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十年的铁窗生涯,在身后那扇沉重的铁门“哐当”一声关上时,彻底画上了句号。
1998年的春天,我出狱了。
十年的铁窗生涯,在身后那扇沉重的铁门“哐当”一声关上时,彻底画上了句号。
我叫陈辉。
我贪婪地呼吸着外面夹杂着尘土和植物气息的空气,太阳刺得我睁不开眼,眼泪直流。
这不是激动的泪,是眼睛太久没见过这么亮的光。
狱警拍了拍我的肩膀,塞给我一个牛皮纸袋,里面是我进来时穿的那身衣服和几十块钱。
“出去好好做人。”他声音没什么起伏。
我点点头,没说话。
十年,我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沉默。
我换上自己的衣服,那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裤腿短了一截,上身的夹克也紧绷在身上。
我长高了,也壮了。
可这身衣服,却好像昨天才脱下来一样。
我站在监狱门口的土路上,望着远处模糊的城市轮廓,一时间不知道该往哪儿走。
十年,外面是什么样子?
我只有一个念头,像一团火在我胸口烧。
我要去找林岚。
我的林岚。
十年前,我进去的时候,她哭得撕心裂肺,抓着我的手说:“陈辉,我等你,我一定等你出来!”
我相信她。
这十年,她的这句话,是我在每一个冰冷、绝望的夜里,唯一能抓住的光。
我拦了一辆跑“黑车”的桑塔纳,这车在当年可是稀罕物。
司机问我去哪。
我说出了那个刻在骨子里的地址,我们以前的出租屋,在纺织厂的家属区。
司机瞥了我一眼,大概是看我这身行头和格格不入的气质,没多话,一脚油门踩下去。
车窗外的景象飞速后退,一切都那么陌生。
高楼多了,路宽了,商店的招牌五颜六色,我一个都不认识。
我像个闯入新世界的外乡人,紧张,又带着一丝胆怯的期待。
车在家属区门口停下。
我给了钱,司机找零的时候,我才发现钱都换了新版,我手里的几张旧版显得那么可笑。
我捏着那几张皱巴巴的钱,下了车。
还没走到巷子口,就听见了震耳欲聋的鞭炮声。
还有唢呐和锣鼓,吹吹打打,好不热闹。
今天有谁家结婚?
我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
我加快脚步,拐进那条熟悉又陌生的巷子。
巷子口围满了人,喜气洋洋。
红色的双喜字贴得到处都是,地上铺满了鞭炮的红纸屑,像铺了一层红地毯。
我挤进人群,朝里望。
目光越过一张张笑脸,落在了那栋熟悉的二层小楼前。
那是我和林岚租的房子。
门口,一个穿着笔挺西装的男人,正笑着给来往的宾客发烟。
他身边,站着一个穿着大红色旗袍的女人。
那女人身形窈窕,长发盘起,脸上化着精致的妆。
很美。
美得让我心口一阵绞痛。
因为那个人,是林岚。
我的林岚。
她正低着头,给一个小女孩剥糖。
她的侧脸还是那么好看,十年岁月,似乎没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反而多了一丝成熟的风韵。
她笑了,嘴角弯起的弧度,和我记忆里一模一样。
可那笑容,不是给我的。
我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什么唢呐声、说笑声,全都听不见了。
世界一片死寂。
只剩下我那颗正在被凌迟的心,扑通,扑通,跳得又慢又重。
十年。
她说她等我。
我等了十年。
等来的,是她穿着嫁衣,嫁给别人。
我站在人群里,像个傻子。
周围的喧闹和喜庆,像一把把刀子,反复捅进我的胸膛。
有人注意到我,一个大妈用胳膊肘碰了碰旁边的人,朝我努努嘴。
“这人谁啊?穿得破破烂烂的,站这儿半天了。”
“不知道,看着眼生。”
我听见了,但我动不了。
我的脚像在地上生了根。
我想冲上去,我想问她为什么。
我想抓住她的肩膀,问她那句“我等你”是不是一句笑话。
可我没有。
十年牢狱,磨平了我所有的棱角和冲动。
我只是站着,看着她。
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抬起头,目光朝我这边扫过来。
我们的视线,在空中相遇了。
隔着不到十米的距离,隔着喧闹的人群,也隔着整整十年的光阴。
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手里的糖掉在了地上。
她旁边的男人察觉到她的异样,顺着她的目光看过来,皱起了眉。
“岚岚,怎么了?那是谁?”
林岚的嘴唇在哆嗦,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惨白。
她看着我,眼睛里全是震惊,是慌乱,是难以置信。
然后,是铺天盖地的愧疚和痛苦。
我读懂了。
即使隔了十年,我依然能读懂她每一个眼神。
我笑了。
笑得比哭还难看。
我没有上前,也没有说话。
我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转身,挤出人群,一步一步地离开。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背后,似乎传来了她的一声惊呼,带着哭腔。
“陈辉……”
我没有回头。
不能回头。
再回头,我怕我会忍不住,当着所有人的面,毁了她的婚礼,也毁了我自己最后一点尊严。
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走到了哪里。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城市的霓虹灯一盏盏亮起,比天上的星星还亮。
我摸了摸口袋,只剩下几块钱。
肚子饿得咕咕叫,喉咙干得要冒火。
我在一个街心公园的长椅上坐下,看着车来车往,人来人往。
这个世界好热闹。
只有我,像个被世界遗忘的孤魂野鬼。
我从牛皮纸袋里,摸出了一张照片。
照片已经泛黄,边角都磨卷了。
上面是两个年轻的笑脸,一个是我,一个是林岚。
那是我们去公园玩的时候拍的,我搂着她的肩膀,她靠在我怀里,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
照片背后,是她娟秀的字迹: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陈辉,我等你。
我看着那行字,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无声无息地,一滴一滴,砸在照片上,晕开了墨迹。
我恨。
我恨那个陷害我的人,毁了我的一生。
我也恨林岚。
可我更恨的,是自己。
为什么我要回来?
