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从澳门葡京赌场出来的时候,我感觉自己不是走出来的,是飘出来的。
九九年的风,吹在身上,带着一股子水腥味和即将改天换地的躁动。
我叫陈峰,那一年,我三十岁。
从澳门葡京赌场出来的时候,我感觉自己不是走出来的,是飘出来的。
天旋地转。
口袋里揣着三张瑞士银行的本票,每张一百万。港币。
总共三百万。
我反复摸着那几张薄薄的纸,感觉比我活了三十年的命都重。
我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钱。别说见,想都不敢想。
我只是个在深圳郊区开五金加工铺的小老板,前两年还行,九八年金融风暴一来,订单一落千丈,上游催货款,下游拖尾款,工人等着发工资,我被夹在中间,像个快要被压爆的气球。
我女儿瑶瑶,查出了先天性心脏病。
医生说,手术,要快,不然拖不过七岁。
手术费,三十万。
三十万,在九九年,对我来说就是个天文数字。
我把铺子、机器、所有能卖的都卖了,还欠了一屁股债,才凑了不到五万块。
我老婆林岚,天天以泪洗面,抱着瑶瑶,一看我回家,眼神就跟刀子似的,扎得我心口疼。
我知道她没别的意思,她就是绝望。
我也绝望。
我借遍了所有亲戚朋友,磕头都磕了,人家也难。
最后,我那个在道上混过几年的发小大强,红着眼睛塞给我两万块钱,说:“阿峰,这是我最后的老婆本了。你去澳门,博一下。赢了,瑶瑶有救。输了……输了你就跳海,我帮你收尸。”
我拿着那两万块,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我不是赌徒,我这辈子连麻将都很少摸。
但为了瑶瑶,我愿意下地狱。
我在葡京里待了三天两夜。
第一天,我输了一万五。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完了。
我坐在赌场门口的台阶上,抽了一整包烟,看着那些珠光宝气的人进进出出,感觉自己像条被扔在岸上的死鱼。
第二天,我揣着最后五千块,又走了进去。
我不知道哪来的邪劲,或者说,是哪个路过的神仙可怜我。
我换了筹码,走到一张百家乐的台子前。
我根本不懂什么路数,什么庄闲对子,我就是瞎押。
押庄。
赢。
继续押庄。
又赢。
我面前的筹码,从几片,变成一小堆,然后变成一大堆。
周围的人开始跟着我下注,嘴里喊着“灯神”“灯神”。
我什么都听不见,眼睛里只有那张绿色的台面,和荷官那双没有感情的手。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赌场经理亲自过来,客客气氣地请我到贵宾室,给我换了本票。
三百万。
我拿着本票,腿是软的。
我冲进洗手间,用冷水一遍遍地泼脸,看着镜子里那个眼睛血红、胡子拉碴的男人,感觉那么陌生。
我赢了。
我真的赢了。
瑶瑶有救了!
我冲出赌场,买了最快一班回深圳的船票。
一路上,我把装本票的内袋捂得死死的,看谁都像是贼。
心跳得比在赌场里还快。
我想象着林岚看到钱时惊喜的样子,想象着瑶瑶手术后活蹦乱跳的样子。
我觉得我这辈子,值了。
船靠岸,我几乎是飞奔着下的船。
我打了辆出租车,连价都懒得还,直接报了家里的地址。
“师傅,开快点!我给你加钱!”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估计把我当成了。
车在楼下停稳,我甩下一张一百的,连找零都不要,三步并作两步往楼上冲。
我家在五楼,没有电梯。
我一口气跑到家门口,心脏快要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
掏钥匙,开门。
门“咔哒”一声,没锁。
我心里咯噔一下。
推开门,一股冷风灌了进来。
屋里很暗,窗帘拉着。
一股死寂。
“阿岚?瑶瑶?我回来了!”
我喊了一声,没人应。
“我赢钱了!我赢了好多钱!瑶瑶有救了!”
