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们两家,一个中书令,一个尚书令,门当户对。我俩,打从娘胎里就八字不合,仿佛上辈子是刨了对方家祖坟的仇人。
我叫容璇玑,我的人生大概就是为了和谢韫薇对着干而存在的。
我们两家,一个中书令,一个尚书令,门当户对。我俩,打从娘胎里就八字不合,仿佛上辈子是刨了对方家祖坟的仇人。
我们争的东西,从最初的珠花、头面,到后来“京城第一才女”这个虚得不能再虚的头衔,最后,顺理成章地,我们看上了同一个男人——新晋的陆侯爷,陆照。
陆照这个人,说他好吧,他确实生了张颠倒众生的脸;说他坏吧,他又偏偏是个中“端水大师”。
他今天刚收下我的拜帖,在湖心的小船上,对着我那双新做的指甲吟诗作对,眼神温柔得能掐出水;转过天,他就必然会出现在谢韫薇的马车旁,鞍前马后地大献殷勤,陪她去城外的庄子上“踏青”。
他就这么在京城两大美人之间左右摇摆,享受着我们的“二女争一夫”,逼得我和谢韫薇斗得你死我活,几乎成了全京城的笑料。
我爹,堂堂中书令,气得在书房拍碎了三套茶具,指着我的鼻子骂:
“你的脑子是让驴给踢了,还是叫那陆照给下降头了?他昨日刚与你游湖,今日就陪谢家的踏春,这样首鼠两端的人,岂是良配!”
我娘也在一旁抹眼泪,恨铁不成钢。
我呢?我正低着头,假装恭顺地盯着地砖发呆。心里想的却是:这会儿,谢韫薇那家伙,肯定也在她家书房挨她爹的骂。尚书令那暴脾气,可比我爹凶残多了。
这么一想,我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全场死寂。
我爹气得胡子发抖,我娘摇头叹气,家里的老祖母已经开始招呼下人,要去请最德高望重的开慧师父来给我驱邪。
我不管。我一扭头,就把我娘给我备的、厚得能当传家宝的嫁妆本,全搬到了京城最大的赌坊。
赌坊新开了盘口,赌陆侯爷最后是娶我,还是娶谢韫薇。
我眼皮都没眨一下,全副身家,押我自己赢。
然后,我天天跑去山上烧高香,求得菩萨估计都快认识我了。
果不其然,老天开眼了。
谢韫薇,在宫宴上,不知怎么跳了一支舞,竟被那个年过四十、胡子都快白了的圣人给看上了!
一道圣旨,册封德妃,即刻入宫。
我听到这消息,简直笑得在床上打滚。我连夜飞奔回府,抓着绣娘就喊:“快!赶制嫁衣!用最红的料子!把那对金凤凰给我绣得有多嚣张就多嚣张!”
我赢了!陆照是我的了!
我的盖头才绣了一半,府门外,又传来了内侍那公鸭嗓子般的宣旨声。
我爹娘还以为是圣人开恩、给我和陆照赐婚的旨意,乐呵呵地就去接旨了。
结果,大太监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说出的话却像是一盆冰水: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闻中书令之女容氏璇玑……温婉贤淑,与德妃谢氏情同手足。德妃昨夜侍寝,犹念容氏,泪湿枕巾……朕心甚慰,不忍见此姐妹分离。特册封容氏为贤妃,择日入宫,与德妃共侍君王。”
我,贤妃。她,德妃。
原来是谢韫薇那个杀千刀的!她不甘心我嫁给陆照,她自己掉进了火坑,临死也要拉我当垫背的!
她居然在侍寝的时候,对着圣人,喊我的名字!
我呆坐在绣绷前,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我的……”我猛地想起我那全副身家,“我的钱啊!”
我那押在赌坊的银票!全完了!
