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1997年的夏天,热得像个不讲道理的壮汉,把整个城市按在地上摩擦。
1997年的夏天,热得像个不讲道理的壮汉,把整个城市按在地上摩擦。
我叫李峰,那年二十六,在一家半死不活的国营机床厂当技术员,守着一份饿不死也发不了财的工资。
那天下午,厂里的电风扇有气无力地转着,吹出来的风都是烫的,我正琢磨着晚上是去吃街口那家凉皮,还是回家给我那台14寸的黑白电视机再垫两张报纸,好让雪花点少一点。
就在这时,办公室那台老掉牙的转盘电话“铃铃铃”地响了。
是王建打来的。
“峰子!是我,王建!”电话那头的声音又大又亮,带着一股子压不住的兴奋。
我愣了一下,把听筒拿远了点。
王建,我发小,从小一个大院里长大的。不过这几年,他辞了铁饭碗下了海,我还在厂里混日子,两个人的人生轨迹像是两根被掰开的筷子,越离越远。
我们已经快一年没怎么联系了。
“建哥啊,稀客啊,”我客气了一句,心里有点犯嘀咕。
“稀客个屁!兄弟之间说这话就外道了!”他哈哈大笑,“晚上有空没?来我家,咱哥俩好好喝点!”
我下意识地想拒绝。
倒不是烦他,就是觉得别扭。他现在是“王总”了,开着桑塔纳,腰上别着大哥大,听说在市郊盘了个仓库做批发生意,风生水起。
而我,还是那个穿着的确良衬衫,口袋里掏不出二十块整钱的李峰。
“晚上……我可能有点事……”我支支吾吾。
“有事?天大的事也得先放放!”王建的语气不容置疑,“你嫂子今天做了你最爱吃的红烧肉,你小子要是不来,就是看不起你哥我!”
他把话说到这份上,我再推辞就显得太矫情了。
“那……行吧,几点?”
“六点半,老地方,就是我新搬的家,上次跟你说过的,清风小区,三栋二单元402。别迟到啊!”
挂了电话,我心里那点别扭劲儿又上来了。
新家。
清风小区,我知道,那时候算是我们这儿数一数二的高档小区了。
我叹了口气,从抽屉里摸出皱巴巴的“大前门”,点上一根,烟雾缭绕里,我想起了小时候。
那时候我和王建好得能穿一条裤子,他比我大两岁,打架永远冲在我前头,有好吃的也总会分我一半。
他说,峰子,以后哥发了财,带你吃香的喝辣的。
现在他发财了,我却觉得那句承诺像隔了一个世纪那么遥远。
下了班,我特意回家换了件上周刚买的、最挺括的白衬衫,又对着镜子把头发梳了又梳。
我不想在他面前显得太落魄。
骑着我那辆除了铃不响哪儿都响的“永久”自行车,穿过冒着油烟味和汗臭味的街道,终于在六点半准时到了清风小区门口。
门口的保安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眼神里带着点审视。
我报了王建的名字和门牌号,他才不情不愿地放行。
小区的环境确实好,绿化带修剪得整整齐齐,楼房也崭新。
找到三栋二单元402,我深吸一口气,敲了敲门。
门很快开了,开门的是一个陌生的女人。
她很清秀,穿着一条素色的连衣裙,头发简单地挽在脑后,只是脸色有些苍白,眼睛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怯意。
“你找谁?”她小声问。
“我找王建,我是他朋友,李峰。”
她“哦”了一声,侧身让我进去,并没有我想象中那种女主人的热情。
“峰子来了!快进来快进来!”王建的声音从客厅传来。
他大步走过来,一把搂住我的肩膀,力气大得让我一个趔趄。
他穿着一件丝质的短袖衬衫,手腕上戴着一块明晃晃的金表,整个人都散发着一股金钱和酒精混合的味道。
“来,我给你介绍,这是你嫂子,苏晴。”他指了指那个开门的女人。
“嫂子好。”我拘谨地点点头。
苏晴也冲我点了点头,算是回应,然后就默默地转身进了厨房,自始至终没和王建有任何眼神交流。
我心里掠过一丝奇怪的感觉,但没多想。
王建拉着我坐到沙发上。
他家真大,一百二十多平的房子,装修得金碧辉煌,巨大的水晶吊灯晃得我眼晕。茶几上摆着“中华”烟和进口水果。
这和我那间二十平米、墙皮都开始脱落的单身宿舍,简直是两个世界。
“怎么样,哥这地方还行吧?”王建得意地拍了拍真皮沙发。
“行,太行了,建哥你这是住上皇宫了。”我由衷地赞叹,也带着一丝苦涩。
“嗨,瞎折腾呗!”他给我递了根中华,亲自给我点上,然后压低声音说,“峰子,不是哥说你,你那破厂子还有什么待头?听哥一句劝,早点出来,跟我干!”