我打开灯,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
灯光亮起的一瞬间,我愣住了。
屋子是空的。
不,不能说完全是空的。
家具还在,但感觉像是被搬家公司洗劫过一样。
所有带个人印记的东西,都没了。
桌上的相框是空的,衣柜的门大开着,里面一件林岚和瑶瑶的衣服都没有。
瑶瑶最喜欢的那个布娃娃,那个她睡觉都要抱着的,也不见了。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下去,沉到了冰冷的海底。
我冲进卧室,冲进厨房,冲进卫生间。
没有,哪里都没有。
我像个疯子一样,一遍遍地喊着她们的名字。
回答我的,只有我自己空洞的回声。
最后,我在客厅的茶几上,看到一张折起来的纸。
是瑶瑶的作业本上撕下来的。
上面是林岚的字,很娟秀,但此刻在我看来,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
“陈峰,我走了,带着瑶瑶。我们的缘分尽了。你不用找我们,你找不到的。柜子里还有两千块钱,留给你。你好自为之。”
落款,一个“岚”字。
日期,是三天前。
就是我去澳门的那天。
我捏着那张纸,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我缓缓地坐倒在地板上。
我赢了三百万。
我的家,没了。
我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
天从亮到黑,又从黑到亮。
我就那么坐着,像一尊没有灵魂的雕像。
口袋里的三百万本票,像三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心口生疼。
我为了这个家,去鬼门关走了一遭。
我赢了全世界。
可我的世界,没了。
为什么?
我一遍遍地问自己。
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一起想办法,一起救瑶瑶。
我把命都豁出去了,你为什么不等我?
哪怕多等一天。
不,她不是在等我。
她是在我走的那天,就走了。
她根本就没信过我。
或者说,她早就对我绝望了。
一股无法抑制的愤怒和悲凉,从我胸口喷涌而出。
我猛地站起来,抓起茶几上的烟灰缸,狠狠地砸在墙上。
“哐当!”
玻璃碎了一地。
“林岚!你他妈的算什么东西!”
我嘶吼着,把屋里所有能砸的东西,都砸了个稀巴烂。
电视机,花瓶,桌子,椅子……
整个屋子,一片狼藉。
像我那颗被掏空了的心。
我砸累了,就瘫在碎片中间,像条死狗一样喘气。
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一个三十岁的男人,在空无一人的家里,哭得像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
我掏出那三张本票。
三百万。
在灯光下,那几个零晃得我眼晕。
我忽然觉得无比讽刺。
我有了能救瑶瑶命的钱。
可我连我女儿在哪都不知道。
我像个小丑。
一个拿着巨款,却找不到观众的小丑。
冷静。
我对自己说。
必须冷静下来。
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我要找到她们。
我必须找到她们!
我从地上爬起来,踉踉跄跄地走进卫生间,用冷水洗了把脸。
镜子里的我,憔ें悴,疯狂,眼里的红血丝像蜘蛛网。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字一句地说:“陈峰,你不能倒下。为了瑶瑶,你必须站起来。”
我做的第一件事,是去找大强。
大强住的地方,是那种典型的城中村握手楼,又挤又乱。
我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光着膀子,跟几个人打牌。
看到我,他愣了一下,随即把牌一推:“不玩了不玩了,我兄弟来了。”
他把我拉到一边,递给我一根烟,压低声音问:“怎么样?输光了?”
他的眼神里,带着一丝同情和不忍。
我摇摇头,没说话,从内袋里掏出那三张本票,递给他看。
大强的眼睛瞬间瞪得像铜铃。
他一把抢过去,翻来覆去地看,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我操……阿峰……你……你他妈的真搞到了?”
他的声音都在发抖。
“三……三百万?”
我点点头,把本票收回来,声音沙哑地说:“钱是有了,但阿岚带着瑶瑶跑了。”
我把回家看到的一切,都跟大强说了。
大强听完,半天没说话,只是猛地吸着烟。
烟雾缭rou着他那张写满惊讶和复杂的脸。
“他妈的!”他狠狠地把烟头摔在地上,用脚碾灭,“这娘们儿怎么能这么干?你为了这个家去拼命,她倒好,在背后捅你一刀!”
“大强,你帮我。”我看着他,眼睛里全是血丝,“你路子广,帮我找找,她们能去哪。”
大强拍了拍我的肩膀,斩钉截铁地说:“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就算把深圳翻个底朝天,我也帮你把人找出来!”