后来,京城关于我和谢韫薇谁能嫁给陆照的赌局还没撤,宫里关于“贤德二妃”谁能先把对方气死的盘口就悄悄开张了。
宫里人人都说,贤妃不贤,德妃不德。我俩凑到一块,那简直是火星撞地球,炸得整个后宫鸡犬不宁。
我住长春宫,她住永宁宫,一东一西,隔着大半个紫禁城。但这丝毫不能阻挡我俩互相找茬的决心。
每天去给皇后请安,就是我俩的修罗场。
她今日穿了皇后赏的云锦宫装,在晨光下泛着低调的华光。
我隔日就必须换上圣人御赐的流光缎,那料子,在日头底下晃得人睁不开眼,非得把她的风头全压下去。
她端着茶盏,指着御花园的牡丹,柔声细语:“姐姐看,这牡丹开得真是雍容华贵,国色天香。”
我立马翻个白眼,指着旁边池子里的枯枝败叶:“妹妹这审美可不行。要我说,那池子里的残荷才有风骨,听雨打残荷,多有意境。”
皇后娘娘坐在凤座上,太阳穴突突直跳,放下茶盏,疲惫地揉着眉心:“贤妃,德妃,你们二人既已入宫,当以和睦为要,姐妹相称。”
我和谢韫薇立刻同时起身,屈膝行礼,声音叠在一块儿:
“娘娘教诲的是,臣妾谨记。”
“娘娘说的是,臣妾省得。”
当然,谁也没往心里去。
圣人一开始,估计还做着左拥右抱、享齐人之福的美梦。直到他发现,只要我俩同时出现,他连一顿安生饭都吃不了。
那天,他好不容易来我长春宫用膳。我刚亲手给他盛了一碗冰糖燕窝,还没递到他手里。
外面小太监就扯着嗓子来报:“启禀圣人,德妃娘娘在外求见!”
谢韫薇抱着她那把破琵琶,袅袅娜娜地进来了,说是什么新谱了曲子,非要现在弹给圣人品鉴。
那丝竹之声,如泣如诉,幽怨得不行。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这长春宫刚办完白事,正在给她奏哀乐。
我捏着汤勺的指节都掐白了。
圣人不愧是圣人,在这种阴间BGM里,还能面不改色地喝汤,最后居然还夸了一句:“德妃有心了。”
我能让她就这么抢了风头?
我立刻放下碗盏,笑靥如花:“圣人,光听曲儿多单调啊。臣妾近日新学了一支《惊鸿舞》,愿为圣人助兴!”
也不等他点头,我直接唤来乐师,就在这花厅里,水袖一甩,旋转跳跃我闭着眼。
一曲舞毕,我香汗淋漓,微喘着望向圣人,等他夸我“翩若惊鸿”。
结果,圣人沉默地盯着我脚边的一堆红色碎片,半晌,才幽幽开口:
“爱妃……你方才那最后一转,是不是把朕赏你那盆东海珊瑚……踢碎了?”
好了,白跳了。
类似的戏码,几乎天天上演。
她养的那只扁毛畜 生,跑到我宫里,一爪子蹬翻了我精心养护的兰花。
我转头就去鸟市买了个八哥,教它天天在宫里循环播放:“德妃笨蛋!德妃是猪!”然后我天天拎着鸟笼子,去她永宁宫门口遛弯。
宫中的流言四起,说贤妃与德妃娘娘八字相冲,凑一块儿,轻则口角,重则毁物,宜远远分开。
最惨的,当属圣人。
他来我这儿,谢韫薇必定有十万火急的要事回禀。
他去她那儿,我必定突发恶疾,什么心口痛、头晕、喘不上气,非要圣驾亲临才能好转。
终于有一次,圣人大约是忍无可忍,试图将我二人一同召至御书房,想来个“御前调解”,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劝我们握手言和。
结果,我俩当着圣人的面,就“昨日是谁先模仿对方穿衣”以及“上个月是谁先散布对方怕打雷的谣言”这两个核心议题,展开了长达一个时辰的激烈辩论。
我俩引经据典,互相攻讦,从前朝旧事骂到宫中琐事,唾沫横飞,战况激烈,谁也不肯让步。
从御书房出来时,我二人皆是钗环微乱,面红耳赤,嗓子都快哑了。
守在门口的大太监,看着我俩,那眼神充满了复杂和敬畏。我隐约听见他压低了声音,对他身边的小徒弟说:
“瞧见没?活生生的……这就叫二虎相争,圣人……圣人遭殃啊。”
御书房内,隐隐传来圣人虚弱又疲惫的声音:
“……水,给朕沏一杯最浓的参茶来,要提神的……”
“再来个人,给朕按一下头……”
“今日!都不许贤妃、德妃再进御书房!”
“还有!去!把中书令和尚书令给朕叫进宫来!朕要好好问问他们,是怎么教的女儿!”
