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各位家长好,这是本次夏令营所有营员的家长紧急联系名单,请大家惠存,以备不时之需。另外,有任何忌口或者过敏情况,请务必私聊我报备哦~”
手机“叮”一声,是夏令营辅导员发来的。
一条入群邀请。
群名叫“森林小精灵之家(3班)”。
土得我脚趾抠紧。
但我还是立刻点了进去,把自己的群昵称改成了“悠悠妈妈”。
悠悠是我儿子,周悠然。今年六岁,马上要上小学。
我想让他在彻底告别幼儿园之前,最后疯一把。
辅导员小陈老师在群里发了个文件。
“各位家长好,这是本次夏令营所有营员的家长紧急联系名单,请大家惠存,以备不时之需。另外,有任何忌口或者过敏情况,请务必私聊我报备哦~”
后面跟了一串“收到老师”的队形。
我也跟着回了一个。
然后,我点开了那份Excel表格。
找到周悠然的名字,确认我的手机号没登记错。
视线无意识地往下滑。
李默。
张子轩。
王浩宇。
都是些普通的名字。
然后,我的手指停住了。
屏幕上那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视网膜上。
周见深。
李默的爸爸。
周见深。
我的丈夫,周悠然的亲生父亲。
三年前,死于一场工地坍塌事故的,周见深。
我的血一下子凉了。
心脏在胸腔里不是跳,是撞。一下,又一下,撞得我肋骨生疼。
幻觉。
一定是最近赶稿太累,出现幻觉了。
我关掉手机屏幕,仰头靠在沙发上,深呼吸。
客厅里很安静,只有冰箱压缩机在嗡嗡作响。
悠悠在房间里玩乐高,嘴里念念有词,发出一些“biubiubiu”的奇怪配音。
一切都正常得不能再正常。
三分钟后,我重新拿起手机。
解锁。
点开微信。
点开那个群。
点开那份名单。
那三个字,还在那里。
像一个沉默的、巨大的嘲讽。
我盯着它,感觉自己快要不能呼吸。
同名同姓。
一定是同名同姓。
中国十几亿人,叫“周见深”的,没有一万也有一千吧。
我这样告诉自己,一遍又一遍,像在念经。
可我的手却不听使唤,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我点开群成员列表,开始发疯一样地寻找。
找到了。
“李默爸爸-周见深”。
他的头像是灰色的,一片默认的空白,什么都没有。
我颤抖着点开他的个人信息页。
朋友圈,一条横线。
冰冷,拒绝,像一道无法逾越的墙。
我的理智告诉我,这只是个巧合。
一个名字而已。
可我的直觉,我身体里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
就是他。
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就是知道。
我退出群聊,找到辅导员小陈老师的头像,点了进去。
对话框打开,光标在闪。
我该说什么?
“老师你好,我想问一下,那个叫李默的孩子的爸爸,是不是三年前已经死了?”
他们会把我当成。
我删删改改,打出了一行字。
“陈老师您好,我是周悠然的妈妈。不好意思打扰一下,我看名单里有个孩子叫李默,他爸爸也姓周,感觉挺巧的。因为我爱人也姓周。”
我盯着这句话,感觉自己像个十足的傻瓜。
什么叫“感觉挺巧的”?
什么叫“我爱人也姓周”?
这搭讪的方式,拙劣又可疑。
但我还是点了发送。
像一个溺水的人,抓住一根根本不存在的稻草。
等待的时间,每一秒都被拉得无限长。
我的心脏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终于,那边显示“对方正在输入...”。
“是的呢,悠悠妈妈,确实很巧。李默爸爸人很好的,开营前还特意来我们营地考察过一次,非常细心。”
考察过一次。
来过营地。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
“那……老师您有他照片吗?我就是好奇,想看看是不是我认识的人。”
我发誓,打出这行字的时候,我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
太冒失了。
太不正常了。
果然,小陈老师的回复变得客气又疏远。
“不好意思悠-悠妈妈,出于对家长的隐私保护,我们不能随意提供照片哦。请您谅解。”
谅解。
我当然谅解。
可谁来谅解我?
我把手机扔在沙发上,冲进卫生间,打开水龙头,用冷水一遍遍地泼在脸上。
镜子里的女人,脸色惨白,眼神涣散,头发凌乱。
像个疯子。
沈画,你清醒一点。
他已经死了。
你亲眼看到的。
死亡证明,火化单,冰冷的墓碑,上面刻着他的名字和生卒年月。
那场事故,死了七个人。他是其中之一。
公司赔了一大笔钱,那笔钱至今还躺在我的银行卡里,我一分都没动过。
我靠着冰冷的瓷砖墙滑坐在地上,抱住自己的膝盖。
悠悠在外面喊我。
“妈妈,妈妈,你看我搭的飞船!”
