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台冲压机,老旧得像个随时会断气的老头,那天,它真的断气了,顺便带走了我。
我死了。
死在一个闷热的、充满了铁锈和机油味的下午。
那台冲压机,老旧得像个随时会断气的老头,那天,它真的断气了,顺便带走了我。
没有撕心裂肺的惨叫,甚至没有反应的时间。
我最后的感觉,是额头被汗水浸湿的碎发,有点痒。
然后,世界就黑了。
再然后,我飘了起来,像一缕无知无觉的烟。
我看见我的身体,以一种扭曲的姿态卡在机器里,鲜血和冷却液混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工友们围了上来,惊恐地尖叫,有人在打电话,有人在发抖。
我的丈夫,陈建明,被人架着冲了进来。
他看到那摊血肉模糊时,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小琴!”
他喊我的名字,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我飘在他头顶,想摸摸他的头发,告诉他我没事。
可我的手,一次又一次地穿过了他的身体。
原来,人死了,真的会变成鬼。
只是这鬼,当得有点窝囊。不能说话,不能触碰,只能像个最忠实的观众,看着人世间上演一出又一出和我有关,却又与我无关的戏。
丧事办得很仓促。
陈建明肉眼可见地憔ें了下去,胡子拉碴,眼窝深陷。
我八岁的儿子,陈念,穿着不合身的小小黑西装,像个被抽走了魂的木偶。他没哭,只是死死抓着我的遗像,指节都发白了。
我心疼得厉害。
我想抱抱他,告诉他妈妈还在。
可我只能看着他,一遍又一遍。
葬礼上,来了一个我不认识,却又觉得眼熟的女人。
她穿着一身素净的黑裙,身形窈窕,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悲伤。她没有靠得太近,只是远远地站着,目光一直落在陈建明身上。
我搜刮着我那已经变得迟钝的记忆。
林慧。
我想起来了。
陈建明的初恋。当年因为她父母嫌弃陈建明家穷,硬是把他俩拆散了。
她怎么会来?
陈建明也看见了她。他的身体僵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快得让我几乎以为是错觉。
他很快移开了视线,继续招待前来吊唁的亲友。
但我的心里,却像被一根细小的针,轻轻扎了一下。
工厂赔了八十万。
在那个小城里,这是一笔巨款。
钱到账那天,陈建明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喝了一整夜的酒。
我飘在旁边,看着他一边流泪,一边喃喃自语。
“小琴,我对不起你……”
“小琴,我们有钱了,可你人没了……”
“小琴,我该怎么办啊……”
我看着他痛苦的样子,心里也跟着难受。这个男人,我跟他过了十年,从一无所有到勉强温饱,我知道他本质不坏,就是有点窝囊,有点爱面子。
我想,这笔钱,他会好好存起来,为了我们的儿子陈念。
他会的。
我那时候,天真地这么以为。
头七那天晚上,我爸妈,还有陈建明的父母,都聚在家里。
饭桌上,我妈红着眼圈,对我爸说:“这钱,得给念念好好留着。建明一个人带孩子,不容易,但钱绝对不能乱动。”
陈建明立刻表态,声音还带着宿醉的沙哑:“爸,妈,你们放心。这钱是小琴用命换来的,我一分都不会动,全留给念念上大学、娶媳'妇用。”
他说得斩钉截铁,一脸的信誓旦旦。
我爸妈这才稍微放了心。
我也放了心。
可我忘了,男人的嘴,有时候是最靠不住的东西。
日子一天天过去。
悲伤像潮水一样,慢慢退去,露出了被淹没的生活礁石。
陈建明开始正常上下班,陈念也回到了学校。
家里很长一段时间都笼罩在一种压抑的沉默里。
直到有一天,陈建明从外面拖回来一个巨大的纸箱。
是一台五十五寸的液晶电视。
陈念放学回来,看到客厅里崭新的大家伙,愣住了。
“爸,你买电视了?”
