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不想做皇后了,皇上连头都没抬:谁又去给你送好吃的了

B站影视 内地电影 2025-11-18 00:09 1

摘要:烛火摇曳,将他专注的侧影投在明黄色的帐幔上,一如过去无数个夜晚。紫檀御案上,奏章堆积如山,朱砂御笔在他手中稳而疾走,留下殷红的批注。他甚至连头都没抬,唇角似乎还弯了一下,声音里带着惯常的、处理我那些“突发奇想”时的敷衍笑意:“谁又去给你送好吃的了?是御膳房新来

第一章

我说不想当皇后那天,皇上正在批阅奏折。

烛火摇曳,将他专注的侧影投在明黄色的帐幔上,一如过去无数个夜晚。紫檀御案上,奏章堆积如山,朱砂御笔在他手中稳而疾走,留下殷红的批注。他甚至连头都没抬,唇角似乎还弯了一下,声音里带着惯常的、处理我那些“突发奇想”时的敷衍笑意:“谁又去给你送好吃的了?是御膳房新来的那个江南厨子,还是昨日波斯刚进贡的蜜瓜?让你连皇后都不想做了。”

空气里弥漫着龙涎香和墨锭研磨开后的清冷气息。我站在殿中,脚下是柔软织金的波斯地毯,身后是紧闭的殿门,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声响。他的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小石子,连涟漪都未曾激起,就被那深不见底的潭水吞没了。

满宫上下,大约都会觉得这又是皇后一时兴起的玩笑,或是又一次用以博取陛下关注的无伤大雅的小手段。毕竟,中宫皇后,母仪天下,岂是能说不做就不做的?这念头本身,就荒谬得如同儿戏。

连我自己,在话出口之前,或许也曾以为这只是一次积郁已久的宣泄,一次带着试探性质的、稍微过火的“撒娇”。我期待着他能抬头,能停下笔,能认真地看我一眼,问一句“阿沅,你怎么了”。

可他沒有。

他依旧沉浸在他的江山社稷里,那些关乎生民福祉、边疆安稳的字句,远比身边这个共同生活了十年女子的轻飘飘一句话来得重要。

我望着他映在窗纱上的、纹丝不动的侧影,那轮廓早已褪去了年少时的柔和,变得棱角分明,威严肃穆。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又被猛地拉扯开,撕裂出一道深邃的口子,将久远的一幕骤然推至眼前。

那也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只是不在九重宫阙,而在京郊一座荒废的庙宇。刺骨的寒风裹挟着雪粒,从破败的窗棂呼啸灌入。我蜷缩在角落里,冷得牙齿打颤,以为自己会悄无声息地冻死在那個无人知晓的夜晚。

然后,庙门被推开,一个身影带着风雪闯了进来。是他,那时的他还不是君临天下的帝王,只是不得圣宠、处境艰难的皇子。他脱下自己身上那件半旧不新的玄色镶毛领披风,急切地、甚至有些粗鲁地将我整个裹住,紧紧搂在怀里,试图用他单薄的体温驱散我的寒冷。

少年的呼吸在冰冷的空气中结成白雾,他看着我冻得青白的脸,眼眶是红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哽咽,却字字清晰,掷地有声:“阿沅,别怕。总有一天……若得阿沅为妻,这江山……我皆可抛。”

那句话,在那个绝望的雪夜里,像一簇炽烈的火,不仅温暖了我几乎冻僵的身体,更照亮了我此后全部的人生。我相信了,无比坚定地相信了。相信他的眼泪,他的誓言,他那件带着体温和凛冽少年气息的披风。

十年了。

我从懵懂少女成为六宫之主,他从边缘皇子踏过血雨腥风,登临九五。我们拥有了天下,却好像弄丢了那个雪夜。

御案后,他终于批完了一本奏折,随手将其放在一旁,又自然地拿起了下一本。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我刚才那句话,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风,吹过便散了。

内心最后一点微弱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待,在这一刻,彻底熄灭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如同深秋的湖水,缓缓漫上心头,淹没了所有的不甘、委屈、怨愤和那点可怜的奢望。

我没有再开口,也没有像往常那样,因为他的忽视而故意弄出些声响,或是不依不饶地凑上前去。我只是静静地转过身,裙裾拂过地毯,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悄无声息地退出了这座象征着无上恩宠与权势的乾元殿。

殿外的夜风很凉,吹在脸上,让我混沌的头脑清醒了些。抬头望去,宫墙圈出的四方天空,星子寥落,月色清寒。

第二章

回到凤仪宫,夜已深。

殿内灯火通明,宫女太监们垂手侍立,安静得如同没有生命的摆设。大宫女锦书迎上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娘娘,您回来了。陛下他……”

我摆了摆手,截住了她的话头:“都下去吧,不用伺候了。”

锦书略微迟疑,还是依言领着众人悄声退下。偌大的寝殿顿时空寂下来,只剩下烛火燃烧时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梳妆台前的菱花铜镜里,映出一张雍容华贵的面容。眉如远山,目若横波,肌肤依旧细腻,只是眼角眉梢,沾染了挥之不去的倦意。头上是九尾凤钗,赤金点翠,珠光宝气,象征着中宫皇后的尊荣。身上是正红色宫装,绣着翱翔九天的金凤,华美绝伦,却也沉重无比。

我抬手,指尖轻轻触上冰凉的镜面,抚过镜中人的眉眼。

十年了。我在这座金碧辉煌的牢笼里,戴着这顶无数人梦寐以求的凤冠,已经整整十年。

初入潜邸时,我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女,满心满眼都是那个在雪夜里给过我温暖的少年郎。他会牵着我的手,带我去看他新得的宝马;会在月下为我吹笛,笛声悠扬;会在被其他皇子排挤后,像个受伤的小兽,只在我面前露出脆弱。

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是他开始忙于朝务,越来越少踏足我的院落?是他身边开始出现各式各样、貌美如花的姬妾?是他登基为帝后,为了平衡前朝势力,一次次将新的女人纳入后宫?还是他在那些身不由己的权术权衡中,渐渐收回了所有的温情,变成了一个真正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

我努力过,像一个真正的皇后那样,宽容大度,打理六宫,在他为国事烦忧时默默陪伴,在他需要家族支持时,尽力周旋。我告诉自己,他是皇帝,他有他的不得已,他肩上是万里江山,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只看着我一人。