这话题又来了。
“我……我再想想。”我含糊地应付着。
“想什么想!你看你现在混的这个样!”他毫不客气地指着我,“二十六了,连个正经对象都没有,房子也就那么个鸽子笼,哪个姑娘愿意跟你?”
我被他说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却无力反驳。
他说的是事实。
“行了行了,今天不说这个,喝酒!”王建看我脸色不好,又哈哈一笑,把话题岔开。
苏晴开始上菜了。
满满一大桌子,红烧肉、清蒸鱼、油焖大虾……丰盛得像过年。
王建从柜子里拿出一瓶茅台,“今天咱哥俩不醉不归!”
酒过三巡,王建的话匣子彻底打开了。
他吹嘘着自己生意做得多大,认识了多少“大人物”,一个月能赚多少钱。
他说得唾沫横飞,我只是闷头喝酒,偶尔附和一两句。
我发现,苏"晴一直很沉默。
她几乎不怎么吃菜,只是低着头,偶尔给我们添一下酒。
王建对她的态度也很奇怪,时而呼来喝去,像使唤一个佣人,时而又会夹一筷子菜给她,用一种近乎炫耀的语气说:“多吃点,看你瘦的。”
但苏晴的反应总是淡淡的,甚至有些麻木。
我注意到,她的手腕上有一块淡淡的淤青,被袖子遮住了大半。
我的心,没来由地沉了一下。
酒喝到一半,苏晴站起来说:“我去下洗手间。”
她从我身边走过。
就在那一刹那,她的手和我放在桌下的手,轻轻地碰了一下。
我感觉到一个冰凉、坚硬的小东西被塞进了我的手心。
我心里一惊,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
我抬起头,正好对上她投过来的一瞥。
那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哀求和一种无法言说的急迫。
然后,她飞快地转过头,走进了洗手间。
我的心“砰砰”狂跳起来。
手心里那个东西,硬硬的,像是一张被叠了很多次的纸条。
王建还在那里高谈阔论,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个小插曲。
“峰子,想什么呢?来,喝酒啊!”他见我发呆,不满地敲了敲杯子。
“哦,好,喝酒。”我强装镇定,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灼烧着我的喉咙,却压不住心里的惊涛骇浪。
我找了个借口,“建哥,我也去下洗手间,喝得有点急。”
“去吧去吧,别掉里头就行!”王建大笑着。
我几乎是跑着冲进洗手间的。
关上门,反锁。
我靠在门上,大口喘着气,手心里全是冷汗。
我颤抖着摊开手。
那是一张从烟盒上撕下来的锡纸,被叠成了火柴盒大小。
我小心翼翼地展开。
上面只有一行字,是用圆珠笔写的,字迹歪歪扭扭,像是极度慌乱中写下的。
“快跑,他不是你朋友。”
短短八个字,像一把冰锥,狠狠扎进我的心脏。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快跑。
他不是你朋友。
什么意思?
王建不是我朋友?那他是谁?
为什么要跑?
无数个念头在我脑子里炸开,像一群没头苍蝇。
是恶作剧吗?
不可能。苏晴那样的眼神,绝对不是在开玩笑。
那是……为什么?
王建要害我?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怎么可能!我们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兄弟!他为什么要害我?
我图他什么?我一穷二白,身上唯一的“财产”就是那辆破自行车。
难道……是因为他今天说的那个“一起干”的生意?
