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他就用手比划,说是在水底下开的船,像条大铁鱼,保卫祖国海疆的。
1973年的风,刮在脸上,还带着点儿土腥味儿。
那时候,我是我们公社民兵营的指导员。
说白了,就是个孩子王。
每天带着一帮半大小子,扛着木头枪,在村东头的打谷场上操练。
太阳晒得脊背发烫,汗顺着脖子往下流,痒痒的。
我们喊的口号,能把打谷场边上那棵老槐树的叶子给震下来。
我觉得自个儿挺神气,二十出头,胸脯挺得跟打鸣的公鸡似的。
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路过打谷场,总要偷偷瞟我两眼。
那眼神,亮晶晶的,像夏天夜里的星星。
我喜欢这种感觉。
感觉自己就是这片土地的守护神,脚下的每一寸黄土都跟我连着筋。
直到那天,县武装部的吉普车开进了我们村。
车轮子卷起的黄土,像两条龙,在车屁股后头追。
车停在打谷场边上,下来一个穿四个兜军装的干部。
他肩膀上的红领章,在太阳底下,红得晃眼。
他说,海军来招兵了,潜艇兵。
潜艇是啥?
没人知道。
他就用手比划,说是在水底下开的船,像条大铁鱼,保卫祖国海疆的。
水底下的船。
我的心,像是被人拿小锤子轻轻敲了一下。
我见过最大的水面,就是村西头那条河。
夏天涨水的时候,浑黄的河水能淹到岸边的柳树根。
可海呢?
海是什么样的?
干部说,当潜艇兵,是光荣中的光荣,对身体、对脑子,要求都极高。
他说,我们民兵营里,有没有敢去试试的?
小伙子们都伸着脖子,你看我,我看你,没人吭声。
水底下,黑漆漆的,听着就瘆人。
我站了出来。
我说,我去。
声音不大,但打谷场上所有人都听见了。
那一刻,我感觉那些大姑娘小媳妇的目光,又落在了我身上。
但这次,不一样了。
那目光里,好像多了点别的东西。
我爹抽着旱烟,蹲在门槛上,半天没说话。
烟锅里的火星,一明一暗,像他的眼神。
最后,他把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说,去吧,当兵是好事。
我娘没说啥,就是不停地给我收拾东西。
一件旧棉袄,叠了又拆,拆了又叠。
她眼圈红红的,像只兔子。
临走那天,全村人都来送我。
我穿着崭新的军装,胸口戴着大红花。
那红花,比我见过的任何花都红。
我没敢看我娘的眼睛。
我怕一看,我那点儿英雄气概,就全泄了。
火车开动的时候,汽笛声又长又尖,像是在跟我的过去告别。
窗外的打谷场,老槐树,还有那些熟悉的面孔,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一个模糊的点。
我心里空落落的。
好像有什么东西,永远留在了那片黄土地上。
火车坐了三天三夜。
铁轮子跟铁轨摩擦的声音,单调又催眠。
哐当,哐当,哐当。
每响一下,家就离我远了一寸。
我开始闻到一股咸湿的味道。
跟我们村腌咸菜的味道不一样。
这味道里,带着一股子腥气,还有一种说不出的开阔。
车上的老兵说,这是海的味道。
我把头探出窗外,风猛地灌进来,吹得我眼睛都睁不开。
远处,天和地之间,有一条蓝得发亮线。
那就是海。
它比我想象的要大,大得没边没沿。
那一刻,我心里那点儿空落落的感觉,好像被这片无边无际的蓝色给填满了。
新兵营的日子,是汗水泡出来的。
每天跑五公里,跑到最后,嘴里都是血腥味儿。
做俯卧撑,胳膊抖得跟筛糠似的。
队列训练,一站就是半天,汗水顺着裤管往下淌,在地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我咬着牙。
我是民兵指导员出身,不能给老家丢人。
跟我一个班的,有个叫王平的。
城里来的,皮肤白净,戴个眼镜,斯斯文文的。
一开始,我有点瞧不上他。
觉得他像个白面书生,不像个兵。
可后来我发现,我错了。
王平看着文弱,骨子里有股狠劲。
跑五公里,他跑到吐,吐完了,漱漱口,接着跑。
练器械,他手上磨的全是血泡,晚上睡觉的时候,就拿针一个个挑破,第二天缠上纱布继续练。
我们俩,暗地里较着劲。
他体能比我差,但学东西比我快。
那些复杂的机械原理,教官讲一遍,他就能明白个七七八八。
我得在脑子里绕好几个弯。
休息的时候,他总捧着一本厚厚的书看。
书皮都磨毛了。
我问他看的啥。
他说,船舶理论。
他说,潜艇就是我们的第二个家,得把家里几斤几两都摸清楚。
我看着他镜片后面那双亮得吓人的眼睛,突然觉得,自己那点儿民兵指导员的骄傲,有点可笑。
三个月后,我们下了连队。
第一次见到潜艇的时候,我愣住了。
它不像我想象中的大铁鱼。
它就是一根巨大的、黑色的铁管子,静静地趴在码头上。
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表面坑坑洼洼,布满了海水的吻痕。
