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辛苦了,”他说,脸上挂着那种标准的老板式微笑,既不热情也不疏远,像橱窗里的人体模特,“项目成了,这是给你的奖励。”
那三百块钱,装在一个烫金的红包里。
红包很新,甚至有点硌手。
老板老周把它放在我桌上的时候,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像一声微不足道的叹息,也像一个轻飘飘的耳光。
“辛苦了,”他说,脸上挂着那种标准的老板式微笑,既不热情也不疏远,像橱窗里的人体模特,“项目成了,这是给你的奖励。”
我没动。
我看着那个红包,红得刺眼。
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中央空调在头顶均匀地吹着冷风,风声像永不停歇的潮汐。
我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闷地跳动,一下,又一下,砸得我肋骨生疼。
两亿的中标额。
准确地说,是两亿一千三百万。
“时光之眼”,我给那个项目取的名字。
一个城市的文化新地标,从概念草图到最终的3D效果图,从结构力学分析到每一块幕墙玻璃的选材,三百多个日日夜夜,是我一个人熬出来的。
是我。
一个人。
我记得无数个凌晨四点的北京,窗外是深渊一样的墨蓝色,只有我的台灯还亮着,像汪洋里的一座孤岛。
桌上的咖啡杯叠成了小山,烟灰缸里塞满了熄灭的梦想和焦虑。
我的头发大把大把地掉,视力从1.2降到了0.6。
有一次,我连续工作了72个小时,站起来的时候,世界在我眼前旋转、倾斜,然后一头栽倒在地,磕破了额头。
醒来的时候,电脑屏幕还亮着,上面是我刚刚渲染好的模型,在虚拟的阳光下,安静地闪着光。
它像我的孩子。
我亲手孕育了它,看着它从一个模糊的念头,长成骨骼清奇、血肉丰满的模样。
现在,我的孩子卖了两亿。
而我,它的亲生父亲,得到了三百块钱的“奖励”。
我抬起头,看着老周。
他四十多岁,保养得很好,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一副金丝眼镜,镜片后面那双眼睛,总是精明地闪着光。
他似乎没察觉到我的异样,或者说,他根本不在意。
“晚上庆功宴,别迟到。”他拍了拍我的肩膀,那力道轻得像一片羽毛,却让我觉得有千斤重。
他转身走了,留下那个红包,静静地躺在我画了几百遍的草图上。
我拿起它,很薄,很轻。
我甚至不用拆开,就能猜到里面是三张红色的老人头。
三百块。
在北京,够我吃几顿像样点的外卖,或者,给我那辆除了铃不响哪都响的破自行车换一套新轮胎。
我的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烧红的炭,灼得我说不出话。
我听到旁边工位的同事在窃窃私语。
“听说这次项目奖金很高。”
“那是肯定的,两亿的大单子,老周不得笑开花?”
“小陈这次是首功,肯定拿大头。”
“羡慕啊……”
那些声音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扎在我的耳膜上。
我拿起红包,站了起来。
办公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好奇,探究,还有一丝幸灾乐祸。
我什么也没说,径直走出了公司。
外面的阳光很好,好得有些不真实。
我把那个红包扔进了路边的垃圾桶。
它落下去的时候,发出“噗”的一声,像一个被戳破的谎言。
我没有回家,而是去了工作室。
那是我租的一个小阁楼,用来存放我所有的心血。
从我入行开始,十年,所有的手稿、模型、废案,都在这里。
这里是我的圣殿,也是我的避难所。
阁楼里很安静,空气中弥漫着木头和纸张的味道。
阳光从天窗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块明亮的光斑,灰尘在光柱里安静地飞舞。
我看着满屋子的图纸和模型。
那些线条,那些结构,那些在无数个深夜里被我反复推敲的细节,此刻看起来,像一场盛大的笑话。
“时光之眼”的模型摆在最中央。