“她会不会回娘家了?”大强问。
我摇摇头。
林岚的娘家在潮汕乡下,她跟她爸妈关系很僵。
当年她不顾家里反对,铁了心要嫁给我这个穷小子,她爸差点跟她断绝关系。
这几年,除了过年,我们基本不回去。
回去了,也是看她爸妈的冷脸。
“不管怎么样,都得去问问。”大强说,“万一呢?女人心,海底针。”
第二天一早,我跟大强坐上了去潮汕的长途大巴。
车上晃晃悠悠,我一夜没睡,脑子里乱成一团麻。
我想起跟林岚刚认识的时候。
那时候,我在一家电子厂打工,她是我们流水线上的线长。
她长得不算是最漂亮的,但很清秀,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我追了她半年,每天早上给她带豆浆油条,晚上送她回宿舍。
她答应我的那天,我高兴得在厂区里跑了三圈。
我们结婚的时候,什么都没有。
就租了个单间,摆了一桌酒,请了几个工友。
我跟她说:“阿岚,你跟着我,委屈你了。我发誓,以后一定让你过上好日子。”
她靠在我怀里,说:“陈峰,我不怕吃苦,只要我们俩在一起,就好。”
那些誓言,还言犹在耳。
怎么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到了林岚娘家,那是个典型的潮汕村落,祠堂,老厝,盘根错节。
她家是一栋两层的小楼,在村里算是不错的。
开门的是我岳母。
她看到我,脸立刻拉了下来,像是见了瘟神。
“你来干什么?”她的语气尖酸刻薄,“阿岚不在这里。”
“妈,阿岚到底去哪了?她带着瑶瑶,一个人生地不熟的……”
“别叫我妈!我担不起!”她打断我,“她去哪了?我怎么知道!还不是被你这个没用的男人逼的!连自己女儿的救命钱都拿不出来,你算什么男人!”
我岳父从屋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个紫砂壶,脸色比岳母还难看。
“滚!我们家不欢迎你!”他指着我的鼻子,“当初我就跟阿岚说,不能嫁给你这种人,她不听!现在好了,把我们家的脸都丢尽了!”
我的心,像是被针扎一样。
我知道他们看不起我,但没想到他们会这么绝情。
“爸,我求求你们了,瑶瑶还病着,她不能没有爸爸啊!”我几乎是在哀求。
“那是你的事!跟我们没关系!”岳父“砰”的一声关上了大门。
我跟大强,被结结实实地关在了门外。
我一拳砸在门上,手背瞬间就红了。
“他妈的!这叫什么玩意儿!”大强气得破口大骂,“自己外孙女的死活都不管了?”
我靠着墙,缓缓地滑坐到地上。
唯一的线索,断了。
回去的路上,我一句话都没说。
大强看我失魂落魄的样子,也不知道怎么安慰我。
“阿峰,别灰心。她娘家这条路走不通,我们再想别的办法。”
“她能去哪呢?”我喃喃自语,“她一个女人,带着个孩子,身上也没多少钱……”
我突然想起林岚留下的那张纸条。
“柜子里还有两千块钱,留给你。”
我回去后,立刻翻了家里的存折。
果然,我们俩辛辛苦苦攒下的那三万多块钱,被取光了。
她就是拿着这笔钱走的。
三万块,带着一个病孩子,她能撑多久?
我的心又揪了起来。
我害怕,我怕她钱花光了,走投无路。
我更怕,瑶瑶的病,等不及了。
大强动用了他所有的关系。
派出所的朋友,车站的混混,以前一起闯荡的兄弟。
一张无形的大网,在深圳慢慢铺开。
查旅馆的入住记录,查长途汽车站的售票信息,查火车站的乘客名单。
但是,一点消息都没有。
九九年,还没有遍地的摄像头,没有实名制。
一个人想消失,太容易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
我像个幽灵一样,守在那个空荡荡的家里。
白天出去找,晚上回来就喝酒。
我把那三百万本票,藏在床垫下面。
每天晚上,我都要摸一摸,才能睡着。
这笔钱,是我唯一的希望,也是我最大的折磨。
我不敢存银行,怕走漏风声。
我不敢告诉任何人,除了大强。
我怕那些追债的找上门,更怕有人知道我身怀巨款,动了歪心思。
我活在一种巨大的恐惧和焦虑中。
我开始疯狂地回忆和林岚在一起的每个细节,试图找到一丝线索。
她有没有提过想去哪个城市?