我胡乱抹了把脸,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走了出去。
“哇,悠悠好厉害。”
悠悠举着他那个四不像的乐高作品,一脸骄傲。
他长得真像周见深。
尤其是那双眼睛,眼尾微微上挑,看人的时候,专注又深情。
周见深以前就是这么看我的。
他说:“画画,我的眼睛里,只装得下你一个。”
骗子。
你不是说只装得下我一个吗?
那你现在,算怎么回事?
夜里,我失眠了。
把悠悠哄睡之后,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天花板。
黑暗中,往事像潮水一样涌来。
我和周见深是大学同学。
他不是那种第一眼帅哥,但很耐看,气质干净,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梨涡。
他追的我。
用最老土的方式,每天在宿舍楼下等我,给我送早饭,帮我占图书馆的座位。
我的室友都笑他傻。
我也觉得他傻。
可就是这个傻子,一点一点,把我的心给填满了。
我们毕业就结了婚。
没房没车,租在一个三十平米的老破小里。
日子很苦,但我们很开心。
他是一家建筑公司的结构工程师,每天早出晚归,身上总是灰扑扑的。
我做设计,接一些散活。
我们最大的乐趣,就是窝在小小的出租屋里,规划未来。
他说:“画画,等我升了总工,我们就买个大房子,带院子的那种。你在院子里种满你喜欢的花,我给你做个秋千。”
他说:“画画,我们生个孩子吧。像你,漂亮。像我,聪明。”
后来,我们真的有了悠悠。
他高兴得像个孩子,抱着我转了好几个圈。
他说:“老婆,辛苦了。以后我就是你们娘俩的靠山。”
他出事那天,我正在家里给他炖排骨汤。
悠悠还在我肚子里,七个多月。
我接到了他同事的电话。
电话那头,声音嘈杂,慌乱,带着哭腔。
他说:“嫂子,你快来市三院……见深他……他出事了……”
我的世界,在那一刻,崩塌了。
后面的事情,我记得很模糊。
医院里刺鼻的消毒水味。
蒙着白布的担架床。
同事们通红的眼睛。
公司领导虚伪的慰问。
我没有哭。
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我只是觉得冷,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冷。
我甚至没有力气去恨。
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
为什么那个说要给我和孩子当一辈子靠山的男人,就这么,说没就没了。
葬礼上,我挺着大肚子,穿着黑色的长裙,面无表情地接受所有人的吊唁。
婆婆哭得晕过去好几次。
她抓着我的手,说:“画画,以后你和孩子可怎么办啊……”
我能怎么办?
我得活下去。
为了肚子里的孩子。
悠-悠出生后,我给他取名周悠然。
我希望他能活得悠然自得,平安喜乐。
我一个人,把他拉扯到六岁。
我以为,生活就这样了。
平静,无波,带着一点无法弥补的缺憾,慢慢地过下去。
直到今天。
周见深。
这个名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打开了我尘封三年的伤口。
不,不是伤口。
是潘多拉的魔盒。
我从床上爬起来,摸到客厅,打开了那个我几乎从不碰的抽屉。
里面是周见深所有的遗物。
他的工作证,钱包,几张银行卡,还有一部摔坏了的手机。
我拿出那部手机。
屏幕碎得像蜘蛛网。
当时警察说,手机是从废墟里挖出来的,已经完全报废,开不了机。
我把它拿回来,也只是想留个念想。
我摩挲着冰冷的机身,忽然产生一个疯狂的念头。
如果……如果能修复它呢?
第二天一早,我把悠悠送到我妈家,说自己要出差几天。
然后,我拿着那部手机,找遍了全城最好的数据恢复中心。
得到的答复都一样。
“主板都摔变形了,芯片也碎了,神仙也救不回来。”
我从最后一家店里出来,站在街头,感觉一阵眩晕。
希望,一点一点地被抽干。
也许,真的是我想多了。
也许,那真的只是一个同名同姓的陌生人。
我正准备放弃,手机响了。
是我的好朋友,林蔓。
“喂,画画,你声音怎么有气无力的?又被甲方折磨了?”
林蔓是我大学室友,现在是个雷厉风行的律师。
她是唯一一个,知道我所有心事的人。
我把夏令营名单的事,告诉了她。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画画,你确定你没看错?”
“我看了十几遍。”
“……你先别慌。这事儿有蹊셔。第一,同名同姓,概率不小。第二,就算是他,他为什么不来找你和悠悠?这三年他死哪儿去了?第三,如果他活着,当年那具尸体是谁?”
林蔓一连串的问题,像冷水一样浇在我头上。
是啊。
为什么?
