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不是“哐当”一声,是“嗡”的一声,像一口巨大的钟被敲响,余音在空旷的库房里滚来滚去,钻进你的耳朵,再钻进你的骨头缝里。
那扇铁门关上的时候,声音特别沉。
不是“哐当”一声,是“嗡”的一声,像一口巨大的钟被敲响,余音在空旷的库房里滚来滚去,钻进你的耳朵,再钻进你的骨头缝里。
我当时正弯着腰,想把最底下那袋受了潮的米给拖出来。
整个人一激灵,手里的麻袋掉在地上,噗地一声,扬起一片带着霉味的灰。
我直起腰,回头看。
林曼,我们科室的领导,她就站在门边,一只手还保持着推门的姿势,脸上没什么表情。
但她的眼睛,像是结了冰的湖面,映着从门缝里挤进来的最后一道光。
那道光很窄,像一把刀,把她和我之间,把这个库房和外面的世界,齐刷刷地切开了。
然后,光没了。
世界彻底黑了下来。
“小陈,”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甚至有点过于平静了,“门好像……被风吹上了。”
我喉咙发干,嗯了一声。
风。
六月的天,哪来的那么大的风。
我心里清楚,是那个新来的库管员,他肯定以为我们早就走了,直接从外面把大锁给落下了。
这老式库房的铁门,从里面是打不开的。
我摸着黑,跌跌撞撞地往门口走,脚下踩着散落的米粒,发出沙沙的响声,在这死一样的寂静里,显得特别刺耳。
我摸到了冰冷的铁门,用力推,用力拉,甚至用肩膀去撞。
那门,纹丝不动,像焊死在墙里的一块铁疙瘩。
“别白费力气了。”林曼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
我停下来,靠在门上,大口喘着气。
汗水顺着额头流下来,流进眼睛里,涩得慌。
黑暗里,什么都看不见,但感官却被放大了无数倍。
我能闻到空气里弥漫着的,那种粮食、麻袋、灰尘和一点点霉菌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我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像有人在用小锤子砸我的肋骨。
我也能感觉到林曼的存在,她就在不远处,呼吸很轻,像一片羽毛。
“怎么办啊,林姐?”我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颤抖。
92年,手机还是稀罕物,整个单位就办公室有一台座机。
我们俩,算是彻底跟世界失联了。
她没说话。
沉默像水一样,慢慢地漫上来,淹没了我的脖子。
我开始胡思乱想。
库管员明天会来上班吗?周末,他会不会回乡下老家?
要是他两天不来,我们俩会不会饿死在这里?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的胃就开始抽搐。
“别怕。”
又是她的声音,很轻,但像一根针,一下子就戳破了我心里那个越吹越大的恐惧气球。
“这里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吃的。”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对啊,这是粮库。
周围堆得像小山一样的,全是大米。
我苦笑了一下,这点黑色幽默,并不能让我感觉好受一点。
我们开始想办法。
库房很高,顶上有一排小小的气窗,离地面至少有五六米。
那些窗户,常年关着,玻璃上糊满了灰,透进来的月光,都变成了浑浊的毛玻璃色。
根本爬不上去。
我们喊。
“来人啊!”
“有没有人啊!”