“嗯,”陈建明一边费力地安装着底座,一边头也不抬地说,“家里那个太旧了,换个新的,看着也舒服。”
我们家那个二十一寸的彩电,确实旧了,还是我们结婚时买的。
可它能看。
陈念没再说话,默默地回了自己房间。
我飘在电视机前,看着光滑的屏幕上反射出陈建明略显兴奋的脸。
那根针,又在我心上扎了一下。
有点疼。
没过多久,陈建明又买了一辆车。
一辆银色的、亮闪闪的大众轿车。
他说,厂里离家远,骑电瓶车风吹日晒的,有了车,以后接送念念也方便。
他开着新车,带着陈念去兜风。
陈念坐在副驾驶,一路都没说话,只是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肯定在想,要是妈妈还在就好了。
妈妈在的时候,爸爸连打车都舍不得。
车停在楼下,崭新得和这个老旧的小区格格不入。
邻居们都围过来看,一脸羡慕。
“建明,发财了啊?”
“换新车了?真气派!”
陈建明靠在车门上,手里夹着烟,脸上是久违的、意气风发的笑容。
“嗨,瞎整的。主要是为了孩子,接送他上学方便。”
他轻描淡写地说着,眼角的余光却一直在瞟着周围人艳羡的目光。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他很陌生。
那个曾经为了省几块钱公交车费,宁愿骑一个小时自行车的男人,好像不见了。
取而代代之的,是一个被八十万块钱砸得有点晕头转向的暴发户。
而这一切,都是用我的命换的。
真正让我崩溃的,是林慧的登堂入室。
那天是个周末。
陈建明一大早就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还破天荒地去菜市场买了许多菜。
中午的时候,门铃响了。
陈建明几乎是跑着去开的门。
门口站着的,是林慧。
她脱下了葬礼上的黑裙,换上了一条温柔的米色连衣裙,化着淡妆,手里还提着一个果篮和一个巨大的乐高玩具。
“建明,”她笑得温婉,“我来看看念念。”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
陈建明热情地把她迎了进来,接过她手里的东西。
“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太客气了。”
他搓着手,显得有些局促,又有些难掩的欣喜。
陈念从房间里出来,看到林慧,小脸瞬间就垮了。
“念念,快,叫林阿姨。”陈建明催促道。
陈念抿着嘴,一言不发,眼睛里全是抗拒。
林慧蹲下身,努力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更亲切。
“念念,还记得阿姨吗?你看,阿姨给你买了你最喜欢的星球大战乐高。”
她把那个巨大的盒子推到陈念面前。
陈念看都没看一眼,转身就回了房间,“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气氛尴尬到了极点。
林慧的笑容僵在脸上。
陈建明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冲到陈念房门口,大力地拍着门。
“陈念!你给我出来!你这孩子怎么回事!有没有礼貌!”
“阿姨好心来看你,你这是什么态度!”
房间里没有任何回应。
我飘在门口,心如刀割。
我的儿子,他什么都懂。他知道这个女人是谁,也知道她的出现意味着什么。
林慧拉了拉陈建明的胳膊,善解人意地说:“建明,你别怪孩子。他……他心里肯定还难受着。是我太唐突了。”
她越是这样说,陈建明就越觉得愧疚,越觉得儿子不懂事。
“你别管他!这孩子,就是被他妈惯坏了!”
他脱口而出。
我浑身一震。
他说什么?
我惯坏了陈念?
我为了省钱给他报补习班,夏天连空调都舍不得开。
我为了让他多吃点肉,自己天天啃青菜。
我用我全部的爱去呵护他,让他成为一个善良、懂事的孩子。
现在,在陈建明嘴里,这都成了“惯”?
就因为他冲撞了他那温柔美丽的初恋?