可我的心,还是会痛。会在看到他携着新宠的手游园时刺痛;会在听闻哪个妃嫔又有了身孕时黯然;更会在无数个他留宿别处、我独守空房的深夜里,感到无边的寒冷和孤寂。

这些情绪,我从未宣之于口。我是皇后,不能善妒,不能失仪,不能有丝毫行差踏错。我将所有的不甘和委屈都压抑在心底,只在偶尔,会用一些无伤大雅的方式,比如抱怨宫务繁琐,或者说一句“不想做皇后了”,来换取他片刻的注意,哪怕那注意里带着无奈和敷衍。

我一直以为,这只是夫妻之间长久相处后难免的倦怠,是帝王家无法避免的常态。我甚至已经习惯了用这种近乎撒娇的方式,来确认自己在他心中还有那么一点点不同。

直到今晚。

他那句不经意的、带着笑意的回应,像一把最锋利的匕首,精准地刺穿了我所有的伪装和自我欺骗。

原来,我的痛苦,我的挣扎,我那句耗尽所有勇气才说出口的“不想做皇后”,在他眼里,不过是一场为了点吃食而上演的、拙劣的戏码。

原来,他早已不再试着去理解我,连敷衍,都变得如此模式化。

镜中的影像渐渐模糊。我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沉寂的清明。

走到窗边的书案前,铺开一张微黄的宣纸。墨是上好的松烟墨,细细研磨开,带着淡淡的清香。我提起那支他曾经赐给我的、象征皇后权柄的紫毫御笔,蘸饱了墨汁。

笔尖悬在纸面上空,微微颤抖。

写下这封信,意味着什么,我再清楚不过。不仅仅是放弃这顶凤冠,放弃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荣,更是斩断我与他的最后一丝牵连,将我过去十年的人生,彻底否定。

脑海中,又不合时宜地闪过那个雪夜,那双发红的眼眶,那句“江山皆可抛”的誓言。

真是……讽刺啊。

笔尖终于落下,墨迹在纸上洇开。我的字迹,一向被他称赞端庄秀雅,有母仪天下之风。可此刻,每一个字,都写得无比艰难,又无比坚定。

不是赌气,不是试探,而是真正的……放手。

“臣妾陈氏阿沅,谨拜表陛下御前:妾本陋质,蒙陛下不弃,忝居中宫之位,十载于兹。然妾德薄才疏,难堪母仪天下之重……伏乞陛下念结发之情,恩准去后位,退居别宫……”

写到最后,指尖冰凉,连心脏都似乎停止了跳动。

窗外,天色微熹,第一缕晨光即将撕裂沉重的夜幕。

第三章

废后诏书(自请)递上去的消息,像一块巨石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瞬间激起了滔天巨浪。

最先感受到这震荡的,是凤仪宫。

往日里,虽然帝后之间未必多么亲密无间,但陛下对皇后的敬重是显而易见的,凤仪宫始终是后宫最显赫、最受瞩目的所在。而这道自请废后的奏表,无疑是在宣告,这座后宫权力核心的支柱,已然崩塌。

宫人们行走坐卧间,都透着一股小心翼翼和惶惶不安。眼神交汇时,充满了无声的询问与猜测。有胆大的小太监想从大宫女锦书那里探听点口风,却被锦书厉声喝止。锦书的脸色,比我这個当事人还要苍白几分,她几次欲言又止,最终只是红着眼眶,更加细心地打理着宫务,仿佛这样就能维持住表面的一切如常。

前朝的震动,则通过各种隐秘的渠道,反馈到了我这深宫之中。

父亲,当朝宰相,派人送来了密信。厚厚的信笺,字里行间不再是往日作为父亲和臣子的温和关切,而是前所未有的焦灼与严厉。他痛心疾首地斥责我“糊涂”、“任性”,质问我可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陈家满门荣耀,系于我一身,我这般行事,是将家族置于何地?他命令我,立刻去向陛下请罪,收回那道奏表,无论如何,必须保住后位!

母亲也递了牌子请求入宫,见到我,未语泪先流。她不像父亲那般直接斥责,只是握着我的手,一遍遍说着身为女子的不易,说着皇后尊位的来之不易,说着家族中待嫁的妹妹、待仕的兄弟们的未来……字字句句,都压在我的心上。

甚至连一些平日里巴结奉承、往来密切的宗室命妇,也纷纷递来消息,或委婉或直接地打探内情,言语间无不暗示着我此举的鲁莽和可能带来的灾难性后果。

他们所有人,都一致地认为,这不过是我又一次的“小性子”,只是这次闹得过了火,需要赶紧找个台阶下来。

没有人相信,我是真的不想做这个皇后了。

“娘娘,”锦书在又一次替我挡掉某位宗妃的探访后,终于忍不住,跪伏在我面前,声音哽咽,“您这是何苦啊……陛下他……他终究是念旧情的。只要您低个头,事情一定还有转圜的余地。您看看这满宫……看看相爷和夫人……娘娘,三思啊!”

我看着她,这个自小跟随我、最知我心事的侍女,此刻眼中满是真切的担忧与不解。我伸手将她扶起,平静地开口,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锦书,连你也觉得,我是在使性子吗?”

锦书抬头望着我,嘴唇翕动,终究没能说出话来。

我轻轻叹了口气:“起来吧。去把……把我那个樟木箱子找出来。”

锦书愣了一下,似乎不明白我为何突然提起那个箱子,但还是依言去了。那箱子放在寝殿最里间的架子上,不大,却十分沉重,里面装的,是我入宫前,还是陈家小姐时的一些旧物。

箱子被抬了出来,上面落了一层薄薄的灰。打开箱盖,一股混合着樟木和旧时光气息的味道弥漫开来。里面有一些闺阁时的诗稿绣品,几件不再时兴的首饰,还有一柄小小的、已经掉了漆的木剑,是他当年送我的第一件礼物。

我的手指在这些旧物上缓缓划过,最后,停在了一件折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上。

玄色的布料,因为年深日久,颜色已经有些发暗,边缘处甚至有些磨损。但依旧能看出,那是一件男子的披风。

我小心翼翼地,将它从箱底取了出来。

第四章

披风入手,带着陈年旧物特有的、微凉而干燥的触感。那股淡淡的樟木香气,也无法完全掩盖岁月留下的、一丝若有若无的尘埃气息。

我将它轻轻抖开。披风的样式简单,甚至可以说是粗陋,玄色布帛,镶着一圈早已失去光泽的灰色毛领,内衬是普通的棉布,针脚算不得精细,有几处甚至能看到磨损后细小的裂口。与如今凤仪宫中那些用云锦缂丝、缀以明珠宝玉的华服相比,它寒酸得如同乞丐的衣衫。