声音在巨大的库房里撞来撞去,形成一**重**一**重**的回音,最后又落回我们自己耳朵里。
听起来,特别凄凉。
像是两个被世界遗忘的鬼魂,在徒劳地呼唤。
喊了大概半个多小时,我嗓子都哑了,外面一点动静都没有。
单位这个点,早就下班了。
库房又在整个厂区的最角落,平时就没人来。
绝望,就是这种感觉。
像掉进一口深井里,你知道上面有天,有光,有空气,但你就是够不着。
我放弃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冰凉的水泥地,让我的心也跟着凉了半截。
林曼一直没怎么出声,我不知道她在干什么。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是麻袋被拖动的声音。
黑暗中,我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在动。
是她。
她在把那些米袋,一个一个地拖到墙角,垒在一起。
“林姐,你这是……”我不解地问。
“晚上地上凉,”她说,声音里带着一点喘息,“弄个高点的地方,能暖和点。”
我心里一热,也赶紧爬起来,过去帮忙。
米袋很沉,一袋一百斤。
我和她两个人,摸着黑,深一脚浅一脚地,把那些米袋拖过来,码好。
汗水很快就湿透了我的白衬衫,黏糊糊地贴在背上。
林曼应该也很累,我能听到她越来越重的呼吸声。
但她一句话都没说,就那么沉默地,一下一下地,用她那看起来并不强壮的身体,拖动着那些沉重的麻袋。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们终于垒起了一个差不多一米多高的“床”。
我俩都累瘫了,并排躺在麻袋搭成的平台上。
身下是凹凸不平的麻袋,但确实比冰冷的水泥地要舒服多了。
我枕着自己的胳膊,看着头顶那几扇模糊发光的气窗。
月光,像被稀释过的牛奶,没什么亮度,但足以让我看清身边林曼的轮廓。
她就躺在我旁边,不到半米远。
侧着身,脸朝着我这边。
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看到她长长的睫毛,在微光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她好像睡着了,呼吸平稳而悠长。
我却一点睡意都没有。
林曼,在我们单位,是个传奇人物。
三十出头,就坐上了科长的位置。
人长得漂亮,是那种很正的大气的好看,平时总穿着一身得体的套裙,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走路带风。
她业务能力强,雷厉风行,我们这些刚毕业的小年轻,在她面前,大气都不敢喘。
大家都说她是个“铁娘子”,说她为了工作,连家都不要了。
我听说,她早就离婚了,一个人带着个孩子。
但没人见过她的孩子。
她也从来不提自己的私事。
她就像一个被包裹在坚硬外壳里的谜,你只能看到她光鲜亮丽、无坚不摧的一面。
可现在,这个“铁娘子”,就躺在我身边。
没有了办公室里的威严,没有了套裙和高跟鞋的加持,她看起来,就是一个普通的,会累,会疲倦的女人。
我甚至能闻到她头发上洗发水的味道,很淡的茉莉花香,混合着汗水和灰尘的味道,却莫名叫人安心。
夜,越来越深。
库房里的温度也降了下来。
我只穿了一件短袖衬衫,开始觉得有点冷,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冷吗?”
她突然开口,吓了我一跳。
原来她也没睡着。
“有……有点。”我老实回答。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我感觉到身边的麻袋动了一下。
她朝我这边挪了挪。
然后,一件带着她体温和香味的外套,盖在了我身上。
是她的西装外套。
“你穿上。”她说。
“那你呢?”
“我没事,我不冷。”
我怎么好意思,想把衣服还给她。
她却按住了我的手。
她的手,很凉。
根本不像她说的那样“不冷”。
“别动,”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听话。”
我不敢再动了。
那件外套很薄,但盖在身上,却像是盖了一床厚厚的棉被。
温暖,从接触皮肤的地方,一点一点地渗进身体里。
我的心,跳得更快了。
我们俩就这么躺着,谁也不说话。
时间,仿佛在这里停滞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到她轻轻地叹了口气。
那声叹息,像一片羽毛,轻轻地落在我心上,激起一圈涟漪。
“小陈,”她又开口了,声音比刚才更低,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疲惫和脆弱,“你说,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一下子懵了。
我从没想过,林曼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这不像她。
我一个刚出社会的小屁孩,我哪知道人活着是为了什么。
我支支吾吾半天,说:“为了……为了过上好日子?”
我说完就后悔了,这答案太俗了。
她却轻轻地笑了一下。
“好日子……”她重复着这三个字,像是在品尝什么味道,“什么样的日子,才算是好日子呢?”
