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的人生,没什么波澜壮阔,就是从一个厂的会计干到退休,嫁了个同样在厂里的男人,生了个儿子,然后男人前几年走了,剩下我跟儿子。
我叫张桂芬,今年五十八,退休两年。
我的人生,没什么波澜壮阔,就是从一个厂的会计干到退休,嫁了个同样在厂里的男人,生了个儿子,然后男人前几年走了,剩下我跟儿子。
现在,我跟儿子、儿媳住在一起。
房子是新的,一百三十平,我卖了我的老房子,凑了大部分首付,写了他们俩的名字。
我想着,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守着儿子,将来再守着孙子,一闭眼,也算圆满。
可我没想到,我的圆满,在儿媳林薇看来,可能是一种负担。
那天是周三,我炖了我最拿手的红烧肉,放了冰糖,小火咕嘟了一个半小时,肥肉入口即化,瘦肉吸饱了汤汁,香得邻居都能闻见。
我儿子魏斌最爱吃这个,从小吃到大,每次都能就着汤汁干掉三碗饭。
菜都上齐了,林薇也下班回来了,换了鞋,洗了手,坐到饭桌前。
她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红烧肉,放进嘴里。
我满怀期待地看着她,就像一个等待老师批改作业的小学生。
她慢慢地嚼着,眉头却一点点拧了起来。
“妈。”她开口了。
“哎。”我赶紧应声。
“这肉,是不是有点咸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
咸了?我放的还是那几勺酱油,几十年了,都是这个量。
我儿子魏斌立刻打圆场:“有吗?我觉得挺好啊,妈做的红... ...”
他话没说完,林薇“啪”地一下放下了筷子。
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餐厅里,格外刺耳。
她站起身,端起那盘我炖了一个半小时的红烧肉。
我当时脑子是懵的,我以为她要端回厨房去热一热,或者加点什么。
我眼睁睁地看着她,穿着精致的职业套裙,踩着毛绒拖鞋,一步步走到厨房门口的垃圾桶边。
然后,她手一斜。
整盘红烧肉,连肉带汤,哗啦一下,全倒进了垃圾桶里。
褐色的汤汁溅在白色的垃圾袋上,几块炖得软烂的肉块在一些果皮和废纸上滚了两下,不动了。
整个过程,她面无表情。
做完这一切,她把空盘子“哐”地一声放在水槽里,走回来,拉开椅子坐下,对着我儿子魏斌,也对着我,一字一句地说:
“我说过很多次了,吃太咸不健康,高血压,高血脂,对肾也不好。说了不听,那就别吃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
我能听见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缓慢地跳动,像一面被敲破的鼓。
我看着垃圾桶里的那堆东西,那曾经是一道菜,是我一下午的心血,是我作为一个母亲、一个婆婆,在这个家里所剩无几的价值感。
现在,它成了垃圾。
我儿子魏斌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看看我,又看看林薇,嘴巴张了半天,最后憋出来一句:“你这是干什么啊!有话不能好好说吗?”
林薇冷笑一声:“好好说?魏斌你摸着良心说,我好好说了多少次?每次说,妈都说‘知道了’‘下次注意’,下次呢?变本加厉。今天这肉,齁得人没法下嘴。”
她顿了顿,眼神像刀子一样扫过我:“我这是为了全家人的健康着想。我要是不管,将来生了孩子,也跟着吃这种重油重盐的东西吗?”
我还是没说话。
我感觉不到愤怒,一点也感觉不到。
我的身体里像是被灌满了冰水,从头顶凉到脚心。
原来是这样。
原来我做的饭,在她眼里,是“重油重盐的东西”。
原来我几十年的习惯,是“说了不听”。
原来我,是在毒害这个家。
我看着她那张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的年轻脸庞,看着她那双写满了“科学”“健康”“道理”的眼睛。
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说我老公吃了一辈子我的菜,身体好得很,八十岁还能爬山?
她会说,那是幸存者偏差。
我说魏斌从小吃这个长大的,现在一米八几的大小伙子,壮得像头牛?
她会说,那是年轻,老了就有你受的。
我说我放的盐和酱油都有数,根本没超标?
她会说,你的“有数”和科学的“有数”不是一个概念。
我一个退休老会计,我说不过她这个在互联网大厂做产品的项目经理。
我彻底明白了。
在这个家里,我做的饭,已经不是爱,而是需要被纠正的错误。
我,也不是一个被尊重的长辈,而是一个需要被教育的、观念落后的老太太。
魏斌还在那里徒劳地争辩:“那也不能直接倒了啊!那是妈辛辛苦苦做的!”
