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们家住在纺织厂的家属大院,一排排灰扑扑的红砖筒子楼,像码得整整齐齐的火柴盒。
我叫陈念。
那年我十岁。
1976年的风,刮在脸上,像一把掺了沙子的钝刀子。
我们家住在纺织厂的家属大院,一排排灰扑扑的红砖筒子楼,像码得整整齐齐的火柴盒。
每个火柴盒里,都塞满了疲惫的叹息和浓重的饭菜味儿。
我妈叫方茴,是纺织厂一车间的挡车工。
她很美,就算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也像画报上的人。但她总是很累,眼角眉梢都挂着一股散不去的倦意。
我爸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因公去世了,我对他没什么印象,只有墙上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的男人笑得一脸灿烂。
我妈说,我爸是英雄。
英雄换来了一家孤儿寡母,和每月那点微薄的抚恤金。
我们家的日子,就像那根马上要绷断的纱线,看着还连着,其实一碰就完。
那一年,大院里来了几个“新人”。
他们不住在筒子楼里,住在院子角落那个废弃的牛棚。
牛棚早就没牛了,只剩下一股陈年的、混着干草和牲口粪便的霉味。
他们是“牛鬼蛇神”。
我不知道“牛鬼蛇神”是什么,我只知道他们是坏人。
大人们都这么说。
每天清晨,他们会被押着去扫大街,扫厕所,脖子上挂着沉甸甸的牌子,上面用红叉写着他们的名字和罪名。
其中有一个人,姓陆。
叫陆维之。
他看起来跟别人不太一样。
别人都低着头,恨不得把脸埋进地里。
他却总是挺着背,尽管那背已经很佝偻了。
他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其中一个镜片碎了,用透明胶带歪歪扭扭地粘着。
透过那副残破的眼镜,他的眼神,很静。
像我们家院里那口老井,深不见底。
第一次注意到他,是我放学回家,路过牛棚。
他正靠着墙根坐着,手里捧着半块黑乎乎的窝窝头,啃得极其缓慢,像是在品尝什么山珍海味。
那天,我们家晚饭吃的是白面馒头。
我妈托了供销社的熟人,才换来一点白面,蒸出来的馒头又白又软,带着一股甜丝丝的麦子香。
我一口气吃了两个,肚子撑得滚圆。
我妈看着我,脸上是那种我熟悉的、混着心疼和欣慰的笑。
“慢点吃,念念,没人跟你抢。”
我打了个嗝,看着碗里还剩下的一个馒头。
脑子里,却莫名其妙地闪过陆维之啃窝窝头的样子。
那晚我失眠了。
白面馒头的香气和牛棚的霉味,在我脑子里搅成一团。
第二天,我揣着一个巨大的秘密,心脏在胸腔里像揣了只兔子。
我书包里,藏着一个白面馒头。
是我从我们家厨房的笼屉里偷的。
我妈每天早上会把头天剩下的馒头热一热,当我们的早饭。
我趁她去倒痰盂的工夫,迅速地拿了一个,用手绢包好,塞进了书包最里层。
一整天,我上课都心神不宁。
老师在讲台上讲什么,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我满脑子想的都是,那个馒头会不会被压扁?会不会被发现?我该怎么把馒头给他?
放学铃一响,我第一个冲出教室。
我没走大路,而是绕到大院后面的那条小夹道。
夹道很窄,两边是高高的墙,地上长满了青苔。
牛棚的后墙,有个小窗户,很高,还被木条钉死了大半,只留下一道窄窄的缝。
我跑到墙根下,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
我把书包放下,拿出那个还带着我体温的馒头。
我踮起脚,把手伸到最高,勉强能够到那个窗口。
“喂。”
我压低声音,像做贼一样。
里面没人应。
“喂!有人吗?”
我更急了,声音不自觉地大了一点。
一只手,忽然从那道缝隙里伸了出来。
那是一只很瘦、很干枯的手,指甲缝里全是黑泥,手背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伤痕。
我吓了一跳,差点把馒头掉在地上。
我稳了稳心神,把馒头塞进了那只手里。
那只手猛地一缩,馒头就消失在了窗户后面。
然后,一切又归于沉寂。
我像个傻子一样在墙根下站了很久,直到天色擦黑,我才背着空空的书包跑回家。
我妈已经下班了,正在厨房里忙活。
“念念,回来了?今天怎么这么晚?”