这些问题,我也想知道答案。
“我不知道。”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我只知道,我必须去看看。”
“你怎么看?冲到夏令营去,逮着人家问‘你是不是我死了三年的老公’?”
“我……”
“听我的,沈画。”林蔓的语气不容置疑,“这件事,不能莽撞。你现在情绪很不稳定,容易做出格的事。你把那个夏令营的地址发给我,我帮你查查。”
“查什么?”
“查那个营地的工商注册信息,查周边监控。还有,那个叫‘李默’的孩子,我看看能不能从学籍系统里找到点线索。你别忘了,我是干什么的。”
挂了电话,我心里稍微安定了一些。
是啊,林蔓是律师,她比我理智,也比我有办法。
我把夏令营的资料发给她,然后找了个咖啡馆坐下来,强迫自己冷静。
我打开画板,想画点什么,却一个线条都勾勒不出来。
满脑子都是周见深。
他笑的样子。
他皱眉的样子。
他专注地看着图纸的样子。
他抱着刚出生的悠悠,手足无措的样子。
这些画面,越清晰,我的心就越痛。
如果,他还活着。
如果他真的活着,却对我们母子不闻不问三年。
那比他死了,更让我无法接受。
我宁愿他是个死人,也不要他是个骗子,是个懦夫,是个混蛋。
一个小时后,林蔓的电话打了过来。
“画画,有点眉目了。”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那个夏令营,是个新开的,老板没什么背景。但是,”林蔓顿了顿,“我查了那个叫李默的孩子。他之前不在我们市上学,是这个学期刚转过来的,挂靠在一所私立小学。”
“那他的父亲……”
“父亲那一栏,登记的名字,确实是周见深。”
我的呼吸停滞了。
“我还查了那个手机号。”林蔓的声音变得严肃起来,“是非实名的太空卡,查不到任何身份信息。而且,我托人查了近半年的通话记录,这个号码,几乎只跟一个号码联系。”
“谁?”
“一个同样没有实名登记的号码。”
线索,在这里,又断了。
“画画,我现在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林蔓说,“这个‘周见深’,处处透着古怪。他像一个凭空出现的人,刻意抹掉了所有过去的痕迹。这不正常。”
“他到底想干什么?”
“我不知道。但如果你非要去见他,必须做好万全的准备。第一,不要一个人去。第二,不要暴露你和悠悠的身份。第三,想办法,拿到他的生物信息。比如,头发,或者他喝过的水杯。”
“你是想……做DNA鉴定?”
“对。”林蔓斩钉截铁地说,“是不是他,科学说了算。不是我们胡思乱想。”
夏令营开营那天,我跟公司请了假。
林蔓开着她的车,载着我。
我没带悠悠。
我告诉他,妈妈要去一个很重要的地方,办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悠悠很懂事,抱着我的脖子说:“妈妈,你早点回来。”
我亲了亲他的额头,差点掉下眼泪。
夏令G地在郊区的一个森林公园里,开车要两个多小时。
一路上,我一句话都没说。
林蔓也没打扰我,只是默默地开着车,时不时从后视镜里看我一眼。
快到目的地的时候,她把车停在路边。
“画画,你再想清楚。我们现在掉头还来得及。”
我摇了摇头。
“蔓蔓,我必须去。”
“哪怕结果是你无法承受的?”
“哪怕是。”
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树木,感觉自己像一支离弦的箭。
没有回头路了。
夏令营门口,已经停了不少车。
家长们带着孩子,陆陆续续地往里走。
我和林蔓把车停在远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摇下车窗,像两个蹩脚的私家侦探。
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入口。
每进来一个男人,我的心就抽紧一次。
不是他。
也不是。
还是不是。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的手心全是冷汗。
也许他今天不来。
也许他已经进去了。
也许,一切都只是我的臆想。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一辆黑色的SUV,缓缓地停在了门口。
车门打开。
先下来一个穿着蓝色运动服的小男孩。
然后,驾驶座上,下来一个男人。
他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T恤,深色休闲裤,戴着一顶黑色的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
他弯下腰,对那个男孩说了句什么,然后牵起他的手,朝门口走来。
那一瞬间,我的世界,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是他。
真的是他。
虽然隔着几十米的距离,虽然他戴着帽子,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那个身形,那个走路的姿态,那个微微驼着的背。
化成灰我都认得。
我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
模糊了视线。
“画画!冷静点!”林蔓抓住了我冰冷的手,用力地握着。
我死死地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都止不住。
他还活着。
他真的还活着。
这个认知,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不是喜悦。
是铺天盖地的,冰冷的,尖锐的疼痛。
他牵着另一个孩子的手。
他的脸上,没有我想象中的沧桑和憔悴。
他看起来,过得很好。
好到,仿佛我们母子,从未在他的生命里出现过。
“他就是李默的爸爸?”林蔓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震惊。
我点点头,说不出话。
“长得……确实跟你老公一模一样。”林蔓喃喃道,“这他妈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看着他领着那个叫李默的男孩,在门口签到,跟老师交谈。
他的动作,他的神情,都那么熟悉。
又那么陌生。
他好像察觉到了我们的视线,忽然朝我们这个方向看了一眼。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我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
他的目光在我们这辆普通的车上停留了不到一秒,就移开了。
他没有认出我。
或者说,他根本没在意。
他办完手续,又蹲下来,摸了摸那个男孩的头,似乎在叮嘱什么。
然后,他站起身,转身朝他的车走去。
“他要走了!”我急了,下意识地想推开车门。
“别动!”林蔓一把按住我,“你现在冲过去,想干什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跟他对质吗?”