林薇把脸转向一边,不看他,也不看我,冷冷地说:“长痛不如短痛。不让她亲眼看到后果,她永远记不住。”
好一个“长痛不如短痛”。
好一个“亲眼看到后果”。
我慢慢地站起来,拿起自己的碗筷,默默地走进厨房。
我听见我儿子在身后喊我:“妈,妈你别生气,你先吃饭……”
我没理他。
我走到水槽边,拧开水龙头,开始洗碗。
哗哗的水声,盖过了一切。
我没生气。
真的。
我只是觉得,有什么东西,随着那盘红烧肉一起,被丢掉了。
再也捡不回来了。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一夜没睡。
隔壁主卧,隐隐传来魏斌和林薇的争吵声。
声音很低,听不清具体内容,但我能想象。
无非是魏斌指责她不尊重长辈,林薇反驳说她是为了健康,是为了这个家好。
吵到后来,声音渐渐小了,大概是魏斌又一次妥协了。
他总是这样。
从小就是个面团性子,谁都不得罪,谁都想讨好。
结果,就是谁都讨好不了。
我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黑暗中,那盘被倒掉的红烧肉,一遍又一遍地在我脑海里重播。
那“哗啦”一声,像一个开关,关掉了我心里最后一盏温情脉脉的灯。
我想起我刚嫁给老魏那会儿。
我婆婆,一个厉害的女人,嫌我这个城里长大的姑娘笨手笨脚,做的饭不是淡了就是糊了。
她从没倒过我的菜。
她会把我拉到厨房,把我的手按在菜板上,一刀一刀地教我怎么切肉,怎么调味。
她说:“桂芬,男人家在外面辛苦,回家就想吃口热乎的、顺口的。你把他的胃抓住了,他的心就跑不了。”
我就是这么学过来的。
我抓住了老魏的胃,也抓住了他的心。
他一辈子没跟我红过脸,每次我做了他爱吃的菜,他都吃得满头大汗,然后摸着肚子,一脸满足地对我说:“还是你做的最好吃。”
这句话,是我这辈子听过的,最动听的情话。
现在,老魏走了。
我以为我还能为儿子做点什么。
我以为我这双为老魏做了一辈子饭的手,还能继续为这个家服务。
现在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
时代变了。
人家不需要了。
人家需要的是“科学”,是“健康”,是“低盐少油”。
行。
我懂了。
天快亮的时候,我心里终于平静了。
我想通了。
不就是嫌咸吗?
不就是为了健康吗?
这太简单了。
我张桂芬,一个干了三十年会计的人,最擅长的就是一丝不苟,严格执行。
你给我一个标准,我就能给你一个精确的结果。
既然你给我定了“清淡健康”的调子,那我就给你唱一出最标准、最极致的“清淡健康”。
第二天早上,我五点半就起来了。
跟往常一样。
我去了趟早市。
买了最新鲜的圆白菜,绿油油的,叶片上还带着露水。
买了几根胡萝卜,顶上还带着缨子。
还买了一小把菠菜。
全都是最新鲜,最“健康”的蔬菜。
回到家,我把菜洗得干干净净。
然后,我拿出了家里最大的那口锅,放了半锅清水。
我把圆白菜用手撕成大片,扔进去。
把胡萝卜切成滚刀块,扔进去。
盖上锅盖,开大火。
水开了,咕嘟咕嘟地冒着泡。
我站在锅边,看着那些菜在水里翻滚。
十分钟后,我关了火。
拿出一个大汤盆,把菜和汤一起捞出来。
一滴油没放。
一粒盐没加。
就是水,和蔬菜本身的味道。
我把这盆“白水煮菜”端上桌。
然后去敲他们的门。
“起床了,吃饭了。”我的声音平静无波。
林薇和魏斌一前一后地走出卧室。
魏斌的眼圈有点黑,看来昨晚没睡好。
林薇倒是神清气爽,脸上敷了面膜,皮肤水润。
当他们看到餐桌上的东西时,两个人都愣住了。
桌子中央,放着那一大盆白水煮菜。
旁边是两碗白米粥,还有一碟……白水煮鸡蛋。
鸡蛋是我刚才顺手煮的,剥了壳,光溜溜地躺在盘子里,像两个沉默的哑巴。
“妈,这……这是早饭?”魏斌的表情像是见了鬼。
我点点头,拉开椅子坐下,给自己盛了一碗粥,慢条斯理地说:“是啊。”
“红烧肉呢?昨天剩的菜呢?”他还在不死心地问。
我眼皮都没抬一下:“哦,昨天的菜太咸了,不健康,我倒了。今天的,绝对健康。”
林薇的脸色变得有些复杂。
她看看那盆颜色寡淡的菜,又看看我。
我拿起筷子,夹了一片煮得软烂的圆白菜,放进嘴里,慢慢地咀嚼。
没有味道。
就是一股子菜叶子被水煮过的生涩味道。
难吃吗?