为什么我要相信一个女人会用十年青春,去等一个前途未卜的囚犯?
我太天真了。
我把照片撕得粉碎,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
然后,我蜷缩在长椅上,像一条被抛弃的狗。
那一夜,我梦见了十年前。
1988年,我22岁,是红星机械厂最年轻的技术骨干。
厂长拍着我的肩膀说:“小陈,好好干,厂里的未来就看你们年轻人的了。”
那时候的我,意气风发。
我觉得我的未来一片光明。
我有最好的技术,有领导的赏识,还有最爱的姑娘。
林岚是厂里的播音员,声音甜得像蜜。
每天下午五点,她的声音会准时在厂区响起,播报新闻和通知。
我每天最期待的,就是那一刻。
为了追她,我花了半个月工资,托人从广州搞来一台录音机。
我把她播音的声音录下来,晚上在宿舍里翻来覆去地听。
工友们都笑我痴。
我把录音机拿到她面前,按下播放键。
她听着自己的声音从那个小盒子里传出来,脸一下子就红了。
“你……你干嘛?”
“好听。”我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我想天天听见。”
她的脸更红了,低着头,玩着自己的衣角。
我们就这样在一起了。
我们一起在工厂的大草坪上散步,一起在小饭馆里吃一块钱一碗的阳春面,一起挤在那个十平米的出租屋里,畅想着未来。
我说,等我评上工程师,分了房子,我们就结婚。
她说,好。
我说,我要给你买城里百货大楼最漂亮的裙子。
她说,好。
我说,我要让你过上好日子。
她抱着我,眼睛亮晶晶的:“陈辉,有你在,就是好日子。”
那时的我们,穷得叮当响,却快乐得像是拥有了全世界。
直到那天。
厂里仓库失窃,丢了一大批紫铜,价值好几万。
在那个年代,这可是惊天大案。
警察很快介入调查。
几天后,他们在我床下的一个破箱子里,找到了几卷被藏起来的紫铜线。
人赃并获。
我百口莫辩。
我吼着,喊着,说我是被冤枉的。
可没人信。
所有证据都指向我。
有人举报,说看见我案发当晚鬼鬼祟祟地在仓库附近出现。
那个举报我的人,是马进。
我们车间的另一个技术员,一直跟我别苗头,看我不顺眼。
我知道是他。
一定是他干的。
可我没有证据。
开庭那天,林岚来了。
她隔着很远,在旁听席上,哭得站都站不稳。
我看着她,用口型对她说:“信我。”
她用力地点头,泪流满面。
最后,我被判了十年。
十年。
我最宝贵的十年。
从22岁到32岁。
一个男人最好的年华,都要在冰冷的铁窗里度过。
宣判的时候,我没有哭,也没有闹。
我只是死死地盯着马进。
他坐在旁听席的角落里,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我把他的脸,刻进了骨头里。
入狱的第一年,林岚每个月都来看我。
隔着厚厚的玻璃,我们用电话诉说着思念。
她告诉我,厂里把我开除了,出租屋也退了。她搬回了家。
她让我好好改造,别惹事,她会等我。
她的每一次探视,都是我熬下去的动力。
第二年,她来的次数少了。
她说她工作忙,家里事情多。
我理解。
第三年,她两个月,甚至三个月才来一次。
电话里,她的话也少了,很多时候都是沉默。
我问她是不是有事。
她总是说没有,让我别多想。
可我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慢慢改变。
第五年,她来探视的时候,眼睛红肿,人也瘦了一圈。
她说她爸妈逼她去相亲。
她说她跟他们大吵了一架。
她说:“陈辉,我快撑不住了。”
我心如刀割。
我抓着电话,用额头抵着冰冷的玻璃,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能说什么?
我能让她为了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去的囚犯,耗尽所有青春吗?
我凭什么这么自私?
那天,我第一次对她说了谎。
我说:“林岚,别等了。找个好人嫁了吧。”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死寂。
然后,是她压抑不住的哭声。
“陈辉,你混蛋!”
她挂了电话,哭着跑了。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来过。
一开始,我以为她生气了。
后来,我渐渐明白,也许,这是我们之间最好的结局。
我嘴上说着让她别等,可心里那点可怜的希望,却从来没有熄灭过。
我幻想着,等我出去那天,她会站在门口等我。
我会抱着她,告诉她,我回来了。
我错了。
错得离谱。
……
天亮了。
我被公园里晨练的老人的喧闹声吵醒。
浑身酸痛,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
我得活下去。
不能就这么倒下。
我得搞清楚,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不能让马进那个小人,逍遥法外一辈子。
我也要让林岚知道,她爱过的那个陈辉,不是一个小偷。
我拖着僵硬的身体,去了附近一家小饭馆。
“老板,来碗面。”
“好嘞!”