我的后背瞬间冒出一层白毛汗。
我把纸条凑到灯下,又看了一遍。
字迹很用力,几乎要划破锡纸。可以想象,写下这行字的人,内心是何等的恐惧和挣扎。
我不能再待下去了。
不管这是真是假,这个地方都让我感到一种彻骨的寒意。
我把纸条揉成一团,想扔进马桶冲掉,但转念一想,又把它塞进了裤子口袋的最深处。
这是证据。
虽然我不知道是什么的证据。
我打开水龙头,用冷水一遍遍地拍打自己的脸,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镜子里的我,脸色苍白,眼神里充满了惊疑和恐惧。
我必须想个办法离开。
不能直接说走,那样太突兀,肯定会引起王建的怀疑。
我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表情,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出了洗手间。
客厅里,王建已经喝得满脸通红。
“怎么去了这么久?掉茅坑里了?”他开着粗俗的玩笑。
“没,肚子有点不舒服。”我捂着肚子,做出痛苦的表情,“建哥,不行了,我得先回去了,可能是晚上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王建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什么意思?我这儿的饭菜不干净?”他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像两把刀子。
“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赶紧摆手,“是我自己肠胃不好,老毛病了。今天真对不住,改天我做东,再请你和嫂子。”
我说着,就要起身。
“坐下!”王建突然低吼一声。
声音不大,却充满了不容抗拒的威严。
我僵住了。
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睛里已经没了刚才的半分醉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阴冷和审视。
“峰子,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他知道了?他看到苏晴给我纸条了?
“没……没有啊,建哥,我能有什么事瞒着你。”我的声音在发抖。
“没有?”他冷笑一声,慢慢站起身,一步步向我逼近。
他很高大,喝了酒的身体散发着一股压迫性的热气。
“我把你当亲兄弟,有什么发财的路子第一个想到你。你倒好,推三阻四,现在还想装病开溜。李峰,你是不是觉得我王建好糊弄?”
他的脸几乎要贴到我的脸上,嘴里的酒气熏得我一阵恶心。
我怕了。
我真的怕了。
这一刻,我百分之百相信了那张纸条上的话。
眼前的这个人,已经不是我认识的那个王建了。
他是一头陌生的、危险的野兽。
“我……我真的不舒服……”我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不舒服是吧?”他突然笑了,笑得让我毛骨悚然,“行,哥给你找药。”
他转身走向电视柜,从一个抽屉里拿出一个黑色的皮包。
拉开拉链,他从里面掏出的不是药。
而是一把黑沉沉的、闪着金属冷光的……刀。
那是一把很长的匕首,刀刃在灯光下反射出森然的寒芒。
我的血液在瞬间凝固了。
“建哥……你……你这是干什么?”我的牙齿在打颤。
“给你治治肚子疼。”他掂了掂手里的刀,笑得更开心了,“我这把刀,是找人从国外带回来的,吹毛断发,锋利得很。给你肚子上来一下,保证你什么毛病都没了。”
他是在开玩笑吗?
不。
他的眼神告诉我,他不是在开玩笑。
他是真的想用这把刀捅进我的肚子。
为什么?
就因为我想走?就因为我没答应跟他“一起干”?
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生意”,需要用刀来威胁“兄弟”入伙?
我脑子里一片混乱,身体却本能地做出了反应。
我猛地从沙发上弹起来,转身就往门口跑。
“想跑?”王建的反应比我更快。
他一个箭步冲上来,从后面抓住了我的衣领。
我被他巨大的力气拽得一个踉跄,重重地摔在地板上。
后脑勺磕在地砖上,疼得我眼前一黑。
他骑到我的身上,用膝盖死死地压住我的胸口,让我喘不过气来。
那把冰冷的刀,抵在了我的脖子上。
“跑啊,你再跑啊!”他面目狰狞,双眼赤红,“李峰,我再问你最后一遍,那笔生意,你干不干?”
刀锋的寒意透过皮肤,传遍我的四肢百骸。
我能感觉到,只要他稍微一用力,我的喉咙就会被切开。
“我……我干……我干……”我几乎是哭喊出来的。
在死亡的威胁面前,任何尊严和原则都显得那么可笑。
听到我的回答,王建脸上的狰狞稍微缓和了一些。
“早这么说不就完了?”他冷哼一声,但并没有把刀拿开,“非要逼哥动手。”
他压在我身上的力气松了些,我贪婪地呼吸着空气,剧烈地咳嗽起来。
“建……建哥,到底是什么生意?”我颤声问。
我必须知道,我到底掉进了什么陷阱。
“好事。”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一个能让你一步登天的机会。”
他终于从我身上起来,但手里的刀并没有放下。
他拉了张椅子,大马金刀地坐在我对面,用刀尖剔着自己的指甲。
“城南那边的开发区,知道吧?”