我用最好的桐木,亲手打磨、拼接而成。
它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每一个曲面,每一处转角,都完美得像一个梦。
我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它。
冰凉的,光滑的。
我仿佛能感受到它无声的呼吸。
我笑了。
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我为它付出了全部,它也回报了我一个价值两亿的梦。
然后,老周用三百块钱,把这个梦打得粉碎。
他说,这是奖励。
不,这不是奖励。
这是羞辱。
他不是在奖励我的才华,他是在告诉我,我的才华,我的心血,我的不眠不休,在我这里是无价之宝,在他那里,只值三百块。
他要的,从来不是我这个人,只是我能为他生金蛋的脑子。
现在蛋生下来了,我就该滚蛋了。
我慢慢地,把屋子里所有的图纸都搬到了院子里。
一摞一摞,堆得像一座小山。
那些纸张,有的已经泛黄,有的还带着墨迹的清香。
上面有我潦草的计算公式,有我灵感迸发时画下的草图,有我熬夜时滴落的咖啡渍。
它们是我十年青春的全部证明。
然后,我拿出了打火机。
“咔哒”一声,一簇小小的火苗在傍晚的微风里跳动。
我把它凑近了纸堆。
火苗舔上纸张的边缘,瞬间燃起一片橘红色的光。
火势蔓延得很快,浓烟滚滚,纸张在火焰中卷曲、变黑、化为灰烬。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焦糊的味道。
我看着那熊熊燃烧的火焰,心里一片平静。
那不是愤怒,也不是报复。
那是一种告别。
我在为我的梦想,举行一场盛大的葬礼。
烧掉了手稿,我回到阁楼。
我拿出锤子,对着那个完美的模型,一锤一锤地砸下去。
木屑纷飞,结构崩塌。
那个曾经承载了我所有骄傲和希望的“时光之眼”,在我手里,变成了一堆无可挽回的碎片。
最后,是电脑里的所有源文件。
所有的CAD图纸,所有的3D模型,所有的渲染方案,所有的灵感笔记。
我把它们全部拖进了回收站。
然后,清空回收站。
但这还不够。
我拿出螺丝刀,拆开了电脑主机,取出了那块硬盘。
我把它放在地上,用锤子,一锤,一锤,砸成了碎片。
做完这一切,天已经全黑了。
我坐在狼藉的院子里,身边是尚有余温的纸灰和一地碎木。
我点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
烟雾缭ăpadă,模糊了我的视线。
我感觉自己被掏空了。
但同时,又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我自由了。
从那个被标价的梦里,彻底地自由了。
第二天,我没有去公司。
我关掉了手机,拔掉了网线,把自己锁在家里。
我睡了整整一天一夜。
那是我三年来,睡得最安稳的一觉。
没有催命的电话,没有改不完的图,没有无休止的会议。
梦里什么都没有,一片安宁的黑暗。
当我再次开机时,手机几乎要爆炸了。
几百个未接来电,上百条微信和短信。
全是老周和公司同事的。
我一条都没看,直接拉黑了所有人。
然后,我换了手机号。
我以为事情就这么结束了。
我以为老周会恼羞成怒,然后用三百块钱,再去市场上找另一个可以为他拼命的“我”。
我太天真了。
我低估了他的无耻,也高估了他的能力。
一个星期后,我的门被敲响了。
我以为是外卖,打开门,却看到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
他穿着一身熨帖的灰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但眼神却像鹰一样锐利。
他对我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
“陈先生,对吗?我姓K,周总派我来的。”
我的心猛地一沉。
我认识他。
或者说,我在圈内听说过他。
老K,一个收费极高的商业调查员,专门处理一些见不得光的“麻烦事”。
据说,只要钱给够,他能把一个人祖上三代都查得清清楚楚。
老周居然请了他?
为了什么?
为了那些被我烧掉的底稿?