可就是这样一件披风,曾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裹住了一个少女冰冷绝望的身体,也裹住了一颗从此沦陷的心。

指尖抚过那粗糙的布料,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至。

那不仅仅是雪夜破庙的相依为命。还有之后在潜邸的岁月,多少个夜晚,他批阅文书到深夜,我便在一旁为他红袖添香,或是缝补衣物。这件披风,因那夜裹了我,沾染了泥泞雪水,他便执意不肯再穿,我却偷偷留下,洗净晾干,细心地抚平每一道褶皱,藏在了我的箱底。仿佛藏住的,不只是这件旧物,更是那个雪夜里,少年毫无保留的、炽热的真心。

那时,他还是不受宠的皇子,我是他身边不多几个知心人之一。日子清苦,却自有温情。他会在我生病时,亲自守在榻前喂药;会在我生辰时,瞒着所有人,带我去京郊看一夜的星星;会在被其他兄弟构陷,处境最艰难的时候,紧握着我的手说:“阿沅,幸好还有你。”

从什么时候起,我们之间,只剩下这冰冷的后位,只剩下君臣之礼,只剩下一次次小心翼翼的试探和心照不宣的敷衍?

是他登基后,第一次为了稳固政权,纳了手握兵权的李将军之女为妃?是我第一次流产,他因为边境战事紧急,只匆匆来看了一眼便离去,留下我独自承受丧子之痛?还是在那之后,后宫妃嫔接连有孕,而我却再难有消息,他看向我时,眼底那不易察觉的遗憾与淡漠?

十年光阴,将那个会在雪夜里为我红眼的少年,雕琢成了心思深沉、喜怒不测的帝王。也将那个满心爱恋、无所畏惧的少女,磨砺成了循规蹈矩、戴着厚重面具的皇后。

我们都被这皇权,被这身份,被这日复一日的宫廷生活,改变了最初的模样。

这件披风,就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我们之间,那无法跨越的、十年的鸿沟。

我还能记得,他登基大典那天,穿着九龙衮服,接受百官朝拜。我穿着皇后礼服,站在他身侧,接受命妇叩首。礼乐庄严,山呼万岁。在无人看见的袖摆之下,我的手心冰凉一片。那一刻,我就知道,我的少年郎,已经彻底留在了那座潜邸,留在了过去。

而这道自请废后的奏表,不过是给这场早已注定的离别,画上一个迟来的句号。

我将披风紧紧抱在怀里,仿佛还能感受到一丝遥远时空里残存的温度。眼泪毫无预兆地滑落,一滴,两滴,砸在暗色的布料上,迅速洇开,留下更深的水痕。

不是后悔,也不是委屈,而是一种……祭奠。祭奠那个雪夜,祭奠那份曾经真挚无比的感情,祭奠那个傻傻地相信“江山皆可抛”的自己。

哭了许久,直到眼泪干涸,心中那片荒芜之地,反而奇异地变得平静下来。

我站起身,走到殿外。庭院里,月色如水,海棠花开得正盛,夜风拂过,带来阵阵清香。这凤仪宫的繁华,如同这盛放的海棠,极致绚烂,却也离凋零不远了。

锦书悄无声息地走到我身后,为我披上一件外衣,低声道:“娘娘,夜凉了。”

我没有回头,只是望着那轮皎洁的明月,轻声问:“锦书,你说,宫墙外面的月亮,是不是也是这样的?”

锦书没有回答。或许,她也不知道答案。

第五章

自请废后的风波,在死水般的后宫与前朝持续发酵,暗流汹涌。

凤仪宫门庭若市变成了门可罗雀。往日里巴结奉承的妃嫔、命妇们,此刻都像躲避瘟疫一般,生怕与我这個“失势”的皇后扯上关系,惹得龙颜不悦。只有几个位份低微、平日不得宠、亦无甚背景的嫔妃,或是真心感念过我些许照拂的,才敢偷偷派人送来些不显眼的东西,或是一封简短的信笺,表达着无声的关切。

世态炎凉,在这深宫之中,体现得最为淋漓尽致。

锦书和几个贴身的心腹宫人,依旧恪尽职守,只是眉宇间笼罩着一层驱不散的愁云。她们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我的神色,说话做事愈发谨慎,仿佛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触动了什么,导致不可挽回的后果。

我反而成了这凤仪宫里最平静的人。

每日照常起身,用膳,看书,写字,甚至在庭院里修剪花枝。只是不再过问六宫事务,那些需要皇后定夺的宫务册子,被原封不动地送了回去。我将所有象征皇后身份的礼服、钗环都命人收了起来,只穿着寻常的素色宫装,不施粉黛,长发也用最简单的玉簪绾起。

我在用这种无声的方式,践行着我的决定,也与过去的十年,做着缓慢而坚定的告别。

这日午后,我正坐在窗下临帖,殿外传来一阵喧哗。紧接着,一个身着华服、珠翠满头的年轻女子不顾宫人的阻拦,径直闯了进来,带起一阵香风。

是柳贵妃,如今后宫最得圣宠的女人。她父亲是户部尚书,兄长在边疆立有军功,家世显赫,本人又生得明媚娇艳,入宫不过两年,便从婕妤一路升至贵妃,风头无两。平日里,她在我面前还算守礼,但眼底那份不甘人下的野心,从未真正掩饰过。

此刻,她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担忧、试探和一丝难以抑制的兴奋神情,快步走到我面前,草草行了个礼:“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不等我开口,她便急急说道,“娘娘,您这是何苦呢?陛下他只是一时气话,或是您误会了圣意?这后位岂是能轻易动摇的?您快去向陛下认个错,陛下念及旧情,定会原谅您的。”

她的话语看似恳切,眼神却在我素净的衣着和空荡荡的发髻上飞快地扫过,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我放下笔,抬眼看她,目光平静无波:“贵妃有心了。本宫并未误会圣意,亦无错可认。”

柳贵妃被我这不冷不热的态度噎了一下,随即又道:“娘娘!您不为自个儿想,也该为陈家想想啊!还有这满宫依赖您的姐妹……您若真的……那可如何是好?”她说着,拿起绢帕,按了按并无泪水的眼角。

