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办完过户手续那天,中介老张把那串沉甸甸的钥匙交到我手上,笑得满脸褶子像一朵盛开的老菊花。
我买的二手房里,有一个从不上锁的房间,我进去后,再也没出来。
1
办完过户手续那天,中介老张把那串沉甸甸的钥匙交到我手上,笑得满脸褶子像一朵盛开的老菊花。
“陈小姐,恭喜啊,以后就是有房一族了。”
我捏着那串冰凉的金属,心里没什么实感。
三十万首付,掏空了我和我爸妈这几年的所有积蓄。
背上三十年贷款,每个月一万二的月供,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
这就是我在这个一线城市,用青春和血汗换来的一个七十平米的老破小。
一个家。
我扯了扯嘴角,算是笑了一下。
“张哥,谢了,这阵子麻烦你了。”
老张摆摆手,眼神往我身后的房子瞟了一眼,压低了声音,带着点神秘兮-兮的嘱咐。
“小陈啊,有件事我得再跟你说一遍。”
“什么事?”我心里咯噔一下。
不会是房子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硬伤吧?
“就是北边那个小房间,”他指了指走廊尽头,“房东老太太特意交代过,那个房间的门锁是坏的,从来不上锁。”
“嗯,我知道,看房的时候您说过了。”
“哎,我意思是,”老张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您最好……也别去修那个锁,就让它那么开着。”
我愣住了。
这是什么道理?
“为什么?”
“嗨,就一老太太的念想。”老张含糊地解释,“说是什么……方便故人回来看看。”
故人?
我后背窜起一股凉意。
这词儿用得也太瘆人了。
老张看我脸色不对,赶紧打哈哈:“你别多想啊!就是老太太一个人住久了,有点念旧。那房间她以前是当书房用的,你可以当储藏间嘛,反正也不碍事。”
他说完,又拍了拍我的肩膀,递给我一个“你懂的”眼神,就急匆匆地走了,背影里透着一股子急于撇清关系的仓促。
我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客厅里,环顾四周。
墙皮有些泛黄,地板也看得出年头了,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旧房独有的、混杂着灰尘和时光的味道。
阳光从南边的窗户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片明亮的光斑,驱散了一些阴冷。
我的视线,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了走廊尽头。
那扇门,虚掩着。
门板是那种老式的深棕色,和其他房间的门没什么两样。
但它就那么安静地、固执地敞开一道缝,像一只没有闭上的眼睛,在暗中窥视着这个家的新主人。
方便故人回来看看。
这句话像魔咒一样在我脑子里盘旋。
操。
我骂了句脏话,心里有点发毛。
我一个坚定的无神论者,居然被中介一句神神叨叨的话给唬住了。
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我深吸一口气,把行李箱往墙角一堆,决定先不管那个劳什子房间,打扫卫生要紧。
房子要住人,首先得有人气。
2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活得像个装修工人。
刷墙,换灯,通下水道,网购各种家具,每天累得像条狗,倒在临时铺开的床垫上就能睡死过去。
身体的疲惫有效地驱散了心里的那点不安。
房子在我的捣鼓下,一点点变成了我想要的样子。
客厅换上了米白色的沙发,铺上了柔软的地毯。卧室的窗帘是治愈的奶茶色,阳光透进来都变得温柔。
我甚至在阳台上种了番茄和薄荷。
一切都充满了新生活的希望。
除了那个房间。
我刻意地忽略它。
打扫卫生路过,目不斜视。
晚上起夜,也尽量不往那个方向看。
它就像这个家里一个无声的BUG,我假装看不见,它就好像不存在。
直到那个周六。
我约了搬家公司,把之前租的房子里剩下的东西全部搬了过来。
东西多得超乎想象,客厅、卧室堆得满满当当,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
我站在一片狼藉之中,突然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
我没地方放我的画板和颜料了。
我是学美术的,毕业后在一家广告公司做设计,996是常态,画画成了我唯一的精神寄托。
那些画具,是我在这个冰冷城市里,唯一能和理想沾边的东西。
我环顾四周,最后,视线落在了走廊尽头。
那扇虚掩的门。
一个储藏间。
老张的话再次响起。
去他妈的故人。
我下了决心。
这房子现在姓陈,我才是这里的主人。
我走到那扇门前,没有犹豫,一把推开了它。
“吱呀——”
一声轻微的、像是叹息一样的声音。
房间不大,大概只有七八平米。
没有我想象中的阴森恐怖,反而……很干净。
一尘不染。
这太奇怪了。
我明明记得签合同的时候,房东的女儿说过,老太太去世后,这房子空了快半年了。
半年没住人的房间,怎么可能这么干净?