“跟同学……玩了一会儿。”我撒了谎,脸颊发烫。
我妈没怀疑,只是让我赶紧洗手吃饭。
饭桌上,我妈忽然“咦”了一声。
“奇怪,早上笼屉里明明还剩三个馒头,怎么只有一个了?”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是不是……有老鼠?”我结结巴巴地说。
我妈皱了皱眉,自言自语道:“这筒子楼就是老鼠多,明天得跟街道要点老鼠药了。”
我低下头,扒拉着碗里的饭,不敢看她的眼睛。
从那天起,偷馒头成了我的日常。
有时候是馒头,有时候是半块饼子,甚至有一次,是一块我妈单位发的、我舍不得吃的桃酥。
我成了我们家那只看不见的“老鼠”。
而牛棚后墙的那个小窗户,成了我和陆维之唯一的联系。
我们从没说过话。
我把食物递进去,他沉默地收下。
有时候,他的手会轻轻碰一下我的指尖,那触感,像一片枯叶落在水面上,冰凉,却又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
我不知道他叫什么,不知道他犯了什么错。
我只知道,他很饿。
这就够了。
有一次,我递馒头的时候,里面塞了一张小纸条。
那是我用铅笔歪歪扭扭写的两个字:你是谁?
第二天,我照例去送吃的。
那只手伸出来,接过了我的半个窝头,然后,它没有马上缩回去。
它的指尖,夹着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
是香烟壳的内衬纸,很硬。
我紧张地接过来,飞快地跑回家,躲在自己房间里打开。
上面只有三个字,是用烧黑的木炭写的。
陆维之。
字写得很好看,瘦劲,有力,不像是一个“坏人”能写出来的字。
我把那张纸条,夹在了我最喜欢的一本小人书里。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大院里的高音喇叭每天还在响,批判会还在开。
陆维之他们,依旧每天扫街,挨训。
他的背,好像更驼了。
但我发现,他的眼神,似乎有了一点点不一样。
不再是那种死水般的沉寂。
偶尔,在黄昏的光线下,我甚至能从那破碎的镜片后,看到一丝微弱的光。
那年冬天,特别冷。
雪下得很大,整个世界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我妈的咳嗽病犯了,咳得整夜睡不着。
厂里效益不好,发的工资也少了。
我们家的饭桌上,连窝窝头都变得珍贵起来。
我已经好几天没能“偷”到东西了。
那天,我看着我妈把一小块红薯掰成两半,一半给了我,一半留给她自己当晚饭。
我咬着那点甜得发齁的红薯,心里难受得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外面风刮得像狼嚎。
我想,陆维之会不会冷?他有没有吃的?
我豁出去了。
我悄悄爬起来,穿上我最厚的小棉袄,摸到厨房。
米缸里已经见底了,菜篮子也是空的。
我找了半天,只在橱柜的角落里,摸到了一个小布包。
打开一看,是半包红糖。
那是我妈留着,准备等我下次来例假时给我冲水喝的。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抓了一把,用纸包好,揣进怀里。
我踮着脚,像只猫一样溜出了家门。
雪已经没过了脚踝,一脚踩下去,一个深深的坑。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往牛棚走。
整个大院都静悄悄的,只有雪被我踩得“咯吱”作响。
我跑到那个熟悉的墙角,冻得浑身发抖。
我把那包红糖递进窗口。
这一次,那只手没有立刻接。
过了好一会儿,一个嘶哑的、像是很久没说过话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孩子,快回去。”
“天太冷了。”
这是他第一次跟我说话。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不知道是冻的,还是委屈的。
“你拿着!”我带着哭腔喊。
“你快拿着!”