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端上来。
我拿起筷子,狼吞虎咽。
太香了。
十年了,我没吃过这么香的东西。
吃完面,身上就剩下一块多钱。
我得找个地方落脚,找份工作。
我想到了胖子。
他是我以前在厂里最好的哥们,叫张大海,因为胖,我们都叫他胖子。
我不知道他现在在哪,也不知道他过得怎么样。
我只能去我们以前常去的地方碰碰运气。
我凭着记忆,往城西的工人俱乐部走。
那里变了样,以前的旧楼拆了,盖了个新的,叫“金碧辉煌歌舞厅”。
门口挂着闪烁的霓虹灯,白天看着有些滑稽。
我站在门口,有些犹豫。
一个穿着花衬衫的小青年走过来,上下打量我。
“干啥的?找人啊?”
“我找张大海,外号胖子,以前在红星厂的。”
小青年“哦”了一声,朝里面喊:“胖哥!有人找!”
不一会儿,一个比十年前更胖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
他穿着一件真丝衬衫,扣子绷得紧紧的,脖子上戴着一条小指粗的金链子。
他眯着眼看了我半天,突然,眼睛瞪得像铜铃。
“辉……辉哥?!”
他冲过来,一把抱住我。
力气大得差点把我勒断气。
“我操!真是你!你他妈什么时候出来的?”
“昨天。”我的声音有些沙哑。
“昨天出来的怎么不来找我?你跑哪去了?”胖子捶了我一拳,眼圈红了。
我没说话。
他看着我的样子,大概猜到了什么。
他叹了口气,拉着我往里走。
“走,进去说。”
歌舞厅里乌烟瘴气,几个服务员正在打扫昨夜的狼藉。
胖子把我带进一个办公室,给我倒了杯热茶。
“先喝口水暖暖。你这……昨晚没地方去?”
我点点头。
胖子又骂了一句脏话,从抽屉里拿出一沓钱,塞到我手里。
“拿着,先去洗个澡,换身衣服,吃顿好的。”
“我不能要。”我把钱推回去。
“跟我客气什么!”胖子把钱硬塞进我口袋,“你是我哥,你忘了当年谁罩着我了?”
我鼻子一酸。
当年在厂里,胖子被人欺负,是我替他出的头。
“胖子,我……”
“啥也别说。”胖-子拍拍我的肩膀,“你出来了,比什么都强。先安顿下来,以后的事,慢慢来。”
我在胖子的歌舞厅暂时住了下来。
他给我收拾了一个小房间。
我洗了十年来最舒服的一个热水澡,换上了胖子给我买的新衣服。
站在镜子前,看着那个陌生又熟悉的自己,我恍如隔世。
晚上,胖子拉我喝酒。
几杯酒下肚,话匣子就打开了。
胖子告诉我,这十年,变化太大了。
国营的红星厂早就倒闭了,几千工人下了岗。
他脑子活,下岗后没消沉,倒腾服装,开录像厅,最后开了这家歌舞厅,赚了点钱。
“现在这社会,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胖子喝了口酒,感慨道。
我问他:“马进呢?他现在怎么样了?”
提到马进,胖子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那个B养的。”他啐了一口,“他现在可牛逼了。”
“当年你进去之后没多久,他就升了车间副主任。后来厂子不行了,他承包了厂里的一个车间,搞起了私营。听说靠着以前厂里的关系和设备,发了家,现在是大老板了。”
我捏着酒杯的手,指节发白。
果然。
他踩着我的尸骨,爬了上去。
“辉哥,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胖子看着我,“但现在不是以前了,咱斗不过他。他现在有钱有势,黑白两道都认识人。”
“我没想斗他。”我说,“我只想知道真相。”
胖子沉默了。
过了很久,他才说:“林岚……你见过了?”
我点点头。
“唉。”胖子重重叹了口气,“这事儿,也怪不了她。”
“你进去头几年,她确实一直在等你。一个姑娘家,顶着那么大压力。她爸妈天天逼她,周围人也说闲话。她一个来看你,哭一场,回去病一场。”
“后来,她爸生了重病,要做手术,要一大笔钱。她家拿不出来,急得没办法。”
“李建民,就是她现在的老公,那时候在追她。李建民家里是做生意的,条件好。他二话不说,把钱给垫了,还找了最好的医生。”
“她爸的命,是李建民救回来的。”
“再后来……就那样了。”
胖子说完,给我满上酒。
“辉哥,我知道你难受。但十年,太长了。能改变的东西太多了。一个女人,能有几个十年?”
我仰头把一杯白酒灌进喉咙,火辣辣的液体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
我没哭。
心里的那个窟窿,好像已经被昨晚的眼泪流干了,只剩下空洞洞的麻木。
怪她吗?
不。
就像胖子说的,她一个女人,能怎么办?
我有什么资格去怪她?
要怪,就怪这操蛋的命运。
要怪,就怪马进那个王八蛋!