当然难吃。
但我面不改色,咽了下去。
然后,我看着林薇,甚至还对她露出了一个微笑。
“林薇,你尝尝。妈特地为你做的。一点盐都没放,绝对符合你的健康标准。”
我的语气,诚恳极了。
林薇的嘴唇动了动,没说话。
她拿起筷子,迟疑地夹了一小片胡萝卜。
放进嘴里。
我能看到她咀嚼的动作,很慢,很艰难。
魏斌也夹了一筷子,刚放进嘴里,眉头就皱成了疙瘩:“妈,这……这怎么吃啊?一点味儿都没有。”
我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良药苦口,忠言逆耳。健康的东西,本来就没什么味道。你媳妇说的,你忘了吗?”
魏斌被我噎得说不出话来。
林薇咽下那口胡萝卜,喝了一大口粥,才把那股味道压下去。
她看着我,眼神里带着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妈,你没必要这样。”她说。
“我怎么样了?”我一脸无辜地反问,“我这不是在积极响应你的号召,为全家人的健康保驾护航吗?你昨天不是还说,要让我亲眼看到后果,才能记住吗?你看,我记住了。”
我指了指那盆菜。
“记得牢牢的。”
那顿早饭,就在这种诡异的沉默中结束了。
那盆白水煮菜,几乎没动。
我和魏斌各喝了一碗粥,林薇吃了半个白水煮蛋,就说要迟到了,匆匆忙忙地走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一片平静。
别急。
这只是个开始。
中午,魏斌在单位吃,不回来。
林薇中午一般是带饭的。
以前,都是我早上做好,让她带走。
今天早上,我依然给她准备了饭盒。
里面装得满满的。
一半是白米饭。
另一半,是白水煮菠菜和白水煮胡萝卜块。
我亲手给她装的。
我想象着她中午打开饭盒时的表情,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
下午,我睡了个午觉。
起来后,又去了趟菜市场。
晚上吃什么呢?
我想了想,买了豆腐,金针菇,还有一块冬瓜。
都是好东西。
健康的。
晚上,当魏斌和林薇回到家时,迎接他们的,依然是一桌子“健康盛宴”。
一盘白水煮豆腐。
一碗白水煮金针菇。
一锅冬瓜汤,汤清澈见底,几片姜孤零零地飘着。
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魏斌站在饭桌前,整个人都快崩溃了。
“妈!又来?!”他哀嚎道。
林薇没说话,她只是把包放下,走到我面前,表情严肃。
“妈,我们谈谈。”
“谈什么?”我正在盛米饭,头也没抬,“先吃饭,饭都凉了。”
“我不吃。”她斩钉截铁地说。
“为什么不吃?”我把一碗米饭放到她面前,和颜悦色地问,“今天的菜不合胃口吗?还是你觉得豆腐和冬瓜不健康?”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火气,“你这是在故意跟我赌气。”
我终于抬起头,直视着她的眼睛。
“赌气?我没有啊。”我笑得特别真诚,“林薇,我是真心实意地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以前我做的饭,油盐太重,思想落后,不讲科学。是你,是你点醒了我。我现在做的,才是对的,是为了大家好。你应该高兴才对,怎么反而说我赌气呢?这可真是冤枉我了。”
我的话,句句在理,滴水不漏。
把她所有的指责,都变成了对我的表扬。
林薇被我这番话说得一愣一愣的,半天没接上话。
她大概从没见过我这个样子的婆婆。
在她眼里,我应该是个要么逆来顺受,要么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传统妇女。
她没想到,我一个老会计,玩起逻辑游戏,也不比她差。
魏斌看不下去了,他拉了拉林薇的胳膊,又转向我,带着恳求的语气:“妈,算我求你了,你别这样了行不行?我们知道错了,林薇她昨天也是一时冲动,她不是那个意思……”
“她是什么意思?”我打断他,看着林薇,“让她自己说。”
林薇深吸一口气,似乎在努力平复情绪。
“妈,我承认,我昨天倒掉那盘菜,是我不对,我太冲动了,我向你道歉。”
哦?道歉了。
这么快?