宫里的天,说变就变。
就在我俩吵得不亦乐乎时,一个消息如寒冰般砸进了后宫——许宝林小产了。
许宝林是去年选秀入宫的,性子怯懦得像只兔子,身世也不显赫。她能怀上龙胎,本是天大的幸事。这宫里,已经快三年没有皇嗣降生了。
可如今,才三个月,孩子就没了。
更重要的是,所有的证据,都像商量好了一样,齐刷刷地指向了永宁宫的主位——德妃,谢韫薇。
谢韫薇的贴身宫女,被搜出了许宝林喝剩下的药渣,还有谢韫薇赏给她的、一支她日常佩戴的白玉簪子。
那宫女当场就招了,哭着喊着是德妃娘娘指使她干的。
圣人大怒。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谢韫薇当场就被夺了册宝,禁足永宁宫。
我去给皇后请安时,满屋子的莺莺燕燕,全都在那儿义愤填膺,痛骂谢韫薇蛇蝎心肠,仿佛她们亲眼所见一般。
我捏着茶盏,一言不发。
谢韫薇是嚣张,是跋扈,是跟我斗得你死我活。可这种阴私手段……我不信。
她那点心思,全写在脸上,争宠也要争在明处。害龙胎这种抄家灭族的风险,她没那么蠢,也没那个必要。
隔日,圣人召集群妃,在大殿之上,亲自审问。
谢韫薇跪在冰冷的地砖中央,脸色苍白如纸,但那根背脊,依旧挺得笔直。
“臣妾没有做过!是那贱婢污蔑!”
她眼神执拗地扫过座上众人,最后落在圣人脸上。
她在赌,赌这个男人会信她。毕竟入宫半年来,圣人对她颇为偏袒,一月有七八日都宿在永宁宫。
“毒妇!”
圣人猛地一拍龙案,声若寒冰。
“证据确凿,还敢狡辩!许宝林到底何处碍了你的眼,让你下此毒手!”
“陛下!臣妾冤枉!”
谢韫薇提高了声音,膝行两步,竟想伸手去拉圣人的袍角,“臣妾侍奉陛下以来,从未……”
她话未说完,只听“啪”一声脆响!
那声音,响彻整个大殿。
圣人竟从御座上起身,几步跨到她面前,狠狠一巴掌掴在她脸上!
力道之大,让谢韫薇整个人都偏向一边,栽倒在地,精心梳理的发髻瞬间散乱。
她捂着脸,难以置信地抬头,望着眼前这个曾经对她温言软语的男人。
那双漂亮的杏眼里,我清楚地看到了震惊、屈辱、绝望……最后,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空洞。
满殿妃嫔皆倒吸一口冷气,随即又迅速低下头,无人敢出声。
我看着地上的谢韫薇,心猛地揪成一团。
她谢韫薇,尚书令的嫡女,自幼尊贵如公主,何曾受过这种奇耻大辱。
就在内侍要将她拖下去时,我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圣人,臣妾有话说。”
满殿目光瞬间聚焦在我身上。
谢韫薇也猛地抬头看向我,眼中全是惊愕,随即化为滔天恨意:
“容璇玑!此事绝不是我干的!你若敢落井下石,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我垂着眼,声音清晰地响在大殿里:
“圣人,事发前三日,臣妾曾在御花园与德妃偶遇,那会儿她头上戴的,正是这支白玉簪子。”
圣人眯了眯眼睛:“贤妃是想坐实德妃纵人行凶?”
谢韫薇愣在原地,似乎没想到我会这般无情。
“你胡说!我何曾……”她扑过来想拽住我,却被人死死按在地上,嘴巴也被堵住了。
“圣人请听妾言。”我不去看她,继续道,“若德妃真想害人,怎会蠢到将一支自己日日佩戴、人尽皆知的簪子,拿出来贿赂宫人?这岂非是生怕旁人查不到她头上?”
我顿了顿,又补充道:
“当然,臣妾与德妃不睦,人所共知。此言并非偏袒,只是据实以告。臣妾只是不愿见这宫中,有人敢用这等下作的阴私手段,混淆圣听,搅乱宫闱!”