我答不上来。
她也没指望我回答。
她像是打开了一个话匣子,开始自言自语。
她说起了她的大学,说起了她刚参加工作时的样子,那时候的她,跟我现在差不多大,一腔热血,觉得凭自己的努力,什么都能得到。
她说起了她的前夫,他们是大学同学,曾经爱得轰轰烈烈。
“他是个诗人,”林曼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遥远的怀念,“他会给我写很多很多的情诗,他说我的眼睛里有星星。”
我能想象那个画面。
年轻的林曼,眼睛亮晶晶的,看着一个白衣飘飘的男青年,听他念那些滚烫的诗句。
一定很美。
“后来呢?”我忍不住问。
“后来……”她的声音顿了顿,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后来,他觉得我的眼睛里,星星不见了,只剩下报表和数据了。”
她说得很平淡,但我却听出了一丝苦涩。
“他受不了我比他挣得多,受不了我比他升得快,受-不了家里所有人都夸我能干,却说他一个大男人,只会写那些没用的酸诗。”
“我们开始吵架,没日没夜地吵。他怪我太要强,不像个女人。我怪他太懦弱,没有担当。”
“最后一次吵架,他把我们所有的合影,连同他写给我的那些诗,全都烧了。”
“火光映着他的脸,他说,林曼,你太硬了,硬得像块石头,会硌死所有靠近你的人。”
我心里一阵抽痛。
我无法想象,那个在我们面前永远冷静自持的林曼,经历过这样的事情。
原来,坚硬的外壳下,包裹着的,是一颗曾经被伤得千疮百孔的心。
夜,越来越安静。
只有老鼠在米堆里穿梭的声音,悉悉索索。
我以为她不会再说了。
但过了一会儿,她又开了口,声音比刚才还要低,像是怕惊醒什么。
“我有个儿子。”
我的心猛地一跳。
“他叫阳阳,太阳的阳。”
“他出生的时候,很小,像只小猫。医生说他先天不足,要好好养着。”
“我那时候,工作正忙,一个项目接着一个项目。我总想着,多挣点钱,就能给他最好的治疗,最好的生活。”
“我把他送到了乡下我妈那里。”
“我每个月去看他一次,每次都给他带很多好吃的,好玩的。”
“他一开始还认识我,会怯生生地叫我妈妈。”
“后来,他看见我就往我妈身后躲,眼神像看一个陌生人。”
“我最后一次见他,是三年前。”
“那天我刚从外地出差回来,给他买了他最喜欢的变形金刚。”
“我妈说,他前一天晚上,掉进村口的池塘里了……”
林曼的声音,说到这里,停住了。
我听到了一声极力压抑的,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哽咽。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任何安慰的语言,在这样的悲伤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我只能静静地听着。
听着她压抑的哭声,在黑暗中,像一把小刀,一下一下地,割着我的心。
那个无所不能的“铁娘子”,在这一刻,碎了。
碎成了一片一片,露出了里面最柔软,最疼痛的内核。
原来,她不是不要家,她是没了家。
原来,她不是不提孩子,她是不能提。
那个名字,是她心口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伸出手,笨拙地,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我的手刚碰到她,她的身体就猛地一抖。
然后,她转过身,一下子扑进了我怀里。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她的脸埋在我的胸口,滚烫的眼泪,瞬间就湿透了我的衬衫。
她在我怀里,哭得像个孩子。
那种压抑了太久太久的,绝望的,撕心裂肺的哭声,让整个库房的空气都跟着颤抖。
我僵硬的身体,慢慢地放松下来。
我抬起手,一下一下地,轻轻抚摸着她的后背。
她的身体,在我的抚摸下,渐渐地停止了颤抖。
哭声,也慢慢地变成了低低的抽泣。
我们就这样,在黑暗中,静静地相拥着。
我能感觉到她的心跳,和我的心跳,在同一个频率上共振。
这一刻,我们不是领导和下属。
我们只是两个被困在黑暗里,相互取暖的,孤独的灵魂。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平静了下来。
