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年少时,他也曾在金陵的月色下,执着我的手,信誓旦旦,说要与我“情深意长,白首同心”。
我与李承璟,算是结发夫妻。
年少时,他也曾在金陵的月色下,执着我的手,信誓旦旦,说要与我“情深意长,白首同心”。
后来,他登基为帝,这话便成了戏言。
承诺被涌入后宫的莺莺燕燕冲刷得一干二净,三宫六院,环肥燕瘦,他一个都没落下。
直到永宁十年,秋猎。
他为了护住他心尖尖上的纯妃,不慎堕马,摔伤了头。
消息传回宫中时,我正在坤宁宫里,和淑妃、轻罗慢悠悠地打着叶子牌。
“说来也怪,”我捻起一张牌,有些出神,“我近来总梦见一个扎着双髻的小姑娘,粉雕玉琢的,追着我叫母后。”
我蹙眉喃喃:“这梦太真了,真到我的心口都有些发烫,难不成……我当真有个女儿?”
淑妃和轻罗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连忙岔开了话题。
“哎呀娘娘,您看您,做梦都惦记着小公主。这要是让小太子听见了,该多伤心呐!”
“就是就是,儿女双全固然好,可娘娘不能太贪心呀。不说这个,快出牌,轮到您了!”
我揉了揉发胀的眉心,端起茶盏。
“唉,许是这几日秋雨连绵,睡糊涂了。”
一口温茶尚未咽下,殿门猛地被撞开。
陛下身边的首领太监纪公公,连滚带爬地闯了进来,发冠都歪了。
“皇后娘娘!不好了!”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凄厉:“陛下在猎场堕马!呕了血,眼下……昏迷不醒!”
“啪嗒。”
我手中的叶子牌滑落在桌面。
我捻着牌的手指微微一顿,眼皮都未曾抬起,只是声音冷了三分:
“陛下每逢出猎,身边都有御林军近身护卫,怎会轻易堕马?”
纪公公的嘴唇哆嗦着,眼神慌乱地四处瞟,讷讷道:
“回、回娘娘……是纯妃娘娘的马不知何故受惊发狂,陛、陛下为了救人,扑了上去,才……才被甩了下来。”
我心中了然,又问:“纯妃如何了?”
纪公公如蒙大赦,赶紧回话:“纯妃娘娘被陛下护在怀里,毫发无伤,只是受了些惊吓。”
“哦。”
我淡淡地应了声,将一张牌丢了出去。
“既然纯妃娘娘安然无恙,那便由她去伺候吧。本宫这牌局正到紧要关头,实在走不开。”
“告诉太医院,尽力医治便是。”
2.
上京的冬日总是阴雨连绵,湿冷的寒气仿佛能钻进人的骨头缝里。
这几日,我睡得尤其不安稳。
可今夜,我竟久违地,梦见了年少时的李承璟。
那时的他,还不是九五之尊,只是金陵城里一个闲散藩王的世子。
是那个住在我将军府隔壁,会日日翻墙头来寻我的竹马哥哥。
梦里的金陵,惠风和畅。
他一身白衣,翻过那堵长满了青苔的院墙,衣袂翻飞间,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他献宝似的举起手里的油纸包,眼睛亮得惊人,那副邀功的模样,仿佛是偷了蟠桃的孙猴子。
“窈窈!快看!城北那家最难买的甜糕,我给你带回来了!”
“这可是头一份!我天不亮就去排队了!”
时光荏苒。
很多年之后,我与他早已是同床异梦的帝后。
某个辗转难眠的深夜,我忽然想起这桩旧事,便讲给了恰好在我榻前批阅奏折的李承璟听。
他当时是如何反应的?
“甜糕?”
他手中批阅的朱笔未停,只是淡淡地掀起眼皮,语调里带着一丝我琢磨不透的叹息。
“皇后,你已经不是小姑娘了。”
“人总要长大,莫再贪恋这些小儿女的玩意儿。”
那一瞬间,我几乎是立刻就领悟了他的弦外之音。
我不再年轻了。
那一年,我才二十三岁。可比起宫里那些新入宫的,水葱似的、能掐出水来的十六七岁的新人,我确实,已经老了。
可是在无数个夜里,当我拔下鬓边初生的白发时,总会想起李承璟曾那么珍而重之,在我耳边许下的盟誓。
“我与窈窈,情深意长,白首同心。”
八个字,言犹在耳。
可惜,人心易变,不过短短三五年光景。
阖宫上下,乃至前朝,人尽皆知。
我是陛下青梅竹马的皇后,苏窈。
但,也是这坤宁宫里,住着的、最无宠的皇后。
3.
晚些时候,太医来报,说陛下龙体暂无大碍。
只是头部受创,瘀血未散,醒来之后……或许会有失忆之症。
“知道了。”
我听着回报,手里还在慢条斯理地喂着笼中的金丝雀,浑不在意。
“幺鸡!”我转头,继续我的牌局。
倒是纯妃,当真在养心殿衣不解带地“看顾”了足足六日。
第七日,李承璟醒了。
他醒来的时辰很巧,恰逢纯妃来我坤宁宫请安。
她今日穿了一身烟霞色的宫装,发髻上的金步摇晃得我眼晕。
她坐在我下首,慢悠悠地用帕子擦着眼角并不存在的泪痕,字字句句都在炫耀她如何在养心殿夙夜辛劳。
“真是羡慕皇后姐姐,能这般高枕无忧,在宫里享着清福。”
她叹了口气,故作忧愁,“不像妹妹,陛下的事,桩桩件件都要亲历亲为。照顾陛下,更是累得人憔悴呢。”
纯妃的眉眼,其实有几分像旧时的我。
尤其是她这副娇蛮跋扈、恃宠而骄的模样,更是像了十成十。
可惜,我早不是当年的苏窈了。
我看得有些出神,随即笑了笑,吩咐轻罗:“时辰不早了,送纯妃回宫吧。”
纯妃盈盈起身,朝我福了一礼,身姿娉婷,百媚千娇。
可刚走出几步,她却像猛然想起了什么,蓦然回首。
“皇后娘娘。”
她的眼神里,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猫捉老鼠般的戏弄。
“这几日,臣妾在养心殿陪着陛下,倒是听闻了一些陛下与娘娘的旧事。”
纯妃掩唇轻笑,那怜悯的目光像针一样扎人。
“说真的,若臣妾沦落到您这个地步,怕是宁可自请下堂,也受不了这份屈辱。”
轻罗当即呵斥:“放肆!纯妃!在皇后娘娘面前言行无状,你可知罪?”