那只手,终于伸了出来,接过了那包红糖。
然后,它又递了一样东西出来。
是一本书。
没有封皮,纸张泛黄,边角都卷了起来。
“这个,给你。”他的声音依旧嘶哑,“天冷,别再来了。”
我抱着那本冰冷的、带着一股霉味的书,一路哭着跑回了家。
我不敢开灯,摸黑回到自己的小床上,把书塞在枕头底下。
第二天,我妈发现红糖少了一把,她没说什么,只是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很复杂,我看不懂。
她也没再提老鼠的事。
那本书,我偷偷地看。
是一本唐诗选。
里面很多字我都不认识。
但是有很多页,被人用红笔划了线,旁边还有一些小字做的批注。
字迹,和写着“陆维之”那三个字的一模一样。
我开始一边查字典,一边看那本书。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我似懂非懂。
但我隐约觉得,这些诗句里,藏着一种力量。
就像陆维之那挺直的脊梁。
春天来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大事。
那几个住在牛棚里的“牛鬼蛇神”,一夜之间,全都不见了。
牛棚的门上,那把生锈的大锁,也摘掉了。
我疯了一样跑到牛棚后面。
那个小窗户,黑洞洞的,再也没有手从里面伸出来。
我把一块饼子放在窗台上,等了很久很久。
饼子被风吹干了,变硬了。
他没有回来。
我问我妈,他们去哪了?
我妈正在纳鞋底,头也不抬地说:“该去哪就去哪了。”
“他们是坏人吗?”我又问。
我妈手里的针停了一下。
她抬起头,看着我,看了很久。
“念念,”她说,“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情,不是光看好人坏人那么简单的。”
“你还小,以后就懂了。”
我没懂。
我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好像我藏在书包里的那个秘密,连同那个给我书的人,一起消失了。
时间过得飞快。
墙上的标语换了又换,大院里的高音喇叭开始放一些我听不懂的抒情歌曲。
我升上了初中。
我妈依旧在纺织厂上班,她的咳嗽好了一些,但鬓角的白头发,好像更多了。
那本没有封皮的唐诗选,我一直留着。
上面的字,我已经全都认识了。
我甚至能背下来大部分。
我常常想,陆维之,他到底去了哪里?他还活着吗?
1978年的秋天,一个穿着蓝色中山装的男人,敲响了我们家的门。
他看起来很陌生,又有点眼熟。
干净的白衬衫领口,一丝不苟。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戴着一副全新的黑框眼镜。
他站在门口,看着开门的我妈,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我妈也愣住了,手里的毛线团掉在地上,滚出好远。
“方茴同志?”他终于开口了,声音温和,又带着一丝不确定。
我妈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陆……陆老师?”
我脑子里“轰”的一声。
是他。
陆维之。
他和我记忆里那个佝偻、狼狈的人,完全不一样了。
他看起来,像个真正的读书人。
他把目光转向我,冲我笑了笑。
那笑容有些局促,也有些温暖。
“你是……念念吧?”
“长这么大了。”
我站在我妈身后,抓着她的衣角,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妈把他请进了屋。
我们家那间狭小的客厅,因为他的到来,显得更加拥挤了。
他坐得很端正,双手放在膝盖上。
我妈给他倒了杯水,手一直在抖。
“陆老师,你……你这是……”
“平反了。”陆维之说,语气很平静,像是在说一件别人的事。
“恢复了工作,在师范大学教历史。”
“我这次来,是……是专门来谢谢你们的。”
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谢谢你,念念。”
我的脸“刷”地一下全红了,一直红到耳根。
那些偷馒头的夜晚,那些做贼心虚的瞬间,一下子全都涌了上来。
“我……我……”我结结巴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妈叹了口气,摸了摸我的头。
“这孩子,就是心实。”
那天,陆维之跟我们聊了很久。
他讲了他这两年的经历,讲了他被带走之后去了哪里,讲了他是怎么一点点申诉,最后得到清白的。
他讲得很平淡,没有控诉,也没有怨恨。
但我能从我妈那越来越红的眼圈里,听出那些没说出口的苦难。
临走的时候,陆维之从一个布袋里,拿出很多东西。
有麦乳精,有大白兔奶糖,还有两本崭新的、带着墨香的《新华字典》。
“给孩子的。”他说。
我妈拼命推辞。
“陆老师,这使不得,我们当初也没做什么……”
“你们做的,是救命的事。”陆维之打断了她,语气很郑重。
“方茴同志,请你务必收下。”
他看着我妈,眼神很深。
“还有一件事,我想……我想跟你商量。”
我妈愣住了。
我也竖起了耳朵。
陆维之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了一个巨大的决心。
他说:“方茴同志,我知道这么说很唐突。”
“但是,我想娶你。”
空气,在那一瞬间凝固了。
我妈手里的暖水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热水溅出来,冒着白气。
她整个人都傻了。
我也傻了。
娶我妈?