她从我怀里抬起头,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看到她那双哭得红肿的眼睛,在微光下,亮得惊人。
“谢谢你,小陈。”她的声音沙哑。
“没……没事,林姐。”我结结巴巴地说。
她没有离开我的怀抱,反而更靠近了一些。
我能感觉到她温热的呼吸,喷在我的脖子上,痒痒的。
气氛,开始变得有些微妙。
我的心,又开始不争气地狂跳起来。
我才二十二岁,血气方刚,一个我平时只能仰望的,美丽而神秘的女人,此刻就躺在我怀里。
我承认,我有点想入非非了。
但脑子里,又回响着她刚才那些令人心碎的话。
我觉得,如果我此刻有任何龌龊的念头,都是对她的一种亵渎。
我正在天人交战,她却突然动了。
她撑起身体,慢慢地,把我推倒在身后的米堆上。
不是麻袋,是真的米堆。
我们之前为了找东西,划开了一袋米,白花花的大米,流了一地,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斜坡。
我的后背,一下子陷进了柔软的米粒里。
那种感觉很奇特,像是躺在沙滩上,但比沙子更细腻,更清凉。
无数的米粒,包裹着我,顺着我的衬衫缝隙,钻了进去。
我彻底懵了。
她要做什么?
然后,她俯下身,整个身体都压了上来。
她的脸,离我很近很近。
我能闻到她身上,那股雨后青草一样的气息,混合着眼泪的咸湿味道。
她的头发,散落下来,几缕发丝,扫过我的脸颊,痒痒的。
我的呼吸,一下子就停住了。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然后,我听到她在我的耳边,用一种近乎气声的,带着一丝绝望和自嘲的语调,低语了一句。
她说:“这下,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了。”
我脑子里“轰”的一声,像是炸开了一朵烟花。
我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
在这里,在这个与世隔绝的空间里,没有了身份,没有了过去,没有了道德的束缚。
所有的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剩下的,只有最原始的,人和人之间的,渴望和慰藉。
她是在向我发出邀请吗?
还是在寻求一种彻底的放纵和毁灭?
我不知道。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我看着她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那里面,有痛苦,有挣扎,有迷茫,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火焰一样的东西。
我鬼使神差地,抬起了手,轻轻地,抚上了她的脸颊。
她的皮肤,很光滑,但也很凉。
像一块上好的玉。
我的指尖,能感觉到她皮肤下,细微的颤抖。
她在害怕。
这个发现,让我心里那点旖旎的念头,瞬间就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怜惜。
她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林科长,她只是一个受了伤,需要人抱抱的,叫林曼的女人。
我看着她的眼睛,用我这辈子最温柔的声音,对她说:
“林姐,别怕。”
“天会亮的。”
“门会开的。”
我的话,像一句咒语。
她眼里的那团火焰,慢慢地,熄灭了。
取而代代之的,是重新涌上来的,潮水一样的泪水。
她没有再做什么,只是把头埋在我的颈窝里,像一只受伤的小动物,安静地,无声地流着泪。
我抱着她,就像抱着一个破碎的瓷娃娃。
小心翼翼,生怕一用力,她就会彻底碎掉。
那一夜,很长,很长。
我们没有再说话。
我们就那么抱着,躺在冰凉的米堆上,用彼此的体温,抵抗着这漫长而寒冷的黑夜。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我只记得,在睡着之前,我好像听到她说了一句。
“阳阳,妈妈好想你……”
声音轻得,像一阵风。
我再次醒来,是被一阵刺眼的光晃醒的。
是手电筒的光。
还有嘈杂的人声。
“找到了!在这里!”
“林科长!小陈!你们没事吧!”