第二天,我跟胖子说,我想找点事做。
“你就在我这儿待着,我养你!”胖-子说。
“不行。”我摇头,“我不能一直靠你。”
胖子拗不过我,只好同意。
“你想干啥?我这儿还缺个看场子的。”
“我不行。”我说,“我不想再跟打打杀杀扯上关系。”
我在监狱里,见过太多因为一时冲动毁了一辈子的人。
“那……你会啥?”胖子问。
“我会修东西。”我说,“以前厂里那些机器,我都会修。”
胖子一拍大腿:“那好办啊!现在家家都有电视、冰箱、洗衣机,这玩意儿老坏。你就开个家电维修店!”
说干就干。
胖子帮我在歌舞厅附近租了个小门面。
地方不大,但足够了。
我又去旧货市场淘了些工具和零件。
我的“陈辉家电维修”店,就这么开张了。
一开始,没什么生意。
我就在门口摆个小马扎,坐着看街上的人来人往。
有时候,我会看见林岚。
她会送孩子去附近的幼儿园。
她牵着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很可爱。
她从来不往我这边看。
也许是没发现我,也许是假装没看见。
我也不去打扰她。
我们就像两条平行线,曾经有过短暂的交集,然后就各自奔向了不同的远方。
有一次,她家的小女孩跑过来,捡掉在我店门口的皮球。
小女孩仰着脸看我,大眼睛忽闪忽闪的。
“叔叔,谢谢你。”
“不客气。”我摸了摸她的头。
林岚在不远处喊她:“瑶瑶,快过来!”
小女孩脆生生地应了一声,跑回了她妈妈身边。
林岚拉起女儿的手,匆匆走了,自始至终没有看我一眼。
我看着她们的背影,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生意慢慢有了起色。
我手艺好,收费公道,不坑人。
街坊邻居的电器坏了,都愿意拿到我这儿来修。
“陈师傅手艺真好,什么都会修。”
“人也老实。”
我渐渐在这一带有了点小名气。
每天忙忙碌碌,修理着各种各样的机器。
收音机,电视机,电风扇……
这些冰冷的零件和电路,反而让我感到安心。
只有在埋头工作的时候,我才能暂时忘记那些不愉快。
但我没有忘记马进。
我一直在打听他的消息。
我知道了他的公司地址,知道了他常去的酒楼。
我像一个潜伏的猎人,耐心地等待着机会。
这天,我正在店里修一个录音机。
门口光线一暗,有人走了进来。
我头也没抬:“东西放那儿吧,说下什么毛病。”
没人说话。
我抬起头,愣住了。
是林岚。
她站在门口,看着我,手里提着一个布袋。
她比上次见,又瘦了些。
脸色不太好,眼下有淡淡的青色。
我们对视着,谁也没有先开口。
店里只有录音机里传出的沙沙声。
“我……”她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干涩,“我家的电视坏了,你能……去看看吗?”
我沉默了一下。
“拿过来吧。”
“太大了,搬不动。”她说,“在……在家里。”
去她家。
去她和另一个男人的家。
我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
“我走不开。”我拒绝了。
她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陈辉,我们……就不能像普通朋友一样说句话吗?”
普通朋友?
我们怎么可能做普通朋友?
我看着她泛红的眼睛,心里那层坚硬的壳,还是软了。
“地址。”我说。
她家离得不远,就在隔壁的小区。
是新盖的商品房,比我住的地方好太多了。
我跟着她上楼。
楼道里很干净。
她打开门,一股饭菜的香味飘了出来。
“你先坐,我给你倒杯水。”她显得有些局促。
我没坐,站在客厅中央。
房子装修得很温馨,家具家电都很新。
墙上挂着一张全家福。
林岚,那个叫李建民的男人,还有他们的女儿瑶瑶。
三个人笑得很开心。
那张照片,刺得我眼睛疼。
李建民不在家。
瑶瑶在自己房间里玩。
我走过去看电视。
是当时很流行的长虹画中画。
我检查了一下,很快找到了问题。
一个电容烧了。
小毛病。
我从工具包里拿出备用零件,三下五除二就换好了。
打开电视,图像和声音都恢复了正常。
“好了。”我说。
“多少钱?”她从钱包里拿钱。
“不用了。”我收拾好工具包,准备走。
“陈辉!”她叫住我。
我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对不起。”她说,声音里带着哭腔。
“当年的事……对不起。”
我转过身,看着她。
“没什么对不起的。”我说,“你没做错什么。”
这是我的真心话。
她哭得更厉害了。
“我爸妈逼我,李建民他人很好……我没办法……我真的没办法……”她语无伦次地解释着。
“我知道。”我说,“都过去了。”
“不,过不去!”她突然激动起来,“你知道我这几年是怎么过的吗?我每次看到你,我都觉得心要碎了!我嫁给了别人,可我心里……我心里……”
她没有说下去。
但我懂了。
这个认知,没有让我感到欣喜,反而更加沉重。
我们三个人,都被困在了过去。
“林岚。”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你现在有丈夫,有孩子。你有你的生活。忘了我吧。”
“我忘不了!”她哭着喊。
“忘不了也要忘。”我的声音很冷,“我已经不是十年前的陈辉了,你也不是十年前的林岚了。”
“我们都回不去了。”
说完,我拉开门,走了出去。
身后,是她撕心裂Fèi的哭声。
我没有回头。
这次,是真的该结束了。
从林岚家出来,我心里乱成一团麻。
我去了胖子的歌舞厅。
胖子看我脸色不对,把我拉到办公室。
“怎么了,辉哥?跟丢了魂似的。”
我把刚才的事跟他说了。
胖子听完,叹了口气。
“我就知道,你俩一见面,准得有事。”
“辉哥,听我一句劝。断了,就断干净。这对你,对她,都好。”
“我知道。”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可我心里堵得慌。”
“堵得慌就找点事干!”胖子说,“你不是一直想找马进吗?我帮你打听到了点消息。”
我精神一振:“什么消息?”