她有没有什么我不知道的远房亲戚?
我想起了她最好的闺蜜,小娟。
小娟和林岚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关系比亲姐妹还亲。
我立刻找到了小娟。
她在一个电子厂当文员,看到我来,她显得很惊讶,也很慌张。
“峰哥,你……你怎么来了?”
“小娟,你告诉我,阿岚到底去哪了?”我开门见山,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
小娟的眼神躲躲闪闪。
“我……我不知道啊。她走的时候,也没跟我说。”
“你撒谎!”我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情绪有些失控,“你们俩无话不谈,她这么大的事,会不告诉你?”
小娟被我吓到了,眼圈一红。
“峰哥,你别这样……我真的不知道。”
“她是不是觉得我没用?是不是觉得我救不了瑶瑶了?”我声音嘶哑地问,“她是不是跟别人跑了?”
这是我最不敢想,却又忍不住去想的可能。
一个男人,是不是外面有人了?
小娟沉默了。
她的沉默,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你说话啊!”我吼道。
“不是你想的那样!”小娟终于忍不住了,哭着说,“阿岚她……她也是被逼得没办法了!”
“她跟我说,她觉得对不起你,也对不起瑶瑶。她说她看着瑶瑶一天天难受,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心都碎了。”
“她说,你为了这个家,已经把自己逼到绝路了。她不想再拖累你。”
“拖累我?”我自嘲地笑了,“她带着我女儿走了,这叫不想拖累我?”
“她走的前一天晚上,来找过我。”小娟擦了擦眼泪,说,“她把瑶瑶托付给我,说她要去一个地方,去给瑶瑶找救命的钱。”
“去哪?”我追问。
“她没说具体地址,只说是一个朋友介绍的,在上海。说那边有个慈善基金,可以资助瑶瑶做手术。”
上海!
我的脑子里“嗡”的一声。
终于有一个明确的目的地了。
“哪个朋友?叫什么名字?”
小娟摇摇头:“我不知道,阿岚没细说,只说是个很可靠的人。”
我虽然满心疑虑,但这是唯一的线索。
我立刻回家,收拾东西。
大强知道后,执意要跟我一起去。
“上海那么大,你一个人两眼一抹黑,怎么找?多个人,多份力。”
我看着他,心里一阵暖流。
这辈子能交到这样一个兄弟,值了。
我们买了去上海的火车票。
绿皮火车,咣当咣当,要开一天一夜。
车厢里挤满了人,空气中混杂着烟味、泡面味和汗味。
我靠在窗边,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心却怎么也静不下来。
上海,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
林岚,你真的在那里吗?
你说的那个朋友,到底是谁?
是男是女?
我不敢再往下想。
到了上海,扑面而来的,是跟深圳完全不同的气息。
更洋气,也更冷漠。
我们找了个便宜的小旅馆住下。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开始了大海捞针般的寻找。
我们去了上海所有的大医院,拿着瑶瑶的照片,一个一个地问。
“你好,请问你们有没有见过这个孩子?她有心脏病,可能来这里看过病。”
护士和医生们每天见的人太多了,大多都是不耐烦地摇头。
我们又去找所谓的“慈善基金”。
问了一圈,才知道,九九年的上海,根本就没有几个正规的慈善机构。
很多都是打着幌子骗钱的。
我们被人骗了几次,花了不少冤枉钱,但还是一无所获。
大强都有些泄气了。
“阿峰,这他妈跟没头苍蝇一样,不是个办法啊。上海这么大,几千万人,找两个人,比登天还难。”
“再找找。”我固执地说,“只要她们在上海,就一定能找到。”
我每天就像个机器人一样,白天出去跑,晚上回到旅馆,就对着一张上海地图发呆。
我把我们去过的地方,一个个在地图上划掉。
地图上的红叉越来越多,我的希望也越来越渺茫。
有一天晚上,我跟大强在路边摊喝酒。
我喝多了,趴在桌子上,眼泪止不住地流。
“大强,你说,我是不是很没用?我连自己的老婆孩子都找不到。”
大强拍着我的背,叹了口气:“阿峰,别这么说。你已经尽力了。这事儿,不怪你。”
“我好想瑶瑶。”我哽咽着说,“我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她的药还有没有?有没有按时吃?”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事情突然有了转机。
那天,我们又去一家儿童医院碰运气。
在医院大厅的布告栏上,我看到一张海报。
是一个心脏病患儿救助项目的宣传。
上面有一个联系电话。
我心里一动,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拨通了那个电话。
接电话的是一个声音很温和的女人。
我把瑶瑶的情况说了一遍。
“你好,我女儿叫陈瑶,六岁,有先天性心脏病,我想咨询一下……”
“陈瑶?”电话那头的女人突然打断我,“你女儿是不是叫陈瑶?”