这个给我唐诗诗选,我给他偷馒头的人,要当我爸爸?
这个世界,是不是太疯狂了?
“陆老师,你……你别开玩笑了。”我妈的脸,比刚才溅出来的热水还要烫。
“我不是开玩笑。”陆维之的表情,是我从未见过的严肃。
“方茴同志,我知道你一个人带着孩子不容易。我也知道,我现在的条件,也算不上多好。我结过婚,前妻在我出事后,就跟我划清界限离婚了,我们没有孩子。”
“我孤身一人,了无牵挂。”
“这两年,在最难的时候,是念念给我的那几口吃的,让我撑了下来。那不只是吃的,那是告诉我,这个世界上还有人味儿,还有良心。”
“我后来打听过你们家的情况,知道你的不易。”
“我不是报恩。”他强调道,“报恩的方式有很多种。我只是觉得,你是个好女人,是个好母亲。我想……我想跟你,跟念念,组成一个家。”
“我想照顾你们。”
我妈低着头,手指使劲地绞着自己的衣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能看到,她的肩膀在微微地颤抖。
陆维之没有再逼她。
他站起身,对着我妈深深鞠了一躬。
“方茴同志,你好好考虑一下。我过几天,再来听你的答复。”
说完,他转身走了。
屋子里,只剩下我和我妈,还有一地的狼藉和沉默。
那晚,我妈一夜没睡。
我也一样。
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陆维之要娶我妈。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我妈以后不用那么辛苦了?
意味着我们家会有一个男人,一个可以修电灯、扛米袋的男人?
意味着,我会有一个爸爸?
可是,他是我记忆里那个牛棚里的“坏人”,是我偷偷接济的可怜人。
现在,他摇身一变,要成为我的父亲。
这太奇怪了。
大院里的人会怎么说?
他们会说我妈攀高枝,找了个大学教授。
他们会说闲话,那些闲话,会像苍蝇一样,嗡嗡地围着我们。
第二天,我妈的眼睛肿得像桃子。
她一整天都魂不守舍。
车间的姐妹问她怎么了,她也只是摇头。
晚上,她把我叫到身边。
“念念,”她摸着我的头发,声音很轻,“那个……陆老师说的事,你怎么想?”
我看着她布满血丝的眼睛,和那藏不住的疲惫。
我知道,她动心了。
她不是为自己动心,她是为了我。
为了我能有个完整的家,为了我能过上好一点的日子。
“我不知道。”我老实说。
“妈,你会喜欢他吗?”
我妈愣了一下,随即苦笑。
“喜欢不喜欢的,都这个年纪了,还谈什么喜欢。”
“他是个好人,是个有良心的人。这一点,妈知道。”
“可是……”她叹了口气,“妈怕你受委委屈。也怕别人说闲话。”
我沉默了。
我想起了陆维之那双平静的眼睛。
想起了他递给我的那本唐诗选。
想起了他嘶哑着嗓子说“快回去,天冷”。
他是个好人。
这一点,我也知道。
“妈,”我抬起头,看着她,“我不怕别人说闲话。”
“只要……只要你觉得好就行。”
我妈的眼泪,又一次掉了下来。
她一把抱住我,抱得很紧很紧。
“我的念念,长大了。”
几天后,陆维之又来了。
这一次,我妈没有让他站在门口。
她给他倒了水,还从柜子里拿出了几块糖。
他们谈了很久。
我假装在自己房间写作业,耳朵却一直竖着。
我听见我妈说:“陆老师,你要是真不嫌弃我们娘俩是累赘……”
我听见陆维之说:“你们不是累赘,你们是我的家人。”
