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妈让我去供销社买瓶酱油,我揣着钱和酱油瓶,晃晃悠悠地出了门。
1984年的夏天,太阳跟疯了似的。
柏油马路被晒得发软,能粘住人的鞋底。
我叫陈卫东,二十一岁,红星纺织厂的机修学徒。
那天我轮休,在家里待不住,浑身的骨头都像是被汗泡懒了。
我妈让我去供销社买瓶酱油,我揣着钱和酱油瓶,晃晃悠悠地出了门。
与其说是去买酱油,不如说是找个由头出去透口气。
我们这小城,有一条护城河,河水算不上干净,但一到夏天,就成了半个城里人的念想。
我没往供销社走,鬼使神差地绕到了河边。
河沿上稀稀拉拉坐着几个老大爷,摇着蒲扇,眯着眼,也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在想心事。
柳树的叶子都打着卷,一丝风没有。
知了在树上扯着嗓子喊,喊得人心烦意乱。
我找了个树荫,蹲下来,看着浑浊的河水发呆。
就在那时候,我看见了她。
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姑娘,站在离我不远的另一棵柳树下。
那个年代,敢穿一身白裙子出门的姑娘不多。
她看起来不像我们厂里的女工,那些女工的白衬衫,都洗得发了黄,领口袖口磨出了毛边。
她的裙子,白得晃眼。
她手里拿着一本书,低着头,偶尔用手把被汗濡湿的刘海拨到一边。
我承认,我多看了几眼。
这不犯法吧?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
我正琢磨着这姑娘是哪个单位的,就看见她脚下一滑。
“哎哟”一声。
那声音很轻,像只受惊的猫。
然后,噗通一下。
她掉进了河里。
我脑子“嗡”的一下。
第一反应是,这河不深,淹不死人。
可紧接着,我就看见她在水里扑腾,两只手胡乱地挥舞,离岸边越来越远。
她呛水了。
她不会游泳。
河边那几个老大爷“嚯”地站起来,伸着脖子往河里看,嘴里喊着“哎呀,姑娘掉下去了!”“快来人啊!”
可没一个敢动的。
都是一把老骨头了,下去救人,怕是得再搭上一个。
我心里骂了一句。
操。
我把手里的酱油瓶往地上一扔,也顾不上我妈会不会揍我了。
脱鞋,扒掉的确良衬衫,一个猛子就扎了进去。
河水比想象的要凉,一股子水草和烂泥的腥味儿直冲鼻子。
我水性好,从小就在这条河里泡大。
几下就游到了她身边。
她已经慌了神,看见我,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死死地抱住我的胳it。
力气大得吓人。
我被她缠得根本施展不开,两个人一起往下沉。
“松手!你松手!”我冲她喊。
她哪里听得进去,眼睛瞪得大大的,全是恐惧。
我急了,照着她后颈不轻不重地来了一下。
她身子一软,总算松开了。
我赶紧从后面架住她的胳膊,奋力往岸边划。
湿透的裙子沉得像块铁,她整个人软绵绵地挂在我身上,每划一下都费劲得要死。
好不容易把她拖上了岸。
我累得像条死狗,瘫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她趴在旁边,一动不动,脸煞白。
我心里一紧,顾不上喘了,爬过去,翻过她的身子。
没气了?
我学过一点急救,厂里安全培训的时候讲过。
按压胸口,人工呼吸。
我犹豫了一下。
人工呼吸……
这可是个大姑娘。
可人命关天啊!
我一咬牙,捏开她的嘴,低头就凑了上去。
刚把第一口气渡过去,就听见一声暴喝。
“你他妈干什么呢!”
我一抬头,一个比我高半个头的青年,满脸怒容地冲了过来。
他穿着一身蓝色的劳动布工装,眼睛红得像要滴出血。
我还没反应过来,一记拳头就砸在了我的脸上。
火辣辣的疼。
我被打得眼冒金星,一屁股坐回地上。
“哥……”
地上的姑娘呛咳了几声,吐出几口河水,悠悠转醒,声音微弱。
那青年看都不看他妹妹,指着我的鼻子骂:“光天化日之下,你敢非礼我妹妹!我看你是活腻了!”
我懵了。
我他妈救了你妹妹,你不说声谢谢,还打我?
说我非礼她?
一股邪火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你眼睛瞎了?我刚把她从河里捞上来!”我捂着脸吼回去。
“捞上来?捞上来你趴在她身上干什么?你当我傻?”