大殿内落针可闻。
圣人的眼神深了几分,最终挥挥手,暂将谢韫薇禁足,却也不再提定罪之事,只命人暗中再查。
从大殿出来,冷风一吹,我才发现后背都湿透了。
谢韫薇快步跟上我,在宫道转角处叫住了我。
她发丝凌乱,脸上还带着清晰的五指印,眼神复杂得可怕。她嘴唇动了动,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
“……谢谢你。”
我嗤笑一声,掸了掸衣袖上不存在的灰:“谁稀罕你的感激。”
她盯着我,忽然别开脸,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真的……不是我做的。”
“我知道。”我淡淡道,转身便走,“你还没蠢到那个地步。”
走出几步,却听见她在身后,发出了那种压抑不住的、小兽般的抽泣声。
“容璇玑……”她带着浓重的哭腔,“没人信我……连圣人……连他也不信我……”
我脚步一顿,回过头。
谢韫薇站在风中,双目猩红,却仍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来。
我忽然有些心酸。
谢韫薇真傻。她怎么敢把心交给圣人这样的人。
她难道不知道,帝王,是这世上最没有心的人。
许宝林的事情,最终还是查清了。
是一个失宠许久的嫔妃,买通了谢韫薇宫里的宫女,刻意栽赃。圣人震怒,将那嫔妃打入了冷宫。
真相大白,谢韫薇也被解了禁足。
但经此一事,谢韫薇仿佛变了个人。
不,她不是变了,她是……被那一巴掌,打碎了魂。
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病,几乎抽走了她所有的精气神。
病好后,她变得异常安静。
永宁宫的大门,不再轻易敞开。她去给皇后请安,总是踩着点到,穿着最素净的常服,坐在最不惹眼的角落,低眉顺眼。皇后问话,她才答几句,声音也是平平的,听不出半点波澜。
请安一结束,她便第一个起身告退,脚步匆匆,仿佛这后宫是什么吃人的地方。
御花园里,再也见不到她抱着琵琶“偶遇”圣驾的身影。
圣人,那个亲手打了她的男人,或许是出于一丝愧疚,或许是不习惯她这般沉寂,曾主动去过永宁宫几次。
但据我安插在永宁宫的线人回报,德妃侍寝时,也是淡淡的,像个木头人,再没了从前的娇嗔与手段。甚至,她开始称病,推拒侍寝。
圣人起初还安慰几句,后来见她始终如此,那股新鲜劲和愧疚感,似乎也很快就淡了。帝王的耐心,本就稀薄。
宫里的人最是势利,见德妃失了圣心,又这般“不识抬举”,明里暗里的嘲讽和怠慢便多了起来。
若是从前,谢韫薇早就跳起来,不闹个天翻地覆绝不罢休。
可如今,她竟都默默忍下了。
一开始,我简直浑身舒坦。
耳边没了她的冷嘲热讽,眼前没了她那碍眼的衣衫首饰,我想穿什么就穿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再无人与我唱对台戏。
我又去了御花园。
我指着那丛开得最盛的牡丹,大声说:“真是艳俗!”
又指着那池残荷:“这才是风骨!”
我等了很久。
……没有。
再也没有人跳出来,指着我的鼻子骂我:“容璇玑,你懂个屁的意境!”
我不信邪。
我甚至故意穿着我最华丽的一套宫装,戴着那顶圣人新赏的最耀眼的红宝石头面,在她永宁宫附近的宫道上“偶遇”她。
她见到我,只是平静地停下脚步,侧身,屈膝:
“贤妃娘娘万安。”
然后,便垂着眼,等我先走。
我那些精心准备的、夹枪带棒的话,比如“哎呀德妃妹妹,你这脸怎么比你宫里的墙皮还白呀”,全都堵在了喉咙口,一句也说不出来。
我所有的挑衅,都像是重重一拳,砸在了软绵绵的棉花上,连个响动都听不见。
我赢了。
我彻彻底底地,赢了。
可是,我的长春宫,为什么忽然变得这么大,这么空。
圣人近来国事繁忙,来得也少。
就算来了,见我安安静静,不争不抢,反而觉得无趣,坐一会儿便走了。
宫里其他妃嫔,要么怕我,要么敬我,要么想利用我,见面无非是些虚伪的客套和小心翼翼的奉承。
我忽然发现,这偌大的紫禁城里,我连一个旗鼓相当、能痛痛快快吵一架的对手,都找不到了。
宫里的枫叶红了。
层层叠叠,如火如荼,映照着碧蓝如洗的天,煞是好看。
这日午后,我摒退了宫人,独自一人溜达到御花园西北角的听雨亭附近。
这里偏僻,寻常妃嫔不爱来,倒是偷闲的好去处。
远远地,却见亭中已有一抹窈窕身影。
月白的裙裾,素净的簪花,不是谢韫薇又是谁?
我下意识想转身就走,脚步骤停时,裙摆摩擦枯叶的声响惊动了她。
她抬起头,见到是我,那双惯常含嗔带怒的杏眼里,也闪过一丝意外。
她只是捏着那片枫叶,静静地看着我。
我也看着她。
没有互相讥讽,没有指桑骂槐,只有秋日阳光流淌的声音。
最终,她先移开了视线,“这处的枫树,颜色最好。”
我鬼使神差地接了一句:“……尚可。”
又是一阵沉默。
我抬步,没有走进亭子,而是沿着亭子旁那条落满红叶的小径慢慢往前走。
我们没有再看对方一眼,也没有再说一句话。
那天下午,我对着窗,将那片枫叶夹进诗集中。
忽然想到,谢韫薇有没有把她那片叶子做成书签?