我点了点头。
“有批货,从南边过来的,要在那边的一个仓库里过一下手。”他压低了声音,眼神里闪烁着贪婪的光,“我们负责接头,验货,然后转交给下家。事成之后,这个数。”
他伸出五根手指。
“五万?”我猜测着。
他嗤笑一声,摇了摇手指。
“五十万。”
我的心猛地一跳。
五十万。
在1997年,那是一个我连想都不敢想的天文数字。
我们厂长的月薪,也才八百块。
“什么……什么货,这么值钱?”我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不该你问的,就别问。”他的脸又沉了下来,“你只要知道,这事儿做成了,你下半辈子就不用愁了。房子,车子,女人,要什么有什么。”
我不是傻子。
能值五十万的“货”,绝不可能是服装鞋帽、家用电器。
我脑子里闪过一个词——走私。
甚至……是更严重的东西。
“这……这是犯法的……”我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犯法?”王建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放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李峰啊李峰,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现在这个社会,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你守着你那点破法律,能当饭吃吗?能给你换来房子吗?”
他用刀指着我,“我告诉你,钱,才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法律!”
我沉默了。
他的话像一记重锤,砸碎了我过去二十多年建立起来的、脆弱不堪的是非观。
“我需要你做什么?”我问。
“很简单。”他收起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图纸,“这是那个仓库的平面图。到时候,你负责在外面望风。里面有我和另外两个兄弟。一旦有任何不对劲,你就用这个……”
他从茶几下摸出一个BP机,扔给我。
“……按三下,我们就撤。”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他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轻蔑,“本来这种小事用不着你,但这次的货太重要,我信不过外人。你是我兄弟,我才把这个机会给你。”
兄弟……
这个词从他嘴里说出来,充满了莫大的讽刺。
我的心一点点冷下去。
我明白了。
他不是信得过我,他是觉得我胆小、窝囊、好控制。
找我望风,出了事,我就是第一个被推出去的替罪羊。
而他所谓的“五十万”,恐怕我连一根毛都见不到。
“什么时候?”我问。
“后天晚上,十一点。”
“好。”我点了点头,心里却在疯狂地盘算着如何脱身。
“行了,今天就到这儿。”王建站起来,拍了拍我的脸,力道不轻,“回去好好睡一觉,别胡思乱想。记住,我们是兄弟,我不会亏待你的。”
他收起刀,把我从地上拉起来,又恢复了那副豪爽大哥的样子,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发生过。
“我送你出去。”
我跟在他身后,双腿还在发软。
走到门口,他拉开门。
“回去吧,骑车小心点。”
我几乎是逃也似的冲了出去。
冲下楼梯,我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
直到骑上我的破自行车,疯狂地蹬出几百米,我才敢回头望去。
四楼的那个窗户,黑洞洞的,像一只凝视着我的眼睛。
王建就站在窗前,身影模糊,像一个幽灵。
我打了个寒颤,更加拼命地往前骑。
夜风吹在脸上,又冷又硬。
我没有回家。
我不敢回家。
我怕他会派人来找我,或者直接到我家里堵我。
我骑着车,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
大脑里乱成一锅粥。
报警?
我拿什么报警?
就凭一张语焉不详的纸条和一个未经证实的“走私计划”?
警察会信我吗?
王建现在有钱有势,黑白两道可能都有关系。我一个无名小卒,去跟他斗,不是以卵击石吗?
到时候,他随便找个理由,说我喝多了胡说八道,或者干脆反咬我一口,我怎么办?
我甚至连那个“货”是什么都不知道。
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立无援。
这个城市这么大,却没有一个我可以求助的人。
我想到了苏晴。
是她提醒我的。
她为什么要帮我?她自己不也身处险境吗?
我回想起她苍白的脸,恐惧的眼神,还有手腕上的淤青。
她被家暴了。
这个念头清晰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王建,这个在外人面前风光无限的“王总”,在家里,却是一个会对自己妻子动手的暴徒。
一个连自己老婆都打的人,又怎么可能对“兄弟”心慈手软?
我越想越怕,越想越冷。
我不能坐以待毙。
逃?
逃到哪里去?
我父母早亡,没什么亲戚。离开这座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城市,我能去哪?能做什么?