他又是一脚踹在我胸口。
我被踹得背过气去,感觉五脏六腑都错了位。
那几个老大爷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劝。
“小伙子,你搞错了,这小伙子是救你妹妹呢……”
“是啊是啊,我们都看见了,要不是他,你妹妹就危险了。”
那青年根本不听,像是认准了我是个流氓。
他拽起他妹妹,她腿软得站不住,只能靠在他身上。
“月月,别怕,哥在这儿。”他声音倒是温柔。
然后又转向我,眼神凶狠得像头狼。
“你给我等着,这事没完!”
他扶着他妹妹,踉踉跄跄地走了。
从头到尾,那个叫“月月”的姑娘,都没看我一眼。
她只是低着头,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看不清表情。
我一个人坐在河边,脸上疼,胸口更疼。
像堵了一块大石头。
围观的人渐渐散了,有人同情地看我两眼,叹口气。
“这叫什么事儿啊……”
“好人没好报。”
我捡起那件被我扔在地上的衬衫,湿淋淋的,沾满了泥。
酱油瓶碎了,深褐色的液体流了一地,和泥水混在一起,散发着一股怪味。
我一瘸一拐地往家走。
天色暗了下来,伤口在晚风里一抽一抽地疼。
我心里那股火,不但没熄,反而烧得更旺了。
我图什么?
我到底图什么?
回到家,我妈看见我脸上的伤,吓了一跳。
“卫东,你这是怎么了?跟人打架了?”
我不想让她担心,含糊地说:“没事,不小心摔了一跤。”
“摔一跤能摔成这样?你脸上这巴掌印是哪来的?”我妈眼尖。
我没说话,一头扎进自己那间小屋。
晚饭我一口没吃。
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脸上的疼,胸口的闷,还有那青年凶狠的眼神,那个姑娘苍白的脸,在我脑子里走马灯似的转。
越想越气,越想越憋屈。
我陈卫东长这么大,没受过这种窝囊气。
第二天,我脸肿得像个猪头,还是要去上班。
厂里的工友看见我,都大呼小叫的。
“卫东,你这是让蜜蜂给亲了?”
“跟谁干仗了?下手这么狠?”
我师傅王海,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师傅,技术好,人也正派。
他把我拉到一边,递给我一支烟。
“说吧,怎么回事?”
我憋了一晚上,实在忍不住了,就把昨天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
王师傅听完,半天没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抽烟。
烟雾缭绕里,他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卫东啊,”他终于开口了,“这事,你办得没错,是好事。”
“可好事怎么就落得这个下场?”我愤愤不平。
“唉,”王师傅叹了口气,“人心这东西,复杂得很。那个当哥的,也是关心则乱。你想想,他一来就看见你个大小伙子,趴在他妹子身上……那个年代,名声比命都重要。”
“可我是为了救她!”
“我知道,我知道。”王师傅拍了拍我的肩膀,“但别人不知道,或者说,不愿意相信。”
“那我就活该挨打?活该被当成流氓?”
“这口气,是难咽。”王师傅把烟头在鞋底上碾灭,“你想怎么办?”
“我得找他们说清楚!我不能白白背这个黑锅!”
“你去哪找?”
我愣住了。
是啊,我去哪找?
我连他们叫什么,住在哪,都不知道。
只知道那姑娘叫“月月”。
全城叫“月月”的姑娘,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一种无力感瞬间包裹了我。
就像掉进河里的是我,四肢无力,只能往下沉。
事情的发展,比我想象的还要坏。
没过两天,厂里就开始有流言蜚语了。
传言的版本五花八门。
有的说,我陈卫东在河边调戏良家妇女,被人家哥哥当场抓住,打了个半死。
有的说得更难听,说我把人家姑娘按在地上,想干坏事。
说得有鼻子有眼,好像他们当时就在旁边看着一样。
人言可畏。
这四个字,我算是彻彻底底体会到了。
以前在车间里,大家跟我有说有笑。
现在,很多人看见我都绕着走,眼神躲躲闪闪,背后指指点点。
就连平时跟我关系最好的几个哥们儿,跟我说话也变得小心翼翼。
“卫东,外面那些话,你别往心里去,我们相信你。”
话是这么说,但那眼神里的怀疑,藏不住。
我成了一个瘟神。
最让我难受的,是我妈。
她不知道从哪个邻居嘴里听到了风声,回来就红着眼问我。
“卫东,你跟妈说实话,你到底干没干那缺德事?”