忽然想到,谢韫薇已经不是原来的谢韫薇了。
忽然想到,我好像不讨厌谢韫薇了。
再次抬头时,我才意识到,这是我入宫的第四个年头了。
见我发呆,伴我入宫的嬷嬷凑上前来,亲昵地梳着我的发尾。
“姑娘可是觉着寂寞了?”
我摇了摇头。
“姑娘把药停了吧,有个一儿半女,日子总归有个盼头。”
我含泪,又摇了摇头。
“姑娘想什么呢?”
“嬷嬷,我想家了。”
一年有四季,春去秋来,人渐消瘦。
许是那日枫叶下的无声对峙耗尽了最后一点针锋相对的力气。
又许是这四方宫墙太过冷硬,逼得两只曾经斗得你死我活的鸟儿,不得不凑近了互相啄啄羽毛,汲取一点活气。
相识数十年,我和谢韫薇也慢慢能坐下来聊了,只是话不投机,依旧拌嘴。
在皇后宫中请安时,她穿月白云纹的衫子,我蹙眉挑剔。
她却眼皮都懒得抬,只是慢悠悠拨弄着茶盏盖。
有时却反唇相讥,唇枪舌剑间,似乎还是旧日光景。
满宫的妃嫔都瞧着,眼神里却不再是讥诮或畏惧。
连皇后娘娘揉太阳穴的动作都少了,有时唇角会含着笑意。
看着我们,如同看着两只明明靠得很近却还要互相哈气、虚张声势的猫儿。
内务府送来今年江南新贡的流光锦,一共只得三匹,颜色各异。
按惯例,我与她位份相同,该是我先挑。
小太监捧着锦缎候在长春宫时,我却挥挥手:“那匹雨过天青的,给永宁宫送去吧。”
贴身宫女不解:“娘娘,那颜色最是清雅难得,您不是……”
我打断她:“本宫近日看腻了青色,不行吗?”
其实我知道,谢韫薇未入宫时,最爱穿那种清凌凌的蓝与青,像雨后初晴的天。
自那场风波后,她衣柜里只剩灰白,看着碍眼。
第二天去请安,谢韫薇依旧穿着她那身半新不旧的月白宫装。
直到午后,她宫里的一个小宫女悄悄送来一个食盒,说是德妃娘娘新得的玫瑰露。
我打开食盒,里面哪有什么玫瑰露,只有几块做得极其精巧的荷花酥,酥皮层层叠叠,宛如真荷。
是我幼时最爱吃的,入宫后却再难寻到的那家老字号。
我捏起一块,“多事。”
我低声嘟囔,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弯了弯。
宣元十七年,蜀国新贡。
我看上了一支金凤步摇一支,风乃皇后专属。
圣人多半会把它赐给皇后。
可那只步摇点缀着蜀地瑰宝,流光溢彩,华美不可方物。
图样送到我手中时,我的心跳便漏了一拍。
我喜欢这东西。
隔日谢韫薇来长春宫闲坐,我给她看步摇图样。
她的眼神瞟过图纸,鼻尖里逸出一声轻哼:“俗不可耐。”
我气死了!
但还是端起茶盏,装作端方。
“总比某些人满柜子的灰白好。”
她被我噎了一下,竟没像往常那般反唇相讥,只盯着那图样又看了几眼,便起身告辞,说是御花园的海棠开了,要去瞧瞧。
我也没在意。
谁知过了两日,伺候她的宫女溜到长春宫角门,说谢韫薇要送我生辰贺礼,就是那只步摇。
我愣住了。
韫薇去求皇帝?为了那支她口中“俗不可耐”的步摇?
她那人,最是傲娇别扭,就算真想送我,也断不会亲自去开这个口。
更何况是向圣人开口讨要。
一日,两日。
直到我生辰前夜,谢韫薇依旧没有出现,永宁宫也安静得异乎寻常。
心里的那点不安,逐渐扩大。
生辰当日,我早早起身,宫人为我换上崭新的宫装,梳了华丽的发髻。
各宫贺礼流水般送来,我瞧着那支金凤步摇,金灿灿,沉甸甸,忍不住嘴角咧到后脑勺。
好你个谢韫薇,送礼都不亲自来。
“贤妃娘娘,这是圣人钦赐,贺娘娘诞辰的”
我摸了摸鼻子,原来不是谢韫薇送的。
“那永宁宫……可有东西送来?”我状似不经意地问。
宫人摇头:“回娘娘,没有。”
我“嗯”了一声,坐到宫门内的石阶上,望着宫道尽头。
“娘娘不去向圣人谢恩吗?”
