晚上,我守在我娘身边,一口一口地喂她喝粥,给她擦洗身子。
我跟她说话,说我爹很快就回来了,说我们的日子会好起来的。
我不知道她听没听见,但她的眼睛,好像有了一点点光。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地过。
村里人对我的态度,也慢慢地有了变化。
他们不再当着我的面指指点点。
有时候,还会有人偷偷地在我家门口,放上一把青菜,或者几个土豆。
我知道,他们心里,都有一杆秤。
我爹的为人,他们都清楚。
转机,来得毫无预兆。
那天,我正在地里挖冻土,准备开春。
村口,又开来了一辆吉普车。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车上下来几个人,还是穿着制服。
但为首的,不是那个鹰钩鼻。是一个看起来很和善的中年干部。
他径直走到我面前,问:“你是李拴住的儿子,李啃根吧?”
我点了点头,攥紧了手里的铁锹。
他笑了笑,那笑容很温暖。
“别紧张,孩子。我是县里来的。你爹的事,搞清楚了。”
我愣住了。
“经过调查核实,李拴住同志私藏的医书和银针,是他家祖传的行医用具,并非‘四旧’。他本人也从未利用这些东西,从事过任何非法活动。之前对他的处理,是错误的。”
“我们,是来给他平反的。”
“你爹……今天就能回家了。”
我手里的铁锹,“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我看着他,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下。
那天下午,我爹回来了。
还是那辆吉普车送回来的。
他瘦了,黑了,头发也白了不少。
但他腰杆挺得笔直。
他下车的时候,全村的人都出来看。
没有人再躲着,他们看着我爹,眼神里,又恢复了从前的尊敬。
我冲过去,抱住我爹,哭得像个傻子。
“爹……你回来了……”
我爹拍着我的背,手还是那么有力。
“回来了。”他眼圈也红了,“啃根,爹回来了。”
我娘听到消息,竟然自己从炕上坐了起来。
她看着走进屋里的我爹,看了好久好久,才颤抖着喊了一声:“拴住……”
我们一家三口,抱在一起,哭成一团。
后来,我听县里来的干部说,是林婉秋。
她在我走后,不知道发了什么疯,跑到相关部门,把所有事情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她说她是为了个人前途,恶意夸大事实,诬告好人。
她把她父亲为了保住她,四处托关系走门路的事情,也全都捅了出来。
事情闹得很大。
她父亲被停职审查。
而她自己,因为“思想问题严重”,被取消了刚刚分配到的工作,档案上被记了重重的一笔。
据说,她被送到了一个比我们老洼子更偏远,更艰苦的农场,去“继续接受改造”。
我听到这些的时候,心里五味杂陈。
我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同情。
我只知道,她用她自己的方式,还了我们家一个公道。
也毁了她自己。
日子,又回到了正轨。
我爹的手艺还在,找他做活的人又排起了队。
但他不再碰那个木箱子了。
那几本祖传的医书和银针,被他用一把新锁,锁得更紧了。
他说:“这世道,救人,也可能会害了自己。算了吧。”
我娘的身体,在爹回来后,一天天好了起来。
她又开始给我做好吃的,只是再也不提“城里姑娘”这几个字。
1977年,恢复了高考。
我白天干活,晚上就着昏暗的煤油灯,看林婉秋留下的那几本破书。
我爹支持我。
他说:“啃根,去考。我们李家的根,不能一辈子只啃这片黄土。”
我考上了。
是县里的师范。
走的那天,我爹把我送到村口,就像当年送林婉秋一样。
他塞给我几张崭新的钱,说:“到了外面,别学人家耍心眼,但也别傻乎乎地谁都信。人心,隔着肚皮呢。”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很多年以后,我已经成了一名乡村教师。
我娶了媳妇,有了自己的孩子。
我爹和我娘,都先后走了。
我再也没有听到过林婉秋的消息。
她就像一阵风,从我的生命里刮过,留下了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然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有时候,我会给我的学生讲故事。
我会讲我们老洼子的过去,讲那个特殊的年代。
但我从来没有讲过那个玉米饼子的故事。
不是忘了。
是不知道该怎么讲。
我不知道该告诉孩子们,善良,到底是对是错。
我只知道,那个炎热的夏天,那个倒在地里的苍白身影,那个我毫不犹豫递出去的玉米饼子,那个在我脸上轻轻一吻的姑娘,还有那辆带走我爹的咆哮的吉普车……
它们,都成了我生命里的一部分。
刻在了骨头里,一辈子都忘不掉。
我叫李啃根。
我的一生,都在学着我爹说的那句话。
把根扎在土里,牢牢地啃住。
只是这片土地的味道,有时候是甜的,有时候,是苦的。
苦得,让人掉眼泪。
来源:马铃薯是白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