我看着她担忧又怀疑的眼神,心像被针扎一样疼。
“妈,我没有!我是救人!”
“那你为什么不报警?让警察给你证明清白?”
“我……”
我怎么说?
说我连人家是谁都不知道?
说我当时被打懵了,根本没想起来报警?
我妈哭了。
“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惹祸的秧子……你爸走得早,我一个人把你拉扯大,容易吗?你要是真做了什么对不起人的事,你让我这张老脸往哪搁?”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胸口堵得发慌。
我摔门而出。
我得找到他们。
我必须找到他们!
我开始像个疯子一样,每天下班就去护城河边转悠。
我希望还能碰到他们。
哪怕是那个打我的青年也行,我非得揪着他,让他把话说清楚。
可一连一个星期,连个鬼影子都没见着。
我的名声在厂里越来越臭。
车间主任找我谈话,话里话外都在敲打我,让我注意作风问题。
“小陈啊,你还年轻,前途无量。咱们是国营大厂,最看重职工的思想品德。你可不能在小河沟里翻了船啊。”
我听着他官腔十足的教训,恨不得把桌子掀了。
但我不能。
我只是个学徒工,他是车间主任。
我只能低着头,一遍遍地说:“主任,我没做过。”
他信吗?
他当然不信。
他只信他听到的。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转机来了。
那天,我厂里的小姐妹张兰,神神秘秘地把我拉到一边。
“卫东哥,我好像知道那个女的是谁了。”
我精神一振。
“谁?”
“我们家属院新搬来一户,是从市教育局分过来的。他家有个女儿,叫李月,在市一中上学。听说前两天掉河里了,病了好几天。”
李月!
月月!
就是她!
我感觉浑身的血都热了起来。
“他们住在哪?”
“就在三号楼,二单元,301。”
我记下了地址,心里盘算着。
直接找上门去?
会不会又被她哥当成流氓打出来?
我得想个万全之策。
我不能再冲动了。
我决定先去打探一下情况。
周末,我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在我家那一片儿,这已经算是很体面的行头了。
我骑着我那辆除了铃不响哪都响的二八大杠,去了家属院。
三号楼下,我把车停好,在楼下花坛边蹲着。
假装在修车链子。
等了大概半个多小时,我看见一个中年男人提着菜篮子从楼里出来。
看那文质彬彬的样子,戴着眼镜,应该就是李月的父亲。
又等了一会儿,那个打我的青年,李军,也下来了。
他换了身衣服,没穿工装,但那股子桀骜不驯的劲儿还在。
他左右看了看,好像在防着谁。
我赶紧低下头。
等他走远了,我才敢抬头。
楼上,301的窗户开着。
一个身影一闪而过。
是她。
虽然只是一瞬间,但我认得出来。
我心里五味杂陈。
找到了又怎么样呢?
冲上去,当着街坊邻居的面,跟他们对质?
他们会承认吗?
只会让我更难堪。
我蹲在花坛边,抽了一根又一根的烟。
烟雾把我的眼睛熏得发涩。
我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
像一只无头苍蝇,到处乱撞,结果把自己撞得头破血流。
就在我准备放弃,骑车回家的时候。
我看见李月从楼里出来了。
她穿着一件浅蓝色的衬衫,脸色还是有点苍白,但比那天在河边看着精神多了。
她手里提着一个暖水瓶,看样子是去打开水。
家属院里有公用的开水房。
我的心跳一下子快了起来。
这是一个机会。
一个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机会。
我扔掉烟头,站起来,快步跟了上去。
我没敢靠得太近。
她低着头走路,心事重重的样子。
到了开水房,里面没有人。
她把暖水瓶放在水龙头下,拧开阀门。
热水注入瓶胆,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
我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她听到脚步声,抬起头。
当她看到我的脸时,整个人都僵住了。
眼神里全是惊慌和躲闪。
她下意识地就想跑。
“你别怕!”我赶紧开口,生怕她一喊,又把她那个不讲理的哥哥招来。
我的声音有点抖。
“我……我不是来找你麻烦的。”
她停住了脚步,但身子还是绷得紧紧的,像一张拉满的弓。
她看着我的脸,我脸上的伤还没完全消。
青一块紫一块的,看着有点吓人。
她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
“我叫陈卫东,红星纺织厂的。”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和一点,“那天在河边,是我救了你。”
她点了点头,很轻微的幅度。
“我只想问你一件事。”我的声音还是没忍住,带上了一丝火气,“你哥为什么打我?为什么说我非礼你?”