一股浓烈的柴油味儿和铁锈味儿扑面而来。
我们排着队,从一个狭窄的圆形舱口钻进去。
里面,更挤。
到处都是管道、阀门、仪表盘。
过道窄得只能容一个人侧身通过。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无法形容的味道。
是机油、汗水、食物和人体混合在一起的,经年累月发酵后的味道。
有点呛人。
我感觉自己像被塞进了一个罐头里。
那种压抑感,让我的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老兵们管这叫“龙宫”。
他们说,进了龙宫,就得守龙宫的规矩。
第一条规矩,就是忘了太阳。
艇长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姓陈。
个子不高,但腰板挺得笔直。
脸上被海风吹得又黑又糙,像块老树皮。
他不爱笑,眼神像鹰一样,能看穿你的心思。
他给我们上的第一课,不是讲怎么操作机器,而是讲怎么在艇里上厕所。
他说,潜艇上的每一滴水,每一寸空间,都比金子还贵。
他说,在这里,一个屁都不能乱放。
因为艇里的空气是循环的,你放个屁,一船人都能闻到。
大家都笑了。
陈艇长没笑。
他指着一个红色的阀门,说,这是总通海阀,关系到全艇人的命。
他说,你们每个人,都给我把艇里每一个阀门、每一根管子的位置和作用,刻在脑子里。
做梦都不能忘。
他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钉子一样,钉进了我的心里。
我被分到了主机班。
主机舱是潜艇的心脏,也是最热的地方。
巨大的柴油机一发动,整个舱室都跟着震动。
噪音大得说话都得靠吼。
温度能达到五十多度。
穿着厚重的工作服,待上几分钟,就浑身湿透,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我的师傅,是个老兵,叫老马。
他总是一声不吭地干活,手上的动作又快又准。
满是油污的手,摸在那些冰冷的机器上,像是在抚摸自己的情人。
他教我听声音。
他说,机器跟人一样,也有喜怒哀乐。
哪儿不对劲了,声音就会变。
他让我闭上眼睛,用心去听。
一开始,我只能听到一片轰鸣。
慢慢地,我能从那片轰鸣中,分辨出活塞运动的声音,齿轮咬合的声音,还有冷却水流动的声音。
我感觉,我和这台冰冷的机器之间,好像建立起了一种奇妙的联系。
王平被分到了声呐班。
那是潜艇的耳朵。
他每天戴着耳机,坐在一个布满仪表的屏幕前,一坐就是几个小时。
他说,大海里,什么声音都有。
鱼群游过的声音,鲸鱼唱歌的声音,还有远处货船螺旋桨的声音。
他说,他要从这些声音里,分辨出那个最危险的声音。
我们很少有时间聊天。
在艇上,每个人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一刻都不能松懈。
只有在吃饭的时候,才能凑在一起说几句话。
伙食很简单。
压缩饼干,脱水蔬菜,还有罐头。
时间长了,嘴里淡得能飞出只鸟来。
最奢侈的,是能吃到一个苹果。
那苹果,要从艇头传到艇尾,每个人都只能摸一下,闻一闻,最后再由艇长切成几十片,一人一片。
那一口苹果的清甜,能在记忆里留存很久很久。
在水下,没有白天黑夜。
时间是用值班表来计算的。
红灯亮起,是“夜晚”,大家可以轮流休息。
白灯亮起,是“白天”,开始新一天的工作。
我们睡在狭窄的吊铺上,翻个身都困难。
上面就是冰冷的管线,有时候会滴下冷凝水,正好滴在脸上。
我常常会做梦。
梦见我们村的打谷场,梦见那棵老槐树,梦见我娘在灶台前忙活的身影。
梦里的阳光,暖洋洋的。
醒来的时候,四周一片黑暗,只有仪表的微光在闪烁。
那种失落感,像是被人从万丈高空,一脚踹了下来。
我开始理解,老兵们为什么那么沉默。
在这深海之下,孤独是会传染的。
它像水压一样,从四面八方挤过来,让你喘不过气。
你只能把它咽下去,消化掉。
第一次执行长航任务,我们在水下待了三十天。
三十天,没有见过一次太阳。
艇里的空气越来越浑浊。
每个人的脸上,都泛着一种不健康的青白色。
脾气也变得越来越暴躁。
一点小事,就能吵起来。
那天,一个新兵不小心打翻了水杯。
水洒了一地。
班长立刻就火了,骂得很难听。
新兵是个十八岁的孩子,脸涨得通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眼看就要打起来了。
陈艇长走了过来。
他没有骂人,只是默默地拿起拖把,把地上的水擦干净。
然后,他看着我们,说,在水下,我们就是一家人。
一家人,就要相互担待。