我心里冷笑,脸上却不动声色。
“道歉就不用了。”我说,“你也是为了我们好。我应该感谢你。来,吃饭吧,别辜负了我一片心意。”
我把筷子递到她手里。
她没接。
“妈,我的意思是,做菜可以少放点盐,但不是一点盐都不放。我们需要的是均衡的饮食,不是这种极端的方式。”她试图跟我讲道理。
“均衡?”我重复着这个词,然后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哦,我明白了。”
我站起身,走进厨房。
在他们俩困惑的目光中,我拿出了盐罐,还有一个小小的、像药店里称药材用的小电子秤。
这是我以前在家自己做烘焙时买的,精确到0.1克。
我走回饭桌,把盐罐和电子秤放在桌子中央。
“好了。”我对他们说,“世界卫生组织建议,成年人每日食盐摄入量不超过5克。我们家三个人,就是15克。今天晚饭这些菜,我估算了一下,大概占全天饭量的三分之一,也就是5克盐。”
我打开电子秤,用小勺舀了一勺盐,小心翼翼地往秤盘上撒。
林薇和魏斌都看傻了。
我的手很稳,就像在银行数钱一样。
很快,电子秤上的数字显示出“5.0g”。
我把那5克盐,均匀地撒在那几盘白水煮菜上。
然后,我把盐罐和秤收起来,重新坐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现在,‘均衡’了。吃吧。”
魏斌的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林薇的脸色,比那盘白水煮豆腐还要白。
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震惊、荒谬,和一丝……恐惧。
她可能在想,她到底惹上了一个什么样的婆婆。
我心里,却涌上一股前所未有的快意。
你不是喜欢讲科学,讲标准吗?
行啊。
我给你科学,给你标准。
我给你精确到0.1克的标准。
我看你怎么吃。
那顿饭,最终还是没吃成。
魏斌拉着林薇,摔门而出。
我听见他在楼道里大声说:“出去吃!我受不了了!”
门“砰”的一声关上,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我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餐厅里,看着一桌子撒了5克盐的“健康菜肴”。
我一点胃口都没有。
我拿起电话,给我自己叫了一份麻辣烫外卖。
要特辣的。
还要加麻加醋。
外卖小哥很快就送来了。
我打开饭盒,那股熟悉的、辛辣的、带着人间烟火气的味道,瞬间充满了我的鼻腔。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
我一边吃着滚烫的麻辣烫,一边看着对面墙上挂着的,我和老魏的结婚照。
照片里的我们,都还年轻。
老魏笑得一脸憨厚。
我靠在他身边,眼睛弯弯的。
“老魏啊。”我轻声说,“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
照片里的他,当然不会回答我。
我夹起一个撒满了辣椒粉的鱼丸,放进嘴里。
的过瘾。
这场“白水煮菜”的战争,持续了一个星期。
每天,我都像一个严谨的化学家,一丝不苟地准备着三餐。
白水煮一切。
然后,在饭桌上,用电子秤,称出精确到克的盐,当着他们的面撒上去。
魏斌彻底投降了。
他每天下班都磨磨蹭蹭地不回家,在外面吃完了再回来。
回来看到我,眼神躲躲闪闪,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林薇比他有骨气。
她不出去吃,也不吃我做的东西。
她开始自己叫外卖。
各种轻食沙拉,健身套餐,包装得花里胡哨,一看就价格不菲。
外卖送到门口,她自己拿上来,当着我的面,打开,然后坐到餐桌的另一头,跟我分庭抗礼。
于是,我们家的餐桌上,出现了极其诡异的一幕。
我坐在这头,吃着我的白水煮冬瓜,白水煮青菜。
她坐在那头,吃着她的藜麦沙拉,香煎鸡胸肉。
我们俩谁也不跟谁说话。
空气里,只有筷子碰到碗碟的,清脆又寂寞的声音。
厨房,也成了我们的战场。
她的食材,占据了冰箱里最显眼的一层。
牛油果,羽衣甘蓝,各种我叫不上名字的进口酱料。
我的食材,则被挤到了下面的角落。
大白菜,萝卜,土豆。
朴实,廉价,沉默。
我们共用一个厨房,却像两个合租的陌生人。
她用完灶台,会用湿巾擦得一尘不染。
我用完,也把我的锅碗瓢盆洗得干干净净。
我们之间,有一种诡异的、心照不宣的“和平”。
谁也不去触碰对方的领地。
魏斌夹在中间,度日如年。
他试过调解。
有一次,他偷偷买了我最爱吃的一家烧鸡,趁林薇还没下班,拿给我。
“妈,你快吃,你都瘦了。”他把油纸包打开,香气扑鼻。
我看着那只油光锃亮的烧鸡,咽了口唾沫。
然后,我把它推了回去。
“拿走。”我说,“不健康。”
“妈!”他快哭了,“你就别犟了行不行?”