我听见我妈哭了,是那种压抑了很久很久之后的,释放的哭声。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没有盛大的婚礼,甚至没有摆酒席。
他们去街道领了证。
那天,陆维之给我们家,搬来了一个大书柜。
书柜里装满了书。
历史,文学,诗歌,各种各样。
我们家那间小小的屋子,一下子就被书香气填满了。
陆维之也搬了进来。
他把他的行李,一个旧皮箱和一个铺盖卷,放在了我妈的房间。
从那天起,我开始学着叫他“陆爸爸”。
第一次叫出口的时候,特别别扭。
“陆……陆爸爸,吃饭了。”
他正在看书,听到我的声音,抬起头,愣了一下。
然后,他笑了。
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哎,好。”
大院里果然传起了闲话。
说我妈有手段,一个纺织女工,居然钓上了个大学教授。
说陆维之忘恩负义,一平反就忘了前妻,找了个年轻的。
那些话,像针一样,时不时地扎过来。
我妈听了,只是笑笑,什么也不说。
她好像变了一个人。
她的腰板挺直了,脸上的笑容也多了。
她不再是那个总在叹气的方茴了。
她开始学着看书,学着跟陆维之讨论一些我听不懂的问题。
陆维之对我们,是真的好。
他包揽了家里所有的重活。
换煤气,修屋顶,冬天一大早就起来生炉子,把屋子烧得暖暖的。
他会辅导我写作业。
我的作文,以前总是干巴巴的。
他教我怎么观察,怎么描写。
他说:“念念,你看那片云,它不像是一块棉花糖,它更像是一座正在融化的雪山。”
他说:“你听这风声,它不是在吹,它是在讲故事。”
我的作文本上,开始频繁地出现红色的“优”。
我们家的伙食,也好了起来。
陆维之的工资比我妈高很多。
他总是买很多菜回来,笨拙地学着做饭。
他做的饭,经常不是咸了就是淡了。
但我妈吃得特别香。
她说:“有文化的人,做饭都带着一股书卷气。”
我看着他们俩,一个在灶台前手忙脚乱,一个在旁边笑着指挥。
我觉得,这可能就是“家”的样子。
当然,生活不是童话。
我们之间,也有很多需要磨合的地方。
陆维之有读书人的清高和固执。
我妈有工人的朴实和直接。
他们有时候会为了一些小事争吵。
比如,一块肉是该红烧还是该清炖。
比如,一件衣服是该买“的确良”的,还是纯棉的。
每次吵完,陆维之都会一个人躲进书房,半天不出来。
我妈就会坐在沙发上生闷气。
但过不了多久,陆维之就会从书房出来,手里端着一杯热茶,递给我妈。
“方茴,别气了,是我不对。”
我妈白他一眼,接过茶杯,喝一口。
“你知道就好。”
然后,这事就算过去了。
我有时候觉得,他们不像夫妻,更像是一对互相扶持的战友。
他们的感情,不是建立在风花雪月上。
是建立在那个寒冷的冬天,那几个救命的馒头上。
是建立在苦难岁月里,那一点点人性的温暖上。
这种感情,比蜜糖要淡,但比石头要坚固。
陆维之对我,更是没话说。
他像是在补偿我缺失的父爱。
也像是在补偿他自己空白了的那些年。
他给我买新书包,给我买漂亮裙子。
我第一次穿上那条粉色的连衣裙时,在镜子前转了好几个圈。
我妈看着我,眼圈红红的。
“真好看,像个小公主。”
陆维之站在旁边,笑着说:“我们的念念,本来就是小公主。”
我考上重点高中的那天,陆维之比我还高兴。
他喝了点酒,脸颊通红。
他拉着我的手,反复说:“好孩子,好孩子,给陆爸爸争气。”
那天晚上,我听见他跟我妈在房间里说话。
“方茴,谢谢你。”他说。
“谢我什么?”