她把头垂得更低了,攥着衣角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
“我……”
“那天我是在给你做人工呼吸!再晚一点,你就没命了!你知道吗?”我越说越激动。
“我……我知道。”她的声音像蚊子哼哼。
“你知道?”我气笑了,“你知道你还让你哥那么污蔑我?你知道我现在在厂里,所有人都当我是流氓吗?你知道我妈因为这事,天天在家哭吗?”
我的质问像连珠炮一样。
她被我说得浑身发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对不起……”
她终于挤出这三个字。
“对不起?一句对不起就完了?”我冷笑。
“我不是故意的……我哥他……他也是太着急了……”
“着急就可以不分青红皂白地打人?就可以毁了别人的名声?”
“我跟我哥解释了!真的!”她急切地抬起头,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可是他不信……他说我一个小姑娘家,脸皮薄,不好意思承认,所以才帮着你说话……”
我愣住了。
这是什么狗屁逻辑?
“他觉得……他觉得只有把我打一顿,把事情闹大,才能保住我的名声……不然别人会说闲话……”
她泣不成声。
我看着她哭得梨花带雨的样子,心里的火气,莫名其妙地消了一半。
她也是个受害者。
被那个时代的“名声”和她那个混账哥哥绑架了。
开水房里,只剩下热水的嘶嘶声和她压抑的哭声。
我沉默了很久。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我问。
“我……我不知道。”她茫然地摇头。
“你得跟你家里人说清楚,跟你爸妈说。让你哥,给我道歉。”我的语气很坚决。
“我不敢……”她怯生生地说,“我爸知道了,会打死我哥的。我哥那脾气……我怕他再去找你麻烦。”
我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那我就活该被冤枉?”
“不是的……我……我可以给你钱。”她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我攒了些零花钱,都给你,算是我赔给你的医药费。”
钱?
她以为我在乎的是那点医药费?
我感觉自己又一次被羞辱了。
“我不要你的钱!”我低吼道,“我要的是清白!”
她被我吓得一哆嗦。
暖水瓶的水满了,热水溢了出来,烫到了她的手。
“啊!”她惊叫一声,缩回了手。
我下意识地抓住她的手腕,拉到水龙头下用冷水冲。
她的手背红了一片。
我的手掌粗糙,布满了老茧,而她的手,又小又软。
气氛一下子变得很尴尬。
我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
“对不起。”这次换我说了。
她摇了摇头,没说话。
“你回去吧。”我声音有些疲惫,“就当我今天没来过。”
我转身想走。
“等一下!”她叫住了我。
我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陈卫东……谢谢你救了我。”她的声音不大,但我听得很清楚。
这是我出事以来,听到的第一句“谢谢”。
我的鼻子有点发酸。
“还有……对不起。”
我没再说话,迈开步子,走出了开水房。
骑上车,风从耳边刮过,我心里乱成一团麻。
这句“谢谢”和“对不起”,让我的愤怒和委屈,找到了一个宣泄口,但又没完全宣泄出去。
更堵了。
我该怎么办?
就这么算了?
我不甘心。
可如果我再逼她,看她那胆小的样子,万一出了什么事,我心里也过意不去。
接下来的几天,我陷入了更深的矛盾。
上班的时候,我总是走神,好几次差点被机器伤到手。
王师傅看出了我的不对劲。
“小子,还没想开呢?”
我苦笑了一下。
“师傅,我找到那姑娘了。”
我把在开水房的对话跟王师傅学了一遍。
王师傅听完,咂了咂嘴。
“这姑娘,倒也不是坏人,就是胆子小了点。”
“那我现在怎么办?总不能真就这么算了吧?”
“解铃还须系铃人。”王师傅说,“这事,还得从那姑娘身上找突破口。但你不能逼她,得让她自己想通,自己愿意站出来。”
“她要是永远想不通呢?”
“那就得给她加点催化剂。”王师傅神秘地笑了笑。
我没明白他的意思。
催化剂很快就来了。
厂里要评选优秀青年,本来我的名额是板上钉钉的。
我是厂里技术比武的第三名,年纪又轻,肯钻研。
可布告栏上贴出来的初选名单里,没有我的名字。
我去问车间主任。
他躲躲闪闪,最后被我问急了,才说了实话。
“陈卫东,不是我不帮你。你最近的‘作风问题’,影响太坏了。领导点了名,说要严肃处理,杀一儆百。这优秀青年的名额,你就别想了。”
我站在布告栏前,看着那张红纸黑字的名单,感觉浑身的血都凉了。
优秀青年,不仅是个荣誉,还关系到转正,关系到加薪,关系到我能不能尽快从学徒工变成正式工。
这不只是一个名额。
这是在断我的前程。
那个混账李军,他不仅打了我,污蔑了我,现在,他还要毁了我!
