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们这个群,曾经热闹得像个菜市场,每天几千条消息,聊家长里短,聊孙子上学,聊哪个牌子的广场舞鞋最不磨脚。
那个五百人的姐妹群,已经很久没人说话了。
最后一条消息,还是系统提示,李月退出了群聊。
没有一个人问为什么。
就像一颗小石子投进深不见底的湖里,连个涟漪都懒得漾开。
我们这个群,曾经热闹得像个菜市场,每天几千条消息,聊家长里短,聊孙子上学,聊哪个牌子的广场舞鞋最不磨脚。
而现在,它静静地躺在我的手机里,像一具制作精美的标本,保留着曾经活过的痕迹,却再也没有了呼吸。
这一切的终结,源于那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新疆。
一个被我们念叨了小半辈子的名字。
年轻时,它是挂在墙上的地图,是三毛书里的撒哈拉,遥远又浪漫。
退休后,它成了我们几个老姐妹心照不宣的约定,一个必须要在腿脚还利索时完成的梦想。
“等咱们都闲下来了,就一起开车去新疆!”
这句话,张姐说了三十年。
张姐是我们这群人里的主心骨,年轻时在单位就是个雷厉风行的小领导。退休了,那股劲儿也没卸下来。她是我们中唯一一个敢开长途的,也是这次新疆之行的总策划、总司机、总指挥。
李月,是我们当中最娇气,也最漂亮的一个。年轻时是文工团的台柱子,一辈子没吃过什么苦。她负责美,负责在镜头前笑得花枝招展,给我们这趟灰扑扑的旅途增添一抹亮色。
陈姐,是我们当中的“财政部长”。一辈子精打细算,出门旅行,每一分钱都要花在刀刃上。她负责管账,负责在每一个景点门口跟票贩子斗智斗勇。
王晴,是个老文青。退休前是中学语文老师,张口就是诗和远方。她负责给我们讲解沿途的人文历史,负责在每一个壮丽的景色面前,发出恰到好处的感叹。
而我,不好不坏,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在人群里永远是那个最不起眼的角色。我负责调和,负责在大家意见不合时打个圆场,给大家拍合影,提醒她们多喝热水。
我们五个,就这样凑成了一个看似完美的团队。
出发前的那天晚上,我们五个人在张姐家吃了顿饭,算是“出征宴”。
张姐把她那辆开了没几年的SUV擦得锃亮,后备箱里塞满了自热米饭、矿泉水、还有各种应急药品。她摊开一张巨大的新疆地图,用红色的油性笔在上面画出了一条蜿蜒的路线。
“姐妹们,看好了!第一站,赛里木湖。然后我们走独库公路,穿过天山,去那拉提,去巴音布鲁克,最后到喀纳斯!全程五千公里,预计十五天!”
她的眼睛里闪着光,那种光,我只在她年轻时动员我们去参加单位歌咏比赛时见过。
李月举着红酒杯,笑盈盈地说:“我不管什么路,你们负责把我带到能拍照的地方就行。我新买的二十条丝巾,可不能白带了。”
陈姐在一旁撇撇嘴:“一条丝巾好几百,够我们加一箱油了。拍照有什么用,又不能当饭吃。”
王晴摇摇头,慢悠悠地说:“陈姐,你这就俗了。人生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的田野。那丝巾飘起来,是风景的一部分。”
我赶紧打圆场:“都对,都对。咱们既要看风景,也要吃好饭。来来来,为了我们即将到来的神仙日子,干杯!”
酒杯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
那声音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我们谁也没想到,这趟旅程,会成为我们友谊的终点。
出发的第一天,天是蓝的,云是白的,每个人的心情都像车里放的《套马杆》一样,自由奔放。
张姐开车很稳,我们四个在后座叽叽喳喳,像一群第一次出远门的女学生。
李月已经换上了第一条大红色的丝巾,不停地指挥我给她拍照。
“哎,小林,你往后点,把我身后的那朵云拍进去。”
“这个角度不好,显得我脸大。你蹲下来,仰拍!”