我愣住了:“是啊,你怎么知道?”
“你是不是陈峰?”
我彻底懵了:“你……你是谁?”
“我是这个项目的负责人,我姓王。”那个女人说,“你妻子林岚,前段时间来找过我们。她已经给瑶瑶申请了救助名额。”
我感觉自己像被雷劈中了一样,半天说不出话来。
找到了!
我终于找到她们了!
“她们在哪?我老婆孩子现在在哪?”我激动得声音都变了。
“陈先生,你先别激动。”王女士说,“林岚留下的联系方式,是一个传呼机号码。我们前几天呼过她,通知她瑶瑶的申请通过了初审,需要她带孩子来医院做进一步检查。但是,一直没有得到她的回复。”
我的心,一下子又提到了嗓子眼。
“传呼机号码是多少?你告诉我!”
王女士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号码告诉了我。
我立刻冲出医院,找了个公用电话,开始疯狂地呼那个号码。
“林岚,我是陈峰,收到请回电!瑶瑶的病有希望了!速回电!”
“阿岚,你在哪?我很想你们!看到快回我!”
我一遍又一遍地留言,直到嗓子都哑了。
但是,传呼机就像石沉大海,一点回音都没有。
“他妈的!”大强一拳砸在电话亭的玻璃上,“这娘们儿到底在搞什么飞机?”
我也想不通。
她既然申请了救助,为什么又不回复?
难道她出事了?
我不敢想。
“会不会是传呼机丢了?或者坏了?”大强猜测。
“有可能。”
我们决定,守株待兔。
既然她申请了项目,就一定会再来医院。
我们俩,就在那家儿童医院门口蹲守了下来。
白天,我们俩就坐在医院对面的马路牙子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医院大门。
晚上,就轮流在医院附近的小旅馆里眯一会儿。
一连蹲了三天。
人没等到,我却先病倒了。
连日的奔波、焦虑、加上巨大的情绪起伏,我发起了高烧。
我躺在小旅馆的床上,浑身滚烫,脑子昏昏沉沉。
大强急得团团转,给我喂药,用湿毛巾给我敷额头。
“阿峰,你可不能倒下啊!你要是倒了,瑶瑶怎么办?”
我迷迷糊糊地,好像看到了林岚和瑶瑶。
瑶瑶笑着向我跑来,喊着“爸爸”。
我伸出手,想抱住她,却扑了个空。
我从梦中惊醒,一身冷汗。
“大强,”我抓住他的手,虚弱地说,“你……你去医院门口守着,我怕……我怕错过她们。”
大强看着我,眼睛都红了。
“你放心,我一步都不会离开。你好好休息。”
第四天早上,我烧退了一些,挣扎着要起来。
就在这时,旅馆的门被“砰”的一声推开了。
大强冲了进来,脸上带着一种我看不懂的表情,既有兴奋,又有愤怒。
“阿峰!找到了!找到了!”
我“噌”地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
“在哪?”
“就在医院!我看到她了!她带着瑶瑶!”
“快!快带我去!”
我连鞋都顾不上穿好,跟着大强就往外跑。
我们一路飞奔到医院。
在门诊大厅,我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背影。
林岚。
她比我记忆中瘦了很多,也憔ें悴了很多。
她正抱着瑶瑶,在排队挂号。
瑶瑶的小脸蜡黄,没什么精神,蔫蔫地靠在妈妈的肩膀上。
我的眼泪,瞬间就涌了上来。
我的阿岚,我的瑶瑶。
我终于找到你们了。
我刚想冲过去,大强一把拉住了我。
“等等!”他指了指林岚身边。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
在林岚身边,站着一个男人。
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样子。
他正低着头,温柔地跟瑶瑶说着什么。
瑶瑶似乎很喜欢他,还对他笑了笑。
那个男人,伸手摸了摸瑶瑶的头,然后,很自然地,把手搭在了林岚的肩膀上。
林岚没有躲闪。
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脑子里“轰”的一声,炸开了一片空白。
小娟的话,我的猜测,那些我不敢深想的恐惧,在这一刻,都变成了现实。
她真的跟别的男人在一起了。
一股无法形容的屈辱和愤怒,像火山一样在我胸中爆发。
我甩开大强的手,像一头发疯的公牛,冲了过去。
“林岚!”