而且,我跑了,王建肯定会想尽办法找我。以他的能量,找到我只是时间问题。
到时候,我的下场只会更惨。
我骑着车,不知不觉来到了我工作的机床厂门口。
黑漆漆的厂区,在夜色中像一头沉睡的钢铁巨兽。
我看着那扇熟悉的、锈迹斑斑的大门,心里突然涌起一个疯狂的念头。
我不能逃。
我要反击。
我不能让他毁了我的人生。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像野草一样疯狂生长。
但怎么反击?
我手里唯一的筹码,就是“后天晚上十一点,城南开发区仓库”这个信息。
我必须在后天晚上之前,找到扳倒他的方法。
我调转车头,向城南开发区的方向骑去。
我得先去看看那个仓库。
夜深了,路上几乎没有行人。
城南开发区在当时还是一片荒地,只有零星几个工厂和在建的工地。
我根据王建给我的那张简陋地图,七拐八拐,终于找到了他说的那个仓库。
那是一个独立的院子,外面是半人高的围墙,里面是一排灰色的平房仓库。
大门紧锁,上面挂着一把巨大的将军锁。
我把自行车停在远处,借着月光,悄悄地绕着围墙走了一圈。
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动静。
从外面看,这就是一个普通的、废弃的仓库。
谁能想到,两天后,这里会进行一场价值五十万的非法交易?
我找了个隐蔽的角落,蹲了下来,死死地盯着那个仓库。
我需要更多的信息。
我需要知道,那批“货”到底是什么。
只有知道了这一点,我报警才会有用。
我决定,从明天开始,我就守在这里。
我向厂里请了两天假,理由是急性肠胃炎。
车间主任虽然不太情愿,但还是批了。
白天,我就躲在仓库对面的一个废弃工棚里,用我爸留下来的一个旧望远镜,监视着仓库的一举一动。
一整天,仓库都毫无动静。
没有车来,也没有人来。
就像一个被遗忘的角落。
我的心越来越沉。
难道是王建在骗我?这只是他试探我的一个圈套?
到了晚上,我不敢离开。
我买了几个馒头和一瓶矿泉水,就缩在工棚里,继续盯着。
蚊子多得像轰炸机,在我耳边嗡嗡作响。
我又饿又困,但不敢合眼。
我一遍遍地回想那天晚上在王建家里的每一个细节。
他的炫耀,他的威胁,苏晴的恐惧,那把冰冷的刀……
这一切都无比真实。
他不是在开玩笑。
交易,肯定会进行。
第二天,情况依旧。
仓库还是死气沉沉。
我的耐心和信心,都在一点点被消磨。
我开始怀疑自己的决定。
我是不是太冲动了?我是不是应该拿上我所有的积蓄,买一张最远的火车票,逃之夭夭?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一辆黑色的桑塔纳轿车,停在了仓库门口。
我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车门打开,下来两个人。
其中一个,赫然就是王建。
另一个是个我不认识的瘦高个,穿着黑色的夹克,神情倨傲。
王建点头哈腰地跟在瘦高个后面,脸上堆着谄媚的笑,完全没有在我面前的那种嚣张气焰。
他掏出钥匙,打开了仓库的大门。
两个人走了进去。
过了大概十几分钟,他们又走了出来。
瘦高个似乎在交代着什么,王建不停地点头。
然后,瘦高个上了车,扬长而去。
王建锁好门,也开车走了。
我的手心全是汗。
那个瘦高个,应该就是王建口中的“上家”或者“下家”。
他们来这里,是在确认场地。
这说明,交易是真的!
我的精神为之一振。
现在是下午三点,距离交易时间还有三十多个小时。
我还有时间。
但光知道交易地点和时间还不够。
我必须知道货是什么。
我看着那把巨大的将军锁,一个大胆的计划在我心中形成。
我要进去看看。
我知道这很危险。
如果被王建发现,我必死无疑。
但现在,我已经没有退路了。
我等到天彻底黑透,确认四周无人,才从工棚里出来。
我没有工具,那把锁我肯定弄不开。
我绕到仓库后面。
后面是一排高窗,离地大概有两米多。
窗户上装着铁栅栏。
我仔细检查了一下,发现其中一个窗户的栅栏,有一根已经锈蚀得非常严重,连接处几乎断裂。
我心里一喜。
我找来几块砖头,叠在一起,勉强够到窗台。
我用尽全身力气,去掰那根生锈的铁条。
“嘎吱……嘎吱……”
生锈的金属发出刺耳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我的心都快跳出来了,生怕被人听见。
幸运的是,铁条比我想象的要脆弱。
我掰了大概十几分钟,它终于“啪”的一声,断了。
我从掰开的缝隙里,勉强挤了进去。
翻进窗户,我落在一堆废旧的麻袋上,没有发出太大的声音。
仓库里一片漆黑,弥漫着一股尘土和霉味。
我不敢开灯,只能借着从窗户透进来的微弱月光,摸索着前进。
仓库很大,里面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杂物,木箱、旧轮胎、废弃的机械零件……
我小心翼翼地绕过这些障碍物,向仓库深处走去。
王建和那个瘦高个,刚才肯定是在里面检查什么东西。
那个东西,一定就在这里。
我找了很久,几乎把整个仓库都翻了一遍,还是一无所获。
这里除了垃圾,还是垃圾。
难道货还没运过来?