陈姐在旁边翻着白眼,小声嘟囔:“这还没到景点呢,就开始作妖了。”
我假装没听见,耐着性子给李月拍了十几张照片,直到她满意地选出一张,开始低头P图。
车子开了七八个小时,终于在傍晚时分,抵达了赛里木湖。
当那片巨大的、蓝得不真实的湖水毫无征兆地撞进我们视野时,整个车厢都安静了。
那是一种让人失语的美。
湖水是纯粹的宝蓝色,像一块巨大的蓝宝石,被镶嵌在雪山和草原之间。远处的雪山顶上还覆盖着皑皑白雪,在夕阳的余晖下,泛着金色的光芒。
“大西洋的最后一滴眼泪……”王晴喃喃自语,眼眶都红了。
连一向最实际的陈姐,也看得呆住了,半天没说出话来。
李月第一个反应过来,尖叫着冲下车,展开她那条红色的丝巾,在湖边奔跑起来。
“快!小林!给我拍照!就现在!”
那一刻,夕阳,雪山,蓝色的湖水,红色的丝巾,构成了一幅绝美的画面。
我举着手机,不停地按着快门。
张姐停好车,也走了过来,看着眼前的美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值了。”她说,“开了这么久的车,看到这一眼,就什么都值了。”
那天晚上,我们住在湖边的蒙古包里。
晚饭吃了手抓羊肉和烤包子,味道好得让人想把舌头都吞下去。
饭后,我们围着篝火,看牧民跳舞唱歌。
李月被一个帅气的哈萨克小伙子拉下场,跳起了欢快的民族舞。她的舞姿依旧优美,裙摆飞扬,仿佛还是当年那个文工团的台柱子。
我们剩下四个人,坐在火堆旁,裹着厚厚的毯子,看着天上的星星。
新疆的星空,和我从小在城市里看到的不一样。
这里的星星,又大又亮,密密麻麻地挂在黑丝绒一样的夜幕上,仿佛一伸手就能摘下来。
银河,清晰得就像一条流淌的牛奶河。
“真想就这么老死在这里。”王晴喝了一口马奶酒,脸上泛着红晕。
陈姐哼了一声:“想得美。这里的羊肉一斤八十,你住得起吗?”
张姐笑了笑,没说话,只是仰着头,静静地看着星空。
我看到她的眼角,有晶莹的东西在闪烁。
我知道她想起了谁。
张姐的爱人,老周,也是个爱旅行的人。他们年轻时就约好了,退休后要一起走遍中国。
可是,老周没等到退休那天。
三年前,突发心梗,人说没就没了。
从那以后,张姐就很少笑了。
这次的新疆之行,与其说是为了我们几个老姐妹圆梦,不如说是为了她自己,为了完成一个未竟的约定。
她要带着老周的那份念想,一起来看看这片土地。
我悄悄握住张姐的手,她的手很凉。
“姐,会好的。”
她没看我,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
那晚,我们聊了很多。
聊年轻时的荒唐事,聊各自的家庭和孩子,聊退休后的生活。
我们以为,这样的美好会一直持续下去。
但我们都忘了,再美的风景,也经不起人心的消磨。
裂痕,是从进入独库公路那天开始出现的。
独库公路,一条英雄之路,一条风景之路。
它横亘在天山山脉之间,一天之内,可以经历四季。
雪山,草原,森林,戈壁,各种地貌交替出现,美得惊心动魄。
但也同样,险得让人心惊胆战。
一边是悬崖峭壁,一边是万丈深渊。
张姐开得格外小心,车速很慢,全车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李月却不管这些。
她看到路边有一片开得正艳的野花,就大声喊:“停车!我要下去拍照!”
张姐握着方向盘,手心都是汗,沉声说:“不行。这里是拐弯,不能停车。”
“就停一分钟嘛!你看那片花多好看啊!”李月开始撒娇。
“不行!安全第一!”张姐的语气不容置疑。
李月的脸一下子就垮了下来。
她没再说话,只是拿出手机,对着窗外飞速掠过的风景,赌气似的乱拍一气。
车里的气氛,第一次变得有些凝重。
中午,我们在一个叫乔尔玛的地方停下休整。
这里是独库公路的纪念碑所在地,为了纪念那些为修建这条公路而牺牲的烈士们。
我们下了车,去瞻仰纪念碑。
看着碑上那一个个年轻的名字,所有人都沉默了。
王晴的眼圈又红了,她低声给我们念着碑文,声音哽咽。
只有李月,似乎对这些不感兴趣。
她找了个光线好的地方,又换了条蓝色的丝巾,开始自拍。
陈姐看不下去了。
“李月,你能不能分分场合?这里是烈士陵园,你有点敬畏之心好不好?”