“皇后?”
纯妃像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笑得花枝乱颤。
“娘娘,您有多久没踏足过养心殿了?您肯定不知道吧,”她凑近一步,压低了声音,那恶意几乎要化为实质——
“陛下的御案上,正压着一封……废后诏书呢。”
她脸上的讥讽如有实质。
“养心殿的太监、宫人,出入养心殿的嫔妃,乃至前朝的重臣,来来往往,人尽皆知。”
“这桩天大的『秘密』,恐怕早已传遍了前朝后宫,唯独我这个坤宁宫的主人,被蒙在鼓里,像个彻头彻尾的傻子!”
纯妃以为自己戳中了我的死穴,笑得几乎弯下了腰。
“娘娘,您可真是……可悲啊。”
“你是谁?!”
殿外,猛然响起一道清朗又Bá道的怒喝。
“你好大的胆子!怎么敢如此冒犯皇后?”
4.
李承璟失忆了。
他的记忆,精准地停留在了登基之前,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金陵小世子的时候。
可如今,早已是永宁十年。
他君临天下十年,这宫里宫外,早已物是人非。
李承璟不顾纯妃哭得梨花带雨,直接喝令宫卫将人叉了出去。
“若不是看在窈窈替你求情的份上,我非剐了你不可!”
他警告完纯妃,一转头,便笑意盈盈地望着我。
那双眼睛清澈得没有半分杂质,仿佛倒映着十年前金陵城的月光。
“窈窈。”
他的语气雀跃,眼睛里闪烁着亮晶晶的期待。
“我真的……娶到你了吗?”
我很轻地点了一下头。
下一秒,李承璟便欢喜得像个十几岁的少年,猛地拦腰将我抱了起来,原地转了一个大圈。
“!”
我猝不及防,下意识地抓紧了他的衣襟。
宫装宽大的织金裙摆在空中荡开,如同开至荼靡的血色花朵。
清朗的笑音响彻殿内,我甚至能隔着层层衣料,听见他胸腔里那颗急促如鼓的心跳。
“窈窈!我好高兴!”
他笑得像个傻子,像只大狗似的,用脑袋亲昵地蹭着我的颈窝,弄得我有些痒。
“我终于娶到你了!”
李承璟抱着我,喋喋不休地讲了许久我们年少时的趣事。
忽然,他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疑惑地停了下来,低头问我。
“我一路过来,却见你这宫殿的牌匾,写的是『坤宁』二字。”
他迟疑道:“为什么?为何不是『关雎』?”
他问我,为什么不是关雎宫?
我望着他那双认真、不解的眼睛,有一瞬间的恍惚。
少年时的李承璟,记得对我所有的许诺。
只因我的名字里带一个“窈”字,他便说,将来一定要为我筑一座“关雎宫”。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那年,少年念着古老的情诗,眉梢眼角,皆是化不开的情谊。
……不能再想了。
我避开他的视线,轻声道:“有人说,关雎宫这个名字,听着……有些轻浮。”
他顿时急了,音调都拔高了:“是谁?!是谁敢这么说!”
是谁呢?
我扯了扯唇角,笑意冰冷。
5.
这座宫殿,最开始的时候,的确叫“关雎宫”。
直到纯妃进宫那年。
她出身崔氏,是簪缨世族。朝堂之上大半都是崔氏的门生故旧,她父亲更是圣上倚重的权臣。
相比之下,我这个皇后,则凄惨许多。
我苏氏满门忠烈,皆战死沙场,连一个能承袭香火的子侄辈都没能留下。
李承璟要坐稳他这个皇帝,最不能得罪的,就是崔家。
所以,当纯妃污蔑我,说我因嫉妒而害她掉了刚刚成型的孩子时,自然没有人肯为我这个孤女皇后撑腰。
朝堂上,废后的呼声一波高过一波。
他们都说,皇后苏氏蛇蝎心肠,善妒成性,不配为一国之母。
那日,李承璟怒气冲冲地杀进我殿里时,我正伏在案上,一字一血地写着陈情书。
他一剑挑开了我的发冠,青丝散落,狼狈不堪。
他的剑锋指着我的喉咙,那双曾经满是星辰的眼睛,此刻只剩下冰冷的失望与震怒。
“皇后!你怎能善妒至此!”
“朕命你母仪天下,你的母仪在哪里?!”
在他身后,纯妃哭得梨花带雨,柔弱得仿佛随时会昏厥。
“陛下息怒……臣妾也不知是如何得罪了皇后娘娘……”
她跪在地上,哭得抽噎,“许是……许是半月前臣妾请安时,无心说了一句,
这『关雎宫』的名字……略显轻浮,不符皇后母仪天下的庄重……娘娘她,便记恨在心了……”
李承璟冷笑:“爱妃说得对!这名字,确实轻浮!”