或者,他们把货藏在了什么我看不到的地方?
我有些泄气,蹲在一个巨大的木箱上,喘着粗气。
就在这时,我的手无意中碰到了木箱的侧面。
我感觉到底下的木板,似乎有些松动。
我心里一动,趴下来仔细查看。
这个木箱看起来很普通,上面落满了灰尘。
但当我用力去推侧面的一块木板时,它居然向内滑动了大概一公分。
有夹层!
我心脏狂跳,用尽力气,把那块木板整个抽了出来。
一个黑洞洞的暗格,出现在我面前。
我把手伸进去,摸到了几个方方正正的、用油布包裹着的东西。
我把其中一个抱了出来。
很沉。
我借着月光,解开外面包裹的油布。
里面是一个铁盒子。
盒子没有上锁。
我怀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紧张心情,打开了铁盒。
当我看清里面东西的时候,我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那不是黄金,不是毒品,也不是什么古董。
那是一沓沓崭新的,还带着油墨香味的……人民币。
但这些人民币,有些不对劲。
它们的颜色,比真钞要稍微暗淡一点。
纸张的手感,也有些生涩。
最重要的是,我拿起一沓,快速地翻看了一下。
所有的钞票,都是同一个冠字号。
假钞。
是做得足以以假乱真的高仿真假钞!
我瞬间明白了。
王建他们要交易的“货”,根本不是什么走私品。
而是假币!
难怪值五十万!
不,这箱子里的假币,面值加起来,恐怕远远不止五十万!
他们是要用五十万的真钱,来买这批面值数百万的假币!
这是一个巨大的假币交易网络!
我吓得魂飞魄散,手一抖,铁盒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里面的假钞散落一地。
我顾不上收拾,连滚带爬地从暗格里退出来,把木板胡乱地塞回去,然后拼命地向我进来的那个窗口跑去。
我必须马上离开这里!
报警!立刻报警!
这次,我有证据了!
我手忙脚乱地爬上窗台,从缝隙里钻了出去。
跳到地上,我甚至顾不上去扶倒在一旁的自行车,拔腿就往大路上狂奔。
我必须找一个公共电话亭。
我不能用我的BP机,王建知道我的号码,他可能会查我的通讯记录。
我跑了很久,终于在一条主干道上找到了一个亮着灯的电话亭。
我摸遍了全身的口袋,才凑够了打电话的硬币。
我颤抖着手,拨打了“110”。
“喂,你好,公安局。”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沉稳的男声。
“我……我要报警!”我的声音因为激动和恐惧而变了调。
“同志,你慢慢说,发生了什么事?”
“城南开发区,第三仓库……有……有假币交易!”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数额巨大!”
“请说清楚你的位置,还有具体情况。”
我把仓库的地址、交易的时间,以及我发现假币的经过,用最快的语速说了一遍。
当然,我隐去了王建和我的关系,只说我是无意中发现的。
“好的,同志,我们马上出警。请你留下姓名和联系方式,方便我们……”
“我不能留!”我大声打断他,“他们会杀了我的!你们只要去抓人就行了!记住,后天晚上十一点!”
说完,我“啪”地一声挂掉了电话。
我靠在电话亭的玻璃上,浑身虚脱。
做完了这一切,我并没有感到轻松,反而是一种更深的恐惧攫住了我。
警察会相信我吗?
他们会及时出动吗?
如果他们行动失败,王建知道是我报的警,我该怎么办?