李月愣了一下,随即反驳道:“我怎么没有敬畏之心了?我拍照怎么了?我就是要记录下我来过这里,缅怀他们啊。”
“你那叫缅怀吗?你那是臭美!”陈-姐的声音大了起来。
“你……”李月气得脸都白了。
“好了好了,都少说两句。”我赶紧上前拉开她们。
张姐从头到尾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纪念碑,表情严肃。
那顿午饭,吃得异常沉默。
下午的路程,更加难走。
我们遇到了塌方,堵了两个小时的车。
后来又下起了冰雹,黄豆大小的冰粒噼里啪啦地砸在车窗上,像是要把玻璃砸碎一样。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只有张姐,依旧冷静地握着方向盘,眼睛紧紧地盯着前方。
等我们终于翻过雪山,抵达那拉提草原时,天已经快黑了。
所有人都筋疲力尽。
张姐更是累得连话都不想说,一进酒店房间,就倒在了床上。
晚饭的时候,李月又开始作了。
她嫌弃餐厅的菜不好吃,嫌弃房间的床单不干净。
“早知道这么辛苦,我就不来了。”她抱怨道,“这哪里是旅行,简直是活受罪。”
陈姐冷笑一声:“你以为呢?出来玩哪有不受罪的。你以为是在你们家当大小姐,饭来张口衣来伸手?”
“我怎么了?我说几句实话也不行吗?”李月的声音也尖锐起来。
“你那叫实话吗?你那是抱怨!张姐辛辛苦苦开了一天的车,你一句感谢的话没有,就知道挑三拣四!”
“她开车是为我一个人开的吗?你们不也坐着吗?再说了,是她自己非要当这个司机的,又没人逼她!”
“你这人怎么这么没良心!”
眼看两个人就要吵起来,我赶紧和王晴一人一个,把她们拉开了。
张姐从始至终,都只是默默地低头吃饭,一句话也没说。
她的脸色很难看。
我知道,李月的话,伤到她了。
从那天起,车里的气氛就彻底变了。
没有人再叽叽喳喳地聊天了。
李月和陈姐互相不理睬,一个戴着耳机听音乐,一个闭着眼睛假寐。
王晴捧着一本书,假装沉浸在文字的世界里。
我夹在中间,如坐针毡。
只有张姐,还是一如既往地开着车,只是背影,看起来比之前更加紧绷和疲惫。
我们像是在执行一个任务,一个必须完成,却毫无乐趣的任务。
每天就是赶路,拍照,住店,再赶路。
那些曾经让我们惊叹的美景,在压抑的气氛下,也变得索然无味。
巴音布鲁克的九曲十八弯,夕阳很美。
但我们没有心情去欣赏。
李月拍了几张照片,就匆匆回了车上。
陈姐连车都没下,说是在车里看也是一样。
张姐和王晴,还有我,三个人站在观景台上,看着远处的夕阳一点点沉入地平线,把蜿蜒的河水染成一片金红。
很美,但也很寂寞。
“我们,是不是错了?”王晴突然问。
我不知道她在问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张姐开口了,声音有些沙哑:“没什么对错。人老了,想法就多了。”
我知道,她指的是李月。
其实我们都知道,李月不是坏人。
她只是被宠坏了。
一辈子顺风顺水,没经过什么风浪。丈夫疼,儿子孝顺,她活得像个公主。
她不懂得体谅别人的辛苦,也不懂得什么叫换位思考。
在她的世界里,所有人都应该围着她转。
年轻的时候,我们都让着她,宠着她。
因为她漂亮,会撒娇,能给我们带来很多欢乐。
可是现在,我们都老了。
我们没有精力,也没有心情,再去哄一个长不大的老小孩了。
尤其是张姐。
她心里装着事,装着对亡夫的思念,装着独自生活的艰辛。
她需要的是体谅和分担,而不是一个需要她去照顾的“拖油瓶”。
矛盾的彻底爆发,是在克拉玛依的乌尔禾魔鬼城。
那天天气很不好,阴沉沉的,刮着大风。
魔鬼城里,雅丹地貌形成的各种奇形怪状的土丘,在风中发出呜呜的声响,真的像是鬼哭狼嚎。
我们坐着景区的小火车,在里面穿行。
李月的情绪很低落,一直没怎么说话。
到了一个叫“泰坦尼克号”的景点,小火车停下来,让游客拍照。
那是一个巨大的土丘,长得很像一艘即将沉没的巨轮。
李月突然来了兴致。
她拿出她那条最贵的,据说是在埃及买的,五彩斑斓的丝巾,递给我。
“小林,你帮我拍张照。我要站到那个土丘顶上,拍出一种杰克和露丝的感觉。”
我还没说话,张姐就开口了。
“不行。那里太高了,风又大,危险。”
“没事的,我不怕。”李月说。
“我说不行就不行!”张姐的语气很重,“你这么大个人了,能不能让人省点心?万一摔下来怎么办?”