房间的陈设很简单。
靠墙一个老式的木质书架,上面摆满了书。
书架旁是一张书桌,桌上放着一个笔筒,一盏台灯,还有一副老花镜,镜片擦得锃亮。
仿佛主人只是刚刚离开,随时会回来坐下。
窗户边,摆着一个画架。
画架上蒙着一块白布。
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原来,这房子的前主人,也画画。
一种莫名的亲切感油然而生。
我走过去,鬼使神差地,掀开了那块白布。
画架上是一幅未完成的油画。
画的是窗外的景色。
一棵巨大的香樟树,枝叶繁茂,几乎要伸进窗子里来。
画的笔触很细腻,色彩也很柔和。
看得出来,画画的人,对这棵树充满了感情。
我看着那幅画,有些出神。
直到手机铃声把我惊醒。
是男朋友李伟打来的。
“喂,舒舒,你那边收拾得怎么样了?要不要我过去帮忙?”
李伟的声音把我从那个静止的时空里拉了出来。
“不用了,差不多了。”我回过神来,语气有些不自然。
“你声音怎么怪怪的?是不是太累了?”
“没有,就是……我进那个没锁的房间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你进去干嘛?不是跟你说了那房间邪门吗?”李伟的语气有点急。
“什么邪门,就是个书房,还挺干净的。”我不以为然。
“干净才奇怪好吗!空了半年的房子,一个房间一尘不染,你不觉得有问题?”
“能有什么问题,可能房东女儿找人打扫过呗。”
“陈舒,我跟你说正经的,”李伟的语气严肃起来,“那种老房子,又是独居老人去世的,讲究多得很。你听我的,把那门关上,最好拿个柜子挡住,别再进去了。”
“你什么时候也这么迷信了?”我有点不高兴。
“这不是迷信,是敬畏!我跟你说,我老家就有这种事……”
他又开始讲他老家那些神神叨叨的民间故事,我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我的注意力,全在书桌上的一个本子上。
一个深蓝色的,硬壳笔记本。
看起来像个日记本。
“……所以啊,你听我的,千万别碰那房间里的东西,听见没?”