“马进最近在竞标城南那块地,想盖个商品房小区。为了拿下项目,他到处请客送礼,花了不少钱。”
“他最大的竞争对手,是另一家房地产公司,老板姓王。”
“我听说,马进为了搞定一个关键人物,这个周五晚上,会在‘天上人间’摆一桌。那可是全市最高档的酒楼。”
周五。
天上人间。
我心里有了计较。
“胖子,帮我个忙。”
“你说。”
“周五晚上,帮我混进天上人间。”
胖-子皱起眉:“辉哥,你想干嘛?你可别乱来!”
“我不想干嘛。”我说,“我就是想见见他,跟他说几句话。”
“就几句话?”胖子不信。
“就几句话。”我看着他,眼神坚定。
我知道,胖子担心我冲动之下做出无法挽回的事。
但我不会。
我已经为冲动付出过十年的代价了。
我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我只想当面问问他,他为什么要那么做。
我只想让他知道,我出来了。
我看着他,过得并不好。
这就够了。
周五晚上。
我换上了一身像样的西装,是胖子特意给我准备的。
胖子通过关系,把我安排成天上人间的一个服务员。
我端着托盘,在金碧辉煌的走廊里穿梭。
这里的奢华,超出了我的想象。
水晶吊灯,红木家具,穿着旗袍、身材高挑的服务员。
来来往往的,都是些大腹便便、满面红光的“大人物”。
我找到了马进所在的包厢,“帝王阁”。
门口站着两个保镖。
我借着送酒的机会,往里面瞥了一眼。
马进坐在主位上。
他比十年前胖了,也秃了。
油光满面,戴着金丝眼镜,一副成功人士的派头。
他正端着酒杯,满脸媚笑地给一个官员模样的人敬酒。
那副嘴脸,和我记忆里一模一样。
我心里的火,“噌”地一下就冒了起来。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时机还没到。
我退到走廊的拐角,等着。
酒过三巡,马进出来上厕所。
他喝得不少,走路都有些晃。
我跟了上去。
在洗手间门口,我拦住了他。
“马总,好久不见。”
马进扶了扶眼镜,眯着眼打量我。
“你谁啊?我们认识?”
“十年前,红星厂,陈辉。”我一字一顿地说。
“陈辉”两个字一出口,马进脸上的醉意瞬间褪去了一半。
他脸色一变,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
“你……你出来了?”
“托你的福,出来了。”我冷冷地看着他。
他很快镇定下来,整理了一下衣领,恢复了那副老板的派头。
“出来就出来吧。出来就好好做人,别再干那些偷鸡摸狗的事了。”
他说得那么理直气壮。
我气得笑了。
“马进,你晚上睡得着觉吗?”
“你什么意思?”他眼神躲闪。
“我什么意思,你心里清楚。”我逼近一步,“当年那批紫铜,到底是谁偷的?”
“你少在这儿胡说八道!法院已经判了,就是你偷的!”马进的声音有些大,似乎想用音量来掩盖心虚。
“是吗?”我盯着他的眼睛,“你敢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遍吗?”
他不敢。
他的目光四处游移,就是不敢和我对视。
“我没时间跟你在这儿废话!”他想推开我走。
我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我的手常年干活,布满老茧,力气很大。
“啊!”他疼得叫了一声。
“马进,我坐了十年牢。”我的声音很低,像从牙缝里挤出来一样,“我什么都没有了。我现在就是烂命一条。”
“你想干什么?你别乱来!这儿是天上人间!”他怕了。
“我不想干什么。”我松开他,“我就是想告诉你,我回来了。”
“我丢了十年,我会一点一点,都找回来。”
“你欠我的,也一样。”
说完,我转身就走。
他看着我的背影,脸色煞白。
从天上人间出来,我感觉心里的一块大石头,搬开了一半。
虽然没有拿到实质性的证据,但看到马进那副惊慌失措的样子,我就知道,我找对人了。
这件事,还没完。
接下来的日子,我一边经营我的维修店,一边继续搜集关于马进的线索。
我去了红星厂的旧址。
厂子已经成了一片废墟,荒草丛生。
我找到了以前的老门卫,一个姓李的大爷。
他还在那儿住着,守着这片废墟。
我给他递了根烟,跟他聊了起来。
我问他,还记不记得十年前的失窃案。
李大爷抽了口烟,眯着眼想了很久。
“记得,怎么不记得。那事儿闹得可大了。”
“大爷,我就是那个……被抓进去的陈辉。”
李大爷愣住了,仔细看了我半天。
“你……你是小陈?”
“是我。”
“唉,真是造孽啊。”李大爷叹了口气,“我们当时都觉得,不像你能干出的事。你那孩子,多好啊,技术好,人也老实。”
“大爷,我想问问您。案发那天晚上,您在值班吗?您有没有看到什么可疑的人?”