我不能再等了。
我不能再指望那个胆小懦弱的李月自己“想通”了。
我必须主动出击。
这一次,我不要什么公道,我要的是报复。
我要让李军,也尝尝身败名裂的滋味。
我打听到了李军的工作单位。
市运输公司的卡车司机。
那个年代,卡车司机是个很吃香的职业,能跑长途,见识广,还能弄到不少紧俏物资。
李军仗着这个身份,在他们那一块儿,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
我心生一计。
一个很混蛋,但我觉得很解气的计策。
我花了两天时间,写了一封匿名信。
信里,我没有提救人的事。
我把自己塑造成一个被李军欺负的普通工人。
我添油加醋地写,说李军利用卡车司机的便利,倒买倒卖,投机倒把。
我还编造了一些细节,比如他从广州倒腾电子表,从上海倒腾的确良布料。
这些事,在1984年,可大可小。
往小了说,是搞活经济。
往大了说,就是投机倒把罪。
我还写了他仗势欺人,说他因为一点小口角,就纠集社会青年,把我打成重伤。
信的结尾,我用一种非常悲愤的语气,请求领导为我这个普通工人做主。
我把信写了好几遍,模仿那种文化水平不高的人的笔迹,歪歪扭扭。
然后,我把信寄给了市运输公司的纪委。
做完这一切,我心里有一种病态的快感。
你毁我前程,我就毁你饭碗。
我们两清了。
接下来的日子,我一边等着运输公司的反应,一边继续我那死气沉沉的工作。
我以为我会很平静。
但实际上,我每天都提心吊胆。
我怕事情败露,查到是我写的匿名信。
那我的罪名就更大了,诬告陷害。
那几天,我晚上总是做噩梦。
梦见我被警察戴上手铐带走,我妈在后面哭得撕心裂肺。
我开始后悔了。
我为什么要用这么卑劣的手段?
我跟那个不分青红皂白的李军,又有什么区别?
我被自己心里的阴暗吓到了。
大概过了一个星期。
我正在车间干活,张兰又跑来找我。
“卫东哥,出事了!”她一脸惊慌。
“出什么事了?”我心里咯噔一下。
“李军!就是那个李月的哥哥!他被他们单位给停职了!”
“什么?”
“听说是被人举报了,说他投机倒把。他们单位正在调查他呢!”
我手里的扳手“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来了。
报应来了。
可我没有想象中的高兴。
我只觉得手心发凉。
“还有……”张兰犹豫了一下,“听说李军到处跟人说,这事肯定是你干的。他……他要找你算账。”
我脑子嗡的一声。
完了。
我惹上了一个疯子。
那天下午,我坐立不安。
下班的铃声一响,我感觉就像是催命符。
王师傅看我脸色不对,走过来。
“小子,是不是你干的?”
我没说话,点了点头。
王师傅长叹一口气。
“你啊你,怎么就这么沉不住气呢?你这是把他往死路上逼啊!”
“师傅,我……”
“别说了,赶紧回家,这几天别出门。我去找找我那个老战友,看看能不能帮你调解一下。”
王师傅的老战友,在市公安局当个小领导。
我心里燃起一丝希望。
我收拾东西,匆匆忙忙往家赶。
我不敢走大路,专门挑小胡同。
可我还是被堵住了。
在一个狭窄的巷子口,李军带着三四个小青年,拦住了我的去路。
李军的眼睛是红的,像是几天没睡觉。
他死死地盯着我,那眼神,像是要活活把我吃了。
“姓陈的,是不是你?”他声音沙哑。
“是我又怎么样?”事到如今,我也豁出去了。
“我操你妈!”
他怒吼一声,一拳就挥了过来。
我早有防备,侧身躲过。
但他带来的那几个人,一拥而上。
我双拳难敌四手。
很快就被他们按倒在地。
拳头和脚,雨点一样落在我的身上。
我的头被狠狠地撞在墙上,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
我蜷缩着身体,护住要害。
疼。
铺天盖地的疼。
但我一声没吭。
我咬着牙,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这次,我不能白挨打。
我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就在我感觉自己快要被打死的时候。
一声尖利的哭喊传来。
“哥!住手!你们住手!”