我摆了摆手,“本宫在此透透气。”
晨光熹微,到日上三竿,再到午后阳光变得刺眼。
宫人劝了几次,让我回殿内等,我充耳不闻。
我想象着她会如何出现,必定是那副矜贵又施舍的模样,或许还会配上几句“瞧你那点出息”“不过是本宫瞧不上才赏你的”之类气死人不偿命的话。
我连如何回怼她都想好了十几种说辞。
可宫道那头,始终空荡荡。
心里的不安像藤蔓般疯长,缠绕得我几乎喘不过气。
算了算了,她人来就好了,我不要她的礼物了。
天,快黑了。
她还没来。
谢韫薇或许会迟到,但她既然开了口,就绝不会食言。
除非……
我猛地从石阶上站起身,因为坐得太久,眼前一阵发黑,身子晃了晃,被宫女慌忙扶住。
“娘娘!”
“去永宁宫!”我声音发紧,有些莫名的心慌。
永宁宫宫门紧闭,敲了许久,才有一个面生的小内侍战战兢兢地开了一条缝。
“德妃呢?本宫要见德妃!”
小内侍跪在地上,头磕得砰砰响:“回贤妃娘娘,奴才……奴才不知……德妃娘娘她……不在宫中……”
“不在?她去哪儿了?”
“奴才……奴才真的不知……”
我看着他闪烁的眼神,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凉了下去。
我又去了坤宁宫,皇后娘娘捻着佛珠,眉宇间带着一丝倦意和怜悯,只淡淡道:“贤妃,回去吧。”
我问遍了所有可能知道消息的人,妃嫔、宫人,甚至试图去乾元殿求见圣人。
得到的,要么是茫然的摇头,要么是讳莫如深的沉默。
所有人都在回避我的目光,所有答案都石沉大海。
谢韫薇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
夜幕彻底降临,宫灯次第亮起。
我站在长春宫空旷的庭院里,夜风吹得我遍体生寒。
心底那根绷了整日的弦,砰然断裂。
恐慌如同潮水,灭顶而来。
谢家出事了!
我转身,疯了一样朝宫外冲去。
乾元殿的宫门,在我面前重重合上。
“贤妃娘娘,请回吧。陛下说了,今夜谁都不见。”
“陛下!臣妾求见陛下!”
我不肯走。
我直挺挺地跪在宫门前的石阶上。
一夜,漫长如三秋。
膝盖从刺痛到麻木,再到失去知觉。
“娘娘,您这又是何苦。谢氏罪证确凿,陛下已下旨,褫夺封号,废为庶人,打入浣衣局为奴。”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十指……指甲已尽数拔除,容颜也毁了。陛下念在往日情分,留她一命,已是天恩浩荡。”
指甲尽拔,容颜尽毁……
我眼前一黑,几乎栽倒在地。
我一眼就看到了她。
在那群灰扑扑的人影里,她蜷缩在最角落,头发散乱地黏在脸颊和脖颈上,上面沾满了污秽。
曾经那双弹奏琵琶的纤纤玉手,如今血肉模糊,包裹着肮脏的布条,渗着暗红的血渍。
她脸上纵横交错着可怖的血痕,皮肉外翻,几乎看不出原本娇艳的容貌。
那日长春宫一别,不过三日。
我一步步走过去,污水浸湿了我的绣鞋和裙摆,我也浑然不觉。
我蹲下身,想要碰碰她,却不知该碰哪里,她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地方。
“韫薇……”我唤了一声,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
她看着我流泪,极轻极轻地说:“我……我有点疼……”
十指被拔,怎么会不疼呢?
这一刻,我所有的伪装轰然倒塌。
我猛地伸出手,不顾她身上的污秽,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没事了……没事了……”
我语无伦次地重复着,眼泪浸湿了她肩头粗糙的布料。
就在这时,我的手无意间搭在了她的小腹上。
虽然囚服宽大,但那微微隆起的,坚实的触感,让我浑身一震。
我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向她的小腹。
她顺着我的目光,惨然一笑,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三个多月了……他……他还不知道……”
“璇玑,我真傻,我又信了他一次。”
我轻轻放下她,为她捋了捋额前汗湿的乱发,低声道:“等着我。”
我再次奔向乾元殿,直挺挺地跪在了宫门前。
“陛下!臣妾容璇玑,求陛下开恩!”
“谢氏罪该万死,可她腹中皇嗣无辜!求陛下看在龙胎份上,允她将孩子生下!那是陛下的血脉啊!”