“周总出价一百二十万,让我找到你,并且,拿回‘时光之眼’的全部设计底稿和源文件。”老K开门见山,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的天气。
一百二十万。
我听到这个数字,差点笑出声。
用三百块钱买我的心血,再花一百二十万来找回那些心血的“尸体”。
这是我这辈子听过最好笑的笑话。
“你告诉他,东西没了。”我说,准备关门。
老K用手挡住了门。
他的力气很大,手像铁钳一样。
“陈先生,别急。我知道东西没了,我查过了,你工作室院子里的灰烬,成分分析都出来了,高质量的绘图纸。我也知道,你把硬盘物理损毁了。”
他的话让我脊背发凉。
他竟然查到了这种地步。
“周总不信,”老K继续说,眼神里带着一丝玩味,“他认为你肯定留了备份。毕竟,那是你的心血,没人会真的舍得。”
是啊。
没人会真的舍得。
除了我。
“我就是那个没人。”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没了,就是没了。一个字节都没剩下。”
老K盯着我看了很久。
他的目光仿佛能穿透我的皮肉,看到我的骨头。
良久,他忽然笑了。
“有意思。陈先生,你比我想象的要有意思。”
“周总现在很麻烦。中标之后,甲方要求提供全部的原始设计数据,用于后期施工和存档。这是合同里写明的。如果提供不了,不仅项目要黄,公司还要支付巨额的违约金。”
我终于明白了。
老周不是在找底稿,他是在找救命稻草。
没有那些源文件,他手里的中标通知书,就是一张废纸。
“时光之眼”的设计,有很多非常规的结构和参数,没有我的原始数据,施工方根本无法进行深化设计。
更重要的是,那个设计的灵魂,那些无法用图纸完全表达的曲线和光影,那些只有我才知道的微调和配比,是任何人都无法复制的。
他以为他买下的是一个会下金蛋的鹅。
但他不知道,他只买走了那只金蛋。
而我,把那只会下蛋的鹅,亲手宰了。
“所以,你来找我,是想让我凭空再变出一套源文件?”我反问。
“周总的意思是,只要你愿意‘恢复’数据,条件可以谈。”老K说。
“什么条件?”
“五十万。”
我笑了。
从三百块,涨到了五十万。
真是慷慨。
“你回去告诉他,”我看着老K的眼睛,清晰地说,“让他把那一百二十万省下来,给自己买块好点的墓地。因为他的公司,马上就要死了。”
说完,我用力关上了门。
我以为老K会放弃。
但我又错了。
从那天起,我的生活就变得不再安宁。
我能感觉到,我被监视了。
无论我走到哪里,总有一双眼睛在暗中盯着我。
我去楼下超市买东西,会有一个戴着鸭舌帽的男人,在货架的另一头假装挑选商品。
我去公园散步,会有一辆黑色的轿车,不远不近地跟着我。
甚至,我晚上在家看书,都能感觉到窗外有不易察 જય的目光。
是老K的人。
他想用这种方式给我施压,让我崩溃。
但我没有。
我照常生活,吃饭,睡觉,散步,看书。
我只是比以前更沉默了。
我开始回忆。
回忆我父亲。
我父亲也是个建筑设计师,一个才华横溢,却一生不得志的设计师。
他总对我说,建筑是有生命的,有灵魂的。
设计师的工作,不是画图,而是赋予一堆钢筋水泥以灵魂。
他说,一个好的设计,是无法用金钱来衡量的。
因为灵魂,是无价的。
他一辈子都在坚持这个信条。
也因此,他穷困潦倒了一辈子。
他从不肯为了迎合甲方而修改自己的设计,从不肯为了钱,出卖自己的作品。
他最好的一个设计,一个图书馆方案,因为太过超前,被甲方毙了。
后来,那个甲方老板,拿着我父亲的废稿,找人修改了一下,建成之后,拿了国际大奖。
我父亲知道后,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三天三夜。
出来之后,他烧掉了自己所有的图纸。
就像我做的一样。
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碰过画笔。
没过几年,他就郁郁而终了。
我曾经不理解他。
我认为他太固执,太理想主义。
我认为才华应该被兑现,梦想应该照进现实。
所以我拼命工作,我想证明,我可以既坚持理想,又获得世俗的成功。
“时光之眼”就是我的证明。
我以为我成功了。
但老周那三百块钱,让我瞬间明白了父亲当年的心情。
那不是固执。
那是一个创作者,最后的尊严。
当你的心血被肆意践踏,当你的灵魂被标上廉价的标签,你能做的,只有亲手毁掉它。
因为,只有创造者,才有资格毁灭自己的作品。
别人,不配。
老K的监视,持续了半个月。
半个月里,我一步都没有踏出过我住的小区。