是李月。
她冲了过来,张开双臂,护在我身前。
那几个打我的小青年停了手,面面相觑。
李军一把拽开她。
“月月,你让开!这没你的事!今天我非得弄死这个小瘪三!”
“不!”李月死死地抱住她哥的胳膊,哭着喊道,“是我对不起他!是我害了他!你要打就打我!”
整个巷子都安静了。
所有人都愣住了。
李军也愣住了。
“月月,你……你说什么?”
“哥,是我错了!”李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陈卫东是好人!那天他真的是为了救我!是我胆小,我怕别人说闲话,我不敢承认!是我让你误会了他!”
她转过身,看着满身是伤的我,眼泪流得更凶了。
“那封匿名信,也跟陈卫东没关系!是我写的!”
我猛地抬起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说什么?
信是她写的?
李军也懵了,他看着自己的妹妹,又看看我,脸上的表情精彩极了。
震惊,怀疑,愤怒,还有一丝……崩溃。
“不……不可能……”他喃喃自语,“月月,你别为了他骗我。”
“我没有骗你!”李月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哥,你看看你都做了什么!你把一个救命恩人,当成流氓,打了他,毁了他的名声,现在还要毁了他的前途!你醒醒吧!”
“我……我是为了你好啊……”李军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为我好?为我好就是不分黑白,就是让你自己的妹妹一辈子活在愧疚里吗?”
李月的话,像一把锤子,一锤一锤地砸在李军的心上。
也砸在了我的心上。
我看着护在我身前的这个瘦弱的姑娘。
就在几分钟前,我还觉得她胆小懦弱。
但现在,她的背影,却显得那么高大。
李军带来的那几个小青年,一看情况不对,早就溜之大吉了。
巷子里,只剩下我们三个人。
还有呼啸而过的风。
李军蹲了下去,抱着头,一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像个孩子一样,发出了压抑的呜咽声。
他的世界,崩塌了。
我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每动一下,都感觉骨头要散架。
我走到李月身边。
“信……真的是你写的?”我问。
她转过头,脸上还挂着泪,却对我展颜一笑。
那笑容,比我见过的任何东西都干净。
“不是。”她摇了摇头,“但我希望是我写的。”
我明白了。
她是在用这种方式,保护我。
也是在用这种方式,惩罚她的哥哥,救赎她自己。
那天晚上,我被送进了医院。
全身多处软组织挫伤,轻微脑震荡。
李家的父母来了。
李月的父亲,那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叫李建国,是市教育局的一个科长。
他一进病房,就给我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
“陈卫东同志,对不起!是我教子无方,给你造成了这么大的伤害。”
他的态度诚恳得让我不知所措。
李月的母亲,一个看起来很温婉的女人,拎着水果和罐头,一个劲儿地抹眼泪。
“好孩子,真是委屈你了。”
李军没有来。
听说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谁也不见。
李建国当着我的面,向我保证。
第一,承担我所有的医药费和误工费。
第二,他会亲自去我们厂,跟我们厂领导解释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为我恢复名声。
第三,他会去运输公司,澄清匿名信的事情,想办法让他儿子的处分撤销。当然,如果调查出他儿子真的有问题,那也绝不姑息。
最后,他看着我,非常郑重地说:“陈卫东同志,你救了我女儿的命,就是我们李家的大恩人。以后,你有什么困难,只要我李建国能办到的,绝不推辞。”
我躺在病床上,听着这些话,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我想要的清白,终于来了。
但代价是,我被打了个半死,李月撒了谎,李军的工作岌岌可危。
这真是我想要的结果吗?