我像被泼了一盆冷水,僵住了。
是啊。
我能干什么呢?
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
看着他上了那辆黑色的SUV。
看着那辆车,发动,掉头,然后从我们旁边,疾驰而过。
车窗关着,我看不清他的脸。
但我感觉,他好像又看了我一眼。
车子很快就消失在了路的尽头。
我趴在方向盘上,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
所有的委屈,愤怒,不甘,思念,在这一刻,全部爆发了出来。
我像一个迷路的孩子,找不到回家的路。
林蔓没有劝我。
她只是静静地陪着我,一下一下地,轻抚我的后背。
哭了不知道多久,我终于慢慢地平静下来。
“蔓蔓,我该怎么办?”我的声音嘶哑得不像样。
“先回家。”林蔓说,“这件事,从长计议。他既然出现了,就不会再消失。我们有的是时间,把真相挖出来。”
回家的路上,我一言不发。
脑子里,乱成一锅粥。
周见深还活着。
他有一个新的身份,一个新的“儿子”。
他过着一种我完全不知道的生活。
而我,像个傻子一样,守着他的墓碑,守着他的儿子,守了三年。
这算什么?
凭什么?
回到家,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林蔓不放心我,留下来陪我。
她给我叫了外卖,但我一口也吃不下。
“画画,你必须吃点东西。”
“我没胃口。”
“你这样折磨自己,有什么用?那个男人,他知道吗?他心疼吗?”
林蔓的话,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
是啊。
他不知道。
他也不心疼。
他甚至,可能已经忘了我,忘了悠悠。
我拿起筷子,机械地往嘴里扒着饭。
饭菜是冷的,硬的,难以下咽。
就像我此刻的人生。
晚上,我接回了悠悠。
小家伙看到我,开心地扑过来。
“妈妈,你想我了吗?”
我抱着他小小的,温热的身体,眼泪又差点掉下来。
这是我的儿子。
也是那个男人的儿子。
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不要我们?
“悠悠,你想爸爸吗?”我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
悠悠愣了一下。
对于“爸爸”这个词,他很陌生。
我很少跟他提起周见深。
我怕他难过。
“爸爸……在天上,当星星。”悠悠用稚嫩的声音说,“奶奶说的。”
我的心,又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那……如果爸爸没有当星星,他回来了,悠悠会开心吗?”
悠悠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困惑。
他看着我,小声地问:“妈妈,是爸爸不要我们了吗?”
我再也忍不住,紧紧地抱住他。
“不是的,宝宝。爸爸没有不要我们。他只是……迷路了。”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
也许,我心里还存着一丝幻想。
幻想他是有苦衷的。
幻想他不是故意抛弃我们。
接下来的几天,我像个行尸走肉。
白天,我假装正常,陪悠悠,画画。
晚上,我就躲在被子里,一遍一遍地看那段行车记录仪拍下的视频。
那辆黑色的SUV。
那个模糊的身影。
我把画面放大,再放大。
我想从那不到一秒的对视里,看出点什么。
但我什么都看不出来。
只有无尽的,冰冷的绝望。
林蔓每天都给我打电话。
她告诉我,她已经托了交管局的朋友,去查那辆SUV的车牌号。
“车主叫王建国,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跟你老公八竿子打不着。车子是半年前买的二手车。”
“那辆车,现在在哪儿?”
“不知道。那个王建国报了失窃。他说车子半个月前就丢了,他也没去报案,因为车子很破,不值钱。”
所有的线索,又断了。
那个男人,就像一个幽灵。
他来,掀起一场风暴。
然后,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画画,你听我说。”林蔓的语气很凝重,“这个人,反侦察能力非常强。他做的每一件事,都在刻意地隐藏自己的身份。这背后,一定有我们不知道的大事。”
“什么大事?”