李月的脸,瞬间涨得通红。
她大概是觉得,张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训她,让她下不来台了。
“我自己的安全,我自己负责!用不着你管!”她把丝巾从我手里夺回来,扭头就往那个土丘上爬。
那个土丘很高,也很陡,上面都是松散的砂石。
李月穿着一双带跟的皮鞋,爬得很艰难。
风很大,吹得她站都站不稳,那条五彩的丝巾在她身后狂舞,像一条挣扎的蛇。
我们所有人的心都揪了起来。
“李月!你快下来!”张姐在下面急得大喊。
李月不听,还在往上爬。
就在她快要爬到顶的时候,脚下一滑,整个人尖叫着就往后倒。
那一瞬间,我的心跳都停了。
幸好,旁边一个年轻的男游客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她。
李月被吓得脸色惨白,浑身发抖,被那个男游客扶着,一步步挪了下来。
我们赶紧围上去。
“怎么样?有没有伤到?”
李月惊魂未定,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张姐走过来,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眼睛都红了。
“李月!你是不是疯了!你到底想干什么!你是不是非要闹出点事来才甘心!”
她的声音很大,带着压抑了很久的怒火和委屈。
李月被她吼得一愣,随即也爆发了。
“我干什么了?我就是想拍张照片!我有错吗?你凭什么这么说我!”
“拍照片?拍照片比命还重要吗?你知不知道你刚才多危险!我们这么多人为你担惊受怕,你考虑过我们的感受吗!”
“你的感受?我为什么要考虑你的感受?张凤英,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你就是看我不顺眼!从一开始就看我不顺眼!”
“我就是看你不顺眼!你自私,你做作,你一把年纪了还活在梦里!你以为你是谁?所有人都得围着你转吗?”
“我自私?你才自私!你打着为你老公圆梦的旗号,把我们所有人都绑架到这趟旅程里来!你每天板着一张脸,好像我们所有人都欠你的一样!你累,难道我们就不累吗?你心里苦,难道我们就过得很开心吗?”
“你……你给我闭嘴!”
“我就不闭!张凤行,你就是个控制狂!你什么事都要按你的计划来,从来不考虑别人的想法!跟你出来旅行,简直就是受罪!我受够了!”
李月的话,像一把把刀子,狠狠地插在张姐的心上。
张姐的脸,一瞬间变得惨白。
她看着李月,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看到,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周围的游客都向我们投来异样的目光。
陈姐和王晴也傻了,大概是没想到,事情会闹到这个地步。
空气,仿佛凝固了。
那条五彩的丝巾,被风吹落在地上,沾满了黄沙,像一块被人丢弃的破布。
那场争吵之后,我们之间的那根弦,彻底断了。
回到酒店,李月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谁也不见。
晚饭的时候,她没有出来。
我给她发微信,她不回。
敲她的门,她也不开。
餐桌上,只剩下我们四个人,谁也没说话。
一顿饭,吃得味同嚼蜡。
第二天一早,我们准备出发去喀纳斯的时候,李月拖着她的行李箱,出现在了酒店大堂。
她的眼睛又红又肿,显然是哭了一夜。
“我不跟你们走了。”她看着我们,或者说,是看着张姐,一字一句地说,“我订了今天下午的机票,直接从克拉玛依飞回去。”
我们都愣住了。
“月月,你别冲动啊。”我赶紧劝她。
“我已经决定了。”她的语气很平静,但也很决绝,“这趟旅,我走不下去了。”
她顿了顿,又说:“陈姐,账你算一下,该我A多少钱,我转给你。”
陈姐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说出口,只是默默地拿出了手机。
李月转完账,拉着行李箱,头也不回地就往外走。
“李月!”