他说,想家了,就看看这个。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
照片已经很旧了,边角都磨白了。
上面是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女孩,笑得很甜。
他说,这是我爱人和我闺女。
我闺女今年都上小学了,我还没怎么抱过她。
他说,我们待在水下,就是为了让她们,能在岸上,安安稳稳地晒太阳。
整个舱室,一片寂静。
只听得见机器运转的嗡嗡声。
那个新兵,哇的一声就哭了。
从那以后,艇里的气氛,好像变了。
大家的话还是不多。
但眼神里,多了些东西。
那是一种,把后背交给对方的信任。
我们遇到了好几次险情。
一次是遭遇了海底断崖,潜艇急速下坠。
失重的感觉,让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我死死地抓住身边的扶手,感觉自己像是在坐一架失控的电梯。
警报声尖锐地响起。
陈艇长在指挥室里,声音冷静得像一块冰。
“主机班,满功率倒车!”
“所有高压气,吹除主压载水舱!”
一道道命令,清晰、准确。
老马师傅带着我,扳动了巨大的操作杆。
我能感觉到,整个潜艇都在剧烈地颤抖,像一头濒死的巨兽在做最后的挣扎。
几分钟,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下坠的趋势,终于被遏制住了。
潜艇慢慢地稳定下来。
当我从主机舱出来的时候,腿还是软的。
我看到王平,他的脸色比纸还白,但他的手,一直稳稳地放在声呐仪的操控杆上。
我们对视了一眼,什么也没说。
但我们都知道,我们刚刚从鬼门关走了一趟。
还有一次,是在深夜。
王平的声呐,捕捉到了一个异常的信号。
很微弱,像蚊子叫。
他说,是外国的核潜艇。
陈艇长的脸,一下子就绷紧了。
他下令,进入静默状态。
一瞬间,潜艇里所有的非必要设备,全部关闭。
主机停了。
通风系统停了。
连照明灯都关了,只剩下几个红色的应急灯。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我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咚,咚,咚。
一下一下,敲在我的胸口上。
我们就像一群屏住呼吸的猎人,在黑暗中,等待着那个未知的对手。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汗水,从我的额头渗出,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疼。
我不敢擦。
我怕任何一点细微的动作,都会暴露我们的位置。
不知道过了多久。
王平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
“报告艇长,目标信号消失。”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那一刻,瘫坐在地上的感觉,比跑完一个五公里还要累。
陈艇长打开了照明灯。
他看着我们,说,干得不错。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笑。
虽然只是嘴角牵动了一下,但我觉得,比阳光还暖。
在潜艇上,我们经历了很多第一次。
第一次在水下过年。
没有鞭炮,没有饺子。
炊事班的老班长,想办法用罐头和脱水蔬菜,给我们做了一顿“年夜饭”。
陈艇长拿出了他珍藏的一瓶酒。
每个人,只能分到一小瓶盖。
那酒,辣得我眼泪都出来了。
我们对着一张从报纸上剪下来的天安门照片,举起了杯子。
陈艇长说,第一杯,敬祖国。
第二杯,敬我们脚下这片深蓝。
第三杯,敬我们远方的家人。
那天晚上,很多人都喝醉了。
不是因为酒。
是因为心里,太满了。
我们还经历了一次永别。
那是在一次深潜试验中。
潜艇要下潜到极限深度。
那是一个谁也没有去过的深度。
下潜的过程,很顺利。
但就在我们准备上浮的时候,一根高压管线,突然爆裂。
海水,像一条凶猛的毒蛇,瞬间就灌了进来。
警报声,撕心裂肺。
离爆裂点最近的,是主机班的一个小战士。
叫李响。
跟我们一样,也是农村来的。
才十九岁。
他长着一张娃娃脸,一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他总说,等他退伍了,就回家娶媳妇,生个胖娃娃。
海水夹杂着高压气体,喷涌而出。
李响被巨大的冲击力,直接拍在了舱壁上。
损管警报拉响。
老马师傅第一个冲了过去。
他想去堵那个口子。
但是,水压太大了。
根本堵不住。
陈艇长的声音,在广播里响起,带着一丝颤抖。
“损管小组,立刻封闭主机舱!”