我像一个隐士,隔绝了和外界的一切联系。
我每天做的,就是看书,听音乐,还有,回忆。
我把“时光之眼”的设计过程,在脑子里,一遍一遍地过。
从第一根线条开始,到最后一个细节的敲定。
那些日日夜夜,那些痛苦和狂喜,那些灵感迸发的瞬间,像电影一样,在我脑海里循环放映。
我发现,我根本没有失去它。
我烧掉的,只是纸张。
我砸掉的,只是硬盘。
但“时光之眼”的灵魂,已经刻进了我的骨子里。
它活在我的脑海里。
只要我愿意,我随时可以把它重新画出来。
一模一样,甚至,更好。
想通了这一点,我忽然觉得无比的强大。
老周可以花一百二十万找人查我,但他永远也查不到我的大脑。
那是我最后的,也是最坚固的堡垒。
半个月后的一个下午,老K又来了。
这一次,他没有穿西装,而是一身便服,看起来少了几分凌厉,多了几分疲惫。
他给我带了一瓶酒。
“聊聊?”他说。
我让他进了屋。
我们坐在阳台上,没有开灯。
窗外的城市,华灯初上,像一条流光溢彩的银河。
“我跟了你半个月,”老K喝了一口酒,开口了,“你这个人,很奇怪。”
“怎么奇怪?”
“你好像……什么都不在乎。没有愤怒,没有恐惧,平静得像一潭死水。”他说,“我见过很多人,被周总这样的人逼到绝境,他们会崩溃,会求饶,会歇斯底里。但你没有。”
我笑了笑,没说话。
“我查了你的过去。”老K继续说,“也查了你父亲。我大概能理解你为什么这么做。”
我的心,微微一动。
“我只是个拿钱办事的。”他看着我,眼神很诚恳,“但有时候,我也会好奇,钱之外的东西。”
“比如?”
“比如,一个设计师的骨气,值多少钱?”
我沉默了。
这个问题,我父亲用一生回答了。
现在,轮到我了。
“对我来说,它值两亿一千三百万,再加三百块。”我慢慢地说,“或者说,它比这些钱,更值钱。”
老K看着我,很久,然后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
“周总那边,快撑不住了。”他说,“甲方下了最后通牒,一周之内,再交不出源文件,就要启动诉讼程序。他现在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他让我来问你,最后一次。”
“什么条件?”
“他把他在这家公司的全部股份,转给你。另外,再私人给你五百万现金。”
我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非常有诱惑力的条件。
一家市值不菲的设计公司,加上五百万现金。
足以让我下半辈子衣食无忧。
老周这是真的被逼到绝路了。
他这是在用他的全部身家,来赌我手上有备份。
我看着窗外的万家灯火,心里忽然觉得有些悲凉。
为了钱,一个人可以卑微到什么地步?
为了钱,一个人又可以疯狂到什么地步?
老周是前者,也是后者。
而我,不想成为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你回去告诉他,”我喝了一口酒,酒很烈,像火一样烧着我的喉咙,“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他,在行业里,身败名裂。”
老K的脸上,露出了意料之中的表情。
他甚至,还带着一丝笑意。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他站起身,准备离开。
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忽然回头。
“陈先生,我多说一句。周总这种人,狗急了是会跳墙的。你自己,多加小心。”
我点了点头。
“谢谢。”
老K走后,我一个人在阳台上坐了很久。
夜风很凉,吹得我有些清醒。
我知道,这件事,还没完。
真正的暴风雨,才刚刚开始。
果然,第二天,网上开始出现一些帖子。
标题很耸人听闻。
《震惊!某知名设计师恶意销毁公司重要文件,致两亿项目面临违约!》
《职业道德何在?揭秘一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帖子里,把我塑造成一个因为奖金分配不均,就恶意报复公司的卑鄙小人。
里面半真半假地描述了我如何“窃取”公司核心机密,如何在拿到中标结果后“坐地起价”,最后如何“丧心病狂”地销毁了所有成果。
文章写得声情并茂,还配上了几张我以前在公司加班的照片,照片上的我,显得憔悴又阴郁。
下面有很多不明真相的网友在跟帖谩骂。
“这种人就该被行业封杀!”