看着她矫揉造作的模样,我心中只觉得可笑。她哪里是来劝解,分明是来确认我是否真的失势,顺便再踩上一脚,彰显自己的“贤德”与“关切”。

“后宫之事,自有陛下圣裁。至于陈家,”我顿了顿,声音依旧平稳,“雷霆雨露,莫非皇恩。本宫的家事,不劳贵妃挂心。”

柳贵妃的脸色变了几变,似乎没料到我会如此油盐不进。她还想再说什么,我已然垂下眼眸,重新拿起了笔,淡淡道:“本宫要静心写字,贵妃若无他事,便退下吧。”

这是明确的逐客令。柳贵妃纵然再得宠,也不敢明着违逆皇后的命令,尤其还是在我尚未被正式废黜的时候。她咬了咬唇,脸上青红交错,终究还是悻悻地行了个礼,转身离去,步伐带着不甘。

殿内恢复了安静。锦书走上前,担忧地看着我:“娘娘,您何必与她一般见识?她如今正得宠,若是去陛下面前……”

“由她去。”我打断她,目光落在面前的宣纸上,墨迹未干,“若是几句谗言便能动摇圣心,那正好说明,我这皇后,早就该退了。”

锦书闻言,神色一凛,不再多言。

我知道,柳贵妃的到来,只是一个开始。随着时间推移,若陛下始终没有明确表态,这样的试探、逼迫、甚至是落井下石,只会越来越多。

而这,更加坚定了我的决心。

这座黄金铸造的牢笼,这些虚伪的人情,这令人窒息的一切,我都不想再要了。

第六章

自请废后的第五日,黄昏。

夕阳的余晖透过雕花窗棂,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凤仪宫内静悄悄的,宫人们都被我屏退了,只剩下我一人。

我站在寝殿中央,面前放着一个铜盆,盆底已经铺好了一些干燥的、易于引火的棉絮和碎布。旁边,是那件玄色的旧披风,折叠得整整齐齐,安静地躺在那里,像一段凝固的时光。

是时候了。

与其让它留在箱底,随着岁月一同腐朽,最终被遗忘,不如由我亲手,为它,也为那段过往,举行一场郑重的葬礼。

我拿起火折子,轻轻一晃,橙红色的火苗跳跃起来,带着灼人的温度。蹲下身,将火苗凑近铜盆里的引火物。棉絮遇火即燃,发出轻微的“哔啵”声,橘色的火光迅速升腾,映亮了我平静无波的脸庞。

然后,我伸手,拿起了那件披风。

指尖再次触碰到那粗糙的布料,这一次,没有了泪,只剩下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我缓缓地、一寸寸地,将披风展开,让它完全呈现在跳动的火光之前。那暗沉的玄色,在火光的映照下,仿佛也被注入了短暂的生命,流转着一丝诡异的光泽。

雪夜的寒风似乎又在耳边呼啸,少年急促的呼吸,坚定的誓言,紧紧包裹住我的、带着他体温的暖意……无数画面在脑海中飞速闪回,清晰得如同昨日。

可最终定格在他那句头也不抬的、带着笑意的敷衍——“谁又去给你送好吃的了?”

十年的相伴,抵不过一句习惯性的忽视。

炽烈的誓言,败给了冰冷的权柄。

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决绝的火焰。手一松,那件承载了太多记忆、太多重量的披风,飘然落入了铜盆之中。

火舌贪婪地舔舐上干燥陈旧的布料,先是边缘卷曲、发黑,然后,明火“呼”地一下窜起,迅速蔓延开来。玄色的布料被烈焰吞噬,化作跃动的金红,灰色的毛领在火中蜷缩、焦化,发出细微的滋滋声响。

一股混合着织物燃烧和灰尘的气息弥漫开来,有些呛人。

我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看着火焰如何一点点地、无情地吞噬掉那个雪夜,吞噬掉那个少年的身影,吞噬掉那句“江山皆可抛”的承诺,吞噬掉我过去十年所有的信仰和寄托。

火光灼人,映得脸颊发烫,甚至能感受到睫毛在热浪下的微卷。可我的心底,却是一片冰封的湖面,不起丝毫涟漪。

烧了吧,都烧了吧。

烧掉这自欺欺人的念想,烧掉这禁锢灵魂的枷锁。

从此以后,陈阿沅与那座雪夜里的庙宇,与那个曾许下重诺的少年,与这压抑沉重的皇后尊位,再无瓜葛。

就在火焰最为炽烈,将那件披风彻底吞没,化作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时——

“砰!”

殿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撞开,巨大的声响打破了殿内的死寂。

一道明黄色的、带着急促喘息和滔天怒意的身影,如同旋风一般冲了进来。

是皇上。

他显然来得极匆忙,连常服的外袍都未曾穿好,发冠也有些微的歪斜。他的脸色铁青,额角青筋跳动,那双平日里深邃难测的凤眸,此刻燃着骇人的怒火,直直地射向我,以及……我面前那盆正在焚烧旧物的、刺目无比的火焰。

他终于来了。

在我递上废后奏表的第五天,在我亲手焚毁我们之间最后一点牵绊的时刻。

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铜盆里那件已然面目全非、只在烈焰中徒劳挣扎出最后轮廓的披风上,瞳孔骤然收缩,脸上的怒意瞬间凝固,转而化为一种近乎难以置信的、带着某种破碎感的震骇。

整个大殿,只剩下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和他粗重得不成调的呼吸声。

第七章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了。

跳动的火焰映在他骤然缩紧的瞳孔里,将那里面翻涌的震骇、难以置信,以及某种被刺痛般的惊怒,照得清晰无比。他脸上那惯常的、属于帝王的冷静自持的面具,在这一刻,出现了深深的裂痕。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利刃般刮过我的脸,声音因为极致的情绪而压抑得嘶哑低沉,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陈阿沅……你……你在做什么?!”