他当即命工匠,换下关雎宫的牌匾。
那块鎏金的、我十五岁生辰时他亲笔所提的“关雎宫”牌匾,被内侍用斧头生生劈开。
沉重的木块砸在冰冷的金砖上,四分五裂,发出的闷响,如同砸碎了我的心。
从前,宫中人尽皆知,关雎宫,是陛下对皇后独一份的偏爱。
可从那一刻起,没有了。
这是纯妃给我的下马威。
这宫里的传闻,从今往后,只剩下了皇帝和纯妃情深似海,相爱相亲。
……
“窈窈?你在想什么?”
忘却一切的李承璟,还在等着我的回答。
迎上他那双急切的、干净的眼睛,我硬生生把涌到喉头的血腥气咽了下去。
我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她说的没错,是挺轻浮的。”
可是为什么,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李承璟瞬间慌了神。
他紧紧攥着我的手腕,声音都在颤抖。
“别哭,窈窈,你别哭啊……”
他笨拙地、无措地想要替我擦眼泪。
我从他的掌中,用力抽回了手。
“臣妾今日倦了,陛下请回吧。”
李承璟站在原地,没有动。
良久。
“哗啦”一声轻响,他抽出了腰侧的佩剑。
清亮的剑身,映出一双因愤怒而通红的眼。
“窈窈,这些年,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是Tā娘的谁干的?我杀了他!”
见我不语,他提着剑,怒气冲冲地冲出了宫门。
“在这宫里,我绝对不会让你受一丝一毫的委屈!”
“窈窈,你不告诉我,我自己去找!”
我看着他消失在门外的背影,很轻地笑了一下。
“好呀,陛下。”
所有的委屈,都在这座宫殿里。
你去看吧。
你去找吧。
去吧,李承璟。你去好好看看,这十年,你是如何一步步,亲手将你的“窈窈”,变成了如今这个连哭都不会的皇后。
6.
太子李祈,每逢初一十五,都会雷打不动地来坤宁宫陪我用晚膳。
今日却反常。
直到酉时三刻,夜色都深了,仍不见他的踪迹。
我正要吩咐轻罗去东宫看看,一个小太监却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
“皇后娘娘!不、不好了!”
“太子殿下和二皇子在下学后,不知怎的动起了手……太子殿下他……他失足落水了!”
我赶到东宫时,偌大的宫殿冷清得像座冰窖。
李祈已经高烧昏迷,失去了意识。
他今年才十岁。
一张巴掌大的小脸陷在明黄色的锦被里,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殿内烛火冷清,只有两个小宫女端着铜盆,在给太子擦汗。
“太医呢?”我环视一圈,眉头紧蹙。
宫女哆哆嗦嗦地跪下,声音都染上了哭腔:
“二皇子……二皇子也受了伤,纯妃娘娘把、把整个太医院的太医都叫去怡春宫了……”
我咬紧了牙关,口腔里瞬间泛起一股血腥味。
纯妃,真是欺人太甚!
太医院那群见风使舵的东西,全都围在怡春宫,为一个不过是破了点皮的二皇子忙前忙后!
我正准备杀去怡春宫,榻上的李祈却呜咽着,凭本能抓住了我的袖子。
“儿臣……给母后惹麻烦了。”
他惶恐地颤着眼睫,高烧让他神志不清,泪水却一颗接一颗地砸落。
“……可是李彦他该死!此事与母后无关……父皇要责罚……尽管罚我一人……”
我心痛如绞。
他是李承璟的长子,是我苏窈的儿子,是一出生就被册封的太子。
本该是这世上最高贵、万千荣宠集于一身的孩子。
如今,却因为我这个生母无宠,竟然被一个庶出的二皇子欺压至此!
“一切,都是母后的错。”
我握紧他滚烫的小手,一字一句,轻声许诺:
“母后会完完整整的,把祈儿你该有的一切,都拿回来。”
我错了。
我以为退让可以换来安宁,却忘了,在这吃人的后宫,退让只会被啃噬得尸骨无存。
我可以不在乎李承璟的宠爱,但我不能不在乎我儿子的命!
“轻罗。”
我解下腰间象征皇后身份的龙凤玉佩,拍在她手里。
“拿着这个,立刻去怡春宫,让所有太医,一刻钟之内,滚到东宫来!”
“还有,二皇子目无兄长,不孝不悌,即刻将他押来东宫,跪着给太子谢罪!”
“带上东宫所有禁卫,若有抗旨者——格、杀、勿、论!”
7.
纯妃带着二皇子,哭哭啼啼地来了。
二皇子的眼角确实被打破了,肿起好大一块青紫。
“皇后娘娘!”她一进门就哭倒在地,梨花带雨,“是太子先动的手!臣妾的彦儿都破相了!”
“此事,上书房外的宫女太监皆可为人证!”
榻上的李祈似乎听到了动静,手上一重,紧紧攥住了我的袖口。
我安抚似地拍了拍他,起身去了外殿,居高临下地看着纯妃。
“二皇子出言不逊,冲撞太子在先。太子身为兄长,管教弟弟,天经地义。”
“倒是二皇子,将太子逼至落湖,高烧不退。太子金尊玉贵,若有半分差池,你敢说他二皇子没有谋逆之心?!”
纯妃被我这顶大帽子扣下来,瞬间瞪大了眼。
从前,她圣眷正浓,我处处避让,她何曾见过我这样争锋相对的模样。
“来人——”
我冷冷开口:“二皇子冲撞东宫,德行有亏。即刻起,禁足半年,好好将《四书》抄上一百遍。”
纯妃瞬间慌了神。
两个月后就是祭天大典,她日日吹枕头风,就是指望着李承璟到时候能带着二皇子同去,好压过太子一头。
这禁足半年,她的算盘全落空了!
她刚要开口,眼中却蓦然一亮,朝着我身后就拜了下去,声音凄婉。
“陛下!”
李承璟一身便服,风尘仆仆地跨进了门槛。
想来是刚收到消息,就从宫外匆匆赶来了。
“陛下!彦儿被太子打破了相,险些瞎了眼睛!”