“我不知道。但绝对不是简单的家庭纠纷。你老公……我是说,以前的周见深,他出事前的职业是建筑结构工程师,对吧?”
“对。”
“他有没有跟你提过,工作上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情?”
我努力地回忆着。
周见深很少跟我谈工作上的事。
他总说,那些钢筋水泥的事情,太枯燥,怕我听了烦。
但出事前的一段时间,他确实有些反常。
他常常失眠,半夜一个人在阳台上抽烟。
我问他怎么了,他总说没事,就是项目压力大。
有一次,他喝多了,拉着我的手,反反复复地说一句话。
“画画,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一定要好好地,把悠悠带大。”
当时我只当他是醉话,还笑他傻。
现在想来,那句话,像一个不祥的预言。
我把这些告诉了林蔓。
林蔓沉默了很久。
“画画,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测。”
“你说。”
“三年前那场坍塌事故,可能不是意外。”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
“你……你什么意思?”
“你想想,那场事故,官方定性是违规施工导致。但如果,是有人故意为之呢?如果,周见深发现了什么秘密,比如,工程质量有重大问题,他想揭发,结果被人灭口……”
“不可能!”我失声叫道,“他已经死了!有死亡证明!”
“死亡证明可以伪造。尸体……也可以找人替代。”林蔓的声音冷静得近乎残忍,“如果他没死,而是用‘假死’脱身,那就只有一个解释——他遇到了巨大的危险,危险到他不得不放弃一切,包括你和孩子,才能活下去。”
我的手脚一片冰凉。
林蔓描绘的这个可能性,太疯狂,太像电影情节。
但不知为何,我的内心深处,却有一个声音在说:
她说的是对的。
这才是唯一的,合理的解释。
这才能解释,为什么他要消失三年。
为什么他要用一个新的身份,活在阴影里。
“那……那我该怎么办?”我颤声问。
“等。”
“等?”
“对,等。等他再次出现。”林蔓说,“他既然冒着风险,把‘儿子’送到这个夏令营,就说明,他想靠近悠悠。他一定还会再来的。”
夏令营有一个家长开放日,在第三周的周六。
那天,家长可以去营地,和孩子一起参加活动。
我知道,他一定会去。
那是我唯一的机会。
我必须去见他。
当面问清楚。
这三年,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等待的日子,是煎熬。
我每天都在倒数。
我设想了无数种见面的场景。
我该说什么?
第一句话,是“你还知道回来?”
还是“你这个混蛋!”
或者,什么都不说,就给他一巴掌。
我甚至在网上,买了一支小小的录音笔。
林蔓说得对,我需要证据。
我不知道我要这个证据干什么。
告他重婚?还是遗弃?
我不知道。
我只是需要一个真相。
一个可以让我从这场长达三年的噩梦里,醒过来的真相。
周六,终于到了。
我把悠悠打扮得帅帅的。
我自己,也化了一个精致的妆。
我想让他看到,没有他,我过得很好。
我和林蔓,又一次,开车来到了那个森林公园。
这一次,我们没有躲在远处。
我们把车停在停车场,然后,像其他所有家长一样,走进了夏令营。
营地里很热闹。
孩子们在草地上追逐嬉戏。
家长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聊天。
我一眼就看到了悠悠。
他晒黑了,也长高了。
看到我,他飞奔过来,扑进我怀里。
“妈妈!”
我抱着他,感觉心里被填得满满的。
这是我的世界,我的全部。
我牵着悠悠的手,目光在人群里搜索。
我看到了那个叫李默的男孩。
他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秋千上,自己跟自己玩。
他很瘦小,看起来有些孤单。
但他爸爸,那个“周见深”,不在。
我的心,沉了下去。
他没来?
为什么?
难道他发现我了?他害怕了?
我正心烦意乱,林蔓碰了碰我的胳膊。
“别急。活动刚开始。”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我陪着悠悠,参加了各种亲子游戏。
两人三足,搭帐篷,做标本。
我努力地笑着,配合着。
但我的心,一直悬着。
我的眼睛,像雷达一样,扫视着每一个进来的男人。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
太阳开始西斜。
活动快要结束了。
他还是没有出现。
希望,再一次,变成了失望。
也许,他真的不会来了。
也许,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就在我准备带着悠悠离开的时候,营地的广播响了。
“请李默的家长,听到广播后,立刻到医务室来。重复一遍,请李默的家长……”
我的心,咯噔一下。
李默出事了?