我没有回答。

甚至没有看向他。我的目光,依旧落在铜盆里。那件披风已经快被烧尽了,火焰开始变小,只剩下一些残存的布片和毛领的灰烬,在余烬中闪烁着暗红色的光,如同垂死星辰最后的光芒。

一种奇异的平静,依旧笼罩着我。他的到来,他的震怒,似乎都在我的预料之中,又似乎,都已与我无关。

他几步跨到铜盆前,似乎想徒手去捞取那正在化为灰烬的物件,但那灼人的热浪让他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那最后一点熟悉的轮廓,在火焰中彻底消失,变成一堆丑陋的、漆黑的残骸。

殿内弥漫着呛人的烟火气。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呼吸粗重,猛地转过头,再次盯住我。这一次,他的眼神里除了愤怒,更多了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几乎是慌乱的质问:“你烧了它?你竟然……把它烧了?!阿沅,你……”他的声音哽了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我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起伏,打断了他未尽的话语。我缓缓抬起眼,迎上他震惊而痛楚的视线,“臣妾知道。这是十年前,在那个雪夜里,陛下用来裹住臣妾的那件披风。”

“臣妾”二字,我咬得格外清晰,如同在我们之间,划下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他浑身猛地一震,像是被这两个字刺伤了。他看着我素净的面容,散尽的钗环,简单绾起的青丝,还有身上那件毫无纹饰的素色宫装。这一切,都与往日那个雍容华贵、母仪天下的皇后,判若两人。

他的目光,终于从燃烧的灰烬上,彻底移到了我的脸上,带着一种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我的审视,和一种巨大的、即将失去什么的恐慌。

“为什么?”他哑声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颤抖,“就因为朕那日……那日没有立刻回应你?阿沅,朕当时……朕只是在批阅紧急军报,朕以为……”

“陛下,”我再次打断他,语气依旧恭敬,却冰冷得如同殿外的石阶,“臣妾自请废后,并非一时意气,也非欲擒故纵之举。臣妾,是真的不想再做这个皇后了。”

我看着他眼中那试图寻找理由、试图将这一切归咎于一场误会的神色,心中一片寂然。

“十年了,陛下。”我轻轻地说,目光仿佛透过他,看到了很远的地方,“那个在雪夜里会说‘江山皆可抛’的少年,早就已经不在了。而臣妾,也累了。”

“这道宫墙,这顶凤冠,太重了。”我抬手,轻轻拂过耳边空无一物的发髻,动作舒缓而决绝,“重到……已经压垮了臣妾心里最后一点东西。”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想解释,想用帝王的威仪命令我收回一切。可当他触及我那双平静无波、如同古井深潭般的眼眸时,所有的话语,都僵在了喉间。

那里面,没有了往日看他时的温情,没有了偶尔使小性子时的娇嗔,甚至没有了被忽视时的委屈和怨怼。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了一片空旷的、彻底的死寂。

那是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沉寂。

铜盆里的火焰,终于彻底熄灭了,只留下一小堆灰烬和几缕若有若无的青烟,盘旋上升,最终消散在殿宇高大的穹顶之下。

如同那段过往,那个人,那份情。

也如同我对他,最后的一点眷恋。

他站在那里,明黄色的龙袍在渐暗的天光下显得有些刺眼。他看着我,就那样死死地看着我,仿佛想从我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动摇。

但他什么也没有找到。

最终,他什么也没有再说。猛地转过身,脚步甚至带着一丝踉跄,几乎是逃离般地,冲出了凤仪宫。

殿门在他身后摇晃着,发出吱呀的声响。

我缓缓地蹲下身,伸出手指,轻轻碰触了一下铜盆边缘。那里,还残留着一丝余温。

就像我那颗心,曾经也那样滚烫地,为他跳动过。

而现在,只剩灰烬了。

第八章

皇帝离开后,凤仪宫陷入了比之前更深的死寂。

铜盆里的灰烬尚有零星余火明明灭灭,像濒死之人的最后喘息。空气中弥漫着织物燃烧后的焦糊味,混杂着龙涎香的残韵,形成一种奇异而刺鼻的气息。

锦书悄无声息地走进来,脸色苍白如纸。她看着那盆灰烬,又看看我平静得近乎诡异的侧脸,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取来水,小心地将铜盆里最后的火星浇灭。滋啦一声轻响,一股白汽升起,最后一点光亮和温度也消失了。

她端着沉重的铜盆,步履蹒跚地走向殿外处理灰烬。那背影,充满了无言的悲凉。

我走到窗边,推开窗棂。暮春的风带着微凉的花香涌入,试图驱散殿内沉闷的气息。远处宫檐重叠,在渐沉的暮色中勾勒出沉默而威严的剪影。我知道,从这一刻起,一切都不一样了。

皇帝没有立刻下旨废后。

但凤仪宫实质上已被软禁。宫人进出受到严格盘查,往日川流不息送往这里的宫务册子、请示汇报彻底断绝,连膳食用度都透着一股小心翼翼的、对待失势之人的克扣与怠慢。

前朝的消息被隔绝,但偶尔从负责采买的小太监那闪烁的言辞中,还是能窥见外间的惊涛骇浪。陈氏门生故旧遭受弹劾,父亲称病不朝,兄长被调离了实权职位……这一切,都在意料之中。自请废后,撼动的是国本,牵连家族是必然。父亲那封措辞严厉的密信,早已言明利害。

心,早已痛到麻木,反而感觉不到痛了。

我每日依旧看书、临帖、修剪花枝,甚至开始亲手整理一些旧物,将不属于宫制、属于“陈阿沅”自己的寥寥几件东西打包收起。行动间,腕上一只通透的翡翠镯子滑落,磕在青砖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我低头看着那几段残玉,那是十六岁生辰时,他跑遍半个京城为我寻来的。如今碎了,也好。

锦书红着眼眶想去拾捡,我轻轻拦住她:“碎碎平安。”

又过了几日,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来了。

是太后身边的掌事嬷嬷,姓苏,在宫中地位尊崇,连皇帝都要给她几分颜面。她并未通传,径直入了寝殿,目光如电,先是在我身上扫过,然后便落在那空空如也、尚且残留一丝烟火气的铜盆原先放置的位置。

“皇后娘娘,”苏嬷嬷行礼一丝不苟,声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太后娘娘让老奴来问您一句话。”

“嬷嬷请讲。”

“您可知,您这一把火,烧掉的不仅仅是一件旧物?”