第二天,王师傅来看我。
他带来了厂里的消息。
李建国科长亲自去了厂里,找到了厂长。
事情一下子就反转了。
我从一个“作风有问题”的流氓,变成了一个“舍己救人”的英雄。
厂里不仅要撤销对我的所有负面评价,还要给我报请“见义勇为”先进个人。
那个被别人顶替的“优秀青年”名额,也还给了我。
车间主任拎着水果罐头来看我,脸上的表情比哭还难看。
“小陈啊,是我官僚主义了,是我没调查清楚,我向你检讨。”
我看着他那张虚伪的脸,什么都没说。
王师傅送他出去,回来跟我说:“小子,别往心里去。这就是现实。”
我点了点头。
是啊,这就是现实。
李月几乎天天都来医院。
她不怎么说话,就是默默地帮我打水,削苹果。
有时候我们半天都不说一句话,但气氛并不尴尬。
我看着她低头削苹果的样子,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阴影。
我发现,她其实很漂亮。
不是那种张扬的美,而是一种很安静,很耐看的美。
“你哥……怎么样了?”我终于还是问了。
“还在家关着。”她叹了口气,“我爸找人去说了,匿名信的事是误会。但他之前利用车队便利,帮亲戚朋友倒腾过一些东西,虽然没挣钱,但违反了纪律。单位给了他一个记大过处分,工作是保住了。”
“那就好。”
“好什么呀,”她苦笑了一下,“他那个人,心高气傲,这事对他打击太大了。他觉得没脸见人。”
“他最应该觉得没脸见的,是我。”我没好气地说。
她没反驳,只是默默地把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用牙签扎了一块,递到我嘴边。
我愣了一下,张嘴吃了。
很甜。
出院那天,李家全家都来了。
除了李军。
李建国开着单位的吉普车,把我送回了家。
我们家那条小胡同,从来没开进过小汽车。
左邻右舍都扒着窗户看,议论纷纷。
我妈看着这阵仗,有点手足无措。
李建国握着我妈的手,又是一通道歉和感谢。
我妈看着我被厂里评为“见义勇为先进个人”的奖状和奖金,再看看李家人诚恳的态度,心里的疙瘩总算是解开了。
她拉着李月的手,一个劲儿地说:“好姑娘,真是个好姑娘。”
风波,似乎就这么过去了。
我的生活回到了正轨。
在厂里,我成了名人。
走到哪都有人跟我打招呼,眼神里全是敬佩。
那些之前躲着我的人,现在都抢着跟我套近乎。
王师傅说:“小子,感觉怎么样?”
“不怎么样。”我说的是实话。
这种被人捧上神坛的感觉,让我觉得很不真实。
甚至有点恶心。
我和李月开始通信。
那个年代,没有手机,没有微信。
信,是年轻人之间最浪漫的交流方式。
她给我讲学校里的趣事,讲她看的书,讲她的烦恼。
我给她讲车间的噪音,讲机器的油污,讲我师傅的那些口头禅。
我们的世界,截然不同。
但通过那些薄薄的信纸,我们却感觉离彼此很近。
有时候,她会约我周末去公园。
我们并排走在林荫道上,一句话不说,也能走上很久。
我知道,我喜欢上她了。
但我不敢说。
我们两家的差距太大了。
他爸是干部,我爸是工人,还早早去世了。
我妈是个家庭妇女,靠给人缝缝补补过日子。
我只是一个纺织厂的小工人。
我们之间,隔着一条看不见的鸿沟。
转眼到了秋天。
一天晚上,我刚下夜班,在家门口碰到了一个黑影。
我吓了一跳,抄起墙角的木棍。
“谁?”
那黑影转过身。
是李军。
他瘦了很多,也憔悴了很多,眼神里没了当初的戾气,多了几分颓唐。
“我……我等你很久了。”他声音沙哑。
我没说话,握着木棍的手没有松。
他从兜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我。
“这是我所有的积蓄,三百二十一块五毛。我知道不够赔你的,但……”
我没接。
“我不要你的钱。”
“我知道。”他苦笑了一下,“那你打我一顿吧。像我那天打你一样,往死里打。这样,我心里能好受点。”
他闭上眼睛,一副任我处置的样子。
我看着他。
这个曾经把我打得半死,毁我名声的男人。
现在像一只斗败的公鸡。
我心里的恨,在那一刻,突然就烟消云散了。
我扔掉木棍。
“算了。”我说,“都过去了。”
他睁开眼,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走吧,天晚了。”我转身准备进屋。
“陈卫东!”他叫住我。
“嗯?”
他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对不起。”
然后,他直起身,又说了一句。
“谢谢你。”
说完,他转身,消失在夜色里。
我站在门口,站了很久。
秋天的夜风,很凉。
但我心里,却觉得很暖。
那个冬天,我转正了,成了正式的机修工。
工资涨了,我给我妈买了一件新棉袄,她高兴得合不拢嘴。
我和李月的关系,也越来越好。
年底的时候,她把我叫到她家。
她家里只有她一个人。
她给我倒了杯水,手心里全是汗。
“陈卫东,我……我有话跟你说。”
“你说。”
“我哥……他要去当兵了。”
我有点意外。
“他自己决定的。他说,他想去部队里,好好改造一下自己。”
“挺好的。”
“还有……”她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全部的勇气,“我明年就要高考了。我爸想让我考北京的大学。”
我的心,沉了一下。
北京。
那么远。
“你要是考上了,我们就……就得分开了。”我说。
“我可以不考。”她看着我,眼睛里亮晶晶的。
“别说傻话!”我急了,“考大学是多好的事,怎么能不考?”