我不敢再想下去。
接下来的三十多个小时,对我来说,是无比漫长的煎熬。
我不敢回家,也不敢去厂里。
我就像一个幽灵,在城市的各个角落游荡。
白天,我去人最多的火车站候车室里打盹。
晚上,我就找一个24小时营业的录像厅,花几块钱,在里面待一夜。
我不敢联系任何人,包括我的女朋友。
我怕王建会通过他们找到我。
终于,熬到了交易的那天晚上。
十点半,我来到了城南开发区。
我没有靠近那个仓库,而是爬上了远处一栋未完工的烂尾楼的楼顶。
这里视野很好,可以清楚地看到仓库门口的一切,又足够安全。
夜色如墨。
整个开发区一片死寂,只有远处几盏昏黄的路灯。
我蹲在楼顶的角落,心脏跳得像擂鼓。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十一点整。
一束刺眼的车灯,划破了黑暗。
一辆面包车和一辆桑塔纳,一前一后,停在了仓库门口。
桑塔纳我很熟悉,是王建的车。
车上下来几个人,王建就在其中。
他们没有立刻进去,而是在门口警惕地四处张望。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警察呢?
为什么还没来?
难道他们没信我的话?还是我的报警电话出了什么问题?
我的手心里全是冷汗。
如果警察不来,我所做的一切都将毫无意义。
而我,将要面对王天无穷无尽的报复。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远处,几束更强烈的车灯亮起。
几辆警车,从不同的方向,悄无声息地包抄过来。
它们没有鸣警笛,只是用车灯封锁了所有的退路。
“不许动!警察!”
一声暴喝,打破了夜的寂静。
埋伏在四周的警察,如潮水般涌了出来。
王建那伙人彻底懵了。
他们反应过来,拔腿就想跑。
但已经晚了。
警察们动作迅速,几下就把他们全部按倒在地。
我看到王建被一个警察死死地压在地上,他还在疯狂地挣扎,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
他的脸上,写满了震惊、愤怒和不甘。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整个人都瘫软下来。
结束了。
一切都结束了。
我没有在烂尾楼上多待。
我悄悄地离开,混入夜色之中。
这件事,对我来说,已经翻篇了。
第二天,我像往常一样去厂里上班。
厂里的人都在议论着昨天晚上的新闻。
市电视台的早间新闻播报了,警方在城南开发区破获了一起特大假币案,抓获犯罪嫌疑人五名,缴获假币面值三百余万元。
主犯的名字,没有公布。
但我知道,那个人是王建。
没有人知道,这起大案的线索,是我提供的。
我依旧是那个不起眼的技术员李峰,每天骑着我的破自行车上下班。
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但有些东西,永远地改变了。
我再也没有见过王建。
听说他被判了无期徒刑。
那个曾经和我称兄道弟,说要带我吃香喝辣的男人,将在高墙之内度过他的余生。
而苏晴,我也再没有见过她。
我不知道她后来怎么样了。
是和他离了婚,开始了新的生活?还是被牵连其中?
我不敢去打听。
我怕触碰到那段让我不寒而栗的记忆。
那张写着“快跑,他不是你朋友”的纸条,我一直留着。
它被我夹在一本旧书里,像一个褪色的书签。
有时候,夜深人静,我还是会把它拿出来看一看。
那歪歪扭扭的字迹,仿佛还带着那个女人当时的体温和恐惧。
我常常会想,如果那天晚上,苏晴没有给我那张纸条,我的命运会是怎样?
我可能会被王建的“五十万”诱惑,稀里糊涂地成了他的同伙,最终和他一起锒铛入狱。
也可能,我会因为拒绝他,而被他用那把锋利的刀,沉尸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
是苏晴,那个柔弱的、被家暴的女人,用她微不足道的力量,在最关键的时刻,拉了我一把。
她救了我的命。
这件事过去很久之后,我离开了那家国营工厂。
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工厂最终还是没能撑住,倒闭了。
我用我所有的积蓄,加上从朋友那里借来的一些钱,在市中心开了一家小小的五金店。
生意不好不坏,勉强能糊口。
我后来结了婚,娶了一个很普通的女人,是小店旁边服装店的老板娘。
她不漂亮,但很贤惠,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我们有了一个儿子,很淘气,也很可爱。
生活平淡得像一杯白开水,但我却觉得无比踏实。
我再也没有动过“一步登天”的念头。
我明白了,钱是很重要,但有些东西,比钱更重要。
比如安稳的日子,比如干净的良心。
有时候,我会和老婆孩子一起,去逛新开的百货大楼。
路过珠宝柜台,看到那些金光闪闪的首饰,我总会想起王建手腕上那块晃眼的金表。
我也会想起他那张因为贪婪和疯狂而扭曲的脸。
1997年的那个夏天,像一道深刻的烙印,刻在了我的生命里。
它让我见识了人性的幽暗和复杂,也让我明白了信任的脆弱和珍贵。
它教会我,不是所有称兄道弟的人,都是朋友。
也不是所有看似光鲜的生活,都值得羡慕。
很多年后的一天,我的五金店里来了一个客人。
是一个中年女人,穿着朴素,但气质很好。
她来买一个水龙头。
我给她介绍了几种,她挑了一个最便宜的。
就在我给她包起来的时候,她突然开口问:“你是……李峰吗?”