“谢谢你当年,没有拒绝我。”
“也谢谢你,给我生了个这么好的女儿。”
我妈笑了。
“她也是我的女儿。”
我躲在门外,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我曾经以为,我偷馒头给他,是我在施舍他,是我在拯救他。
到头来我才发现,我们三个人,其实是在互相拯救。
他用他的知识和担当,给了我和我妈一个安稳的未来。
我妈用她的善良和坚韧,给了他一个温暖的家。
而我,那个十岁的、莽撞又天真的小女孩,用几个偷来的馒头,像一根红线,把我们三个人的命运,紧紧地拴在了一起。
高考结束,我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学。
是我陆爸爸的母校。
去北京报到的那天,他们俩一起送我到火车站。
我妈给我整理着衣领,一遍遍地嘱咐我。
“要好好吃饭,别不舍得花钱。”
“天冷了要加衣服,别冻着。”
“跟同学要好好相处……”
她说着说着,声音就哽咽了。
陆维之拍了拍她的肩膀,把一个信封塞到我手里。
“念念,这是爸给你攒的。穷家富路,出门在外,别委屈自己。”
“到了学校,安顿好了,就给我们写信。”
我看着他鬓角不知何时也冒出的白发,看着我妈那张写满不舍的脸。
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
我揣着一把红糖,像个孤勇的小战士,冲向那个黑暗的牛棚。
那时候的我,绝对想不到。
那个牛棚里的“坏人”,会成为我的父亲。
会用他那双曾经接过我馒头的手,为我撑起一片天。
火车的汽笛拉响了。
我上了车,隔着车窗跟他们挥手。
火车缓缓开动,他们的身影越来越小。
我靠在窗边,看着外面飞速后退的景物。
我想,命运真是一个神奇的东西。
它让你在最绝望的时候,还能看到一丝光。
它让你以为的施舍,最后变成了对自己的救赎。
76年的那几个馒头,是我这辈子,做得最正确的一件事。
它不仅喂饱了一个饥饿的灵魂。
也喂养了我自己的人生。
大学生活,像一幅崭新的画卷,在我面前展开。
我像一块海绵,疯狂地吸收着知识。
我和陆爸爸的通信,变得很频繁。
我们不聊家常,我们聊历史,聊文学,聊国家大事。
他像一个严师,也像一个挚友。
他给我开书单,给我寄资料。
他说:“念念,你的眼光,不能只停留在眼前的一亩三分地。要去看更远的世界,去思考更深的问题。”
在他的引导下,我选择了历史系。
我想去探寻,他所经历的那个时代,到底留下了什么。
大二那年暑假,我回家。
发现我们家搬了。
从那个拥挤的筒子楼,搬进了师范大学的家属院。
是学校分给陆爸爸的房子。
两室一厅,有独立的厨房和卫生间,还有一个洒满阳光的小阳台。
阳台上,我妈养了好多花花草草。
她看起来更年轻了,穿着一件碎花“的确良”衬衫,正在给花浇水。
看到我,她放下水壶,快步走过来。
“我的大学生回来啦!”
陆爸爸正在书房里备课。
他戴上了老花镜,正在一堆资料里奋笔疾书。
看到我,他放下笔,高兴地站起来。
“念念回来了,瘦了没有?”
我看着这间宽敞明亮的屋子,看着他们俩脸上安详的笑容。
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满足。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三口,坐在阳台上乘凉。
我妈给我切了一盘西瓜。
陆爸爸摇着一把蒲扇,给我讲他年轻时在北京求学的故事。
晚风习习,带着花香。
不远处,是大学校园里传来的,学生们的笑闹声。
一切都那么美好,那么不真实。
我忽然问:“陆爸爸,你恨过吗?”
他的蒲扇,停在了半空中。
我妈也紧张地看着他。
他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他才缓缓开口:“恨过。”
“在牛棚里,又冷又饿,被人当成牲口一样对待的时候,我恨不得把天都烧个窟窿。”
“但是,念念,”他转过头,看着我,“后来,我收到了你的第一个馒头。”
“那个馒头是热的,软的。”
“我当时就想,这个世界上,只要还有一个孩子,愿意把自己的口粮,分给一个素不相识的‘坏人’。”
“那这个世界,就还有救。”
“是你的那几个馒头,把我心里的那些恨,一点点给化解了。”
“我开始想的,不是怎么去报复,而是怎么活下去。怎么才能对得起,这份干干净净的善意。”
我妈的眼圈,又红了。
她悄悄别过头,擦了擦眼睛。
我明白了。
我终于彻底明白了。
陆爸爸娶我妈,不是报恩,也不是同情。