是单位的同事,还有那个一脸惊慌的库管员。
门,开了。
得救了。
我下意识地去看身边。
林曼已经坐了起来,离我有一段距离。
她背对着光,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她已经恢复了那个林科长的样子。
头发虽然有些凌乱,但腰背挺得笔直。
她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米粒和灰尘,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
“我没事。”
然后,她回头看了我一眼。
就那么一眼。
眼神很复杂,有感激,有歉意,还有一种我看不懂的东西。
然后,她就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那间囚禁了我们一夜的库房。
阳光,从打开的大门涌进来,很暖,也很刺眼。
我眯着眼睛,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光芒里。
我感觉,好像做了一场很长,很真实的梦。
梦醒了,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回到单位,所有人都围过来,七嘴八舌地问我们怎么样了。
林曼只是淡淡地说,被不小心锁在里面了,没什么大事,让大家回去工作。
她一句话,就平息了所有的骚动。
没有人知道,那个夜晚,在那个黑暗的库房里,发生了什么。
那成了我和她之间,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
从那以后,我和她之间的关系,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在单位,她依然是那个雷厉风行的林科长。
对我,甚至比以前更严厉了。
我的报告,她会一个字一个字地抠。
我做错一点小事,她会把我叫到办公室,毫不留情地批评一顿。
同事们都开玩笑,说我是不是得罪了林科D长,怎么老是针对我。
我只能苦笑。
只有我自己知道,她不是在针对我。
她是在用这种方式,提醒我们,也提醒她自己,我们之间,只有上下级的关系。
那晚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一个意外。
一场幻觉。
但是,有些东西,是藏不住的。
比如,开会的时候,我的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她。
而她,偶尔,也会在不经意间,和我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然后,飞快地移开。
比如,有一次我感冒了,在办公室咳得昏天暗地。
第二天,我的办公桌上,就多了一盒感冒药,和一张小纸条。
纸条上,是她那手漂亮的钢笔字。
“按时吃药。”
没有落款。
但我知道是她。
再比如,年终评优的时候,我的名字,出现在了名单上。
我知道,以我的资历,是根本不可能的。
后来听别的科室的同事说,是在最后的讨论会上,林曼力排众议,坚持把我报了上去。
她说,年轻人,有干劲,有潜力,就应该多给机会。
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奇怪的默契。
我们从不提起那个夜晚,也从不进行任何工作之外的交流。
但我们都清楚地知道,我们之间,有一条看不见的线,把我们连在了一起。
那条线,很脆弱,但也很坚韧。
一年后,我恋爱了。
女朋友是大学同学,一个很活泼,很爱笑的女孩。
我把她带到单位,介绍给同事们认识。
轮到林曼的时候,我心里,莫名地有些紧张。
林曼看着我女朋友,脸上露出了我从未见过的,温和的笑容。
她拉着我女朋友的手,说:“我们小陈,是个好小伙子,你可要好好待他。”
我女朋友笑着说:“林科长您放心,我不会让他跑了的。”
大家都笑了。
我也跟着笑。
但那笑容,却有点僵硬。
我看到,林曼在对我女朋友笑的时候,眼底深处,闪过了一丝我熟悉的,落寞的神色。
就像那个夜晚,她躺在米袋上,跟我说起她前夫时的眼神。
我的心,被那眼神,轻轻地刺了一下。
有点疼。
后来,我结婚了。
婚礼那天,单位的同事都来了,林曼也来了。
她穿了一件红色的连衣裙,化了淡妆,很美。
她给我包了一个很大的红包。
敬酒敬到她那一桌时,她站起来,端着酒杯,对我说:
“小陈,祝你新婚快乐,白头偕老。”
她一饮而尽。
我也干了杯中的酒。
四目相对,千言万语,都化作了沉默。
我知道,从今天起,我和她之间那条看不见的线,算是彻底断了。
不,或许没有断。
只是被埋进了更深的地方。
再后来,我有了自己的孩子,一个可爱的女儿。
我给她取名叫“米阳”。
米,是米堆的米。
阳,是太阳的阳。
妻子问我,为什么取这么个奇怪的名字。
我说,我希望她像米粒一样,平凡,踏实。也希望她像太阳一样,温暖,明亮。
妻子觉得这个寓意很好,就同意了。
只有我自己知道,这个名字,是为了纪念那个黑暗的夜晚。
和那个,叫“阳阳”的孩子。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家庭和工作上。
我努力工作,一步一步,从一个普通科员,做到了副科长,科长。
我和林曼,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
她升得比我快,很快就成了单位的副总。
我们成了两条平行线,偶尔在走廊里,在电梯里遇到,也只是客气地点点头,叫一声“林总”,“陈科长”。
好像我们之间,从来就只有这样疏离而客气的关系。
好像那个在米堆上相拥取暖的夜晚,真的只是一场梦。
但有些记忆,是不会被时间冲淡的。
它只会沉淀下来,变成你生命的一部分。
有一年,单位组织去南方疗养。
我和林曼,都被安排在了同一批。
我们住的酒店,就在海边。
有一天晚上,我睡不着,一个人去海边散步。
月光下的沙滩,像铺了一层银霜。
海浪,一下一下地,拍打着岸边,发出温柔的声响。
我走着走着,看到前面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林曼。
她一个人,坐在沙滩上,抱着膝盖,静静地看着大海。
海风,吹起她长长的头发。
她的背影,在月光下,显得有些单薄,和孤独。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我在她身边坐下。
她似乎早就发现我了,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
“你也睡不着?”
“嗯。”
我们又陷入了沉默。
海风,带着咸湿的味道,吹在脸上。
过了很久,她突然开口。
“小陈,你过得好吗?”
“挺好的。”我说,“家庭美满,工作顺利。”
“那就好。”她点点头,目光依然看着远处的海面。
“你呢,林总?”我问。
她笑了一下,那笑容,在月光下,有些凄美。
“我?就那样吧。”
“一个人,也挺好。”
我知道她说的是场面话。
这些年,她一直是一个人。
单位里,不是没有人追她。
但她都拒绝了。
她把自己活成了一座孤岛。
“你女儿,叫米阳?”她突然问。
我心里一惊,点了点头。
“嗯。”
“很好听的名字。”她说。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她又沉默了。
海浪声,成了我们之间唯一的背景音。
“那天晚上,”她终于,还是提起了那个我们都刻意回避的夜晚,“谢谢你。”
“没什么。”我说,“该说谢谢的是我。”
是她,让我看到了一个成年人的世界里,那些不为人知的,坚强和脆弱。
是她,让我一夜之间,长大了。
“你是个好人,小陈。”她说,“你值得拥有幸福。”
我看着她的侧脸。
岁月的痕迹,已经悄悄爬上了她的眼角。
但她的眼神,依然清澈,明亮。
像那个夜晚,在黑暗中,凝视着我的那双眼睛。
“你也是,林姐。”我脱口而出。
叫出这个称呼的瞬间,我们俩都愣住了。
已经有很多很多年,我没有再叫过她“林姐”了。
她转过头,看着我,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动。
像是水光。
她笑了,这一次,笑得很真实,很温暖。
“都多大的人了,还叫我姐。”
“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林姐。”我说。
这也是我的真心话。
她不再是我的领导,我的上级。
她是我生命中,一个特殊的存在。
一个无法被定义,也无需被定义的存在。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多。
聊工作,聊生活,聊孩子。
聊了很多年,我们想说,却一直没机会说的话。
我们像两个久别重逢的老朋友。
天快亮的时候,我们才往酒店走。
走在沙滩上,身后留下了两行并排的脚印。