纯妃美人垂泪,我见犹怜。
“皇后娘娘却因和臣妾的私怨,竟还要苛责彦儿——您可要为臣妾和彦儿作主啊!”
说着,她娇柔无骨地,便朝着李承璟的怀中倒去。
她扑了个空。
李承璟像是见了鬼,猛地向后弹开三步远,仿佛她是什么脏东西。
身后的纪公公下意识想上前去扶,纯妃却不愿,硬生生在半空中换了个方向。
“啊!”
她倒地的姿势太过诡异,以至于一个不慎,狠狠崴了脚。
李承璟惊魂未定。
他急得脸都红了,指着地上的纯妃,拼命向我解释,满脸幽怨地告状:
“窈窈,你可别误会!我是清白的!我跟她一点都不熟!是她自己莫名其妙扑过来的!”
尽管纯妃连他的衣角都没碰到,他还是厌恶地拍了拍衣袖,随即目光扫过满殿怔然的宫人,恢复了Bá道。
“都发什么愣?皇后方才吩咐了什么,就是什么!”
“忤逆皇后者,杀、无、赦!”
二皇子哭闹着被禁卫拖走,纯妃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美眸,在地上狼狈地爬行。
“陛下!陛下!彦儿是冤枉的啊——陛下——”
“吵死了。”李承璟不耐烦地皱眉,“拖下去,堵上嘴。”
处理完“闲杂人等”,他轻快地在我身边坐下,在怀中摸索了半天,然后变戏法似的,掏出了一个油纸包。
“窈窈,你看!我给你买的甜糕!”
他眼睛亮亮地盯着我,没有半分刚才的戾气。
“我今天出宫,排了好久的队才买到的。”
“你快尝尝看!风味虽比不上金陵,但已经是我在上京城里,能找到的顶顶好吃的了!”
我扫了眼他身上那件沾了些许市井尘埃的便服。
“所以你今天一整天,都在宫外……买甜糕?”
李承璟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地笑笑。
我知道为什么。
少年时,李承璟每每惹我生气,哄不好的时候,他就会跑遍大街小巷,给我搜罗各种各样的好吃的。
很多年来,都是如此。
我看着那包因为被他捂在怀里,尚且温热的甜糕,再看看他那张急于邀功的、不染尘埃的脸,一阵灭顶的疲惫席卷而来。
这个停留在少年时期的李承璟,正试图用他最纯真的方式,来弥补那个成年皇帝李承璟犯下的过错。
“李承璟——”
我深吸一口气,正要开口。
内殿里,忽然走出一个小小的、虚弱的人影。
“儿臣……见过父皇、母后。”
8.
李承璟那副玩世不恭的姿态瞬间一顿。
他好奇地打量着李祈的眉眼,问道:
“你就是我和窈窈的孩子?都这么大了?”
“和阿爹客气什么,地上凉,快起来,让阿爹好好看看——”
太子跪在地上,没有动。
他深深地拜了下去,额头抵地。
“今日之事,是儿臣先动的手。”
我怔住了。
又听太子哑声道:“父皇若要责罚,儿臣绝无怨言。只是……儿臣有一事要陈。”
李承璟摸不着头脑:“什么?”
“是二皇子李彦,先在儿臣面前,出言毁谤安乐公主,儿臣……一时激愤,才动的手。”
我心中猛地一震,忽地头疼欲裂。
李承璟皱眉:“安乐公主是何人?”
太子再拜,声音更哑:“是儿臣一母同胞的亲妹妹,若活到今日,年方五岁。”
李承璟骤然起身,面上全是抑制不住的喜色。
“窈窈!你怎么没告诉我,你还给我生了一个女儿——太好了!快,快带我去见见小公主!”
我没有动。
我只是怔愣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太子,喃喃自语。
“……女儿?”
那些被我刻意遗忘的梦境,又一次浮现。
满殿宫人,噤若寒蝉,无一人敢动。
夜风拂过殿中的纱幔,烛火忽地熄灭了几盏,光线暗了下来。
我转过头,却见跟了我十年的轻罗,早已泪流满面。
“怎么了?”
李承璟目露茫然,他小心翼翼地拉了拉我的袖子:“难道……难道小公主,和我不亲近么?”
“并非如此,父皇。”
李承璟刚松了一口气,便听太子用一种近乎麻木的、稚嫩的声音说道:
“只是因为,安乐……已不在人世了。”
我麻木地垂下眼,脑海里有什么被尘封的东西,轰然炸开了。
那些被我强行压在心底,用厚厚的尘埃掩埋的记忆最深处,那个穿着红袄裙、扎着双髻的小姑娘,
正仰着脑袋,朝我伸出藕节似的胳膊,眼睛笑得像月牙。
她用最甜软的嗓音喊我:
“母后,安乐要抱抱——”
……我想起来了。
我确实,曾经有过一个女儿的。
9.
安乐和二皇子是同一年出世的。
我怀上她的时候,纯妃正宠冠六宫,我与李承璟的关系降到了冰点。
阖宫上下,都在传言李承璟要废了我这个碍眼的皇后。
安乐从出生起,李承璟就未曾来看过她一眼。
我托轻罗去传了好几次话。
每一次,养心殿的回复都是相同的:“纯妃娘娘将要临盆,朕抽不开身。”
后来,安乐的百岁宴,李承璟本来答应了要来。
却因二皇子突发惊厥,他又半道被纯妃宫里的人截走了。
直到深夜,他终于走出了怡春宫,急急往坤宁宫赶。
那夜,夜雨倾盆。宫门紧闭。
“皇后。”
他在那片足以冻死人的倾盆大雨里,站得像一座望妻石,声音嘶哑。
“窈窈,你开门……让朕看一眼安乐,就一眼,好不好?”