“我没犟。”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魏斌,是你媳妇,亲手把这个家的锅砸了。现在,你想让我把它重新黏起来,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凭什么?”
他愣住了。
“我……”他无言以对。
“你是个男人。”我继续说,“这个家里,一个是你妈,一个是你老婆。她们俩打架,你不能躲。你躲了,这个家就散了。”
我把烧鸡重新包好,塞回他怀里。
“拿去,你们俩吃吧。我吃我的白水煮菜,挺好。清心寡欲,延年益寿。”
那天晚上,魏斌没有把烧鸡拿上桌。
我猜,他自己一个人,在某个角落,默默地吃掉了。
或者,扔掉了。
就像林薇扔掉我的红烧肉一样。
日子一天天过去,家里的气氛越来越压抑。
我开始失眠,大把大把地掉头发。
有时候半夜醒来,我会走到客厅,坐在黑暗里。
这套房子,是我半辈子的积蓄换来的。
我曾经以为,这里会是我安度晚年的港湾。
现在,它成了一个精致的牢笼。
我开始想念我的老房子。
那个在老城区的,六十平米的小房子。
虽然破旧,但阳光很好。
阳台上,我养的花,一年四季都开着。
邻居们都是几十年的老街坊,见了面,总要拉着手说半天话。
卖掉它的时候,我没有一丝犹豫。
我觉得,为了儿子,一切都值得。
现在,我后悔了。
我发现,我卖掉的,不只是一套房子。
而是我的根。
我的独立,我的尊严,我最后一点点的退路。
转折发生在一个周末。
那天是我的生日。
五十九岁。
一个不上不下的年纪。
我没告诉任何人。
老魏走了以后,我就不过生日了。
早上,我照例煮了一锅菜。
西兰花和玉米。
林薇和魏斌都休息在家。
三个人坐在桌前,依然是沉默。
突然,门铃响了。
魏斌去开门。
门口站着一个穿着西装,打着领结的男人,手里捧着一个巨大的、看起来就很贵的蛋糕盒子。
“您好,请问是林薇女士吗?您的生日蛋糕。”
我愣住了。
林-薇-的-生-日?
不对。
林薇的生日在秋天,我记得。
林薇站起身,从男人手里接过蛋糕,签了字。
她把蛋糕盒子放在餐桌上,然后看着我。
她的眼神,有些复杂。
“妈。”她说,“生日快乐。”
我彻底懵了。
我的生日?
她怎么会知道?
魏斌也一脸惊讶:“今天……是妈的生日?”他挠了挠头,满脸愧疚,“我,我给忘了……”
我看着他,心里一阵悲凉。
亲儿子,忘了我的生日。
儿媳妇,却记得。
这是何等的讽刺。
林薇打开蛋糕盒子。
是一个非常漂亮的慕斯蛋糕,上面用新鲜的草莓和蓝莓做装饰,中间插着一块巧克力牌子,写着:祝妈妈生日快乐,健康长寿。
“妈,我特地找的店,订的低糖低脂的蛋糕。”林薇切下一块,放到我面前,“你尝尝,这个不甜,很健康。”
“健康。”
又是“健康”。
我看着那块精致的、完美的、“健康”的蛋糕。
它那么漂亮,那么高级,那么……冰冷。
就像林薇这个人一样。
永远正确,永远理智,永远站在道德和科学的制高点上。
她记得我的生日,不是因为爱,不是因为关心。
而是因为,这是一个“儿媳”应该做的。
这是一个“高情商”的现代女性,处理家庭关系的“标准操作”。
她送我一个“健康”的蛋糕,就像在完成一个KPI。
用一种看似温情的方式,再次提醒我:你,是错的。我,才是对的。
那一瞬间,积压在我心里一个多星期的所有委屈、压抑、不甘,像火山一样,轰然爆发。
我没有哭,也没有闹。
我只是笑了。
笑得很大声。
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魏斌和林薇都吓坏了。
“妈,你怎么了?你别吓我……”魏斌慌忙过来扶我。
我推开他的手。
我止住笑,擦了擦眼泪,看着林薇。
这是这么多天以来,我第一次,真正地、平静地,看着她。
“林薇。”我说。
我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平稳。
“谢谢你的蛋糕。”
“但是,我不吃。”
“为什么?”她问,眉头紧锁。
“因为我今天,不想‘健康’了。”
我站起身,走到厨房,打开冰箱。
魏斌买的那只烧鸡,还藏在最里面。
被他用保鲜袋包了好几层。
我把它拿出来,拆开。
然后,我拿出了我的那瓶,我最爱的,红油辣子。
我拧开盖子,用勺子,舀了一大勺,淋在烧鸡上。
又舀了一勺。
再一勺。
鲜红的辣椒油,混合着芝麻和各种香料,顺着鸡皮的纹理流淌下来,把整只鸡都染成了诱人的颜色。
香气和辣气,瞬间弥漫了整个厨房。
我拿着那只淋满了辣椒油的烧鸡,走回餐厅。
我把它放在那块“健康”的蛋糕旁边。
一个油腻,一个清新。
一个火爆,一个冷淡。
就像我和她。
我当着他们俩的面,撕下了一只鸡腿。
然后,狠狠地咬了一口。
咸香的鸡肉,混着辣椒的灼热,在我的口腔里爆炸开来。
就是这个味!