那一刻,我对他最后的一丝夫妻情分,也烟消云散了。
那天,林慧留下来吃了晚饭。
陈建明做了一大桌子菜,不停地给她夹菜,嘘寒问暖。
那是我死后,这个家里第一次有了一点“烟火气”。
只是这烟火,熏得我眼睛疼。
陈念一直没从房间里出来。
饭后,林慧主动去洗碗。
陈建明跟了进去,两个人挤在小小的厨房里,身影看起来无比和谐。
我听到林慧幽幽地说:“建明,看你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真是辛苦。念念这孩子,心里有坎,得慢慢来。”
陈建明叹了口气:“是啊。有时候真觉得撑不住了。家里冷冰冰的,回去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以后……我常来看看你们。”林慧的声音更低了。
陈建明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递给了她一块擦手的毛巾。
我明白了。
一切都明白了。
什么“来看看念念”,什么“家里冷冰冰”,不过都是他们为自己的私情铺的路。
从那天起,林慧来的次数越来越多。
她会带着各种零食和玩具,试图讨好陈念。
但陈念对她,始终视若无睹。
她带来的东西,他从不碰。她跟他说话,他从不理。
家里渐渐地,被林慧的东西填满了。
她的拖鞋,她的牙刷,她的护肤品……
她像一株悄无声息的藤蔓,慢慢地,缠绕了这个家,试图将所有属于我的痕迹都覆盖掉。
终于,在我死后不到半年,陈建明在一个晚上,把陈念叫到了客厅。
林慧也在,局促地坐在沙发上,双手绞着衣角。
陈建明清了清嗓子,说:“念念,爸爸有件事要跟你商量。”
陈念站着,没说话,眼神冷得像冰。
“你看,爸爸一个人照顾你,有时候真的力不从心。你林阿姨……她人很好,对你也很好。爸爸想……想跟你林阿姨结婚,让她以后来照顾我们,好不好?”
他用一种商量的、近乎讨好的语气说着。
我看着他,只觉得恶心。
陈念终于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我不同意。”
陈建明的脸色沉了下来:“为什么?你林阿姨哪里不好了?”
“她哪里都好,但她不是我妈。”
“你妈已经死了!”陈建明的声音陡然拔高,似乎被戳中了痛处,“人不能一直活在过去!你需'要一个妈妈来照顾你!”
“我不需要!”陈念也吼了起来,小小的身体因为愤怒而发抖,“我只要我妈!我妈就是被你害死的!你现在还要用我妈的钱,去娶别的女人!”
“啪!”
一个响亮的耳光。
陈建明打了陈念。
他大概自己也懵了,举着手,愣在那里。
陈念的脸上,迅速浮起五道指印。
他没有哭,只是死死地瞪着陈建明,眼神里充满了恨意。
“你打我……你为了这个女人打我……”
他一字一顿地说完,转身跑回房间,锁上了门。
那一晚,整个屋子都能听到他压抑的哭声。
我飘在他的床边,看着他把脸埋在枕头里,肩膀一抽一抽的。
我的心,碎得像被摔在地上的玻璃。
陈建明,你怎么敢?
你怎么敢用你碰过我赔偿款的手,去打我的儿子?
林慧在一旁,假惺惺地抹着眼泪:“建明,都怪我,我不该来的。你看,把孩子伤成这样。”
陈建明烦躁地挥了挥手:“不关你的事!这孩子,就是欠教训!”
嘴上这么说,他脸上的懊悔却藏不住。
但他终究没有去敲开儿子的房门,道一个歉。
男人的面子,有时候比亲情更重要。
尤其是在心爱的女人面前。
半个月后,他们还是结婚了。
没有办酒席,只是领了证,请双方父母吃了顿饭。
我爸妈没去。
我妈在电话里,把陈建明骂得狗血淋头。
“陈建明,你对得起小琴吗?她的骨头都还没凉透,你就另娶新人!你花的每一分钱,都是我女儿的血!你晚上睡得着觉吗!”
陈建明沉默地听着,最后只说了一句:“妈,我对不起小琴。但念念需要人照顾。”
他永远都有借口。
永远都把自己摆在“为了孩子”的道德高地上。
婚后的生活,对陈念来说,是一场地狱。
林慧努力地扮演着一个“贤惠继母”的角色。
她每天给陈念做他喜欢吃的菜,给他买新衣服,辅导他做作业。
她做得越好,陈建明就越觉得陈念“不懂事”。
“你看你林阿姨对你多好,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叫声‘妈’有那么难吗?”
“你再这样,爸爸真的要生气了!”