我抱着怀中因体弱而夜啼不止的小安乐,只是转身,背对殿门。
我隔着门板,声音冷得像冰:
“安乐体弱,受不得寒气。陛下还是请回吧,怡春宫更需要您。”
那夜,坤宁宫的灯火未熄。
李承璟在殿外,站了一夜。
直到天明时分,才被催着去上了早朝。
轻罗打开殿门时,轻轻“咦”了声。
她从湿漉漉的窗台下,拿起什么,递给我看。
那是一块长命锁。
白玉制成,触手生温,只是雕工略显笨拙,想是出自新手。
旁边,还放着一个被雨水打湿的油纸包。
里面的甜糕,早就凉透了。
我拈起一块,放入口中。
那曾经甜到我心坎里的味道,如今,只剩下满嘴的苦涩和冰冷。
一如他那句“白首同心”。
早就过期了,腐烂了。
10
前朝后宫,本为一体。
纯妃家族势大,崔相权倾朝野,李承璟很多时候,不得不退让。
可是,我不愿看到我的孩子也成为他政治的牺牲品。
二皇子今年七岁,我的安乐却永远停留在了五岁那年。
安乐生性纯善,玲珑可爱,阖宫上下都很喜爱她。
倒是纯妃所出的二皇子,生得矮小阴郁。
二皇子很喜欢粘着安乐,一口一个“姐姐”的叫着,安乐心软,也就真的把他当弟弟看。
随着年岁渐长,安乐和二皇子入上书房开蒙念书。
安乐聪慧,过目不忘,教导她的夫子都对她赞不绝口。
二皇子却愚钝笨拙,听不懂也学不会,太傅捻着山羊须连连摇头。
纯妃出身名门,岂能容许自己的儿子如此。
这对她来说,简直是其奇耻大辱。
她对二皇子愈加严厉,下了学之后,又将他关在宫中温书。
“那个小妮子都会背的东西,你为什么背不下来?”
“我怎么会生出你这样的儿子?伸手!”
后来有一次,安乐在宫里偷偷摸摸找玉容膏。
我一问才知,原来二皇子来找安乐玩的时候,满臂都是浮肿的戒尺痕。
我是听说过这件事的。二皇子被关在怡春宫里背书,背不下来的地方,纯妃就用戒尺抽他的手臂。怡春宫里,总是传来幼童的哭声。
安乐和这个幼弟感情深,心疼地直掉眼泪。
可她不知道。二皇子是天生的恶种,喂不熟的白眼狼。
纯妃对他的严苛,他全部归结到了安乐身上。
——就是因为她,母妃才这样对我。
永宁八年,七月七,安乐刚过完五岁生辰。
我再也不会忘记,淑妃抱着没有气息的安乐,声嘶力竭的样子。
安乐也是她一点点看着长大的孩子。
“来人啊!来人!公主溺水了!”
二皇子那天和安乐在御花园玩耍。
他不知从哪里偷来了蒙汗药,下到茶水里,药晕了看顾的宫人。
他把安乐推进了井里,若无其事地回了怡春宫。
等到淑妃路过御花园时,看到倒了一地的宫人,才发现不对。
太医们围着安乐,很多的血和水从她口鼻中流出来,她始终没有睁开眼睛。
我的安乐溺亡了。
小小的,白软的一团,那么安静地躺在我怀里,仿佛只是睡去。
却手脚冰凉,没了气息。
“安乐?”
我轻轻唤了一声。
无人回应。
11
那夜是七夕。
我赶到行宫时,李承璟正一手牵着纯妃,一手抱着二皇子看花灯。
三人其乐融融,有说有笑。
宫里的消息,想必还没有传到此处来。
“陛下。”
我抱着冰冷的安乐,站在他们身后,轻轻唤了一声。
李承璟蓦然回首——
就是此时。
我猛然上前,袖中长剑直刺二皇子咽喉。
“噗呲。”
极沉闷的一声响,血花从二皇子脖颈前爆开,他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一剑封喉。
鲜血顺着长剑,流了我一手。
二皇子像只被折断脖子的鸡,脑袋无力地耷拉下去。
纯妃惊恐地尖叫起来。
“有刺客——”
“护驾、快护驾!”
“弓箭手准备——”
李承璟猛然大喊,“等等!”
他像是也察觉到了反常,语气中竟有颤抖。
“皇后,你怎么了?”
我说:“安乐死了。”
我漠然抬眼,看向尖叫的纯妃。
“你的儿子杀了我的女儿,所以,我来索你儿子的命。”
满目血色。
御林军终于把我团团围住,沉重的剑柄敲上我的后脑。
我眼中最后所见,是李承璟惊痛的目光。
醒来的时候,我盯着枕边小小的白玉长命锁发了一会呆。
“这是什么?”
我又看向案上放着的,织了一半的虎头帽,又拧了一下眉。
“这是我给祈儿织的么?看起来小了呀。”
淑妃蓦然睁大了眼睛。
二皇子被我一剑封喉,本该必死无疑,却不知崔家动了什么手脚,他现在还活得好好的,聪明伶俐,如同换了个人。
崔家向李承璟施压,此事最后不了了之。
至于那些小帽小鞋,被轻罗和淑妃收了起来,她们心照不宣,再也没在我面前提起。
安乐的名字成了宫中的禁忌。
仿佛只是我闲暇时,做了一场记不清的梦。
12
太子的最后一个字落下,殿内死寂无声。
我怔怔看向太子,他伏跪在地,手臂上都是泪痕。
“母后。不要忘了安乐。”
“她一个人,很孤单……会害怕,会哭。”
我哑声问:“安乐葬在何处?”
轻罗敛目,“凤凰台。”
又是一个禁忌的名字。
粉饰的太平被撕破,露出鲜血淋漓的内里。
李承璟终于没办法若无其事地买甜糕。
他急促地喘息着,几乎生生拧断太师椅的扶手。
我们的女儿死了。悄无声息。
李承璟张了张嘴,“从纯妃进宫起,就是这样了吗?”