我有多久没尝到这个味道了?
我吃得狼吞虎咽,油汁顺着我的嘴角流下来,我也不去擦。
魏斌和林薇都看呆了。
他们大概从没见过我这个样子。
在他们眼里,我永远是那个干净、体面、一丝不苟的张会计。
他们不知道,在成为“张会计”“魏太太”“魏斌妈妈”之前,我首先是我自己。
一个爱吃辣,爱热闹,有血有肉的,普通女人。
我啃完一只鸡腿,把骨头扔在桌上。
然后,我抬起头,看着林薇。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是吗?”
林薇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但她的眼神告诉我,她想知道。
“好,我告诉你。”
我指着垃圾桶的方向。
“从你把我做的红烧肉倒掉的那一刻起,我就明白了。”
“在你眼里,我做的饭,不是饭,是需要被纠正的错误。我这个人,不是你丈夫的母亲,是一个需要被你‘科学’启蒙的,落后顽固的老太婆。”
“你倒掉的不是一盘菜,林薇。你倒掉的是我几十年来的习惯,是我对这个家的付出,是我作为一个长辈,最后剩下的一点点脸面。”
“你说得都对。吃咸了不健康,要少油少盐。这些大道理,不用你教我,电视上天天说,我比你懂。”
“可家是什么地方?家是讲道理的地方吗?”
我的声音开始颤抖,但我努力控制着。
“家是讲爱的地方!我给你儿子做了一辈子红烧肉,他高血压了吗?他高血脂了吗?我老公吃了一辈子我的菜,他走的时候,不是因为这些病!”
“那一盘菜,我放了多少盐,我心里没数吗?我一个干了三十年会计的人,我对数字不敏感吗?偶尔吃一次,解解馋,怎么了?天塌下来了吗?”
“你觉得咸,你可以不吃,你可以告诉我‘妈,下次少放点’。可你做了什么?你当着我的面,把它倒了。你用最伤人的方式,来证明你的‘正确’。”
“然后呢?你开始在我面前吃你的‘健康沙拉’,用你的‘生活方式’,来衬托我的‘愚昧落后’。你把我的冰箱占了,把我的厨房占了,你在这个家里,划出你的地盘,把我,一个给你们付了大部分首付的老太婆,挤到角落里去。”
“你今天,还记得我的生日。你送我一个‘健康’的蛋糕。林薇,你是在关心我吗?不,你不是。你是在炫耀。炫耀你的‘体贴’,你的‘周全’,你的‘高情商’。你用这个蛋糕,来堵我的嘴,来告诉你儿子,你看,我对你妈多好。是你妈自己不领情。”
我一口气说完,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整个餐厅,死一般的寂静。
魏斌的脸,白得像纸。
林薇,那个永远正确,永远冷静的林薇,她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慌乱。
她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看着她,忽然觉得很累。
我不想再斗下去了。
没意思。
我站起身,拿起我的包。
“魏斌。”我说,“你长大了,有自己的家了。妈不该再掺和你们的生活。”
“妈,你要去哪?”他慌了,一把拉住我。
“我回我自己的家。”
“你的家不就在这吗?”