我下意识地朝医务室的方向看去。
医务室是一栋白色的小木屋,在营地的最里面。
周围很安静。
我跟林蔓对视了一眼。
“我去看看。”我说。
“我陪你。”
我让悠悠跟老师待在一起,然后和林蔓,快步朝医务室走去。
我的心脏,又开始不争气地狂跳。
直觉告诉我,他一定在那里。
离木屋越近,我的脚步就越沉重。
我甚至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声。
木屋的门虚掩着。
我能听到里面有说话的声音。
一个男人的声音。
低沉,沙哑,带着一丝压抑的焦虑。
那个声音……
我再熟悉不过了。
我的眼泪,瞬间就涌了上来。
我扶着门框,感觉自己快要站不住了。
林蔓扶住了我。
她对我做了一个“冷静”的口型,然后,轻轻地,推开了一条门缝。
屋里。
那个男人,背对着我们。
他穿着和上次一样的衣服,戴着那顶黑色的鸭舌帽。
他正半蹲在地上,看着病床上的李默。
李默的额头,贴着一块纱布。
“叔叔,我没事。”小男孩的声音很虚弱,“就是不小心摔了一跤。”
“怎么这么不小心?”男人的声音里,满是心疼,“疼不疼?”
“不疼。”
男人伸出手,想摸摸他的头,但又停在了半空中。
他的手,在微微地颤抖。
我看着他的背影。
那个我曾经拥抱了无数次的背影。
那个我以为,再也见不到的背影。
我再也控制不住了。
我推开门,走了进去。
“周见深。”
我叫出了这个名字。
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炸弹,在小小的医务室里炸开。
男人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像一尊被按了暂停键的雕塑,一动不动。
足足过了十几秒。
他才缓缓地,缓缓地,转过身来。
他摘掉了头上的帽子。
一张我思念了整整三年的脸,就这么,毫无防备地,出现在我面前。
还是那双眼睛,还是那个鼻子,还是那张嘴唇。
只是,眼角多了几道细纹。
眼神里,没有了当年的光。
只剩下无尽的,化不开的疲惫和沧桑。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的脸色,比我还白。
眼神里,是震惊,是痛苦,是愧疚,是绝望。
是无数种我看不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
我们,就这么,隔着三米的距离,对望着。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周围的一切,都变成了虚无的背景。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他。
和他眼里的,那个狼狈不堪的我。
“你……”
他终于开口了。
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笑了。
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我怎么会在这里?”
我一步一步,朝他走过去。
“周见深,你他妈的,还知道我是谁吗?”
我走到他面前,扬起手,用尽全身的力气,给了他一巴掌。
“啪”的一声。
清脆,响亮。
他的脸,被打得偏了过去。
一个清晰的五指印,迅速地浮现出来。
他没有躲。
也没有还手。
他只是慢慢地,把脸转了回来,重新看着我。
“画画……”
他叫着我的名字。
“对不起。”
对不起?
一句对不起,就想抹掉这三年的所有痛苦和等待吗?
“你混蛋!”
我疯了一样,用拳头捶打着他的胸膛。
“你知不知道我这三年是怎么过来的!”
“你知不知道悠悠有多想你!”
“你死了,你为什么不真的死得干干净净!”
“你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还要让我看到你!”
我哭喊着,质问着,发泄着。
我所有的理智,都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土崩瓦解。
他任由我打着,骂着。
一动不动。
像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
直到我打累了,哭累了。
我瘫软在他的怀里,像一个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布娃娃。
他终于伸出手,犹豫了很久,轻轻地,抱住了我。
那个我熟悉了十年的怀抱。
温暖,宽厚。
曾经是我最安全的港湾。
可现在,却让我觉得无比的讽刺。
“画画,对不起。”
他又说了一遍。
“我们出去说。”他看了一眼病床上的李默,声音压得极低,“别吓着孩子。”
我被他半拖半抱地,带出了医务室。
林蔓跟在我们身后,神情复杂。
他把我带到营地后面一片无人的小树林里。
他松开我,和我保持着一步的距离。
“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他说。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
“你没死,对不对?”
他点头。
“那场事故,是假的?”
他再次点头。
“那具尸体是谁?”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痛苦。
“是一个……无关的人。”
“所以,你策划了这一切?你策划了自己的死亡?”
“是。”
“为什么?”我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抛弃我和悠悠?”
他沉默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烟盒,点了一支烟。
他已经很久不抽烟了。
为了备孕,他早就戒了。
烟雾缭绕中,他的脸,忽明忽暗。
“画画,有些事,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什么样?你说啊!”我歇斯底里地喊道。
“三年前,我发现公司承建的一个项目,在结构设计和材料上,都存在严重的安全隐患。那栋楼,如果建成,随时都可能倒塌。”
他的声音,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我把证据交给了上级,但被压下来了。后来我才知道,公司高层,为了中标,和甲方一起,做了假账,偷工减料。这是一个巨大的利益链。”
“我准备去纪委举报。但是,我的行踪暴露了。”
“出事前一天,我收到了一个匿名的包裹。里面是……是你的照片。你在花店买花,在超市购物,在楼下散步……各种各样的照片。”
我的心,猛地一缩。
“包裹里还有一封信。信上说,如果我敢把事情捅出去,他们就不能保证,你和肚子里的孩子,会发生什么‘意外’。”
他的手,捏着烟,抖得厉害。
“我怕了。”
“画画,我真的怕了。我可以死,但我不能让你和孩子有事。”
“所以,你就想到了‘假死’?”