李大爷又抽了口烟,陷入了回忆。
“那天晚上……我想想……那天晚上我闹肚子,去厕所了。回来的时候,好像……好像是看到有个人影从仓库那边闪过去了。”
“长什么样?看清了吗?”我急切地问。
“天太黑,没看清。就觉得那人走路有点……有点跛。”
跛脚?
我脑子里飞快地搜索着。
马进走路不跛。
难道不是他?
还是说,他有同伙?
这个线索太模糊了。
我又问了几个以前厂里的老同事。
但十年过去,很多人都搬走了,联系不上了。
剩下的人,一提到当年的事,都讳莫如深,不愿多谈。
调查陷入了僵局。
我有些气馁。
这天晚上,我正在店里收拾东西,准备关门。
一个人影出现在门口。
是李建民。
林岚的丈夫。
他穿着一身休闲装,看起来比照片上更沉稳。
“陈师傅。”他开口,声音很平和。
我点点头:“有事?”
“我能……跟你聊聊吗?”
我放下手里的东西,指了指门口的小马扎。
“坐吧。”
我们在店门口坐下,一人点了一根烟。
夜风吹过,带着一丝凉意。
“林岚都跟我说了。”他先开了口。
“说什么?”
“说你们的事。说你出来了。”
我没说话,只是抽着烟。
“我知道,你恨我。”他说。
“不恨。”我说,“没什么好恨的。”
他看了我一眼,似乎有些意外。
“其实,我今天来,是想谢谢你。”
“谢我?”我更意外了。
“谢谢你那天对林岚说的那些话。”他说,“她回来后,大哭了一场。然后,像是想通了什么。这两天,她的话多了,脸上的笑也多了。”
“我知道,她心里一直有你。这对我,对她,都是一种折磨。”
“你让她放下了过去。也让我……松了口气。”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们两个男人,爱着同一个女人。
此刻,却像朋友一样,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聊天。
命运真是可笑。
“我知道你被冤枉的。”李建民突然说。
我猛地抬起头,看着他。
“你怎么知道?”
“林岚告诉我的。她说,你不是那样的人。”李建min说,“我也相信。我认识马进,我跟他打过交道。那个人,为了钱,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我这次来,除了谢谢你,还想帮你。”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本子,递给我。
“这是什么?”
“这是马进公司的一些……内部账目。是我一个朋友偷偷复印给我的。也许对你有用。”
我接过本子,翻开看了看。
里面密密麻麻,记录着一些看不懂的数字和代号。
“马进的公司,账目一直有问题。他偷税漏税,还搞了很多见不得光的交易。”李建民说,“他现在正在竞标城南那块地,如果这些东西曝出去,他不仅拿不到地,可能……还得进去。”
我看着手里的本子,感觉它有千斤重。
“你为什么要帮我?”我问。
李建民笑了笑,笑容有些苦涩。
“就当是……还债吧。”
“我还了林岚家的债。现在,帮你,就当是还她心里的债。”
“她好了,这个家,才能好。”
我明白了。
他是个聪明人。
也是个好人。
林岚没有嫁错人。
“谢谢。”我由衷地说。
“别客气。”他站起身,“我先走了。瑶瑶还在家等我。”
我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我拿着李建民给我的账本,研究了整整一夜。
我看不懂。
第二天,我找到了胖子。
胖子看了半天,也直摇头。
“这玩意儿太专业了,得找个会计才行。”
“去哪找?”
“我帮你问问。”
胖子路子广,很快就帮我找到了一个人。
一个姓刘的会计,以前在国税局干过,后来因为得罪了领导,被开除了。
现在自己开了个小事务所,专门帮人做账。
我带着账本,找到了刘会计。
他五十多岁,戴着一副老花镜,看起来很精明。
他接过账本,仔细看了起来。
越看,他的眉头皱得越紧。
“这账……问题很大啊。”他说。
“怎么说?”
“这是典型的内外两套账。这本是内账,记录的都是真实交易。如果跟他们的外账一对比,偷税漏税的金额,是个天文数字。”
“而且,这里面有很多笔款项,名目很奇怪。比如这笔,‘平事费’,三十万。还有这笔,‘封口费’,十万。”
封口费!
我心里一动。
“刘会计,你能不能帮我把这些东西整理出来,做成一份清晰的材料?”
“可以是可以。”刘会计推了推眼镜,“不过,你拿这个想干嘛?我可提醒你,马进这个人,不好惹。”
“我自有分寸。”
我给了刘会计一笔钱,请他帮忙。
三天后,刘会计给了我一份详细的报告。
报告里,清楚地列出了马进公司偷税漏税的证据,以及那些见不得光的款项。
我拿着这份报告,感觉就像拿着一颗炸弹。
怎么用好这颗炸弹,是个问题。
直接交给税务局?
可以。
但这只能让马进因为经济问题进去,跟我当年的冤案,没有直接关系。
这不是我想要的。
我想要的,是真相。
我需要一个机会,一个能让马进亲口承认当年罪行的机会。
我想到了那个跛脚的人。
这可能是一个突破口。
我再次找到了李大爷。
我把刘会计整理的报告,挑了几页关于“封口费”的给他看。
当然,是简化版的,让他能看懂。
“大爷,您看,马进每年都会给一个人一笔钱,叫‘封口费’。我怀疑,这个人,就是当年跟他一起偷东西的同伙。”
“如果能找到这个人,就能证明我的清白。”
李大爷看着报告,陷入了沉思。
“跛脚……跛脚……”他喃喃自语。
突然,他一拍大腿。
“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一个人!”