他问着我,又像是在喃喃自语。
“怎么办……窈窈……我要怎么做……”
我按着额角,闭目不答。
“李承璟。”
“他们都说,养心殿的书案上,有一封废后诏书。你醒来这么久的时间里,都不曾看见过吗?”
他沉默下来。
答案呼之欲出。
我忽而起身,向殿外走去。
李承璟紧张地跟了上来,“窈窈,你要去哪里呀?”
“你连自己亲笔写的废后诏书都不相信。那我就带你故地重游。”
“告诉你,这十年里发生了什么。”
我提起一盏宫灯,安静回首。
“不要再逃避了,陛下。”
13
一路行去,在经过一处芍药花圃时,李承璟停下了脚步。
“窈窈。”他的目光顿了一下,“你何时喜欢上了芍药?”
“我记得,你不是一碰到芍药花,手臂上就要起疹子吗……”
不待我回话,他忽然按着额头,喃喃自语。
“我总觉得,这里,该有一片桃花。”
我笑起来。
于是我告诉他:“这里确实曾有一片桃花林。永宁元年,从金陵移植而来。”
“你我大婚那夜,曾在这林中醉卧。”
李承璟的肩膀忽然颤抖了一下。
我语调不变:“后来没有了。满宫的桃花都没有了。纯妃不喜欢桃花,她喜欢芍药。”
满宫芍药,在夜风中摇曳。
还有很多很多。
我带着他一路走,一路看。
冷冷清清的东宫。
逾制修建的怡春宫,却灯火不熄。
还有,他登基第一年为我筑的高台。
那也曾是少年李承璟对我的承诺之一。
他说宫中四面红墙,看不见宽阔的天空。
所以他要为我修筑一座高台,让我 日日能看见天光。
“就叫它『凤凰台』好不好?”
少年帝王撑着下巴,一笔一划地勾勒着我们的未来。
“凤凰于飞,夫妻恩爱。譬如我和窈窈。”
“说好了,咱们情深意长,白首同心!”
那年我十五岁。
陪他跋涉三月,来到金陵千里之外,人生地不熟的上京。
陪他一步步登上高台,坐上那个冰冷彻骨的金椅。
山呼万岁的声浪快要将我淹没。少年的脸在我眼中渐渐模糊。
他即位的第一年,我的父兄为了江山稳固,驻守北疆。
李承璟遵循着对我的承诺,自己缩衣减食,用重修金銮殿的钱修建了关雎宫,后宫只我一人。
他很忙,却怕我深宫寂寞,总是抽出时间与我同游凤凰台。
年末,我诞下皇长子。李承璟欣喜若狂,一出生便封为太子,为他起名“祈”,以为这是上天送给他的珍宝。
这是我记忆里最浓墨重彩的一年。
或许也是李承璟最爱我的那一年。
第二年,匈奴进犯,李承璟和苏氏、赵氏主战,以崔氏为首的其他世家主和,两拨人吵得不可开交。
李承璟更忙了,宵衣旰食,鬓边隐约有了白发。
第三年,朝廷和匈奴开战,朝廷的兵马和粮草却被延误,迟迟不到。
战事平定,苏氏满门战死,赵氏元气大伤。
武将一盘散沙,群龙无首。
满朝竟再无可用之人。
李承璟孤立无援,只得依附世家。
第四年春,崔氏的嫡长女被送进了宫,封为纯妃。
此后,陆陆续续,又有很多世家女被送入宫中。
淑妃出身赵氏,武将世家,是我曾经闺中的密友。
得知她也进宫的消息后,我吃了一惊。
她最不喜束缚,只爱喝酒跑马逛南风馆。
宫中规矩大又多,对她来说,与酷刑无异。
她本不必进宫的。
我匆匆赶去见她,她却早知我要问什么,攥紧了我的手。
“阿窈。我来陪你。”从来大大咧咧的女子,却红了眼。
“我听说,你在宫里的日子并不好过。”
纯妃娇纵跋扈,依仗着她如日中天的家族,处处和我针锋相对,在宫中立威。
李承璟爱惨了纯妃,日日留宿怡春宫,大小事务一律拉偏架。
就差没把我这个皇后废了,把凤位捧到纯妃面前。
阖宫皆知,皇后无宠,纯妃圣眷正浓。
崔家对他的识时务很满意,李承璟终于坐稳了这摇摇欲坠的帝位。
只有我午后小憩,很偶然的几个瞬间,会想起十五岁那年,我随着李承璟离开金陵,前往上京那夜。
星月稀疏,夜风沁凉。
白马拉车,奔向不可知的前路。
我和李承璟挨挨挤挤地靠着,如同互相依偎取暖的小兽。
我天真地问他:“到了上京,如果你真的当了皇帝,会不会纳很多妃子,把我忘了?”
少年怔了怔,随即握紧了我的手。
“不会。我保证。”他怕我不信,举起四指立誓。
“窈窈,若真有那一日,你就杀了我,教我不 得 好 死。”
夜风吹过破败的凤凰台。
凤凰已经离开很久了。这里如今蔓草丛生,处处都是腐草和流萤。
李承璟站在夜风里仰头,注视着荒废的高台。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
十年。我和李承璟之间,隔了太多东西。
隔着年少盟誓,隔着簪缨世家和皇权,隔着荒废的凤凰台。
凤凰台下还葬着我的安乐。她死去那年只有四岁。
我小姑娘再也长不大了。
事已至此,无可回头。
“李承璟。”
他回头,分明旧时衣衫,却再不是少年。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很哑。
响在夜风里,像只飘忽不定的幽灵。
“你愿不愿意,为我去死?”