“知道了知道了,”我敷衍着挂了电话,“我先整理东西了,回头再说。”
我走到书桌前,拿起了那个笔记本。
封面上没有任何字。
我翻开了第一页。
一行娟秀的钢笔字,映入眼帘。
“1986年9月1日,晴。”
“今天,我搬进了这个属于我自己的小家。虽然只有七十平,虽然花光了我和阿建所有的积蓄,但看着窗外的香樟树,我觉得,未来的日子,一定会像这棵树一样,充满阳光。”
我的心,又是一震。
一样的七十平。
一样的掏空积蓄。
一样的对未来的期盼。
三十多年前的这个女人,和我,竟然如此相似。
我像是被施了魔咒,一页一页地翻了下去。
3
日记的主人叫林婉君。
我开始叫她林奶奶。
她的日记,平淡得就像白开水。
记录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今天单位发了二斤肉,给阿建做了他最爱吃的红烧肉。
厂里新来的女大学生,穿了一条真丝连衣裙,真好看,我也想买,但太贵了。
阿建的胃病又犯了,熬了小米粥给他。
……
这些琐碎的日常,在我的脑海里,勾勒出一个温柔、贤惠、满足于柴米油盐的女人形象。
我一边看,一边收拾房间。
把我的画具搬了进来,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林奶奶的画架旁边。
两个画架,一个新,一个旧,并排站在一起,像两个跨越时空的朋友。
我把这个房间当成了我的画室。
每天下班回来,第一件事就是钻进这个房间。
有时候画画,更多的时候,是看林奶奶的日记。
我像一个偷窥者,贪婪地窥探着另一个人的一生。
日记里的时间在飞快地流逝。
林奶奶怀孕了,生下了一个女儿,叫晓雯。
阿建升职了,成了车间主任。
家里买了第一台黑白电视机,邻居们都跑来看。
……
一切都那么美好,那么按部就班。
直到1995年。
那一年,阿建出差,遇上了事故,没回来。
日记从那天起,停了整整三个月。
再开始写的时候,字迹变得潦草而混乱。
“阿建走了,把我的魂也带走了。”
“晓雯问我,爸爸去哪了。我说,爸爸去了很远的地方出差。我不敢告诉她真相。”
“我每天晚上都梦到他,他还是笑着的样子,让我好好吃饭。”
“可我吃不下。这饭里,没有他的味道了。”
我看着这些文字,心像被一只手揪住,闷得发疼。
我能感觉到,那个温柔的林奶奶,在那一刻,已经死了。
活下来的,只是一个叫晓雯的孩子的母亲。
日记变得越来越短,越来越压抑。
她不再提单位的八卦,不再提新上市的漂亮裙子。
所有的内容,都围绕着女儿晓雯。
晓雯上学了。
晓雯考试得了第一名。
晓雯开始叛逆,跟她吵架。
晓雯考上了北京的大学,离开了家。
晓雯在北京工作,结婚,生子。
晓雯一年只回来一次。
……
日记的最后几年,篇幅越来越短。
有时候,一整页,只有一个字。
“疼。”
“冷。”
“想。”
我无法想象,一个老人,独自守着这个空荡荡的房子,守着窗外那棵一年比一年繁茂的香樟树,是怎样度过那些漫长而孤独的日夜。
最后一篇日记,写于半年前。
“今天,我又看见阿建了。他就站在香樟树下,对我笑,让我过去。他说,他等我很久了。”
“我该走了。这房子,就留给晓雯吧。只是那个书房,别锁。万一,万一阿建找不到回家的路呢。”
看到这里,我浑身的血都凉了。
原来,这才是“故人”的真相。
不是什么鬼魂,而是一个女人至死不渝的思念。
我合上日记本,眼泪掉了下来。
我好像……有点理解她了。
4
李伟又来了电话。
“舒舒,这周末有空吗?我爸妈想见见你。”
我愣了一下。
“见家长?”
“对啊,我们不都谈了三年了嘛,也该到这一步了。”李伟的语气很轻松。
我却一点也轻松不起来。
“我……我这周末可能要加班。”我撒了个谎。
我不想去。
我一想到要面对一个陌生的家庭,要应对那些关于房子、车子、彩礼的盘问,就觉得窒息。
“又加班?”李伟的声音沉了下来,“陈舒,你最近到底在搞什么?天天加班,家也不回(他指的是我们之前同居的出租屋),电话也不好好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我能有什么事,就是新家刚搬,事情多。”
“事情多就可以不见我爸妈了?我跟他们都说好了!”
“那你不会提前跟我商量一下吗?”我的火气也上来了。
“这事需要商量吗?不是早晚的事吗?”
“李伟,我真的很累,我不想跟你吵。”
“我也不想吵!我就问你,你到底怎么了?你是不是不爱我了?”