“谁?”
“猴子!外号叫猴子,真名叫什么忘了。以前也是咱们厂的,后来因为偷东西被开除了。”
“他小时候摔断过腿,走路有点跛!”
猴子!
这个名字,我有点印象。
是个小混混,在厂里名声很不好。
“他现在在哪?”
“不知道。”李大爷摇头,“开除后就没见过了。听说一直在外面混。”
虽然线索又断了,但至少有了一个明确的目标。
我请胖子帮我打听一个叫“猴子”的跛脚混混。
胖子的关系网确实厉害。
不到两天,就有了消息。
“辉哥,找到了。”胖子在电话里说,“那小子现在在火车站那一带,跟着一个叫黑哥的人混,收保护费。”
“我把他约出来了。今晚八点,老地方,城西那个大排档。”
晚上八点。
我见到了猴子。
他比我印象中老了很多,瘦得像根竹竿,一脸的猥琐相。
他看到我,明显有些紧张。
“你……你找我干嘛?”
我没说话,把一沓钱放在桌子上。
大概有两千块。
是我维修店这个月所有的利润。
猴子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这是什么意思?”
“我想跟你打听点事。”我说。
“什么事?”
“十年前,红星厂的紫铜失窃案。”
猴子的脸色“刷”地一下就白了。
“我……我不知道!跟我没关系!”他站起来就想走。
胖子一把按住了他的肩膀。
“猴子,坐下。”胖子的声音很冷,“我辉哥找你,是给你面子。别给脸不要脸。”
猴子哆哆嗦嗦地坐下了。
“我真的不知道……”
“是吗?”我把那份关于“封口费”的报告拍在桌子上。
“马进每年给你十万块封口费,不少啊。”
猴子看到报告,彻底傻了。
“你……你怎么会……”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盯着他,“现在,可以说了吗?”
猴子沉默了。
他的额头上全是冷汗。
过了很久,他才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瘫在了椅子上。
“我说……我说……”
“当年,是马进找到我的。”
“他说,他看你不顺眼,想整整你。他知道我手脚不干净,就让我去偷仓库的紫铜。”
“他说,事成之后,给我五千块钱。还答应我,以后会罩着我。”
“那天晚上,我翻墙进了仓库。他负责在外面望风。”
“我们偷了东西,他让我把一小部分,藏到你床底下。”
“我当时也怕。我说,这事儿太大了,会出人命的。他说,没事,他都安排好了。他会去举报,就说看见你了。到时候警察只会查你,查不到我。”
“我……我当时鬼迷心窍,就答应了。”
猴子说完,痛苦地抱住了头。
“我对不起你,陈辉。我这十年,没睡过一个好觉。我总梦见你。我怕你出来找我。”
我听着他的话,全身的血都凉了。
原来是这样。
原来,我十年的青春,就毁在这样一个卑鄙的阴谋里。
我没有愤怒,也没有咆哮。
我只是觉得,很冷。
从骨头里透出来的冷。
“你愿意……去作证吗?”我问。
猴子抬起头,一脸惊恐。
“不行!绝对不行!马进会杀了我的!”
“他给了你封口费,就是抓住了你的把柄。你以为你不说,他就会放过你?”胖子在一旁冷笑道。
猴子不说话了。
他知道,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我……我需要一笔钱。”他咬着牙说,“一大笔钱。事成之后,我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
“你要多少?”
“二十万。”
二十万。
在1998年,这是一笔巨款。
我上哪儿去弄这么多钱?
胖子看出了我的窘境。
“钱,我来想办法。”他说,“辉哥,这事儿,必须办!”
我看着胖子,心里充满了感激。
“猴子,我答应你。”我说,“但你必须把所有事情,都录下来。”
我从包里拿出了一个录音机。
就是我当年追林岚用的那一台。
我把它修好了。
猴子看着录音机,犹豫了很久。
最后,他点了点头。
那天晚上,猴子把当年的所有细节,都录了下来。
有了这份录音,再加上李建民给的账本,我手里已经有了两张王牌。
现在,该去找马进了。
我没有选择报警。
我知道,以马进现在的关系网,这些东西交上去,很可能会被压下来。
我需要一个更直接,更有效的方式。
我给马进打了个电话。
“是我,陈辉。”
电话那头沉默了。
“我想跟你谈谈。”我说,“明天上午十点,红星厂旧址,仓库门口。你一个人来。”
“我凭什么听你的?”
“凭我手上有你想要的东西,也有你害怕的东西。”我说完,直接挂了电话。
我知道,他会来。
第二天上午,我提前到了红星厂。
胖子不放心,带着几个兄弟,远远地埋伏在废墟后面。
“辉哥,万一他带人来,你喊一声。”
我点点头。
十点整,一辆黑色的奔驰车,缓缓驶进了废墟。
马进从车上下来了。
他果然是一个人来的。
他走到我面前,脸色阴沉。
“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没说话,按下了录音机的播放键。
“……当年,是马进找到我的……”
猴子的声音,在空旷的废墟里响起,显得格外清晰。
马进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惨白。
“你……你找到他了?”