14
宫中传闻,帝后夜游凤凰台,不欢而散。
当夜,陛下留宿怡春宫,纯妃复宠。
次日,我素衣散发,去到养心殿的时候,李承璟还在和纯妃调情。
“陛下~”
纯妃痴痴枕在他胳膊上,正往他嘴里喂葡萄。
“陛下。”我平平唤了一声,“您都想起来了?”
李承璟抬眼看来。
他唇边染了葡萄汁水,像个昏君。
“是啊。朕都想起来了。”
他笑了笑,叹息似。
“皇后,你已经不年轻了。”
下一句话,忽然变得很轻。
“皇后,你有没有什么话想要和朕说的?”
我平静道:“有。”
轻罗上前,将东西呈在案前。
那是皇后的金印金宝。
最下面,还压着一纸和离书。
纯妃惊呼。她抱紧了李承璟的胳膊,眼神变得幸灾乐祸。
李承璟沉默地看着我。
他没能出声。
俯身拜下的瞬间,十年间无数人和事如同走马灯,在我眼前翩跹而过。
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
隔着久远的时光,我张了张嘴。
如同年少的自己,跨过久远的时空开口。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余光里,我看见了那封废后诏书。
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它被放在长案的正中,整个养心殿最显眼的地方。
李承璟忽然起身,纯妃吓了一跳,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好……好得很!”
“苏窈,还是你骨头硬!”
他被气笑了,捏起我的下巴,眼神却很哀伤。
“那么想被废,朕就成全你!”
“来人,传朕旨意——”
“皇后苏氏,天命不祐,华而不实,不可以承宗庙、母仪天下。今废为庶人,幽禁冷宫,非死不得出。”
15
“今夜这牌,怎么打得这么凶。”
冷宫里,我、轻罗,和溜进来的淑妃,又凑了一局叶子牌。
“明日祭天大典,听说陛下还是准备带太子去。”
淑妃念念叨叨,和我们分享着外面的情报。
她颇有些幸灾乐祸:“纯妃这两个月的枕头风算是白吹了,她气得不轻!”
这是我进冷宫的第七天。
宫里宫外,表面的平静之下,暗流涌动。
山雨欲来风满楼。
这夜,李承璟遣人送来了一块玉玦。
冷宫外值守的宫女太监见此,都说废后再无东山再起之日。
他们说,玦,诀也,陛下要与我死生不复相见。
玉玦触手生温,我对着烛火,看了很久。
淑妃收拾完桌上的牌局,凑了个头过来。
“搞得人心惶惶的,这狗皇帝是什么意思?”
我很轻地笑了一下:“他的意思是,让我不要犹豫,当机立断。”
玦,决断也。
谋定当决,缘尽当断。
淑妃一愣,嘴里嘟囔了句什么,却还是点了点头。
“这有点像我认识的李承璟了。”
夜色里,百十个身披银甲的暗卫忽而现形。
为首那个看着我手上的玉玦,半跪下来。
“皇城暗卫,奉陛下之命,保护娘娘。”
“不必。”我平静道:“都去护卫东宫。”
月色清明,这或许是宫中最后一个平静的夜晚。
很远很远的地方,养心殿还亮着一点微末的灯火。
我忽然,很想见李承璟。
16
一宿未睡。
夜四鼓,宫门处忽有异动。
这个点,文武百官本该恭候在承天门外,等着皇帝出宫的车銮。
“娘娘,崔氏车马进宫,逼立太子!”
我蓦然起身,走到殿门前。
天色暗沉,却有一女子黑色劲装,策白马而来。
轻罗讶异地瞪大了眼,“那是……淑妃娘娘?”
我笑着摇头,“她不喜欢『淑妃』这个名字,还是叫她赵潇吧。”
说着,赵潇滚鞍下马,朝我行了一个武将礼。
“赵氏全族,愿追随太后娘娘。”
她微微抬手,掌中,是半块虎符。
剩下半块,我刚遣人从苏氏祠堂中取出。
虎符硌着掌心,冰凉坚硬。
就在这时,盯着养心殿的宫人也来报信了。
“纯妃逼立不成,毒杀陛下——”
火光由远及近亮起。
赵潇的父亲横刀立在偏门,身后是无数年轻的面孔。
我们的父兄,并肩作战过很多次。
这一次,也不例外。
当年苏氏满门战死,赵氏看似隐退,实则养精蓄锐,以待来日。
他们等这一天很久了。
夜风里,我听见自己坚定的声音。
“反贼崔氏,祸乱朝纲,倒行逆施,鸩杀天子,罪无可赦!”
“众人随我杀进宫中,诛杀此等无君无父之逆贼!”
另一边,纯妃的父亲也得知了皇帝被毒杀的消息。
他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怎么会、怎么会——”
以崔家的权势,只要不是当庭弑君,他们可以压得住任何的事。
这次也一样。
他们对李承璟的性子再了解不过。
车马迫近宫门,一方面因皇后已废,太子便成了水中飘萍,李承璟权衡利弊,立二皇子为储,势在必行。
另一方面,是要彰显他崔家的滔天权势。
可是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李承璟死了,死在崔家的女儿手上。
一步走错,满盘皆输。
他喃喃自语:“不可能……”
纯妃不可能杀了李承璟。
他大概在想,李承璟这个傀儡皇帝做的好好的,为什么忽然死了。
他不知道的是,半个月前的一个夜晚,风吹过荒废的凤凰台,吹起年轻帝王的衣袖。
面对我的诘问,李承璟笑得快意极了。
旧日清风朗月一样的少年气,在他的眉梢眼角复活了。
譬如惊鸿照影。
“窈窈。”他笑:“为你而死,再好不过了。”
李承璟是自己服的毒。
17
天色微明之时,宫中血流成河。
崔氏叛党,尽数伏诛,待秋决后,午门斩首示众。
“不是我!我没有!”