陈念用沉默对抗着一切。
他不再和陈建明说话,在家里像个透明人。
他把自己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学习上,成绩始终名列前茅。
他只有在去我爸妈家的时候,才会露出一点点笑容。
我爸妈把他当成了唯一的精神寄托,把所有的爱都给了他。
“念念,在那个家受委屈了,就跟外公外婆说。”
“念念,想要什么就说,外公外婆给你买。”
陈念总是摇头,说:“外公外婆,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们好好的。”
他比同龄的孩子,早熟得令人心疼。
高一那年,林慧怀孕了。
陈建明欣喜若狂,对林慧更是呵护备至。
那个家,彻底成了他们一家三口的天下。
陈念的存在,显得愈发多余和碍眼。
林慧怀孕后,口味变得刁钻。
有一次,她半夜想吃城南那家店的馄饨。
陈建明二话不说,穿上衣服就开车去买。
来回一个多小时,买回来的时候,林慧又说不想吃了。
陈建明没有半句怨言,还柔声哄着:“不想吃就不吃,我再去给你买别的。”
我飘在一旁,冷眼看着。
我记得,我怀着陈念的时候,有一次也是半夜想吃楼下那碗酸辣粉。
我对陈建明说。
他翻了个身,不耐烦地说:“大半夜的,折腾什么?赶紧睡吧。”
那一晚,我饿着肚子,偷偷哭了一夜。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原来,不是他不会体贴,只是看对谁。
不是他懒,只是爱得不够深。
林慧生了个儿子,白白胖胖的。
陈建明给他取名,陈安。
平安的安。
他大概是希望,这个儿子的到来,能给这个家带来安宁。
可他不知道,从他决定用我的赔偿款另娶他人的那一刻起,这个家,就再无安宁之日。
弟弟的出生,让陈念在家里的处境更加尴尬。
所有的关注点,都在那个小小的婴儿身上。
陈建明和林慧抱着陈安,逗他笑,喂他奶,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芒。
陈念放学回来,看到这一幕,只是默默地放下书包,回自己房间。
没有人问他今天在学校过得怎么样。
没有人问他晚饭想吃什么。
他像一个寄宿在自己家的客人。
高三那年,陈念决定住校。
他跟陈建明说的时候,陈建明愣了一下,随即点头。
“住校也好,可以专心学习。”
他甚至都没有问一句,为什么突然要住校。
或许,他心里是松了一口气的。
陈念的离开,让这个家,终于实现了它表面的“和谐”。
高考,陈念考得很好。
他报了北京的一所政法大学。
离家几千公里。
他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我爸妈高兴得老泪纵横。
陈建明也为他高兴,说要给他办升学宴。
陈念拒绝了。
“不用了。我不想办。”
他走的那天,我爸妈去送他。
陈建明和林慧也去了。
火车站里,人来人往。
我爸妈拉着陈念的手,一遍遍地嘱咐。
“到了那边,要好好照顾自己。”
“钱不够了,就跟外公说。”
陈念红着眼眶,一一应下。
轮到陈建明。
他拍了拍陈念的肩膀,说:“到了北京,好好学习。以后……有出息了,别忘了这个家。”
陈念看着他,看了很久。
然后,他说了一句让所有人都震惊的话。
“我没有家。”
“从你打我那天起,我就没有家了。”
“这些年,我吃你家的,住你家的,算我借的。以后,我会连本带利,一分不少地还给你。”
他说完,没再看陈建明铁青的脸,也没看林慧煞白的脸。
他转身,拖着行李箱,头也不回地走进了检票口。
背影决绝得像一个奔赴战场的战士。
陈建明僵在原地,像一尊雕塑。
我看到,他眼角有泪光闪过。
是悔恨吗?