“不。”我摇摇头,“这里是你们的家。不是我的。我的家,被我卖了。”
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
“我要出去住一段时间,你们俩……都冷静一下吧。”
我甩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门。
我没有地方可去。
老房子卖了,老同事、老朋友,要么天各一方,要么也有自己的家事,我不想去打扰。
我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
深秋的北京,风已经很凉了。
吹在脸上,像刀子割一样。
我找了一家快捷酒店,住了进去。
房间很小,只有一张床,一个桌子。
窗外,是陌生的街景,和川流不息的车流。
我把自己扔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
我终于可以,放声大哭了。
我以为,我的手机会被打爆。
但没有。
一天,两天,三天。
手机安安静静。
没有魏斌的电话,也没有林薇的短信。
他们好像,就这么把我忘了。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沉到了谷底。
原来,我真的,是多余的。
我开始盘算我以后的生活。
我的退休金,一个月五千多。
在北京,租个小一点的房子,省吃俭用,也够了。
我甚至开始在手机上,浏览租房信息。
就在我几乎要绝望的时候,第四天晚上,我的房门被敲响了。
我以为是酒店服务员。
打开门,门口站着的,是林薇。
她一个人来的。
她看起来很憔悴,眼睛红肿,像是哭过。
她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
我们俩隔着门,对视了很久。
最后,还是她先开了口,声音沙哑:“妈,我能进去吗?”
我侧过身,让她进来了。
她在房间里唯一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把保温桶放在桌上。
房间里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对不起。”
很久之后,她低声说。
这三个字,她说得很轻,却像一块石头,砸在我心上。
我没说话,等着她继续说。
“那天,你走之后,我和魏斌大吵了一架。”
“我以前总觉得,他太软弱,没主见,什么事都听你的。那天,他第一次对我发了脾气。”
“他把那只鸡,连同我买的蛋糕,全都扔进了垃圾桶。”
“他说,这个家,被我们俩的‘正确’,给毁了。”
“他说,他想要的,只是一个能让他回家,安安稳稳吃口热饭的地方。不是一个讲道理、做分析、搞对立的辩论场。”
她顿了顿,抬起头,眼睛里泛着泪光。
“妈,我承认,我错了。”
“我从小,我爸妈就对我要求很严。他们总说,女孩子,要独立,要上进,要有自己的思想,不能像老一辈的女人那样,一辈子围着灶台和老公孩子转。”
“我一直都是这么做的。我努力学习,努力工作,我想证明,我比男人强。我习惯了用我的标准,去要求所有事情,包括生活。”
“我看到你做的菜,第一反应不是‘这是妈妈的爱心’,而是‘这不符合健康标准’。我看到你对魏斌的照顾,第一反应不是‘母子情深’,而是‘这会让他变得没有担当’。”
“我以为我是在‘帮助’这个家变得更好,更‘现代’。但我忘了,我没有权利,去否定你的全部。”
“倒掉那盘红烧肉的时候,我其实……也后悔了。但我的骄傲,不许我低头。我只能用一个又一个的‘正确’,来掩盖我最初的那个错误。”
她打开保温桶。
里面,是一碗汤。
一碗看起来,很浓稠的,黄色的汤。
“这是我炖的鸡汤。”她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确定,“我……我第一次炖汤,在网上查的菜谱。我不知道好不好喝。我放了一点点盐,你尝尝,如果淡了,我包里带了盐。”
她真的从包里,拿出了一个小小的盐瓶。
和我那个电子秤旁边的盐罐,一模一样。
我看着那碗鸡汤,又看看她。
眼泪,再也忍不住,掉了下来。
我没有去喝那碗鸡汤。
我跟着林薇,回家了。
魏斌在楼下等我们。
看到我,他眼睛一亮,跑过来,想像小时候一样拉我的手,又有点不敢。
最后,他只是低低地喊了一声:“妈。”
回到家,一切好像都没变。
但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餐桌上,摆着三副碗筷。
厨房里,飘出饭菜的香味。
不是白水煮菜,也不是轻食沙拉。
是家常的,带着烟火气的味道。
那天晚上,是林薇做的饭。
西红柿炒鸡蛋,炒得有点老。
醋溜土豆丝,醋放多了,有点酸。
还有一个紫菜蛋花汤。
她说,她只会做这几样。
我们三个人,围坐在一起。
魏斌吃得狼吞虎咽,一边吃一边说:“好吃!老婆你太厉害了!”