那是一种更深沉的,对生命和善良的皈依。
我和我妈,是他从地狱爬回人间时,看到的第一缕光。
他要抓住这缕光,用尽全力。
大学毕业后,我留在了北京工作。
在一家出版社,当历史编辑。
工作很忙,但我每年都会抽时间回家看他们。
他们老了。
陆爸爸的背,又开始有点驼了,那是真正的,被岁月压弯的。
我妈的头发,全白了。
但他们精神很好。
每天一起去买菜,一起去散步。
陆爸爸退休后,就在家里写东西。
我妈就给他当第一读者。
两个人经常为了一段文字,一个标点,争得面红耳赤。
然后,又和好如初。
有一年,我回家过年。
年三十的晚上,我们一家人围在一起看春晚。
陆爸爸忽然从房间里,拿出一个小木盒子。
他把盒子递给我。
“念念,这个,给你。”
我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本装订得很精致的册子。
封面上,是陆爸爸亲手写的四个字:馒头记。
我翻开册子。
里面,是他用小楷,工工整整写下的,我们家的故事。
从1976年的那个冬天开始。
从我送出的第一个馒头开始。
他写了我每一次的“偷窃”,每一次的心惊胆战。
他写了他在牛棚里的绝望和挣扎。
他写了他收到那包红糖时的心情。
“……那夜,风雪漫天,老屋如舟,飘摇欲倾。余身陷囹圄,心如死灰。忽有小物,自窗隙入,触手温热,乃一纸包。启之,红糖也。刹那间,暖流自指尖涌遍全身,竟不知是糖暖,或人心暖。一稚子尚有此心,余有何面目沉沦于此?遂立誓,若得见天日,必当以余生,报此万一……”
他写了他平反后,第一次来我们家的忐忑。
他写了他对我妈的敬重和爱慕。
他写了我们组成新家庭后的点点滴滴。
册子的最后,还夹着一张小纸条。
是那张我当年写的,歪歪扭扭的“你是谁?”。
纸条已经泛黄,但字迹还清晰。
在纸条的旁边,是他后来补上的一行小字:
“我是一个被馒头拯救的幸运儿。”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我扑进他怀里,哭得像个孩子。
“陆爸爸……”
他轻轻地拍着我的背,像小时候一样。
“傻孩子,都多大的人了,还哭鼻子。”
我妈也走过来,搂住我们俩。
“好了好了,大过年的,都高高兴兴的。”
窗外,是此起彼伏的鞭炮声。
绚烂的烟花,在夜空中一朵朵绽放。
我们一家三口,紧紧地抱在一起。
我手里,紧紧攥着那本《馒头记》。
我知道,这不是一本普通的家史。
这是一个时代的缩影。
它记录了苦难,也记录了希望。
它记录了人性的扭曲,更记录了人性的光辉。
后来,陆爸爸走了。
在一个很安详的下午,他坐在他最喜欢的那张藤椅上,手里还拿着一本书,就那么睡着了,再也没有醒来。
葬礼上,来了很多人。
他的学生,他的同事,还有一些我叫不上名字的人。
他们都说,陆老师是个好人,是个真正的学者。
我妈很平静。
她亲自给陆爸爸整理了遗容,给他换上了他最喜欢的那件中山装。
她说:“你陆爸爸,这辈子没享过什么福,也没做过一件亏心事。他走得安心。”
处理完陆爸爸的后事,我妈决定,把那套房子,捐给学校的贫困生基金会。
她说:“这是你陆爸爸的意思。他一辈子教书育人,最看不得孩子因为穷读不起书。”
我支持她。
我把她接到了北京,跟我一起住。
她开始学着使用电脑,学着上网。
她报了老年大学,学国画,学书法。
她的生活,比以前更忙碌,也更充实了。
有一天,我下班回家,看到她正在书桌前,用心地临摹着什么。
我走过去一看,是陆爸爸的那本《馒头记》。
她的一笔一划,都很认真。
“妈,您这是?”
她抬起头,对我笑了笑。
“我想着,你陆爸爸给咱们留了这么个宝贝,我也得给他留点什么。”
“我把他这本书,再抄一遍。以后,就当成咱们家的传家宝。”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花白的头发上,洒在那本写满往事的册子上。
我看着她专注的侧脸,忽然觉得,她和陆爸爸,从来没有分开过。
他们用一种我无法言说的方式,永远地活在了一起。
也永远地,活在了我的生命里。
我叫陈念。
很多年过去了。
我已经不再是那个偷馒头的十岁小女孩。
但我永远记得,1976年的那个冬天。
记得那几个滚烫的、带着惊恐和善意的白面馒头。
是它们,让我明白。
即使在最深的黑暗里,一个微小的善举,也能点亮一盏灯。
而这盏灯,足以照亮一个人的一生。
甚至,一个家,一个时代。
来源:意动花为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