还是被儿子当众戳穿了虚伪的难堪?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的儿子,他长大了。
他带着满身的伤痕,独自一人,去远方寻找他的人生了。
我跟着他,上了那趟开往北京的火车。
我不能让他一个人。
即使我什么都做不了,我也要陪着他。
大学四年,陈念活得像个苦行僧。
他申请了助学贷款,课余时间打了好几份工。
家教、服务员、发传单……
他几乎没有娱乐活动,所有的时间都被学习和工作填满。
他很少给我爸妈打电话,怕他们担心。
更没有给陈建明打过一个电话。
陈建明倒是打过几次,他都拒接了。
有一年春节,他没有回家。
他骗我爸妈说,学校有项目,走不开。
其实,他是在一个二十四小时便利店里,做通宵的兼职。
除夕夜,外面是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和绚烂的烟花。
店里冷冷清清。
他一个人,吃了一碗泡面。
我飘在他对面,看着他瘦削的脸庞。
眼泪,如果鬼还有眼泪的话,大概已经流干了。
我的儿子,他本该在家里,吃着热腾腾的年夜饭,收着压岁钱。
可现在,他只能在异乡的冬夜里,用一碗泡面,来抵御寒冷和孤独。
这一切,都是拜陈建明和林慧所赐。
我恨。
我从来没有那么清晰地,感觉到恨意。
它像一团黑色的火焰,在我虚无的身体里燃烧。
大学毕业后,陈念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研究生。
他依然没有回家。
他的人生,像一根被拉满了的弓,目标明确,从不懈怠。
这期间,陈建明那个家,也发生了很多事。
陈安渐渐长大,被林慧和陈建明宠得无法无天。
学习一塌糊涂,花钱大手大脚。
陈建明开了一家小小的五金店,用的是我剩下的赔偿款。
生意不好不坏,勉强维持着林慧和陈安的优渥生活。
当年那笔八十万的巨款,在这些年的挥霍下,早已所剩无几。
那辆银色的大众轿车,也变得老旧。
陈建明头上的白发,越来越多。
他偶尔会在喝醉了之后,拿出我的照片看。
嘴里念叨着:“小琴,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念念……”
可清醒之后,他依然是那个被生活和家庭琐事磨平了棱角的,油腻的中年男人。
道歉,如果只停留在嘴上,是最廉价的东西。
时间,一晃就过去了十年。
十年。
足够一个婴儿长成少年。
足够一个少年,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十年后的陈念,二十八岁。
他研究生毕业,成了一名律师。
他留在了北京,进了一家很好的律所。
这十年,他一次都没有回来过。
我爸妈想他想得厉害,身体也大不如前了。
他每个月都会给他们寄钱,很多钱。
但他不回来。
我知道,他在等一个时机。
一个,可以让他昂首挺胸,回来讨还一切的时机。
现在,时机到了。
他回来那天,没有通知任何人。
他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黑色西装,拉着一个行李箱,出现在了小区门口。
十年了,小区还是那么老旧。
只是墙皮剥落得更厉害了,楼道里堆满了杂物。
他站在楼下,抬头看着三楼那个熟悉的窗户。
看了很久很久。
他的眼神,平静,深邃,像一口古井。
我飘在他身边,能感觉到他平静外表下,汹涌的情绪。
儿子,你终于回来了。
他回来得很巧。
那天,是陈安的十岁生日。
陈建明和林慧在家里,给他办了一个小小的生日派对。
请了几个陈安的同学。
屋子里挂着气球,桌上摆着一个巨大的生日蛋糕。
陈建明和林慧围着陈安,唱着生日歌。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一片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林慧以为是哪个同学的家长来了,笑着去开门。
门打开。
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门口站着的,是十年未见的陈念。
他比十年前更高了,也更瘦了,眉眼间褪去了少年的青涩,多了一种说不出的凌厉和沉稳。
“你……你……”林慧结结巴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屋子里的笑声戛然而止。
陈建明也看到了他,整个人都愣住了。
“念念?”他试探地喊了一声。
陈念没有理会他们,径直走了进来。
他的目光,扫过屋子里热闹的装饰,扫过桌上那个华丽的蛋糕,最后,落在了陈建明和林慧的脸上。
那几个小同学被这阵势吓到了,缩在一旁,不敢出声。
“你……你怎么回来了?”陈建明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语气里有惊讶,有欣喜,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我不能回来吗?”陈念淡淡地反问。
他走到沙发前,把手里的一个公文包,放在了茶几上。
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这声音,不大,却像一个惊雷,在每个人心头炸响。
“我回来,是来跟你们,算一笔账的。”
陈念说。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算账?算什么账?”陈建明皱起了眉头。
林慧的脸色已经变得惨白。
陈念没有回答,他打开了公文包,从里面拿出了一沓厚厚的文件。
他把文件,摊开在茶几上。
“十年前,我妈的工伤赔偿款,一共是八十万。对吗?”