我迎上她审视的目光:“知道。烧掉的是执念。”

苏嬷嬷眼神微动,沉默片刻,又道:“太后娘娘还说,中宫之位,关乎国体,非儿戏。陛下虽年轻气盛,偶有疏忽,但十年夫妻,恩情犹在。娘娘若此时回头,一切尚有转圜。”

我缓缓摇头,走到梳妆台前,拿起那柄他当年送我的、掉了漆的小木剑,指尖摩挲着粗糙的木质:“嬷嬷,箭已离弦,如何回头?十年夫妻,我与他,一个困在雪夜,一个走在御阶,早已殊途。这凤冠,我戴不动了,也不想再戴了。”

苏嬷嬷看着我手中那与皇后身份格格不入的简陋木剑,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复杂。她不再多言,深深看了我一眼:“娘娘保重。老奴告退。”

我知道,这是太后,也是这宫廷给予我的最后一次机会。

我放弃了。

第九章

苏嬷嬷离开后的第二天,一道圣旨,终于降临凤仪宫。

来的不是皇帝身边的首领太监,而是内务司的一名副总管,态度恭敬却疏离。旨意很长,骈四俪六,无非是陈述皇后陈氏“德功有亏,难承宗庙之重”,“深宫寂寥,偶染沉疴,自请静养”,念其“伴驾多年,素有苦劳”,故“恩准”其退居长乐宫静修,保留皇后名号,但交出凤印,六宫事务暂由柳贵妃协理。

“保留名号”,不过是帝王和皇家最后的遮羞布,避免“废后”之名过于难听,引发朝野更大的动荡。而“交出凤印”,“退居静修”,与废黜何异?长乐宫,那是前朝太妃们居住的地方,地处皇宫最偏僻的角落,近乎冷宫。

我平静地接旨,谢恩。

没有愤怒,没有不甘,甚至有一种巨石落地的解脱。

锦书和几个愿意跟随我的心腹宫人开始默默收拾行装。凤仪宫的繁华如同潮水般退去,能带走的,不过是一些简单的衣物、书籍,和我自己那只小小的樟木箱子。

离开那日,天色阴沉。没有盛大的仪仗,只有几辆朴素的青帷小车等候在宫门外。我最后一次回望这座居住十年的宫殿,飞檐斗拱,丹陛朱栏,依旧巍峨,却再也激不起心中半点涟漪。

“娘娘,上车吧。”锦书轻声催促,声音里带着哽咽。

我点了点头,弯腰踏入车厢。车帘放下,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辘辘的声响,驶向皇宫深处那片被遗忘的角落。

长乐宫果然如传闻中一般,宫墙斑驳,庭院里杂草丛生,殿宇内的陈设简单到近乎简陋,空气中弥漫着经年不散的檀香和潮湿气息。这里的宫人不多,个个面容沉寂,眼神麻木,对于我这個“新主人”的到来,并无多少好奇,只是例行公事般地跪迎。

也好,清净。

安顿下来后,日子仿佛真的凝固了。这里听不到前朝的纷争,感受不到后宫的喧嚣,日升月落,时光缓慢得如同停滞。我每日里读书、抄经、在院子里开辟一小块地,种些易活的花草。锦书起初还时常暗自垂泪,时间久了,也渐渐被这地方的沉寂同化,只是更加细心地照料我的起居。

偶尔,能从负责送饭的小太监口中,听到一些零碎的消息。柳贵妃协理六宫,风头正劲;陛下纳了新的妃嫔,是某位藩王的女儿;边疆似乎又起了战事……这些消息,听在耳中,却如同隔着千山万水,再也不能在我心中掀起任何波澜。

那个曾与我耳鬓厮磨、许下江山为聘誓言的人,那个曾让我痛彻心扉、最终毅然放手的人,他的世界,他的喜怒,他的江山美人,都已与我无关。

我只是陈阿沅,一个住在冷宫里的,前朝皇后。

第十章

秋去冬来,长乐宫的冬日格外寒冷。炭火供应不足,殿内总是泛着渗入骨髓的湿冷。锦书想方设法地多要些炭,却总被内务府以各种理由搪塞回来。世态炎凉,在哪里都是一样。

这日午后,天空飘起了细雪。我拥着一件半旧的棉袍,坐在窗边看雪。雪花稀疏,落在枯枝败叶上,很快便融化了,并不能积攒起来。不像十年前那个夜晚,大雪能淹没庙宇,也能淹没人心。

忽然,院门外传来一阵不寻常的动静,似乎有脚步声和低语声。锦书警惕地起身出去查看,不一会儿,她脸色古怪地回来,低声道:“娘娘,是……陛下身边的首领太监高公公来了,还带了几个小内侍,抬着东西。”

我微微一怔。自移居长乐宫,已有大半年,他从未有过只言片语,今日为何突然派人来?

高公公躬身进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无可挑剔的笑容,行礼问安后,指挥着小内侍将两个箱子放下。

“陛下惦念娘娘,知长乐宫冬日寒冷,特命奴才送来些银丝炭和过冬的用品。”高公公说着,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室内简陋的陈设和我身上的旧棉袍,“陛下还说……娘娘若有所需,可派人去内务府支取。”

我看着那两箱上好的银丝炭,心中并无半分暖意,只觉得讽刺。需要他温暖的时候,他吝于给予,如今我心已成灰烬,这点施舍,又算得了什么?

“有劳高公公,代本宫谢过陛下。”我的语气疏离而客气。

高公公似乎还想说什么,但见我神色淡漠,终究没有开口,又行了一礼,带着人退下了。

锦书看着那两箱炭,神色复杂:“娘娘,这……”

“收起来吧,能用则用。”我淡淡道,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

雪,似乎下得大了一些。

皇帝的这次“关怀”,像一颗投入古井的小石子,并未打破长乐宫的平静,反而让我更清晰地认识到,我们之间,早已是帝后之间的例行“恩赏”,与情爱无关。

之后,类似的赏赐偶尔还会有,有时是书籍,有时是药材,有时是些并不算特别名贵的衣料。他似乎在用一种迂回的方式,确认我的存在,或者说,确认他心中那份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残存的愧疚与不安。

但我从未回应,也从未按照他暗示的那样,“有所需”便去索取。

我将那些赏赐都堆在库房角落,很少动用。我依旧穿着旧衣,用着简单的膳食,守着这方寸之地的清冷。锦书起初不解,后来似乎也明白了,不再多言。

长乐宫的梅花开了,又谢了。

庭院里我种下的蔷薇,冒出了嫩绿的新芽。

又是一个春天。

第十一章

春深时节,长乐宫角落里的那株老海棠,竟然开出了繁茂的花朵,粉白一片,如同天边舒卷的云霞,给这寂寥的宫苑带来了几分意外的生机。

这日,我正坐在海棠树下看书,锦书引着一位访客进来。是沈太医,太医院一位年迈的、早已不主要负责给贵人看诊的老太医,因医术精湛、为人敦厚,被派来负责长乐宫这类的“冷灶”。他每月会来请一次平安脉,话不多,但诊断仔细,开的方子也稳妥。