我看着他夸张的样子,忍不住笑了。
林薇有点不好意思,脸红了。
我夹了一筷子土豆丝。
确实酸。
但我说:“挺好吃的。有我当年的风范。”
她听了,眼睛亮晶晶的,像个得到表扬的孩子。
那顿饭之后,我们家的生活,进入了一种新的模式。
周一到周五,林薇下班早,她主厨。
她开始认真研究菜谱,每天变着花样做。
虽然还是会经常失败,比如把鱼煎糊了,或者把汤炖咸了。
但厨房里,开始有了欢声笑语。
魏斌会给她打下手,一边笨手笨脚地择菜,一边跟她斗嘴。
我呢,就在旁边看着,偶尔指点两句。
“这个鱼,要先用姜片擦一下锅,才不粘。”
“排骨要先焯水,才能去腥。”
林薇听得很认真,拿着小本子记下来。
到了周末,就轮到我大展身手了。
我会做他们爱吃的红烧肉,水煮鱼,辣子鸡。
林薇会提前跟我说:“妈,周末我想吃你做的粉蒸肉。”
我就会提前一天去市场,买最好的五花肉,最好的米粉。
做饭的时候,她会凑过来看。
“妈,这个酱油要放多少啊?”
“凭感觉。”我一边倒酱油一边说。
“感觉是什么啊?”她一脸懵。
“感觉就是……你做了三十年饭,就知道了。”
我们俩都笑了。
盐,还是那个敏感的话题。
但我们找到了和平共处的方式。
我做菜,会比以前少放一些盐。
然后,我会把盐罐放在桌上。
谁觉得淡了,自己加。
魏斌每次都会往自己碗里加一勺,然后满足地叹一口气。
林薇从来不加。
但她会把我做的每一道菜,都吃得干干净净。
有一次,她吃着我做的红烧肉,突然对我说:“妈,其实那天……你那盘红烧肉,不咸。是我那天来例假,心情不好,就想找茬。”
我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我知道。”我说。
她也笑了。
我们之间,那道看不见的墙,在那一刻,彻底消失了。
我的生活,也不再只有厨房和家了。
林薇给我报了一个社区大学的老年模特班。
她说:“妈,你身材这么好,气质也棒,不去走T台可惜了。”
我一开始觉得瞎胡闹,我一个老太太,走什么T台。
被她和魏斌硬是拖去了。
没想到,我竟然很喜欢。
穿着漂亮的旗袍,踩着高跟鞋,在聚光灯下,走出自信的步伐。
那种感觉,很奇妙。
我认识了很多新朋友。
我们一起排练,一起演出,一起喝茶聊天。
我的世界,一下子变大了。
我不再是那个只围着儿子转的张桂芬。
我是模特队的张老师,是旗袍协会的李姐,是书法班的芬姐。
我还是张桂芬。
但这一次,我是为自己而活。
去年冬天,林薇怀孕了。
全家人都高兴坏了。
她的孕期反应很大,吃什么吐什么。
有一天半夜,她突然摇醒魏斌,说想吃酸辣粉。
要小区门口那家,又酸又辣的。
魏斌穿上衣服就要出门。
我把他拦住了。
“外面天冷,我去。”
我穿上我最厚实的羽绒服,顶着寒风,去给她买。
店已经快关门了。
我跟老板说,多放醋,多放辣椒。
老板看着我,笑了:“大妈,给儿媳妇买的吧?现在的年轻人,就爱吃这个味儿。”
我提着那碗滚烫的酸辣粉往回走。
心里,也是滚烫的。
我突然想起了我的婆婆。
想起了她当年跟我说的话。
“要把他的胃抓住了,他的心就跑不了。”
这句话,现在听来,好像有点过时了。
但我想,它的内核,也许没有错。
抓住一个人的胃,其实,就是用最朴素的方式,去爱他。
而爱,从来都不是单方面的控制,也不是讲道理。
爱是,我愿意为你,少放一勺盐。
也愿意为你,在深夜的寒风里,去买一碗你爱吃的酸辣粉。
爱是妥协,是包容,是理解。
是两个,甚至三个,来自不同世界的人,愿意为了彼此,收起自己的“正确”,去靠近对方的“感觉”。
我回到家,林薇正靠在床头,一脸期待。
我把酸辣粉递给她。
她拿起筷子,迫不及待地吃了一大口。
然后,被辣得龇牙咧嘴,眼泪汪汪。
“好吃吗?”我笑着问她。
她一边哈着气,一边拼命点头。
“好吃!”她口齿不清地说,“妈,全世界最好吃!”
魏斌在旁边,看着我们俩,傻傻地笑着。
窗外,夜色正浓。
屋子里,灯光温暖。
那一刻,我看着眼前这两个我最爱的人。
我心里想,我张桂芬这辈子,好像,真的圆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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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安然寻书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