陈建明和林慧的瞳孔,瞬间收缩。
“这笔钱,你说过,会留给我。一分不动。”
陈念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在陈建明脸上。
“但是,”他话锋一转,拿起最上面的一张纸,“我妈去世后第二十一天,你买了一台五十五寸的液晶电视,花费,四千九百九十九。”
“第四十七天,你买了一辆大众朗逸,车款加税费,一共是十三万六千八百。”
“第九十二天,你给林慧女士买了一条金项链,花费,三千二百元。”
……
陈念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
他像一个最公正的法官,宣读着一桩桩罪证。
每念出一笔,陈建明的脸色就白一分。
林慧的身体,已经开始微微发抖。
“你们结婚,没有花钱,很好。”陈念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冰冷的笑意,“但是,婚后第一个月,林慧女士买了三条连衣裙,五个包,全套的兰蔻护肤品,总计,一万七千四百元。”
“陈安出生,在最好的私立医院,花费三万二。”
“陈安的奶粉,是进口的,一个月三千。尿不湿,是最贵的,一个月一千。”
“你开五金店的本金,十万块,也是从这里面拿的。”
“十年,八十万本金,一分不剩。”
陈念说完,把最后一张纸,轻轻放在茶几上。
整个屋子,死一般的寂静。
那几个小孩子,大概也感觉到了气氛不对,早就悄悄地溜走了。
只剩下他们一家四口。
不,是五口。
还有我。
我飘在空中,看着这荒诞又现实的一幕。
我的儿子,他竟然,把这十年的账,算得如此清晰。
清晰到每一分钱的去向。
这十年,他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他一边拼命学习,一边默默地,用他自己的方式,调查着,记录着这一切。
该有多深的恨,才能支撑他做到这一步?
“你……你调查我?”陈建明的声音在发抖,他指着陈念,嘴唇哆嗦着,“你这个逆子!我是你爸!我花点钱怎么了?我养你这么大,我……”
“你养我?”陈念打断了他,笑了起来,那笑声里,充满了悲凉和讽刺。
“我上大学的钱,是助学贷款。我读研究生的钱,是我自己挣的。我没花过你一分钱。”
“倒是你,”陈念的目光转向林慧,“你住的房子,是我妈当年单位分的。你花的钱,是我妈用命换的。你养的儿子,吃穿用度,哪一样,不是靠着我妈的血汗钱?”
“你凭什么?”
陈念最后三个字,说得极轻,却又极重。
像三记重锤,狠狠地砸在林慧心上。
“我……我没有……”林慧终于崩溃了,哭了起来,“建明,你跟他说啊,我没有!我们也是为了这个家!”
“为了这个家?”陈念冷笑,“是为了你们自己的家吧。”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瘫坐在沙发上的两个人。
“八十万本金。按照十年前银行的定期利率,我取个中间值,算年化百分之四。十年复利,本息一共是一百一十八万四千三百二十九元。”
“我给你抹个零,一百一十八万。”
“这笔钱,是我妈的命。现在,请你们还给我。”
陈建明彻底傻了。
一百一十八万?
把他卖了也拿不出这么多钱!
“你疯了!陈念你疯了!”他跳了起来,指着陈念的鼻子骂,“我是你老子!你竟然要我还钱?你还有没有良心!”
“良心?”陈念看着他,眼神里是化不开的悲哀,“当初你用我妈的赔偿款,娶你的初恋,住我妈的房子,打我这个亲生儿子的时候,你的良心在哪里?”
“我妈的尸骨未寒,你们就在这个家里卿卿我我,花着她的钱,享受着人生的时候,你们的良心又在哪里?”
“陈建明,你摸着你自己的心口问一问,你配谈‘良心’这两个字吗?”
陈建明被问得哑口无言,一张脸涨成了紫红色。
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是啊,他怎么说?
他说的每一句辩解,在这些血淋淋的事实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我没钱!”他最后,只能像个无赖一样,吼出这么一句。
“我知道你没钱。”陈念的语气,依然平静得可怕。
“钱,被你们花在了这身衣服上,这个蛋糕上,你宝贝儿子的玩具上。”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那个站在一旁,吓得不敢出声的陈安。
“你叫陈安,是吗?”
陈安怯生生地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你知不知道,你身上这件T恤,五百块。你脚上这双运动鞋,八百块。”
“你知不知道,你过一个生日花的钱,够我当年,吃半年的食堂。”
“你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偷来的。偷的我妈妈的命,偷的我的人生。”
陈念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刀,精准地插进这个家的心脏。
陈安“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林慧赶紧把他搂进怀里,像一只护崽的母鸡,恶狠狠地瞪着陈念。
“你够了!陈念!他还是个孩子!你有什么冲我们来,别吓唬他!”