封闭主机舱,意味着,要把李响和老马师傅,都关在里面。
所有人都愣住了。
老马师傅在里面,用尽全身力气,拍打着水密门。
“艇长!让我出去!李响还活着!”
他的声音,隔着厚厚的钢板,传过来,闷闷的。
陈艇长闭上了眼睛。
两行眼泪,顺着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流了下来。
他对着话筒,一字一句地说。
“执行命令。”
水密门,缓缓关闭。
那扇门,隔开的,是生与死。
我看到王平,那个戴着眼镜的斯文书生,一拳砸在了面前的仪表盘上。
镜片碎了,血顺着他的指缝流了出来。
整个潜艇,都在上浮。
但是,我们所有人的心,都在往下沉。
沉到了那片最冷、最黑的海底。
我们把李响,留在了那里。
他成了我们这艘潜艇,永远的压舱物。
那次任务回来后,老马师傅像变了个人。
他不再教我听机器的声音了。
他整天整天地擦拭着主机。
一遍又一遍。
好像要把自己所有的力气,都用光。
有一天晚上,我看见他一个人,坐在主机旁边,抱着李响留下的那件工作服,哭得像个孩子。
我也想哭。
但我哭不出来。
我的眼泪,好像在那天,跟着那扇关闭的水密门,一起被封存了。
后来,我成了老兵。
我也开始带新兵。
我会像老马师傅一样,教他们听机器的声音。
我会像陈艇长一样,告诉他们,在水下,我们就是一家人。
我会给他们讲李响的故事。
我会告诉他们,我们脚下的这艘潜艇,是用生命和忠诚铸就的。
王平成了声呐班的班长。
他的耳朵,比以前更灵了。
他说,他有时候,还能听到李响在唱歌。
唱的是,我们刚入伍时学的那首军歌。
“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
我知道,那是我们共同的幻觉。
是我们对那个年轻生命,最深的怀念。
我在潜艇上,待了八年。
八年,两千九百二十天。
我把一个男人最宝贵的青春,都留在了那根巨大的铁管子里。
我习惯了那股混杂的味道。
习惯了在黑暗中行走。
习惯了用耳朵,而不是眼睛,去感知世界。
退伍那天,我最后一次,走遍了潜艇的每一个角落。
我摸了摸主机冰冷的机体。
我看了看王平坐过的那个声呐台。
我站在指挥室里,仿佛还能看到陈艇长坚毅的背影。
最后,我走上舰桥。
海风吹在脸上,咸咸的。
阳光,刺得我眼睛生疼。
我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自己像一个刚出狱的囚犯。
而那片曾经让我感到压抑和恐惧的深海,却成了我最魂牵梦绕的地方。
回到老家,一切都变了。
村东头的打谷场,盖起了砖瓦房。
那棵老槐树,好像也老了许多。
我爹的背,更驼了。
我娘的头发,全白了。
她拉着我的手,看了又看,说,瘦了,黑了。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一张被海水和岁月侵蚀过的脸。
眼神里,再也没有了当年那个民兵指导员的神气。
多了一种,我说不出的东西。
后来,我娶了媳-妇,生了孩子。
我在县里的工厂找了份工作,当一名维修工。
每天跟机器打交道。
同事们都说,我修机器,有绝活。
再老的机器,只要我听一听,摸一摸,就知道毛病出在哪儿。
他们不知道,这手艺,是我在几十米深的水下,用八年的青春换来的。
我很少跟人说起我当兵的经历。
不是不想说。
是不知道该怎么说。
我没法跟他们形容,那种在水下的感觉。
那种孤独,那种恐惧,那种把生命交给战友的信任。
还有,那种刻骨铭心的失去。
这些东西,都沉在了我的心底。
就像我们那艘潜艇,大部分时间,都潜伏在无人知晓的深海里。
只有我自己知道,它一直都在。
有时候,夜深人静,我会突然惊醒。
我会下意识地去摸床头的应急灯。
然后才反应过来,我已经不在艇上了。
我的妻子会问我,又做噩梦了?