我一声怒吼,整个大厅的人都朝我们看来。
林岚猛地回过头,看到我,她的脸上瞬间血色尽失,充满了震惊和恐慌。
“陈……陈峰?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怀里的瑶瑶,看到我,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爸爸!”
这一声“爸爸”,像一把刀,狠狠地插在我的心上。
我冲到她面前,眼睛死死地盯着她旁边的那个男人。
“他是谁?”我指着那个男人,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
那个男人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搞懵了,他扶了扶眼镜,看着我,又看看林岚。
“阿岚,这位是……”
“你他妈的闭嘴!”我一把推开他,“这里没你说话的份!”
“陈峰!你疯了!”林岚尖叫起来,把我护在身后,“你不要乱来!”
“我乱来?”我气得笑了,“林岚,我问你,我为了救女儿,去澳门把命都赌上了!我赢了三百万回来!可我回到家,家没了!你带着我女儿,跟着这个野男人跑了!你现在跟我说我乱来?”
我的声音很大,周围已经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
林岚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她抱着吓得大哭的瑶瑶,嘴唇哆嗦着,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三百万?”那个戴眼镜的男人愣住了,他看着我,又看看林岚,眼神里充满了困惑。
“怎么?你不知道?”我冷笑着看着他,“你以为她看上你什么?看上你人模狗样?她就是觉得我没钱,救不了我女儿!所以才找了你这个下家!”
“陈峰!你不要胡说八道!”林岚终于开口了,声音尖利,“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是我想的那样?那是哪样?”我步步紧逼,“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不辞而别?为什么拿着我们家所有的钱跑路?为什么跟着这个男人在一起?你倒是说啊!”
林岚被我逼得连连后退,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我……”她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解释不出来。
那个男人,把林岚护在身后,看着我,沉声说:“这位先生,我想我们之间可能有什么误会。我叫李哲,是复旦大学的老师。我和林岚……”
“我管你他妈的是什么老师!”我彻底失去了理智,一拳就朝他脸上挥了过去。
大强眼疾手快,从后面死死地抱住了我。
“阿峰!冷静点!这是医院!”
“放开我!”我挣扎着,眼睛血红,“我要打死这对狗男女!”
医院的保安闻讯赶来,把我们团团围住。
场面一片混乱。
瑶瑶的哭声,林岚的尖叫声,大强的劝阻声,围观群众的议论声……
所有声音交织在一起,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把我紧紧地包裹住。
我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最后,我们被保安“请”到了医院的保卫科。
在那个狭小的房间里,气氛压抑得可怕。
瑶瑶还在抽泣,林岚抱着她,低着头,一言不发。
那个叫李哲的男人,嘴角被我的拳风扫到,有点红肿,但他没有报警,只是沉默地坐在一边。
大强给我递了根烟,我没接。
我只是死死地盯着林岚。
我等她一个解释。
过了很久,林岚才抬起头,眼睛又红又肿。
“陈峰,对不起。”
她的声音很轻,很沙哑。
“对不起?”我冷笑,“一句对不起就完了?林岚,你把我当什么了?把我女儿当什么了?”