“吓唬他?”陈念笑了,“你现在知道心疼你的孩子了?”
“当年,我被他,”陈念指着陈建明,“一巴掌打在脸上的时候,你也在场。你心疼过我吗?”
“我一个人在异乡过年,吃着泡面的时候,你们一家三口,在这里欢声笑语,你们心疼过我吗?”
“林慧,你没有资格跟我说这句话。”
林慧被堵得哑口无言,只能抱着自己的儿子,不停地哭。
屋子里的气氛,凝固到了冰点。
我看着我的儿子,那个曾经瘦弱、沉默的少年,如今,已经成了一个言辞犀利、逻辑缜密的战士。
他用十年时间,为自己锻造了一身铠甲。
也为自己,磨砺了一把最锋利的剑。
今天,他就是回来,复仇的。
“我今天回来,不是来跟你们商量的。”
陈念的声音,再次响起。
他从公文包里,又拿出了一份文件。
“这是律师函。”
“我限你们在一个月之内,变卖所有资产,包括这套房子,还清这笔钱。”
“否则,我会正式提起诉讼。罪名,是‘侵占罪’。”
“我想,你们应该不希望,陈安的父亲,是个坐过牢的犯人吧。”
“轰”的一声。
陈建明和林慧的最后一道心理防线,彻底崩塌了。
“侵占罪”,还要坐牢?
“不……不能!”陈建明慌了,彻底慌了,“念念,你不能这么做!我是你爸爸啊!你真的要让你爸爸去坐牢吗?”
他冲过来,想去抓陈念的手,被陈念躲开了。
“当我求你了,念念!看在你妈的面子上,你放过我们吧!”
他竟然,还有脸,提我。
“别提我妈。”陈念的声音,冷得像冰碴,“你不配。”
“这套房子,是我妈单位分的。房产证上,是我妈的名字。我妈去世,我是第一顺位继承人。你们住了十年,也该还给我了。”
“至于钱,我一分都不会少要。”
“这不是钱,这是我妈的命。”
陈念说完,拿起公文包,转身就走。
没有一丝留恋。
“陈念!”陈建明在他身后,发出了绝望的哀嚎。
陈念的脚步,顿了一下。
但他没有回头。
他拉开门,走了出去。
留给那个家的,是一个决绝的、永不回头的背影。
我跟着他,走出了那个让我窒息了十年的屋子。
外面的阳光,正好。
我看见陈念的眼角,滑下了一滴泪。
他迅速地,用手背擦掉了。
我知道,他赢了。
但他也痛了。
这场迟到了十年的审判,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接下来的一个月,陈建明和林慧的世界,天翻地覆。
陈念的律师函,不是开玩笑的。
他们找了律师咨询,得到的答复是,陈念的诉求,完全合法。
那八十万,是我的个人遗产,陈念作为唯一的儿子,拥有绝对的继承权。
陈建明擅自挪用,并且在陈念成年后拒不归还,已经构成了侵占。
数额巨大,一旦罪名成立,牢狱之灾,无可避免。
他们怕了。
他们开始变卖家产。
那辆开了十年的大众车,卖了不到两万块。
五金店盘了出去,连货带店面,也才凑了八万。
林慧的首饰、包包,当的当,卖的卖,也只换回来几万块。
距离一百一十八万,遥遥无期。
唯一的指望,就是这套房子。
可这是他们唯一的住处了。
卖了房子,他们一家三口,就要流落街头。
林慧哭着求陈建明,让他再去求求陈念。
陈建明拉下老脸,去了陈念住的酒店。
陈念见了。
隔着一张桌子,父子俩相对无言。
“念念,算爸求你了。钱,我们慢慢还。房子……房子能不能不卖?卖了我们一家人,就没地方住了。”陈建明声音沙哑,姿态放得极低。
陈念看着他,淡淡地说:“我当年,也没有地方住。”
“我高三就住校,大学四年,研究生三年,我没有回过一次家。对我来说,那个地方,早就不是家了。”
“陈建明,你现在来求我,不觉得太晚了吗?”