“一点职业道德都没有,简直是业界的耻辱!”
“支持周总维权!告死他!”
我看着那些恶毒的言论,心里却没有一丝波澜。
这是老周的最后一招了。
舆论攻击。
他想把我搞臭,让我在这个行业里再也抬不起头。
这样,就算他最后公司倒了,我也别想好过。
这是典型的“我不好过,你也别想活”的流氓逻辑。
我没有回应,也没有辩解。
因为我知道,在网络世界里,辩解是最无力的。
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也永远无法说服一个只想宣泄情绪的键盘侠。
我只是默默地,把那些帖子和评论,都截了图,保存了下来。
这些,都会是呈堂证供。
事情发酵得很快。
我的名字,在整个设计圈,几乎成了一个笑话。
我以前的同学,同事,朋友,都开始对我避而远之。
有几个关系还不错的,给我发来微信,旁敲侧击地问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只回了四个字:问心无愧。
然后,再无下文。
那段时间,我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我每天待在家里,门都不出。
我开始画画。
不是建筑设计图,就是最简单的素描。
我画窗外的树,画桌上的水杯,画自己的手。
我用最简单的线条,去勾勒这个世界。
在画画的时候,我的心才能真正地静下来。
我仿佛又回到了很多年前,那个在父亲书房里,第一次拿起画笔的下午。
阳光很好,父亲站在我身后,握着我的手,一笔一笔地教我。
“你看,”他说,“这个世界,不是平的。它有光,有影,有远,有近。你要学会用你的眼睛,去看穿表象,看到它的骨骼。”
我想,我现在,就在做这件事。
我在看穿这个世界的浮华和喧嚣,看穿人性的贪婪和虚伪,去寻找那些最本质的,不会被时间改变的东西。
比如,一支铅笔在纸上沙沙作响的声音。
比如,一杯热茶在冬日午后升腾起的雾气。
比如,我内心深处,那从未熄灭过的,对创作的热爱。
一周后,甲方的律师函,如期而至,寄到了老周的公司。
同时,也有一份副本,寄到了我的手上。
作为“时光之眼”项目的主创设计师。
律师函的内容很简单,要求老周的公司,在三天之内,履行合同,提交全部设计源文件,否则,将面临两千万的违约金赔偿,并且,项目将重新进行招标。
老周,彻底完了。
我能想象到他看到这封律师函时,那张扭曲的脸。
那天晚上,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
是老周。
他的声音,充满了疲惫和绝望,再也没有了之前的意气风发。
“陈珂,”他连名带姓地叫我,声音沙哑,“你赢了。”
我没有说话。
“公司要破产了,我也要背上巨额的债务。我这辈子,算是毁了。”他惨笑了一声,“你满意了?”
“我从没想过要毁了谁。”我说,“我只是,想拿回属于我的东西。”
“属于你的东西?我给了你平台,给了你机会,没有我,你什么都不是!”他忽然激动起来,声音变得尖利,“你就是个喂不熟的白眼狼!”
“平台?机会?”我笑了,“老周,你扪心自问,这三年,我为你创造了多少价值?我拿的是一个普通设计师的死工资,干的却是设计总监的活。我帮你拿下多少项目,让你赚了多少钱?而你呢?你给过我一次像样的奖金吗?你给我交过五险一金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
“‘时光之眼’,是我自己的作品。跟你,跟你的公司,没有半点关系。你只是个投机倒把的掮客,用三百块钱,就想买断我的灵魂。老周,你不是在做生意,你是在抢劫。”
“我抢劫?”他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陈珂,你别忘了,你是在我公司任职期间,完成的这个设计。从法律上讲,它的所有权,就属于公司!”