“对。”我关掉录音机,“我还找到了你的账本。”
我把那份报告,扔在他面前。
他看着报告上的内容,身体开始发抖。
“陈辉,你想要什么?”他终于服软了,“钱?你要多少钱?一百万?两百万?”
我笑了。
“钱?”
“你觉得,我十年的青春,值多少钱?”
“你觉得,我的名誉,值多少钱?”
“你觉得,我和林岚的感情,又值多少钱?”
我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冷。
马进被我问得步步后退。
“那你想怎么样?”
“我不想怎么样。”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要你去自首。”
“不可能!”他尖叫起来,“我自首了,就全完了!”
“那你现在,也一样完了。”我冷冷地说,“这些东西,我只要交给警察和税务局,你觉得你还能出来吗?”
“陈辉,你别逼我!”马进的眼神变得凶狠起来,“你以为你今天能走出这里吗?”
他话音刚落,从废墟的角落里,冲出来七八个手持棍棒的壮汉。
我心里一沉。
他果然有准备。
胖子他们也从另一边冲了出来,和那伙人对峙起来。
“马进,你他妈玩阴的!”胖子骂道。
“给我上!打!往死里打!”马进疯狂地喊道。
两伙人瞬间混战在一起。
我没有动。
我只是看着马进。
他以为人多就有用吗?
他错了。
我朝他走了过去。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恐惧。
“你……你别过来!”
我没有理他,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向他。
他转身想跑。
我一个箭步冲上去,一脚踹在他的腿弯。
他惨叫一声,跪倒在地。
我揪住他的衣领,把他从地上拎起来。
“马进,看着我。”
我一拳打在他的脸上。
他满嘴是血。
“这一拳,是为了我那十年的牢!”
我又一拳。
“这一拳,是为了我的名声!”
我把他打倒在地,骑在他身上,一拳一拳地砸下去。
我没有失去理智。
我很清醒。
我知道我在干什么。
我只是在发泄。
发泄这十年来,所有的委屈,所有的不甘,所有的痛苦。
胖子他们很快就解决了那几个混混。
他们跑过来,拉住我。
“辉哥!别打了!再打就出人命了!”
我停下手。
马进像一滩烂泥一样躺在地上,奄奄一息。
我站起来,喘着粗气。
我看着自己的拳头,上面沾满了他的血。
我没有感到快意。
只有一阵空虚。
结束了。
一切都结束了。
后来,胖-子报了警。
警察来了,把所有人都带走了。
因为是聚众斗殴,我和胖子也被关了几天。
但因为有马进雇凶伤人的证据,我们很快就被放了出来。
马进就没那么幸运了。
我把录音和账本,都交给了警方。
铁证如山。
他不仅要为十年前的诬告陷害罪负责,还要为这十年来的偷税漏税和商业贿赂负责。
数罪并罚,他下半辈子,基本都要在里面过了。
他的公司,也很快就倒了。
城南那块地,最后被李建民的公司拿下了。
猴子拿了胖子给的钱,消失了。
我的案子,也得到了重审。
法院最终宣判我无罪。
并且,给了我一笔国家赔偿。
虽然不多,但对我来说,意义重大。
拿到判决书的那天,我去了我爸妈的坟前。
我进去没多久,他们就因为思念成疾,相继去世了。
我把判决书,在他们坟前烧了。
“爸,妈,儿子没给你们丢脸。”
“儿子是清白的。”
风吹过,纸灰飞扬。
我好像听见了他们的回应。
从坟地回来,我在店门口,看见了林岚。
她静静地站着,看着我。
“我都知道了。”她说。
“嗯。”
“对不起。”
“我说过,你没有对不起我。”
我们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他……李建民,都跟我说了。”她低着头,声音很小,“他说,账本是他给你的。”
“他是个好人。”我说。
“是。”她点点头,“他对我,对瑶瑶,都很好。”
“那就好好过日子吧。”我说。
她抬起头,眼睛里含着泪。
“陈辉,如果……如果当年没有那件事,我们现在会是什么样?”
我看着她,看了很久。
然后,我笑了笑。
“没有如果。”
是啊。
人生没有如果。
只有后果和结果。
她哭了。
无声地流着泪。
我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纸巾,递给她。
她没有接。
她只是看着我,然后,转身跑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巷子口。
我知道,这一次,是真正的永别了。
我的维修店,生意越来越好。
我用国家赔偿的那笔钱,把店面扩大了。
还收了两个徒弟。
日子不富裕,但很踏实。
有时候,闲下来,我还是会想起林岚。
想起我们曾经的点点滴滴。
心里还是会疼。
但,也仅仅是疼一下而已。
就像一个早已愈合的伤口,在阴雨天,会隐隐作痛。
但它已经不再流血,也不再致命。
一年后的一个下午。
阳光很好。
我正在店里教徒弟修一个老式的燕舞牌收录机。
门口,一辆出租车停下。
车上下来一个女人。
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拉着一个行李箱。
她走进店里,看着我,笑了。
“请问,这里还招人吗?”
她的声音,很好听。
像春天的风。
我看着她,也笑了。
我知道,我的新生活,从这一刻,才算真正开始。
来源:晨来花为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