很快,涨潮的海水,就会把它们冲刷得一干二净。
就像我们的人生。
很多事情,都会被时间冲淡。
但有些东西,会永远刻在心里。
疗养回来后,我们的关系,似乎又回到了从前。
见面,依然是客气地点头。
但我们都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我们的心里,那座冰山,已经开始融化了。
又过了几年,林曼要退休了。
退休前,她把我叫到她的办公室。
那是我们时隔多年,第一次单独待在一个封闭的空间里。
她的办公室,很简洁。
桌上,除了一摞摞的文件,只有一个相框。
相框里,不是家人,也不是风景。
是一幅画。
画上,是一片金色的稻田。
阳光下,沉甸甸的稻穗,弯着腰。
很温暖,很宁静的一幅画。
“坐吧。”她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我坐下,有些局促。
“要走了,有些事情,跟你交接一下。”
她开始跟我说一些工作上的事情。
哪些项目需要重点跟进,哪些人际关系需要注意维护。
说得很详细,很认真。
就像一个师父,在对自己的徒弟,做最后的嘱托。
我认真地听着,记着。
说完工作,办公室里,又陷入了沉默。
她站起来,走到窗边,看着窗外。
窗外,是厂区那棵巨大的梧桐树。
秋天了,叶子都黄了。
风一吹,哗啦啦地往下掉。
“时间过得真快啊。”她感慨道,“一转眼,都快二十年了。”
“是啊。”
“小陈,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她突然问。
我想了想。
“记得,在我报到的那天,在您办公室。”
“那时候,你还是个毛头小子,紧张得话都说不清楚。”她笑了。
我也笑了。
“是啊,那时候,觉得您特别……威严。”
“威严?”她摇摇头,“不过是装出来的罢了。”
“一个女人,在单位里,不装得厉害一点,容易被人欺负。”
我点点头,表示理解。
“这些年,辛苦你了。”她转过身,看着我,很认真地说。
“不辛苦,林总,您教了我很多东西。”
“我不是说工作。”她说,“我是说……别的。”
我明白她指的是什么。
是那个夜晚。
是这些年,我们之间那种心照不宣的,克制和距离。
“都过去了。”我说。
她点点头,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盒子,递给我。
“这个,送给你。”
我打开一看,是一支钢笔。
派克的,很精致。
“这太贵重了。”我连忙推辞。
“不贵重。”她说,“只是一点心意。”
“拿着吧,以后,多写点东西。别把才华都浪费在报告上了。”
我知道,她指的是我大学时,喜欢写点诗歌散文的事情。
我以为,早就没人记得了。
原来,她一直都记得。
我的眼睛,有点发酸。
“谢谢您,林姐。”我又一次,叫出了这个称呼。
她笑了,眼角,笑出了细密的皱纹。
“以后,有什么事,还可以来找我。”
“虽然我退休了,但人还在。”
“好。”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拿着那支钢笔,走出了她的办公室。
我知道,一个时代,结束了。
林曼退休后,就搬离了这座城市。
听说,她去了一个南方的小城,那里四季如春,靠着海。
我们没有再见过面。
只是逢年过节,会发个短信,问候一下。
短信的内容,也很简单。
“新年快乐,万事如意。”
“节日安康,阖家幸福。”
客气,而疏离。
但我知道,在那简单的八个字背后,藏着我们都懂的情感。
那是一种,超越了爱情,友情,和亲情的,特殊的情感。
它诞生于一个黑暗的夜晚,一个绝望的米堆。
它经历了时间的考验,世俗的打磨。
最终,沉淀成了一种,最纯粹的,知己般的懂得。
去年,我女儿米阳考上了大学。
她要去报到的城市,正好是林曼在的那个城市。
我送她去学校。
安顿好之后,我鬼使神差地,拨通了那个我存了很多年,却很少拨打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喂?”
是她的声音。
比记忆中,苍老了一些,但依然很温和。
“林姐,是我,陈阳。”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
然后,是一声带着惊喜的轻呼。
“小陈?你怎么……”
“我送我女儿来上学,她考到您这儿了。”
“是吗?那太好了!米阳都上大学了啊……”她的声音里,满是感慨。
“您……现在方便吗?我想,去看看您。”我鼓起勇气说。
“方便,当然方便!你把地址发给我,我来接你!”