“是吗?”我淡淡地说,“那你大可以去告我。不过,我得提醒你一句。我跟你,从来没有签过正式的劳动合同。我们之间,只有一份为期一年的劳务合同,而且,去年就已经到期了。我们现在,没有任何法律上的雇佣关系。”
“至于‘时光之眼’,”我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它的设计版权,我早在半年前,就已经个人注册了。”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粗重的喘息。
我仿佛能看到他那张瞬间变得惨白的脸。
是的。
我早就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天。
从我决定要做“时光之眼”这个项目开始,我就留了后手。
我父亲的悲剧,不能在我身上重演。
我研究了所有相关的法律条文,咨询了专业的律师。
我跟老周的公司,不存在法律意义上的劳动关系,我的设计,属于个人作品。
我注册版权,不是为了防他,而是为了保护我自己的孩子。
我只是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这么惨烈。
“你……你……”老周的声音在发抖,一句话都说不完整。
“你现在,有两个选择。”我平静地说,“第一,宣布破产,背上两千万的违约金,下半辈子在还债中度过。第二,把你之前在网上散布的那些谣言,一一澄清,公开向我道歉。然后,带着你的人,滚出这个行业,永不录用。”
“你做梦!”他嘶吼道。
“我没有在跟你商量。”我说,“明天早上八点之前,如果我看不到你的道歉声明,那么,我的律师函,也会准时送到你手上。诽谤,造谣,商业侵占,我想,这些罪名加起来,足够让你在里面待上几年了。”
说完,我挂了电话。
我看着窗外漆黑的夜,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结束了。
一切都结束了。
第二天早上,七点五十九分。
老周公司的官方微博,以及他个人的账号,同时发布了一篇道歉声明。
声明里,他承认了自己因为经营不善,拖欠设计师奖金,并且在项目中标后,企图用极低的价钱买断设计师的成果。
他也承认了,网上所有关于我的负面言论,都是他一手策划的恶意中伤。
他向我,以及所有被他欺骗的公众,表示了最诚挚的歉意。
并且宣布,公司将从即日起,进入破产清算程序,他本人,也将永久退出设计行业。
那篇道歉声明下面,评论区炸开了锅。
之前那些骂我的人,纷纷开始删评论,转而痛骂老周无良。
风向,就是这么容易改变。
我看着那些反转的评论,心里没有任何快意。
我只是觉得,很累。
这场战争,我赢了。
但赢得,一点都不漂亮。
我像一个浑身是伤的士兵,站在一片狼藉的战场上,四周空无一人。
我没有欢呼,只有疲惫。
三天后,我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
是“时光之眼”的甲方,市政府的负责人,李主任。
“陈先生,”他的声音很温和,“我们看到了周总的道歉声明,也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对于您的遭遇,我们深表同情。”
“谢谢。”
“我们内部开会研究了一下。‘时光之眼’这个设计,我们非常喜欢,也认为,只有您,才能真正地把它完美地呈现出来。所以,我们想邀请您,作为这个项目的独立总设计师,继续负责后续的全部工作。”
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我们愿意,以两亿一千三百万的中标价,直接跟您个人签约。并且,预付百分之三十的款项,作为您的启动资金。”
我握着电话,半天说不出话来。
眼眶,一下子就热了。
我从没想过,事情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回到我的手中。
我以为我亲手埋葬了我的梦想。
但现在,有人把它从土里刨了出来,擦干净上面的泥土,重新递到了我的面前。
并且告诉我,它依然,闪闪发光。
“陈先生,您愿意吗?”李主任在电话那头,耐心地问。
我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
“我愿意。”
我听到了自己清晰而坚定的回答。
“我非常,愿意。”
我重新租了一个工作室。
比之前的阁楼更大,更明亮。
我买了一台全新的电脑,最好的配置。
我把父亲留下来的那些绘图工具,小心翼翼地摆放在桌上。
阳光从巨大的落地窗照进来,洒在那些工具上,泛着温暖的光。
我坐下来,打开电脑,新建了一个文件夹。
我给它命名为:“时光之眼·重生”。
然后,我闭上眼睛。
那些熟悉的线条,结构,光影,像潮水一样,涌入我的脑海。
它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晰,更加生动。
我拿起笔,在数位板上,画下了第一根线条。
我知道,这一次,不会再有三百块的红包。
不会再有卑劣的掠夺和践踏。
这一次,我将亲手,把我的孩子,带到这个世界上。
让它,在阳光下,自由地呼吸。
几个月后,我接到了老K的电话。
他告诉我,老周的公司,已经彻底清算了。
他背着一身债,离开了北京,不知所踪。
“你现在,可是圈子里的大红人了。”老K在电话里笑着说,“好多公司都想挖你,价钱开得一个比一个高。”
“我哪也不去。”我说,“我就守着我这一亩三分地。”
“挺好。”他说,“对了,我那个一百二十万的调查费,周总到最后也没结清。你说,我是不是该找你要?”