“我没有……”她摇着头,眼泪又流了下来,“我走,是因为我真的撑不下去了。”
“瑶瑶的病,一天比一天重。医生说再不动手术,就晚了。你卖了铺子,到处借钱,我知道你尽力了。可是,不够,远远不够。”
“我看着你每天被债主逼得焦头烂额,看着你喝酒喝到半夜,我心里难受。我觉得是我拖累了你。”
“我不想你为了我们母女,把自己逼死。”
“所以你就跑了?带着我女儿,跟着别的男人?”我打断她,语气里充满了讽刺。
“不是的!”林岚激动地站了起来,“李老师……李老师是好人!他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转向那个叫李哲的男人,说:“李老师,你跟他说。”
李哲叹了口气,看着我,很诚恳地说:“陈先生,你真的误会了。我认识林岚,是在一个多月前。”
“当时,我的学生在做一个社会调查,关于城市外来务工人员子女的医疗困境。林岚是他们采访的对象之一。”
“我从学生的报告里,了解到了瑶瑶的情况,我很同情她们母女。所以,我以我个人的名义,联系了这家医院的心脏病救助基金,希望能帮到她。”
“她来上海,是我建议的。因为申请基金,需要本人到场,并且要经过一系列复杂的审核和检查。”
“我怕她一个女人带着孩子在上海不方便,所以帮她租了个房子,有时候会过来看看她们,带点生活用品。我们之间,清清白白,只是普通的朋友关系。”
我听着他的话,心里半信半疑。
“那她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辞而别?”
李哲看了一眼林岚,说:“这个,你可能要问她自己。据我所知,她离开深圳的时候,并不知道你能弄到钱。她只是不想再给你增加负担了。”
我的目光,再次投向林岚。
林岚低下头,不敢看我。
“是吗?”我问她。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我当时就是钻了牛角尖。”她哽咽着说,“我觉得我们这个家,已经被瑶瑶的病拖垮了。我不想你也垮掉。我想着,我带着瑶瑶出来,找到办法治好她的病,治好了,我就回去找你。”
“那你为什么不回我的传呼?”
“我……我的传呼机,前几天在公交车上被偷了。”她小声说,“我身上的钱也花得差不多了,正准备去买个新的,就……”
我沉默了。
她的解释,听起来似乎合情合理。
但我心里那个疙瘩,还是解不开。
就算这一切都是误会,她不辞而别,就是对我最大的不信任。
她宁愿相信一个刚认识不久的陌生人,也不愿意相信我这个跟她同床共枕了七年的丈夫。
这比她真的跟别人跑了,还让我难受。
“好。”我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现在,钱我有了。瑶瑶的手术,我来负责。”
我从内袋里,掏出那三张本票,拍在桌子上。
“这里是三百万。港币。”
保卫科里所有的人,包括那几个保安,眼睛都直了。
林岚和李哲,也震惊地看着桌上的本票。
“陈峰,你……你哪来这么多钱?”林岚难以置信地问。
“我去澳门赢的。”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我把命押在了赌桌上,为你,为瑶瑶。”
林岚的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她的眼神里,有震惊,有愧疚,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现在,钱的问题解决了。”我看着她,“你跟我,跟瑶瑶,回家。”
我以为,事情到这里,就该结束了。
我会用这笔钱治好瑶瑶的病。
然后我们一家三口,重新开始。
我会原谅她,因为我爱她,我离不开她和瑶瑶。
但是,我错了。
林岚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她会扑进我怀里,痛哭一场。
但她没有。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神异常平静。
“陈峰,”她说,“我们……离婚吧。”
这五个字,像五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地插进了我的心脏。
我以为我听错了。
“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离婚吧。”她重复了一遍,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清晰无比。
“为什么?”我感觉自己的声音都在发抖,“钱我有了!瑶瑶的病可以治了!我们为什么还要离婚?”
“因为我们回不去了。”
林岚看着我,眼睛里没有了爱,也没有了恨,只有一片死寂的疲惫。
“陈峰,你拿着这三百万回来的时候,你想的是什么?是不是觉得你拯救了我们,你成了英雄?是不是觉得,我应该对你感恩戴德,跪下来求你原谅?”
我愣住了,说不出话。
我好像……确实是这么想的。
“可是你想过没有,”她继续说,“在你去澳门之前,我们这个家,已经烂了。我们每天都在吵架,为了钱,为了瑶瑶的病。我们之间,早就没有了信任和温情,只剩下相互指责和折磨。”
“你觉得你去赌命,很伟大。可是在我看来,那只是你逃避现实的另一种方式。你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虚无缥缈的运气上。你成功了,你是英雄。可如果你失败了呢?你想过我和瑶瑶怎么办吗?”