张姐突然开口叫住了她。
李月停下脚步,但没有回头。
张姐看着她的背影,嘴唇翕动了很久,最后,只说出三个字。
“多保重。”
李月的肩膀,似乎颤抖了一下。
然后,她拉着箱子,消失在了酒店的旋转门外。
一场蓄谋已久的旅行,就以这样一种狼狈的方式,提前结束了一个人的戏份。
李月走了。
陈姐似乎也泄了气。
她看着我们,说:“要不,咱们也回去吧?这样玩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了。”
王晴也附和道:“是啊,闹成这样,谁还有心情看风景。”
所有人都看着张姐,等她做决定。
张姐沉默了很久。
她看着窗外阴沉的天空,缓缓地说:“你们要是想回去,就回去吧。我送你们去机场。”
“那你呢?”我问。
“我要去喀纳斯。”她说,“我答应过他的。”
她的声音很轻,但很坚定。
我知道,她说的是老周。
喀纳斯,是老周生前最想去的地方。
最终,陈姐也决定回去了。
她说她孙子过几天要开家长会,她得赶回去。
我知道,这只是个借口。
她只是不想再待在这个令人窒-息的团队里了。
于是,原本五个人的旅行团,瞬间只剩下了三个人。
我,张姐,还有王晴。
送走陈姐的那天下午,克拉玛依下起了雨。
不大,但很密,把整个城市都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雾气里。
我和张姐、王晴,三个人坐在车里,看着陈姐拖着行李箱走进机场安检口,谁也没说话。
车里的气氛,比魔鬼城的风还要压抑。
那条李月出发前特意给我们每个人都买的,同款不同色的丝巾,还静静地躺在后座上。
李月的是红色,陈姐的是黄色,王晴的是蓝色,我的是绿色,张姐的是紫色。
出发时,我们还兴高采烈地戴着它们,在车里拍了合影。
现在,那张照片看起来,像一个巨大的讽刺。
“走吧。”张姐发动了车子。
车子缓缓驶离机场,汇入车流。
雨刮器在挡风玻璃上,有节奏地来回摆动,发出“刷刷”的声响。
像是在叹息。
去喀纳斯的路上,我们三个人,几乎没有交流。
王晴不再念诗了,只是戴着耳机,看着窗外发呆。
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打破这种沉寂。
任何安慰的话,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几十年的姐妹情,说散就散了。
就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不知道会飘向何方,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聚首。
张姐专心地开着车,脸上的表情,比独库公路的冰川还要冷峻。
我看着她的侧脸,突然觉得她很陌生。
也突然觉得,我们这几十年,或许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彼此。
我们只是在各自的生活轨道上,因为某种机缘巧合,短暂地并行了一段路程。
我们分享过彼此的快乐,也分担过彼此的烦恼。
我们以为,这就是友谊。
但我们忘了,人心是会变的。
时间,也是。
抵达喀纳斯的时候,是个傍晚。
雨停了,天空被洗得干干净净,出现了绚烂的晚霞。
我们住进了景区里的小木屋。
放下行李,张姐对我和王晴说:“你们去逛逛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我和王晴对视一眼,默默地退出了房间。
我们沿着喀纳斯湖边,慢慢地走着。
湖水呈现出一种神秘的蓝绿色,在晚霞的映衬下,波光粼粼。
远处的雪山,森林,村庄,构成了一幅宁静而又壮美的画卷。
“你说,张姐她,还好吗?”王晴轻声问。
“不知道。”我摇摇头,“但我知道,她心里一定很难受。”
李月那番话,太伤人了。
尤其是那句“你打着为你老公圆梦的旗号,把我们所有人都绑架到这趟旅程里来”。
这句话,等于是否定了张姐这次出行的所有意义,也把她心底最深的伤疤,血淋淋地揭开了。
“其实,李月说的,也……不全是错的。”王晴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
我沉默了。
是啊。
我们每个人,何尝不是被“绑架”了呢?