“娘娘近日气色似乎好些了。”沈太医诊完脉,捋着花白的胡须,慢悠悠地说道。

“是么?或许是春日的缘故。”我合上书卷,微微一笑。在这长乐宫,沈太医是少数几个能让我感到一丝平和气息的人。

他收拾着药箱,状似无意地低声道:“老臣前日去给太后娘娘请安,听闻……前朝似乎有些议论。”

我抬眸看他,没有接话。

沈太医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有御史……上奏,言中宫久虚,非国家之福,奏请陛下……早立新后,以安社稷。”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海棠花瓣被微风拂落,悄无声息地飘落在石桌上,我的书页间。

终于,到了这一天。

柳贵妃协理六宫已久,恩宠正浓,家世显赫,无疑是热门人选。朝臣们不会允许后位长久空悬,这关乎国本,关乎储君,关乎前朝势力的重新洗牌。

我拈起一片落在书页上的花瓣,指尖感受到那柔软的触感,心中一片澄澈平静。

“国事如此,自有陛下与朝臣们定夺。”我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与本宫,已无干系了。”

沈太医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或许还有一丝敬佩。他不再多言,提起药箱,躬身告退。

他走后,锦书担忧地看着我:“娘娘……”

“去把本宫那件未曾穿过的正红色宫装找出来。”我忽然吩咐道。

锦书一愣:“娘娘,您这是?”

“还有,那只九凤衔珠的步摇也找出来。”我继续道,目光落在远处宫墙上方那一角湛蓝的天空,“既然到了这一步,有些东西,也该彻底了断了。”

我不能穿着这身素衣,迎接可能到来的、废立皇后的正式诏书。我要穿着我最隆重的皇后礼服,以最正式的姿态,为我这十年,做一个最后的告别。

第十二章

又过了半月余。

一个傍晚,夕阳将天边染成一片凄艳的橘红色。长乐宫外再次传来了脚步声,这一次,比高公公来时更沉重,更肃穆。

锦书匆匆进来,脸色煞白,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娘娘……陛下,陛下御驾……快到宫门外了!”

他来了。

终于,亲自来了。

是为了立新后之事,来给我这個“旧人”一个最后的交代?还是因为那焚烧披风的夜晚,他终究意难平,要在一切尘埃落定前,再来看看我这個“无情”的女人?

我缓缓起身,走进内室。

那套正红色的皇后礼服已经取出,摊放在床榻上,金线绣成的凤凰在夕阳余晖下反射着刺目的光芒。那只九凤衔珠步摇,静静地躺在旁边,华贵沉重。

“替本宫更衣,梳妆。”

我的声音平静得令锦书都感到陌生。她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连忙和另一个宫女一起,手忙脚乱却又极其小心地为我穿上那身繁复沉重的礼服,绾起高髻,戴上那支几乎能将脖颈压断的步摇。

镜中的人,面庞苍白,却被浓烈的正红色和璀璨的金珠映衬出一种近乎凌厉的、回光返照般的艳光。眉眼间的沉寂,与这一身极致繁华的装扮,形成一种诡异而悲壮的对比。

刚刚装扮停当,殿外便传来了内侍尖细的通传声:“陛下驾到——!”

我深吸一口气,挺直脊背,那凤冠的重量几乎让我站立不稳,但我稳稳地站住了。扶着锦书的手,一步一步,走向殿外。

他站在庭院中,依旧是一身明黄龙袍,负手而立。暮色为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暗金色的光晕,看不清表情。他身后跟着随从,但所有人都停留在宫门之外,只有他一人,踏入了这片被他遗忘了许久的角落。

他的目光,在我走出殿门的那一刻,便牢牢地锁在了我身上。那眼神极其复杂,有审视,有愠怒,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惊艳与恍惚。

我穿着这身他亲手赐予、象征着他给予我最尊荣地位的衣服,来迎接他,也来告别这身份。

走到阶前,我依足礼数,缓缓跪拜下去,头顶的步摇流苏碰撞,发出清脆而冰冷的声响。

“臣妾,恭迎陛下圣驾。”

声音透过空旷的庭院,清晰地传入他耳中。恭敬,疏离,没有任何情绪。

他没有立刻叫我起身。我能感受到他的目光如同实质,在我身上每一寸华丽的纹饰上刮过,最后,定格在我低垂的、戴着沉重凤冠的头顶。

沉默了许久,久到庭院的晚风都似乎停止了流动。

他才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沙哑:

“你……穿上这身衣服,是什么意思?”

第十三章

我缓缓抬起头,凤冠的珠翠随着动作轻轻碰撞。暮色中,他的面容比记忆中清瘦了些,下颌线条绷得极紧,那双曾映着雪夜火光的眼眸,此刻深沉如古井,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暗流。

“陛下驾临,臣妾自当以正装相迎,方合礼数。”我的声音平稳,听不出半分波澜。

他的嘴角扯出一抹近乎讥诮的弧度,目光却未曾从我身上移开半分:“礼数?陈阿沅,你如今倒跟朕讲起礼数了?”他向前踏了一步,明黄的靴子踩在青石板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庭院里却如同擂鼓。“你烧了那件披风时,可曾想过礼数?你自请废后,将朕与朝廷置于风口浪尖时,可曾想过礼数?”

他的声音逐渐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气,还有一丝……被深深刺痛后的狼狈。

我没有回避他的视线,依旧跪得笔直,任由那沉重的冠冕压着我的头颅和尊严。“陛下是君,臣妾是臣。君要臣守礼,臣妾不敢不守。”

“好一个君君臣臣!”他猛地打断我,胸口微微起伏,“那你告诉朕,那件披风呢?那个雪夜呢?你说‘江山皆可抛’的那些话呢?难道那些,都不作数了吗?!”

他终于问了出来。不再是旁敲侧击,不再是隐忍不发。这大半年的冷落,那些看似不经意的赏赐,乃至今日的突然驾临,或许都是为了这一句质问。

晚风吹过,拂动他龙袍的衣角,也拂动我鬓边冰凉的流苏。海棠花在暮色中无声凋落。

“陛下,”我看着他,看着这个我曾倾尽所有去爱恋、最终却不得不放手的男人,心中那片冰封的湖面,裂开一丝微不可察的缝隙,但很快又冻结如初,“雪夜会化,披风会旧,人心……也会变。”

他浑身一震,像是被我的话狠狠刺中,踉跄着又退了一步,眼底翻涌起惊涛骇浪。

“是!人心会变!”他几乎是低吼出来,眼神锐利如刀,试图剖开我平静的表象,“所以你就可以如此决绝?如此……如此轻易地就舍弃一切?舍弃朕?!”