“可我不想跟你分开。”她的声音里带了哭腔。
我看着她,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我何尝想跟她分开?
可是,我能给她什么呢?
我能让她为了我,放弃她的前途吗?
我不能那么自私。
“李月,”我握住她的手,“你听我说。你必须去考,而且要考个最好的大学。你的未来,在北京,不在这个小城。”
“那你呢?”
“我等你。”我说。
我说得那么肯定,连我自己都信了。
“你考到哪,我就想办法调到哪。北京有机修厂吧?总有需要我陈卫东的地方。”
她哭了,扑进我怀里。
我抱着她,闻着她头发上的清香,心里既甜蜜,又酸涩。
我知道,我许下了一个多么艰难的承诺。
但那一刻,我愿意为了她,去挑战整个世界。
第二年夏天,李月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名牌大学。
她走的那天,我去火车站送她。
李建国夫妇,还有从部队请假回来的李军,都来了。
李军穿着军装,整个人都变了样,挺拔,沉稳,像一棵小白杨。
他看到我,冲我笑了笑,捶了我一拳。
不疼。
“我妹,就交给你了。”他说。
“放心吧。”
站台上,汽笛长鸣。
李月隔着车窗,哭成了泪人。
我也红了眼眶。
“给我写信。”她说。
“一定。”
火车缓缓开动,带走了我的姑娘,也带走了我的心。
那一年,我二十二岁。
我的人生,因为一场意外的救人,被彻底改变。
我挨过打,受过辱,被人当成流氓,也被人捧为英雄。
我尝过人情的冷暖,也见识过人性的复杂。
但我从不后悔。
因为,如果时间倒流回那个燥热的夏天,那个蝉鸣聒噪的午后。
我还是会扔掉手里的酱油瓶,脱掉我的确良衬衫,毫不犹豫地,跳进那条改变我一生的河里。
因为河里,有我的整个未来。
我开始疯狂地学习。
白天上班,晚上去上夜校,学机械制图,学高等数学。
所有人都觉得我疯了。
王师傅劝我:“卫东,别把自己逼得太紧。”
我只是笑笑。
我不怕苦,我怕的是,我追不上她的脚步。
我怕的是,当她站在更高的地方,回头看时,已经看不到我的身影。
我们的信,成了我生活中最大的期盼。
她给我讲大学里的辩论会,讲图书馆里的浩瀚书海,讲北京城的车水马龙。
我能从她的字里行间,感受到一个越来越广阔的世界。
而我,依旧在那个充满噪音和油污的车间里,日复一日。
我们之间的距离,好像越来越远了。
我开始感到恐慌。
1988年,她大学毕业,留在了北京,进了一家外企。
她说,她等我。
那一年,厂里效益下滑,开始裁员。
我拿着夜校的文凭和一沓子技术奖状,成了第一批“下岗职工”。
我没有告诉她。
我怕她担心。
我揣着我所有的积蓄,买了一张去北京的火车票。
那是一张站票。
我在摇晃的车厢里站了十几个小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我要去找她。
我要留在北京。
我要兑现我的承诺。
当我拖着疲惫的身体,站在她单位门口时。
我看到她从一辆黑色的桑塔纳里下来。
开车的是一个穿着西装,很精神的男人。
他替她打开车门,两个人有说有笑。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王师傅说的话。
现实,就是现实。
我没有上前。
我只是站在马路对面,静静地看着她。
她还是那么美,甚至比以前更美了。
自信,从容,充满了活力。
她属于那个光鲜亮丽的世界。
而我,满身风尘,手里提着一个破旧的行李包,像个逃荒的难民。
我跟她,早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我转身走了。
没有告别。
我在北京找了一份工作,在一个私人的汽修厂当修理工。
很苦,很累,但我撑了下来。
我没有再联系她。
我把那份思念,深深地埋在了心底。
偶尔,我会想起那个1984年的夏天。
那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姑娘,那个不讲理的哥哥,那场改变一切的救赎与被救赎。
那是我青春里,最疼痛,也最滚烫的一段记忆。
它告诉我,有些遇见,只是为了让你成长。
然后,就是漫长的告别。
来源:云来暮为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