日头从东升到西落,光影在我身上移动,将我跪着的身影拉长又缩短。
腿上的剧痛早已麻木,嘴唇干裂出血。
宫人送来水和食物,我看也不看。
我知道,这是我唯一能为谢韫薇争取的机会。
夜幕再次降临,乾元殿内灯火通明。
就在我意识开始模糊,几乎要坚持不住的时候,宫门终于再次开启。
内侍监捧着一卷明黄的绢帛走到我面前。
“陛下!陛下!”
我胡乱地扯着内侍监的衣袍。
“贤妃娘娘,陛下口谕,待罪妇谢氏产下皇嗣后,再行论处。即日起,着太医看顾,一应用度,由你长春宫负责。”
我怔了片刻,随即俯下身,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石阶上。
“臣妾……谢陛下隆恩!”
谢韫薇被移回长春宫偏殿拘禁养胎,由我亲自看顾。
太医署日日遣人来请脉,汤药饮食,皆经我手。
她身子亏空得厉害,情绪也时好时坏。
有时昏睡终日,有时又会攥着我的手,絮絮说些闺中旧事,说我们为了抢一支珠花打得头破血流,说陆照。
她绝口不提圣人,不提谢家,也不提身上的伤痛。
唯有在胎动时,那双沉寂如死水的眼眸里,才会泛起一丝微弱的光。
我握着她的手,一遍遍告诉她:“撑下去,为了孩子。”
她只是虚弱地笑。
她说:“璇玑,我很疼。”
我低头,滚烫的泪珠滑过脸颊。
宣元十八年,春寒料峭时,谢韫薇早产。
产程艰难,血水一盆盆端出。
她在里面声嘶力竭,我在外间指甲掐破了掌心。
她不许我进去,只让产婆传话,说怕我看了做噩梦。
声音渐渐弱下去的时候,我不管不顾冲了进去。
她汗湿淋漓,像从水里捞出来,见到我,涣散的眼神凝起一点力,嘴唇翕动。
我俯身下去,听见她气若游丝:“容璇玑……孩子……给你……陪着你……”
“深宫太长太冷,有个小的……吵着你也好……”
她用尽最后力气,抓住我的手腕,“别……别让他……知道有我这个娘……”
一声微弱的婴啼划破了沉重的死寂。
是个小皇子,瘦弱得像只猫儿。
谢韫薇看了一眼被裹在襁褓里的孩子,嘴角极轻微地弯了一下,随后缓缓阖上了眼。
抓住我的手,松开了。
谢韫薇的尸身被一卷草席拖走,不知葬在了何处。
没有追封,没有仪式,仿佛宫中从未有过这样一位德妃。
小皇子体弱,养在长春宫暖阁,我亲自养着,日夜不离。
圣人来看过一次。
他站在摇篮边,看着那个酷似谢韫薇眉眼的孩子,眼神复杂,有片刻的恍惚,最终只是淡淡道:“辛苦贤妃。”
我以为他至少会有一丝愧疚,一丝动容。
但没有,帝王的心,是冰封千里的冻土。
不出半月,皇后驾临长春宫,言语温和,意思却明确——中宫无子,此子交由皇后抚养,于他前程更为有利。
我跪在皇后面前,脊背挺直:“娘娘,此乃德妃遗愿,亦是臣妾承诺。臣妾恳请陛下与娘娘,允臣妾亲自抚养皇子。”
皇后叹息离去。
翌日,圣旨下,命将小皇子移送坤宁宫。
我知道,不能再等了。
我卸去钗环,身着素衣,直入乾元殿。
“陛下,”我伏地叩首,“臣妾父亲年迈,近年来常感力不从心,已有归隐田园之意。臣妾恳请陛下恩准中书令容文翰,致仕还乡。”
殿内死寂。
良久,上方传来圣人辨不出情绪的声音:“容璇玑,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臣妾知道。”
我抬头,直视那九五之尊,“用臣妾父兄的前程,换臣妾抚养德妃之子。求陛下成全。”
用容家满门的权势,换一个罪妇之子。在外人看来,简直是疯了。
圣人盯着我,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我的血肉。
“为了谢韫薇,值得?”
“不为她,为臣妾自己。”
我一字一顿,“深宫太长,太冷,臣妾也想有个依靠,有个念想。”
圣人不言。
我抬起头,瞧见他鬓边的青丝已成白发。
原来,入宫六年,圣人也是会老的。
“陛下。”
我开口道,“陛下可曾记得,德妃入宫时不过十六,二十二而亡。”
他沉默了更久,久到笔尖滴落的墨水晕开,沾染了整篇奏章。
我依稀听到一声哽咽,像是圣人在哭。
“准奏。”
两个字,冰冷如铁。
那一定是我听错了,圣人怎么会哭呢?