半个小时后,一辆车停在了我的面前。
车窗摇下,露出了林曼的脸。
她老了。
头发白了大半,脸上也有了清晰可见的皱纹。
但她笑起来的样子,还是那么好看。
眼神,还是那么明亮。
她把我带到了她的家。
一个很雅致的小院子,种满了花草。
屋子里,收拾得一尘不染。
墙上,挂着很多照片。
有她旅游时拍的风景照,也有她和一些朋友的合影。
她看起来,过得很好。
很平静,很安详。
在客厅的墙上,我看到了那幅画。
就是她办公室里挂过的那幅。
金色的稻田。
“您把这幅画也带来了。”我说。
“嗯,”她点点头,“看着它,心里踏实。”
她给我泡了茶。
我们坐在院子里,藤椅上,聊着天。
聊我的女儿,聊她的退休生活。
阳光,透过葡萄架,洒在我们身上,暖洋洋的。
一切,都那么美好,那么不真实。
仿佛,我们不是二十多年没见的老同事。
而是一直生活在一起的,家人。
临走的时候,她送我到门口。
“小陈,”她叫住我,“以后,常来看看。”
“会的。”我说。
“替我,跟米阳问好。”
“好。”
我转过身,准备离开。
“等等。”她又叫住了我。
她走进屋子,很快又出来了。
手里,拿着一个用报纸包着的东西。
她把东西塞到我手里。
“这个,带回去。”
我摸着,硬硬的,方方的。
“这是什么?”
“回去再看。”她笑了笑,眼神里,带着一丝神秘。
我回到酒店,打开了那个报纸包。
里面,是一个小小的,木制的相框。
相框里,没有照片。
只有一颗颗,用胶水,仔细粘好的,白色的米粒。
那些米粒,已经有些泛黄了。
看得出来,有些年头了。
在相框的右下角,用钢笔,写着一行娟秀的小字。
“天会亮的。”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原来,她什么都记得。
原来,那个夜晚,那句话,不仅仅是刻在了我的心里。
也同样,刻在了她的生命里。
那不是一场梦。
那是我们,在彼此最黑暗的时刻,点亮的一盏灯。
那盏灯,照亮了我们后来,所有的人生。
我把那个相框,小心翼翼地放进行李箱。
我知道,这是我这辈子,收到的,最珍贵的礼物。
回程的飞机上,我看着窗外的云海,想了很多。
我想起了那个闷热的下午,那扇沉重的铁门。
想起了那个黑暗的夜晚,那个冰凉的米堆。
想起了她压抑的哭声,和滚烫的眼泪。
想起了她在我耳边,那句绝望的低语。
也想起了我,对她说的那句,笨拙的安慰。
人生,就是这么奇妙。
一场意外的禁闭,却成了一场灵魂的救赎。
我们被困在了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却让我们的心,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自由。
我和林曼,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
但又好像,发生了一切。
我们是知己,是战友,是彼此生命中最特殊的那道光。
我们分享过同一个秘密,慰藉过同一个灵魂。
这份感情,无关风月,却比任何风月,都来得更刻骨铭心。
飞机,穿过云层,开始下降。
城市的灯火,在下面,连成一片星河。
我知道,我的生活,还要继续。
我是一个丈夫,一个父亲,一个单位里不大不小的领导。
我要承担我的责任,扮演我的角色。
但我也知道,在我的内心深处,永远有一个角落,是属于那个夜晚的。
属于那个,躺在米堆上,看着我,眼睛里有星星的,叫林曼的女人。
她教会了我,什么是坚强,什么是脆弱。
什么是克制,什么是懂得。
什么是,爱。
一种,更广义的,更深沉的爱。
谢谢你,林姐。
愿你的余生,如那片金色的稻田。
温暖,平静,丰盈。
也愿天下的每一个灵魂,在遭遇黑暗的时候,都能等到,那句“天会亮的”。
因为,天,真的会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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