“对。”他深吸一口烟,“工地坍塌,是一个机会。那场事故,本身就是他们为了销毁证据,制造的一场‘意外’。我知道他们的计划。我联系了一个以前帮过我的朋友,他帮我安排好了一切。包括找一具无人认领的尸体,伪造DNA报告。”
“所以,葬礼上,我看到的,都不是你?”
“不是。”
我的腿一软,差点摔倒。
这一切,太荒谬了。
太残忍了。
“那你这三年,去了哪里?在干什么?”
“我不能说。”他摇了摇头,“我只能告诉你,我一直在配合调查。那个案子,牵扯的人太多,太广。我必须隐藏自己,直到所有人都落网。”
“那李默呢?那个孩子是谁?”
“他……是另一个证人的孩子。那个证人,为了保护家人,也‘死’了。我答应他,会照顾好他的儿子。”
“所以,你就当了他的爸爸?”我的声音里,充满了讽刺。
“只是一个身份而已。”
“一个身份?”我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周见深,你知不知道,你的这个‘身份’,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我守了三年的寡,是个笑话。”
“意味着,我儿子从出生就没有爸爸,是个谎言。”
“意味着,我所有的思念和痛苦,都他妈的是一场自作多情的表演!”
我的情绪,再次失控。
他掐灭了烟,走上前,想抓住我的手。
我狠狠地甩开他。
“别碰我!”
“画画,你听我说。”他急了,“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抛弃你们。我每天都在想你们。我想你想得快要疯了。”
“我想知道悠悠长什么样了,想知道他会不会叫爸爸了。我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有没有按时吃饭,有没有再犯胃病。”
“我这次冒险来这里,就是想……就是想偷偷地看一眼悠悠。就一眼。”
他的眼眶红了。
这个在我面前,从来没掉过一滴眼泪的男人,哭了。
“我以为,等一切都结束了,我就可以回去找你们。我就可以,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们。然后,我们一家人,重新开始。”
“可是……我回不去了。”
“什么意思?”我的心,又悬了起来。
“案子虽然结了。但是,还有漏网之鱼。他们还在找我。我只要一出现,就会给你们带来危险。”
“所以,你今天来,是来跟我告别的?”
他沉默了。
但他的沉默,已经说明了一切。
“周见深,你混蛋!”
我不知道,除了这三个字,我还能说什么。
命运,给我们开了一个天大的,恶毒的玩笑。
我以为,我找到了他。
我们就可以重新开始。
可现实是,我找到了他,却要再一次,永远地失去他。
“悠悠……他好吗?”他小心翼翼地问。
“他很好。”我咬着牙说,“没有你,他过得很好。”
我知道,这句话,很残忍。
但我控制不住。
我恨他。
我恨他当年的自作主张。
我恨他这三年的杳无音信。
我更恨他,给了我希望,又亲手把它掐灭。
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那就好。”
“画画,忘了我吧。”他说,“带着悠悠,好好生活。找一个……能照顾你们的人。”
“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周见深,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是救世主吗?”
“你用你的方式保护了我,那你有没有想过,我愿不愿意被你这样保护?”
“我宁愿当年,跟你一起面对危险,哪怕是一起死!我也不要像个傻子一样,被蒙在鼓里,活在这场你精心设计的骗局里!”
我的话,像一把刀,狠狠地插进他的心脏。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对不起……”
他只会说对不起。
“我不要你的对不起!”
我从包里,拿出那支录音笔,狠狠地砸在他身上。
“周见深,你听着。”
“从今天起,你死了。”
“你彻彻底底地,死在了我心里。”
“我没有丈夫。我儿子,也没有爸爸。”
“我们,跟你,再也没有任何关系。”
说完,我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没有哭。
我的眼泪,好像已经流干了。
我的心,也好像,跟着那个男人,一起死了。
林蔓在不远处等我。
她什么都没问,只是默默地递给我一瓶水。
我回到营地,找到悠悠。
小家伙正在跟其他小朋友玩得满头大汗。
“妈妈,我们回家吗?”
“对,我们回家。”
我牵着他的手,朝门口走去。
我没有回头。
我怕我一回头,就再也走不了了。
回去的路上,悠悠在后座睡着了。
车里很安静。
林蔓终于开口了。
“他都告诉你了?”