“欢迎。”我笑了,“不过我可没钱,只有一堆图纸。”
他也笑了。
“开个玩笑。祝贺你,陈珂。你守住了你父亲教你的东西。”
“谢谢。”
挂了电话,我走到窗边。
不远处,“时光之眼”的工地,已经开始打地基了。
巨大的塔吊,在蓝天下,缓缓转动着臂膀。
那里,将崛起一座城市的新地标。
而它的灵魂,曾经在我脑海里,死过一次。
然后,又活了过来。
我想起了父亲。
我想,如果他能看到这一天,应该会很欣慰吧。
他一辈子没能实现的梦想,我替他实现了。
我守住了,一个创作者最后的尊严。
也守住了,那份比金钱更重要的东西。
那东西,看不见,摸不着。
但它,像光一样,能照亮所有黑暗的角落。
它叫,风骨。
后来,我的生活渐渐步入正轨。
“时光之眼”项目进展得很顺利。
甲方的信任和支持,给了我前所未有的创作自由。
我组建了一个小小的团队,都是些和我一样,对设计怀有赤子之心的年轻人。
我们没有KPI,没有勾心斗角。
我们只有图纸,模型,和无休止的,关于美的争论。
工作室里,总是飘着咖啡的香气和铅笔的木香。
阳光好的下午,我们会放下手里的工作,一起在露台上喝茶,聊天。
聊建筑,聊艺术,聊生活。
我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
不再是那个在深夜里,用香烟和咖啡对抗孤独的画图机器。
而是一个,有血有肉,有笑有泪的,人。
一年后,“时光之眼”的主体结构封顶。
那天,我站在尚未完工的建筑顶层,俯瞰着整座城市。
风很大,吹得我衣袂作响。
夕阳的余晖,给城市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我忽然觉得,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我设计的,不仅仅是一座建筑。
而是这座城市,未来的一部分。
是无数人,未来生活的一部分。
他们会在这里,相遇,分离,欢笑,哭泣。
他们的故事,将赋予这座建筑,真正的生命。
两年后,“时光之-眼”正式落成。
开幕那天,人山人海。
我没有去剪彩,也没有上台发言。
我只是像一个普通的游客,混在人群里,仰望着我的作品。
它比我想象中,还要美。
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穹顶,洒在大厅里,形成一片斑驳陆离的光影。
流线型的结构,像音乐一样,在空间里流动。
人们在里面穿行,脸上带着惊叹和喜悦的表情。
我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奶奶,拄着拐杖,站在大厅中央,久久地凝视着穹顶。
我看到一个年轻的母亲,抱着她的孩子,指着那些奇妙的光影,轻声地讲着什么。
我看到一对情侣,靠在栏杆上,相视而笑,背景是窗外壮丽的城市天际线。
那一刻,我的眼眶,又一次湿润了。
我终于明白了,父亲所说的,建筑的灵魂,到底是什么。
它不是设计师赋予的。
而是,生活在这里的人们,用他们的故事,他们的情感,他们的记忆,一点一点,填充起来的。
设计师,只是那个,为灵魂,准备好容器的人。
我转身,离开了喧闹的人群。
我走到建筑外面的广场上,找了个长椅坐下。
广场上,有很多孩子在放风筝。
五颜六色的风筝,在蓝天下,自由地飞翔。
我拿出速写本,画下了眼前的这一幕。
画下了我的“时光之眼”,画下了飞翔的风筝,画下了人们幸福的笑脸。
在画的右下角,我签下了我的名字。
然后,在名字旁边,我轻轻地,写下了父亲的名字。
爸,你看。
我们的梦想,实现了。
它像风筝一样,飞得好高,好高。
高到,可以触摸到天际。
高到,可以让所有仰望它的人,都看到,光。
来源:顶级蜻蜓hjYNyRo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