被几十年的情谊绑架,被那个看似美好的“姐妹团”名号绑架。
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需求,自己的脾气。
但为了维持这个团队的和谐,我们都在压抑自己,迁就别人。
我迁就李月的爱美和挑剔。
王晴迁就陈姐的斤斤计较。
陈姐迁就张姐的强势和固执。
而张姐,她以为她在为所有人付出,却不知道,她的付出,在别人看来,可能是一种负担,一种压力。
我们就像五个被捆在一起的刺猬,靠得太近,只会互相伤害。
而这场旅行,就像一个放大镜,把我们之间所有的矛盾和不合,都放大了无数倍。
最终,刺破了那个名为“友谊”的虚假泡沫。
我和王晴在湖边坐了很久,直到天色完全暗下来。
回到小木屋,张姐房间的灯还亮着。
我有些不放心,敲了敲她的门。
没人应。
我又敲了敲,还是没人应。
我心里一慌,试着推了一下门,门没锁。
我推开门,看到张姐就坐在窗边的椅子上,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
她的面前,放着一个相框。
相框里,是她和老周的合影。
照片上的两个人,笑得很灿烂。
“姐?”我轻声叫她。
她缓缓地转过头,看着我。
她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但没有眼泪。
“小林,你来了。”她的声音很平静。
“姐,你……没事吧?”
她摇摇头,然后拍了拍身边的椅子。
“坐吧。”
我在她身边坐下。
她拿起那个相框,用手指轻轻地摩挲着照片上老周的脸。
“你知道吗?当年,我们结婚的时候,他跟我说,他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带我走遍中国的每一个角落。”
“他说,他要在我走不动之前,把所有最美的风景,都装进我的眼睛里。”
“我们计划了很久,新疆,是我们的最后一站。也是他最想来的一站。”
“他说,喀纳斯的秋天,是世界上最美的童话。他要带我来看这里的金黄色。”
“可是,他食言了。”
张姐的声音,一直很平静,像是在讲述一个别人的故事。
但她的手,却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他走的那天,我感觉我的天,塌了。”
“我不知道我该怎么活下去。我每天把自己关在家里,不见人,不说话。我觉得,我的人生,已经没有意义了。”
“后来,我想起了我们的约定。我想,我得替他,把剩下的路走完。”
“我开始学开车,开始研究攻略。我花了三年的时间,准备这趟新疆之行。”
“我以为,我准备得很充分。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得妥妥当当,我不想出任何差错。”
“我怕。我怕我一个人,应付不来。”
“我叫上你们,是希望,能有人陪着我。能在我害怕的时候,给我一点力量。”
“我以为,我们这么多年的姐妹,会懂我。”
“可是,我错了。”
张姐说到这里,终于忍不住,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
她没有嚎啕大哭,只是无声地流着泪,身体剧烈地颤抖着。
那一刻,我所有的怨气,所有的不解,都烟消云散了。
我终于明白了。
她的强势,她的控制,她的不近人情,都源于她内心的脆弱和恐惧。
她就像一只把自己武装得全身是刺的刺猬,只是为了保护自己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她不是想控制我们,她只是想控制住这趟旅程,不要失控。
因为,这是她和老周的约定,是她活下去的唯一念想。
她不能允许它有任何瑕疵。
而李月的任性,陈姐的计较,我们的不理解,都成了这趟“完美旅程”中的瑕疵。
所以,她会愤怒,会失望。
我伸出手,抱住她。
“姐,我们懂。我们都懂。”
我的眼泪,也流了下来。
为她,也为我们这群,自以为是的“好姐妹”。
我们都只看到了彼此表面的样子,却从来没有,真正走进过对方的内心。
那天晚上,张姐跟我说了很多。
关于她和老周的过往,关于她这几年的心路历程。
她说,她其实很羡慕李月。
羡慕她可以活得那么天真,那么无忧无虑。
她说,她也想做一个被人照顾的小女人,可是生活,没给她这个机会。
她说,她对不起我们,把自己的负面情绪,带给了大家。
她说,等回去了,她会跟李月和陈姐,好好道个歉。
我不知道那个道歉,还能不能换回曾经的友谊。
但我知道,至少在这一刻,我和张姐的心,是贴在一起的。
第二天,我们去了喀纳斯观鱼台。
那是喀纳斯的最高点,可以俯瞰整个喀纳斯湖。
爬上去需要走两千多级台阶。
王晴体力不支,爬到一半就放弃了。
我陪着张姐,一步一步,慢慢地往上爬。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云端。
等我们终于爬到山顶,看到眼前的景象时,所有的疲惫,都一扫而空。
巨大的喀纳斯湖,像一条碧绿的玉带,蜿蜒在群山之间。
湖水在阳光下,变幻着不同的颜色。
远处的雪山,近处的森林,构成了一幅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壮丽画卷。
张姐站在观景台上,迎着风,张开了双臂。
她闭着眼睛,脸上带着一种释然的微笑。
我看到,她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张照片。
是老周的单人照。
她把照片举到眼前,轻声说:“老周,我们到了。你看,这里,是不是很美?”