我点点头。
“那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我看着窗外,面无表情地说,“就当今天什么都没发生过。我还是沈画,一个单亲妈妈。他还是周见深,一个死人。”
“画画……”
“蔓蔓,别劝我。”我打断她,“我已经决定了。”
回到家,我病了一场。
高烧,昏睡。
梦里,反反复复,都是周见深。
时而是大学时,在图书馆里,他偷偷递给我的那杯热奶茶。
时而是出租屋里,他从背后抱着我,下巴抵在我肩上,说“老婆,有你真好”。
时而,又是那片小树林里,他通红的眼睛,和他那句“忘了我吧”。
我醒来的时候,林蔓守在我床边。
“你吓死我了。”她说,“烧到三十九度八,再晚点送医院,你就成傻子了。”
我看着天花板,感觉自己像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
现在,梦醒了。
一个星期后,夏令营结束了。
我去接悠悠。
小家伙抱着我,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他说,他认识了一个新朋友,叫李默。
他说,李默的爸爸很奇怪,从来不跟别的家长说话。
他说,有一次,李默的爸爸,偷偷地看了他很久很久。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地刺了一下。
我摸了摸悠悠的头。
“悠悠,我们以后,再也不来这个夏令营了,好不好?”
悠悠不解地看着我。
“为什么呀?这里很好玩啊。”
“因为……妈妈给你找到了一个更好玩的地方。”
我带悠悠去了海边。
我们租了一个小房子,住了半个月。
白天,我陪他在沙滩上堆城堡,捡贝壳。
晚上,我们就坐在阳台上,听海浪的声音,看天上的星星。
悠悠指着最亮的一颗星,说:“妈妈,那是爸爸吗?”
我看着那颗星星,看了很久。
然后,我摇了摇头。
“不是。”
“爸爸不在那里。”
“那爸爸在哪里?”
我把悠悠抱在怀里,轻声说:
“爸爸……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执行一个很重要的任务。他是一个英雄。”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等他完成任务,他就会回来看我们了。”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对悠悠撒这个谎。
也许,我只是不想让他的世界里,充满恨。
也许,我只是想给自己的心里,留一个念想。
一个关于“等待”和“重逢”的,虚无缥缈的念想。
从海边回来后,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我继续画画,接稿,养家。
悠悠上了小学,成了一个背着小书包的一年级新生。
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个男人。
也没有再听到过关于他的任何消息。
他就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了一圈涟漪,然后,就沉入了湖底。
再无踪迹。
有时候,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还是会想起他。
想起他的脸,他的声音,他的拥抱。
然后,心口就会传来一阵熟悉的,钝痛。
我知道,我没有忘记他。
我可能,一辈子都忘不了他。
我只是,学会了把他,藏在心底最深最深的角落。
用厚厚的时间和尘埃,把他掩埋起来。
然后,假装,他从来没有出现过。
第二年的春天,林蔓结婚了。
婚礼上,她把捧花,硬塞到了我手里。
她抱着我,在我耳边说:“画画,你值得最好的。去爱吧,别怕。”
我笑了笑,没说话。
爱?
我还有爱的能力吗?
我不知道。
婚礼结束后,我一个人,开车去了郊区的墓地。
周见深的墓碑,干干净净。
婆婆每个月都会来打扫。
照片上,他笑得一脸灿烂。
我把那束捧花,放在墓碑前。
“周见深,我来看你了。”
我坐在他旁边,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话。
说悠悠的学校,说他的新同桌,说他第一次考了一百分。
说林蔓嫁人了,嫁给了一个对她很好的男人。
说我又接了一个大单,可以还清剩下的房贷了。
我说了很多很多。
说到最后,我自己都笑了。
“你看,没有你,我们过得也挺好的。”
“所以,你不用担心。”
“你在那边,也要好好的。”
我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转身,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一下。
是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只有两个字。
“谢谢。”
我的身体,瞬间僵住。
我猛地回头,看向墓地的入口。
空无一人。
只有风,吹过松柏,发出沙沙的声响。
我看着那条短信,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我删掉了它。
我抬起头,看向天空。
阳光正好,微风不燥。
我知道,他一直在。
在世界的某个角落,看着我们。
这就够了。
我深吸一口气,发动了车子。
回家的路上,我打开了音响。
里面放着一首老歌。
“有些人,一旦错过就不再……”
我跟着旋律,轻轻地哼唱着。
车子驶过跨江大桥。
阳光洒在江面上,波光粼粼。
像碎了一地的,金色的梦。
我的梦,也该醒了。
也已经,醒了。
来源:椅淡软更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