我摇摇头,说,没事。
我只是,想他们了。
想陈艇长,想老马师傅,想王平。
想那个一笑起来就有两个酒窝的李响。
有一年,我带着儿子去海边玩。
那是我退伍后,第一次看到海。
儿子很兴奋,在沙滩上跑来跑去。
我站在那里,看着一望无际的大海,看了很久。
海面上,风平浪静,阳光灿烂。
谁能想到,就在这片平静的蓝色之下,隐藏着那么多的危险和秘密。
儿子问我,爸爸,海里有什么?
我说,海里,有我们的船。
他说,什么样的船?
我说,是一艘很长很长的船,黑色的,像一条大鱼。
它大部分时间,都睡在海底。
但是,只要祖国需要,它就会醒来。
它会用它钢铁的脊梁,撑起一片和平的天空。
儿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他不知道,我说的那艘船,不仅仅是一艘船。
它是一座移动的堡垒。
是一座无言的丰碑。
是我,和我的战友们,用青春和热血,守护过的地方。
前几年,王平来我们县出差,特意来看我。
他已经是一家大公司的总工程师了。
还是戴着眼镜,但镜片后面的眼神,依然锐利。
我们找了个小饭馆,喝了很多酒。
我们聊了很多过去的事。
聊新兵营的傻样,聊第一次下水的紧张,聊那一口苹果的香甜。
我们谁也没有提李响。
但我们都知道,他就在那里。
就在我们举起的酒杯里。
就在我们沉默的对视里。
临走的时候,王平从包里拿出一个模型。
是我们服役过的那艘潜艇的模型。
他说,他花了好几个月才做好的。
每一个零件,都跟真的一模一样。
我接过模型,手有点抖。
我用指尖,轻轻地抚摸着那黑色的船身。
冰冷的,熟悉的触感。
那一瞬间,我好像又回到了那个狭窄的舱室。
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混杂着机油和汗水的味道。
听到了那单调的,却让人心安的机器轰鸣声。
王平说,老艇长前年走了。
走得很安详。
老马师傅,退伍后回了老家,种了一辈子地。
他说,我们那批人,散落在天涯海角。
很多人,这辈子可能都见不到了。
但是,他说,只要这艘船还在,我们的心,就永远在一起。
我把那个模型,放在了我书房最显眼的位置。
每天,我都会擦拭它。
就像当年,老马师傅擦拭他的主机一样。
我的儿子,后来也去当了兵。
他去的是海军。
走的那天,我去送他。
看着他穿着一身洁白的海军军装,英姿飒-爽。
我突然觉得,有些东西,是一种传承。
就像海水,一浪推着一浪。
永不停息。
他给我写信,说,他也被分到了潜艇部队。
他说,他终于理解了,我当年跟他说过的话。
他说,在水下,他感觉离我特别近。
我看着信,眼眶湿了。
这么多年,我一直以为,我的眼泪,已经流干了。
我给他回信。
信里,我只写了一句话。
“在水下,好好干。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我知道,他会懂。
因为,在那片深蓝色的国土里,有我们共同的誓言。
有我们共同的,永不褪色的记忆。
如今,我也老了。
头发白了,牙也掉了几颗。
有时候,我会坐在院子里,晒着太阳,打个盹。
在梦里,我又回到了那艘潜艇上。
我又看到了那些年轻的,熟悉的面孔。
陈艇长依然不苟言笑,老马师傅还在擦着他的机器,王平戴着耳机,凝神倾听着来自大洋深处的声音。
李响靠在舱壁上,笑着,露出了那两个浅浅的酒窝。
他冲我招招手,说,指导员,该换班了。
我猛地惊醒。
眼前,是院子里那棵老榆树,在风中摇曳。
阳光,暖洋洋的。
岁月,静悄悄的。
我知道,那不仅仅是一个梦。
那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是我永远也回不去的,却又从未离开过的地方。
它就在那里。
在我心底,最深最深的地方。
像一艘永不靠岸的潜艇。
静静地,潜航。
来源:智慧白云O6wxXTL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