“十年前,你打我的时候,怎么没想过今天?”
“你花着我妈的钱,养着你的新老婆和儿子的时候,怎么没想过今天?”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这是你,应得的。”
陈建念完,起身,走了。
留下陈建明一个人,瘫坐在椅子上,像一个被抽空了所有精气神的老人。
他一夜之间,仿佛老了二十岁。
最终,房子还是挂牌出售了。
因为地段好,很快就有了买家。
签合同那天,陈念也去了。
看着房产中介,将那把钥匙,交到新房主手里。
陈建明和林慧,站在一旁,像两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陈安拉着林慧的衣角,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不安。
我知道,这个家,彻底散了。
卖房的钱,加上他们东拼西凑的钱,刚好凑够了一百一十八万。
陈建明把一张银行卡,递给陈念。
“钱,都在里面了。”
他的声音,干涩,无力。
陈念接过了卡。
他没有看余额,只是把卡拿在手里,摩挲着。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举动。
他走到了我爸妈面前。
这些天,我爸妈一直陪着他。
他们看着自己的外孙,用雷霆手段,讨回了公道,心里五味杂陈。
有心疼,有欣慰,也有不忍。
陈念把那张卡,塞到了我妈手里。
“外婆,这钱,你们拿着。”
“我妈的命,不能就这么白白没了。但这钱,我一分都不要。”
“我做这一切,不是为了钱。”
“我只是,要一个公道。要他们,跪在我妈的坟前,认一个错。”
我妈愣住了,看着手里的卡,眼泪刷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好孩子……我的好孩子……”她抱着陈念,泣不成声。
陈念轻轻拍着她的背,然后,他转向陈建明和林慧。
“明天,是我妈的忌日。”
“去我妈的坟前,磕个头吧。”
“这是你们,欠她的。”
第二天,墓地。
天空阴沉沉的,像我此刻的心情。
陈建明和林慧,真的来了。
他们穿着黑色的衣服,神情憔悴。
陈安也跟在后面。
陈念站在我的墓碑前,身姿挺拔如松。
他没有说话。
陈建明看着墓碑上,我那张年轻的、带着笑意的照片,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小琴,我对不起你。”
他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额头撞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我不该动你的钱……不该那么快就忘了你……”
“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念念……”
他一边说,一边哭,哭得像个孩子。
林慧也跟着跪了下来,在一旁默默地流泪。
我飘在空中,看着这一幕。
我没有感觉到复仇的快感。
只觉得,一阵无边的悲凉。
十年了。
迟到了十年的道歉,还有什么意义?
逝去的人,不会复生。
造成的伤害,也永远无法弥补。
陈念自始至终,没有看他们一眼。
他只是静静地,用一块干净的布,擦拭着我的墓碑。
好像,要把这十年蒙上的灰尘,都擦掉。
祭拜结束。
陈建明和林慧,失魂落魄地离开了。
我不知道他们以后会怎么样。
也许,他们会租一个很小的房子,辛苦地打工,养活自己和孩子。
也许,他们的感情,会在贫贱夫妻百事哀的现实中,消磨殆尽。
但这,都与我无关了。
也与陈念无关了。
陈念在我的坟前,站了很久。
他对我说:“妈,我回来了。”
“我替你,讨回了公道。”
“以后,不会再有人,敢欺负我们了。”
“您安息吧。”
他说完,对着我的墓碑,深深地鞠了一躬。
然后,他转身,离开了。
他要去赶下午回北京的飞机。
他的路,还在远方。
我没有再跟着他。
我知道,他已经不再需要我的陪伴了。
他已经足够强大,可以独自面对这个世界所有的风雨。
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墓园的尽头。
那一刻,我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
缠绕在我身上十年的执念,那股黑色的、充满恨意的火焰,慢慢地,熄灭了。
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变得越来越轻,越来越透明。
天边,透出了一缕金色的光。
很温暖。
我想,我是时候,该走了。
去一个,真正安宁的地方。
陈建明,林慧,陈念……
人世间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都随风去吧。
我只希望,我的儿子,陈念。
余生,平安,喜乐。
再无风雨,再无伤痕。
来源:椅淡软更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