风,吹起了她的头发,也吹起了她眼角的泪花。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老周就站在她的身边,微笑着,揽着她的肩膀。
他们,终于完成了这个约定。
从喀纳斯回来后,我们的旅程,也就结束了。
回程的路上,车里依旧很安静。
但那种安静,和来的时候不一样了。
不再是压抑和尴尬,而是一种平静和坦然。
我们都知道,有些东西,失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但我们,也必须学会接受。
回到家的第二天,张姐在那个已经死寂的姐妹群里,发了一段话。
“各位姐妹,对不起。这次新疆之行,是我安排得不好,给大家带来了不愉快的体验。尤其是李月和陈姐,我为我的坏脾气,向你们道歉。希望我们,还能是朋友。”
她还发了一个大大的红包。
没有人领。
也没有人回复。
过了很久,系统提示,张凤英退出了群聊。
又过了几天,王晴也退了。
我也默默地,按下了那个红色的退出键。
那个曾经承载了我们无数欢声笑语的群,就这样,彻底解散了。
我和张姐,还有王晴,偶尔还会约出来吃个饭,聊聊天。
但我们都默契地,不再提起那次新疆之行,也不再提起李月和陈姐。
就像我们人生中,从来没有过这两个人一样。
有一次,我逛商场,在一个卖丝巾的专柜,看到了李月。
她还是那么漂亮,那么有气质。
她正在镜子前,试戴一条新出的丝巾,脸上带着满足的笑容。
她的身边,站着几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女人,正围着她,叽叽喳喳地夸她好看。
看样子,她又有了新的“姐妹团”。
我没有上前去打招呼。
只是远远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转身离开。
我们,终究是走散了。
前几天,我收拾屋子,翻出了那条绿色的丝巾。
它被我洗得很干净,叠得整整齐齐,放在衣柜的角落里。
我把它拿出来,展开。
阳光下,那抹绿色,依旧很鲜艳。
我想起了出发前,李月把丝巾递给我们时,笑着说:“姐妹们,以后我们每年都一起出去旅行一次,戴着我们的‘姐妹丝巾’,拍好多好多的照片!”
当时,我们都以为,未来会像她说的那样美好。
我们都以为,我们的友谊,会像天山上的雪莲一样,纯洁而又坚韧。
可是,我们都错了。
成年人的世界里,没有永远。
再好的朋友,也经不起三观的对撞,和现实的消磨。
那趟新疆之行,就像一场大浪淘沙。
把我们之间那些不匹配的,不合适的,都冲刷得干干净净。
留下的,是伤痛,是遗憾,也是一种清醒。
我把丝巾重新叠好,放回了衣柜。
或许有一天,我会把它拿出来,戴上它,去一个新的地方旅行。
但那趟旅行,只会是我一个人的。
因为我终于明白,人生这趟旅程,终究是孤单的。
能陪你走一程的人很多,但能陪你走完一生的人,寥寥无几。
我们能做的,就是珍惜每一段同行的时光。
然后,在分岔路口,好好地说一声,再见。
来源:智慧白云O6wxXTL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