纯妃早就没有了从前的风仪,披头散发,浑身是血。
她无助地嘶喊着:“我没有害陛下!”
我笑:“养心殿的宫人都看见了,陛下是喝了你喂的葡萄酒后呕血不止,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纯妃恨道:“陛下晚膳之时,接触食水众多,你凭什么就认定是我做的?”
剩下和崔氏划清界限的文武百官,惊疑不定地看过来。
“是吗。”我拍了拍手,“把人证带上来。”
纯妃怨恨的眼神,变成了惊愕。
只因被押上来的人,是二皇子。
他踉跄着站定,面无表情地指认纯妃。
“昨日卯时,祖父托人给母妃带了一包毒药,说若父皇不立我为太子,便毒杀父皇,令母妃垂帘听政。”
众人惊愕。
“一派胡言!”纯妃气得浑身颤抖,“你、你这个小贱种!你根本就不是我儿子——”
“人证物证俱在,这妖妇还敢狡辩——来人!”
我冷声吩咐:“拔了她的舌头。”
纯妃的惨叫声戛然而止。
我回身看向二皇子,“你做的很好。”
“祸不及子女,轻罗,带他去坤宁宫领赏吧。”
二皇子千恩万谢地走了。
我心中冷笑。
为何当初被我一剑封喉的二皇子还能活着?
对此,淑妃也有疑惑。
她暗中调查,结果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二皇子换了人。
纯妃生产时大出血,再不能有孕。
二皇子死后,她担心自己在宫中的地位不稳,于是偷梁换柱,在崔氏的子侄辈中挑选了一个年纪、面目、身量都和二皇子相仿的孩子。
可惜那是个平庸的孩子。
对外,纯妃用了很大的力气,才给他造出聪明伶俐的名声。
对内,他不是纯妃亲生骨血,纯妃稍有不顺,便对他非打即骂,毫不顾忌。
他对纯妃恨之入骨。
所以今日事发后,他甚至主动找上了轻罗,愿意为此作证,只求崔氏满门问罪时,能够留他一命。
他并不聪明,却是个颇有心机的孩子。
此子断不可留。
坤宁宫内,没有所谓的奖赏,只有一个赵潇坐镇。
她年少时曾在苏家与我一同学武。
苏家见血封喉的快剑,她学的很好。
18
诸事平定,我去见了李承璟最后一面。
“窈窈,你来了。”
他面色惨白,却有乌色的血源源不断地溢出唇角。
我怔怔看他许久,忽而伸手,扯断了他鬓边的丝丝缕缕的白发。
我今年二十五岁,他比我大两岁,今年也才二十七。
“嘶——”
李承璟委屈地嘟囔了声,“好疼啊,窈窈。”
我掐进了掌心,尽量保持语调平稳。
“这么怕疼,为什么不选死得快一点的毒药?”
他笑了,如同年少时指责我不解风情那样,嗔怪地点了点我的鼻头。
“因为我怕死的太快,来不及见你最后一面——诶诶,怎么哭了!?”
李承璟手忙脚乱地想给我擦眼泪,却牵动脏腑,捂着胸口呛咳起来。
“你别哭,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不好?”
我忍着眼泪,“什么?”
他眨眨眼睛,声音变得很低。
“窈窈,如果我说,我从来没有变心,也从来没有忘记安乐,你信吗?”
他紧紧盯着我,神情有几分紧张。
见我点头,李承璟笑了。
如同放下最后一桩心事,整个人瘫软下去。
“如今朝堂清平,留给你和太子,这很好,我很放心——只是崔氏的关系盘根错节,万不可掉以轻心。”
他絮絮叨叨地嘱咐了好久,声音忽然软了下来。
“窈窈,我真的知道错了。”李承璟像个半大少年,小心翼翼地扯着我的衣袖,“下辈子,我不要生在帝王家了……我还能来见你吗?”
眼泪簌然滑落,我颤抖着握住他苍白消瘦的手。
“可以。”我哽咽道:“但你要给我买很多甜糕。”
李承璟忽而笑了。
那个笑温柔极了,柔软明净,毫无一丝阴霾。
仿佛只是在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午后,他揣着油纸包,兴冲冲地翻过将军府的墙头。
衣袂翻飞,还是少年。
李承璟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这些年,我做的混账事太多了。我先下去和岳父和兄长谢罪,然后再布置我们来世的家……”
他很轻地弯了眉眼。
“莫哭了,窈窈。来世再见。”
那只冰凉的手垂落下去,我再也抑制不住,哭出了声音。
明知他听不见,我还是固执地俯下身,凑到了他的耳边。
“你要等我,李承璟。”
抬眼之时,我愣住了。
李承璟的床榻深处,有几行斑斑驳驳的小字。
经年久岁,隐蔽刻骨。
不要负了窈窈
不要忘记安乐
为祈儿铺好路
19
给赵潇送行那日,上京城的桃花初发。
“阿窈。”她骑着白马,吊儿郎当笑着,一如年少。
“这深宫真是待烦了,我去替你守北疆了,拜拜!”
轻罗刚倒完践行酒,回头一看赵潇骑着马跑了,急地连连跺脚。
“跑那么快做什么——娘娘,你看她!”
我只是笑:“江湖儿女,不拘小节。”
赵潇边跑着马,忽然回过头朝我们大喊。
“阿窈!轻罗!”
她朝我们大力挥了挥手,腕上旧旧的红色发带在风中摇曳。
那是安乐的旧物。
她说,要带安乐去看看宫墙之外,自由的风光。
“帮我给祈儿捎句话——好好干活,姨姨和妹妹,都挂念着他。”
“我们走了!”
……
帝薨,太子即位,改元长宁。
太后苏氏,垂帘听政。
自此,八方宁靖,海内承平。
来源:小兮看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