“轻易?”我重复着这两个字,忽然觉得无比荒诞。十年光阴,无数个孤枕难眠的夜晚,一次次期望落空的煎熬,最终凝聚成那盆焚尽一切的火焰……在他眼里,竟是“轻易”?

我缓缓站起身,膝盖因久跪而有些麻木,但脊背依旧挺直。华服沉重,却不及我心之万一。

“陛下可知,那件披风,臣妾珍藏了十年。每一次觉得撑不下去的时候,都会拿出来看一看,告诉自己,曾经有个人,愿意用一切来换我。”我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可后来,臣妾发现,记住那个雪夜的,似乎只剩下臣妾一人了。陛下早已走在您的御阶之上,眼中是万里江山,是前朝权衡,是源源不断的新人笑颜。臣妾……追不上了,也累了。”

他的脸色在暮色中一点点变得苍白,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

“至于舍弃……”我微微侧首,望向宫墙外那一片被晚霞染红的天空,那里有自由的飞鸟掠过,“不是臣妾舍弃了陛下,而是陛下……早已先一步,舍弃了那个会在雪夜里为阿沅红眼的少年,也舍弃了,那个只看着陛下一人的阿沅。”

话音落下,庭院中陷入一片死寂。

他站在那里,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挺拔的身形竟显得有些佝偻。那双总是蕴藏着无尽威严和算计的眼眸,此刻只剩下巨大的空洞和……一丝猝不及防的、孩童般的茫然。

他看着我,看着我一身的正红,看着那在风中微颤的九凤步摇,看着我这副为他、也为这后位精心装扮,却只为诀别的模样。

许久,许久。

他才极轻极轻地开口,声音嘶哑得几乎破碎:

“所以……再无转圜了,是吗,阿沅?”

这一声“阿沅”,仿佛穿越了十年的时光,带着久违的、一丝属于过去的温度。

我垂下眼帘,掩去眸底最后一丝波动,屈膝,行了一个最标准、最完美的宫礼:

“请陛下……准奏。”

第十四章

他没有再说一句话。

只是站在那里,像一尊逐渐冷却的雕像,任由暮色将他吞没。天光彻底暗了下去,宫人悄无声息地点亮了廊下的灯笼,昏黄的光线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影子。

最终,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我不愿去解读,或许有痛,有怒,有悔,有释然……或许什么都没有。然后,他猛地转身,步伐比来时更加沉重,甚至带着一丝仓皇,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长乐宫的宫门。

明黄色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如同从未出现过。

我依旧保持着行礼的姿势,直到锦书带着哭腔上前扶我:“娘娘,陛下已经走了……”

我直起身,头顶的凤冠依旧沉重,但心却奇异地轻了。最后一丝牵绊,似乎也随着他的离去而彻底斩断。

“卸妆吧。”我轻声吩咐。

回到殿内,褪去那一身繁复的皇后礼服,摘下那支象征权势与桎梏的步摇,换上寻常的素色衣裙,我才仿佛重新呼吸到了自由的空气。

那夜之后,皇帝再未踏足长乐宫。

前朝关于立后的议论似乎也沉寂了下去。柳贵妃依旧协理六宫,但“暂”字始终未去。他偶尔仍有赏赐送来,依旧是那些不痛不痒的东西,我依旧命人收入库房,从不动用。

长乐宫的日子,恢复了以往的沉寂,甚至比以往更加沉寂。但我却在这种沉寂中,找到了一种内心的秩序与安宁。我开始更专注地打理庭院里的花草,看着蔷薇爬满斑驳的宫墙,看着我亲手种下的瓜苗结出小小的果实。我向沈太医借阅医书,学习辨识草药,偶尔也为宫里几个病痛的小太监宫女看看简单的病症。

锦书脸上的愁容渐渐少了,有时甚至会在我侍弄花草时,在一旁轻声说些宫里听来的趣闻。我们主仆二人,在这被遗忘的角落里,仿佛构建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小小世界。

时光如水,静静流淌。

又是一年冬去春来。

第十五章(终章)

这一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早,长乐宫庭院里的老海棠再次绽放,比往年更加繁盛。

我正拿着小锄,在蔷薇丛边松土,锦书快步从外面进来,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神色,似是唏嘘,又似是解脱。

“娘娘,”她走到我身边,低声道,“前朝……颁布诏书了。”

我动作未停,只是淡淡应了一声:“嗯。”

“陛下……立了柳贵妃为后。典礼定在下月初六。”

锄头轻轻敲碎一块板结的土块,发出沉闷的声响。我直起身,用袖子擦了擦额角并不存在的汗珠。阳光透过海棠花的缝隙洒下来,暖洋洋的。

“知道了。”

很平静。仿佛听到的只是一个与己无关的消息。

他终于做出了选择。或许是为了平衡朝局,或许是真的对柳氏有几分情意,或许……只是厌倦了后位长久的空悬,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皇后来稳定人心。无论原因如何,都与我无关了。

我抬头,看着那满树粉白的花朵,在春日晴空下开得没心没肺,热烈而纯粹。

曾经,我也曾那样热烈地爱过一个人,以为那便是生命的全部。后来,那爱在深宫的消磨下变得千疮百孔,最终化为灰烬。再后来,我在这灰烬之中,竟然慢慢地,重新找到了自己。

我不是谁的皇后,不是谁的妻子,我只是陈阿沅。

一个在冷宫里,种花、读书、看病,平静度日的女人。

“锦书,”我唤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久违的轻快,“去取些点心来,我们就在这海棠树下用些茶点吧。”

锦书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绽放出真心的笑容,眼眶却微微泛红:“是,娘娘!奴婢这就去!”

她小跑着去了。我放下小锄,走到海棠树下,坐在那张老旧却擦拭干净的石凳上。

微风拂过,落英缤纷。

我拈起一片花瓣,放在鼻尖轻嗅,是淡淡的、属于春天的香气。

宫墙之外,钟鼓齐鸣,那是新后册立大典的吉时已到。喧闹声隐隐传来,如同遥远的潮汐。

而我在这僻静的角落里,守着我的海棠,我的蔷薇,我这一方小小的、自由的天地。

山河万里,宫阙千重,都已是别人的风景。

我的雪夜,早已过去了。

来源:小蔚观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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