父亲上书乞骸骨,圣人温言挽留一番,最终“勉为其难”地准了。
我抱着孩子,搬到了离乾元殿最远的景阳宫。
圣眷,自此而断。
长春宫门庭若市的景象恍如隔世,景阳宫门可罗雀。
份例用度虽未明着克扣,但送来的东西,再也比不上从前精细。
宫中下人最擅察言观色,见我失势,伺候便也懈怠了几分。
唯有从家中带出的老嬷嬷和几个忠仆,依旧不离不弃。
我浑不在意。
春日,我抱着孩儿在院里晒太阳,教他认院中的花草;
夏日,我在廊下给他摇扇驱蚊,哼着不成调的江南小曲;
秋日,我拾起最美的枫叶,满心期待他长大;
冬日,我将他裹得严严实实,看庭前落雪无声。
他咿呀学语,第一声模糊的“娘亲”,唤的是我。
我搂着他,眼泪猝不及防地落下来,滴在他柔软的发顶。
偶尔,会听到宫人议论,说圣人在御花园见了新晋的哪位美人,又或是哪位妃嫔有了身孕。
她们的声音很低,但我能听见。
我只是低头,逗弄着怀里粉雕玉琢的孩子。
他挥动着小手,抓住我的手指,咯咯地笑。
阳光透过窗棂,照在我们身上,暖洋洋的。
再后来,我听见她们说,那位受宠的美人很像从前的德妃。
我一溜烟就跑去看。
远远地,却见亭中已有一抹窈窕身影。
月白的裙裾,素净的簪花,可是她不是谢韫薇了。
宣元三十七年春,圣人病重。
却忽然下旨,要见贤妃。
我踏进内殿时,他靠在龙榻上,曾经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浑浊不堪,两颊深深凹陷下去,只剩一层苍白的皮包裹着嶙峋的骨头。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
我屈膝行礼:“臣妾参见陛下。”
他摆了摆手,示意宫人全都退下。偌大的内殿只剩下我们两人。
“朕……朕梦到从前了。”
他目光涣散地望向虚空,“梦到御花园里,你和谢氏……一个跳舞,一个弹琵琶……吵得朕头疼……”
我垂着眼,静静听着。
“韫薇她……”他喉头滚动,这个名字似乎耗尽了他不少力气,“她恨朕吧?”
我依旧沉默。
恨吗?或许吧。
但更深的,大概是失望和心死。
他得不到回答,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说下去,断断续续,语无伦次。
说起谢韫薇初入宫时的明艳张扬,说起我与他顶嘴时的倔强,说起那盆被踢翻的东海珊瑚……最后,他停住了。
“朕……对不住她……”他闭上眼。
我心中一片麻木,既无悲,亦无喜。
“陛下保重龙体。”
我最终只说了这么一句。
他不再说话,仿佛睡着了。
我静静退了出去,跨出殿门时,春日暖阳照在身上,却驱不散我心底的寒意。
圣人驾崩,新帝登基。
我成了太后,依旧住在偏远的景阳宫,守着这一方小院,看着庭前花开花落。
孩子长大了,他勤政、仁孝,待我极好,⽇日晨昏定省,从不间断。
直到那日,我隐约听⻅宫⼈窃窃私语,说陛下听了一些⽼宫人的闲话,说贤太妃与德妃生前是死对头,势同⽔⽕,后来德妃母家获罪,贤太妃不过是假意与她修好,⽬的就是为了在她生产后去⺟留子,将皇子据为己有……
话语像毒蛇,悄无声息地游⾛在六宫。
我坐在窗下,手里捻着⼀⽚早已干枯发脆的枫叶书签,情绪平静得连⾃己都诧异。
脚步声匆匆⽽来,带着急切。
我抬起头,看见年轻的皇帝穿着常服,连冕旒都未戴,几乎是跑着进来的。
他几步⾛到我面前,甚⾄来不及说话,便“扑通”一声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妃!儿⼦一个字都不信!”
他仰着头,眼神清澈⽽坚定,像极了谢韫薇。
我缓缓伸出手,轻轻抚上他的头顶,如同他幼时无数次那样。
他没有起⾝,反而将额头抵在我的膝上,像小时候撒娇寻求庇护一般。
“母妃,儿子只有您了。”
窗外,天光正好。
【全文完】
来源:小兮看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