我愣住了。
我抬起头,仔细地看着她。
她的面容已经有了岁月的痕迹,眼角有了细纹,但那双眼睛,我认得。
那双曾经充满了恐惧和哀求的眼睛。
“你是……苏晴嫂子?”我试探着问。
她笑了,眼眶却红了。
“真的是你。”
我们都沉默了。
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还是她先开了口。
“我找了你很久。”她说,“王建出事后,我就离开这里了。我回了老家,后来再婚了,过得还行。这次是陪我女儿来这边上大学,顺便……想回来看看。”
“那就好,那就好。”我喃喃地说。
“我一直想跟你说声谢谢。”她看着我,眼神真诚,“也想跟你说声对不起。”
“谢我什么?该说谢谢的是我。”我苦笑着说,“如果不是你,我……”
“对不起,是把你卷了进来。”她打断我,“那时候,我真的走投无路了。他打我,威胁我,把我当成一个工具。我看到他找你,我就知道,他没安好心。他之前已经用同样的手段,毁掉过一个他的‘朋友’了。”
我心里一凛。
“那天,我实在没办法了,我只能用那种方式提醒你。”她的声音里还带着一丝后怕,“我怕你出事,也怕他发现,他会打死我的。”
“都过去了。”我轻声说,“你后来……还好吗?”
“离了婚,分到了一点钱,不多,但够我重新开始。”她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一丝沧桑和释然,“我现在的丈夫,是个老师,人很好。我们有一个女儿,很争气,考上了这里的重点大学。”
“真好。”我由衷地为她感到高兴。
她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我。
“这是什么?”我问。
“当年,我从那个家里出来的时候,在他一个旧外套的口袋里,发现了这个。”她说,“我想,应该属于你。”
我疑惑地接过信封,打开。
里面是一张存折。
户名,是我的名字,李峰。
我打开存折,看到上面的数字时,我愣住了。
五万。
整整五万元。
存款日期,是1997年夏天,也就是王建出事的前几天。
“这是……”我震惊地看着她。
“我猜,这可能是他当时为了拉你下水,提前准备好的‘定金’。”苏晴说,“他做事一向喜欢做全套。他可能觉得,先把钱存到你名下,你就没有退路了。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就出事了。”
我拿着那本薄薄的存折,手却在微微发抖。
五万。
在那个年代,这笔钱足以改变我的一生。
如果当时王建把这本存折拍在我面前,而不是那把刀,我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吗?
我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人性,是经不起考验的。
“这个,我不能要。”我把存折推了回去。
“你拿着吧。”苏晴坚持道,“这本来就是他准备给你的。而且,这是赃款,是罪恶的钱。我不想留着它。你拿去,怎么处理都好,捐了也行,花了也行,就当是……为那段荒唐的过去,画上一个句号。”
她把存折塞进我手里,然后转身走了。
我没有再追。
我站在我的小店里,看着手里的存折,久久无语。
夕阳的余晖,透过玻璃门照进来,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最终没有动用那笔钱。
我以匿名的形式,把它全部捐给了市里的希望工程。
做完这一切,我感觉心里最后一块石头,也终于落了地。
我的生活,依旧平淡如水。
每天开店,关店,陪老婆看电视,辅导儿子做作业。
偶尔,儿子会问我,爸爸,你年轻的时候,有没有做过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我总是笑着摸摸他的头,说,没有啊,爸爸就是个普通人。
他不知道,他的“普通人”爸爸,曾经在一个闷热的夏天,与深渊擦肩而过。
他也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一种友谊,叫“他不是你朋友”。
而有一种拯救,来自一张小小的、写着“快跑”的纸条。
来源:意动花为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