“我带着瑶瑶走,你觉得我背叛了你。可是陈峰,我只是想用我自己的方式,去救我的女儿。我不想再依靠任何人,包括你。”
“这两个月,我一个人带着瑶瑶在上海,打零工,住地下室,被人骗,被人白眼。我很难,很苦。但是,我心里是踏实的。因为我靠的是我自己。”
“现在,你带着钱回来了。很好。瑶瑶有救了,我谢谢你。这笔钱,算我借你的。以后我会想办法还给你。”
“但是,我们之间,已经完了。”
“我不想再过那种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男人身上的日子了。我也不想再回到那个充满争吵和绝望的家里去了。”
“陈峰,放过我吧,也放过你自己。”
她说完这番话,整个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
我看着她,感觉那么陌生。
这还是那个曾经靠在我怀里,说要跟我吃一辈子苦的林岚吗?
我的心,像是被撕成了一片一片。
比我回到家,发现人去楼空的那一刻,还要痛。
那时候,我还有恨,有愤怒。
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
只剩下一种巨大的,无边无际的空虚。
我输了。
我赢了三百万,却输掉了我的妻子,我的家。
输得一败涂地。
我笑了。
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出来。
“好。”我说,“离就离。”
我拿起桌上的一张本票,推到她面前。
“这张,一百万。给瑶瑶做手术,剩下的,你们母女俩生活用。不用你还。”
我又拿起一张,递给旁边的李哲。
“李老师,这次多谢你了。这张,也给你。算是我的谢礼。”
李哲连忙摆手:“陈先生,这使不得!我帮你,不是为了钱!”
“你拿着!”我把本票硬塞到他手里,“你是个好人,比我强。以后,阿岚和瑶瑶,拜托你多照顾了。”
说完,我拿起最后一张本票,转身就走。
“爸爸!”
瑶瑶哭着喊我。
我没回头。
我怕我一回头,就再也走不了了。
大强追了出来,一把拉住我。
“阿峰!你疯了!两百万!你就这么给出去了?”
我没说话,只是往前走。
“那可是一百九十多万人民币啊!你这辈子都挣不来这么多钱!”大强在我身后吼道。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笑了笑。
“大强,钱没了,可以再赚。”
“家没了,就真的没了。”
我离开了上海。
坐上回深圳的火车时,我的口袋里,只剩下最后一张一百万的本票。
还有一张,去民政局领的,崭新的离婚证。
回到深圳,我把那一百万,换成了人民币。
九十多万。
我做的第一件事,是把所有的债都还清了。
剩下的钱,我给了大强一半。
“拿着,跟你女朋友,把婚结了。买个房子,好好过日子。”
大强看着那几十万现金,眼圈红了。
“阿峰,你这是干什么?我们是兄弟!”
“是兄弟,就拿着。”我拍拍他的肩膀,“这钱,来得不干净,我拿着烫手。你拿着,去干点正经事,也算我积德了。”
最后,我手里还剩下二十多万。
我没有再回那个空荡荡的家。
我把房子卖了。
拿着那笔钱,我在离深圳不远的一个小镇上,重新开了一家五金加工铺。
还是叫“阿峰五金”。
日子,又回到了原点。
每天,开门,干活,关门,睡觉。
只是,身边少了一个叽叽喳喳的女儿,和一个跟我吵架的女人。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还是会想起她们。
想起林岚决绝的眼神。
想起瑶瑶哭着喊“爸爸”的样子。
心还是会疼。
但我不再喝酒了。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我的铺子上。
我要活下去。
我要活得像个人样。
两年后,我的铺子走上了正轨,生意越来越好。
我也成了小镇上小有名气的“陈老板”。
有一天,我收到了一个从上海寄来的信封。
没有寄信人地址。
我打开它。
里面是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穿着公主裙的小女孩,笑得像花儿一样。
是瑶瑶。
她长高了,也长胖了,脸上有了血色。
看起来,很健康,很开心。
在照片的背后,写着一行字。
是林岚的笔迹。
“她很好,勿念。”
我拿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很久。
眼眶,不知不觉就湿了。
我走到窗边,看着外面小镇的黄昏。
炊烟袅袅,人来人往。
充满了市井的,温暖的烟火气。
我忽然觉得,心里那块一直堵着的冰,慢慢地融化了。
我没有赢。
我也没有输。
我们,只是在那个身不由己的年代里,用各自的方式,活了下来。
这就够了。
来源:意动花为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