又是这个问题。
每次吵架,他都喜欢把问题上升到爱不爱的高度。
以前,我会马上服软,会哄他,会告诉他我爱他。
但现在,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爱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现在一想到他,就觉得烦。
“我先挂了,领导叫我了。”
我再次用谎言结束了通话。
我靠在画室的墙上,感到一阵无力。
我和李伟,好像也走到了一个瓶颈。
三年的感情,激情褪去,剩下的,是日复一日的平淡和因为各种现实问题而产生的争吵。
他开始理所当然地规划我们的未来。
见家长,结婚,生孩子。
一切都像设定好的程序。
而我,是那个程序里,必须按部就班执行指令的角色。
我有点怕。
我怕自己会变成林奶奶。
为了一个男人,一个家庭,放弃自己的生活,最后,被困在这七十平米的世界里,慢慢枯萎。
我的目光,落在了林奶奶那幅未完成的画上。
那棵香樟树。
她画了一辈子,都没有画完。
或许,她不是没时间,而是不想画完。
因为画完了,梦就醒了。
我突然有了一个冲动。
我想帮她画完。
5.
我开始画画。
不是画我自己的东西,而是模仿林奶奶的笔触,继续画那棵香樟树。
这很难。
她的画里,有一种时间的沉淀感,有一种被岁月磨平了棱角的温柔。
而我的画,太锋利,太急躁。
我一遍一遍地画,一遍一遍地用松节油洗掉。
我开始研究林奶奶的书。
书架上,全是关于绘画和艺术史的书。
《论色彩》《印象派大师传》《中国古典园林艺术》。
很多书页都泛黄了,上面有她用铅笔做的笔记。
我发现,她年轻的时候,喜欢的根本不是这种写实的画法。
她喜欢梵高,喜欢莫奈。
她的笔记里,充满了对光影和色彩的狂热。
“我想画出阳光穿过树叶时,那种跳跃的、金色的光斑。”
“我想用最浓烈的蓝色和黄色,画出星空下的向日葵。”
可是,她的画架上,却是一幅如此写实、如此克制的风景画。
为什么?
我在她的另一本日记里,找到了答案。
那是一本很薄的册子,夹在一本厚厚的画册里,几乎被我忽略。
这本册子的时间,是1985年,她结婚前。
“今天,我把我的画给阿建看了。那些我最得意的作品,那些燃烧的色彩。”
“阿建皱着眉头说,看不懂。”
“他说,画画就应该画得像一点,让人一眼就知道画的是什么。比如窗外那棵树,就很好看,为什么不画它呢?”
“我很难过。我觉得,他不懂我。”
“可是,我爱他。”
“晚上,他从背后抱着我,说,婉君,我知道你喜欢这些,但我们马上要结婚了,要过日子了。画画当个爱好就行了,别太当真。以后,你就画点我看得懂的,好不好?”
“我看着他疲惫的脸,点了点头。”
“从那天起,我收起了所有的梵高和莫奈,开始画这棵香樟树。”
“我画得很像,很像他喜欢的样子。”
“他每次看到,都会夸我,说,这才对嘛,这才是我们家的画家。”
“我们家的画家。”
这五个字,像一把刀,插在我的心上。
原来,那幅画,不是她的梦想,而是她的妥协。
是她为了爱情,亲手为自己打造的一个华丽的牢笼。
我看着那幅画,突然觉得无比讽刺。
一个热爱梵高和莫奈的女人,画了一辈子写实风景。
这背后,埋葬的是怎样一个鲜活的灵魂?
我再也看不下去。
我冲出画室,第一次觉得那个房间无比压抑。
我需要呼吸。
我抓起手机和钱包,跑了出去。
我想起了李伟。
我想见他。
我想问他,如果我画了一幅他看不懂的画,他会怎么说。
我冲到我们以前的出租屋楼下。
灯亮着。
我心里一喜,他还在。
我跑上楼,拿出备用钥匙,打开了门。
客厅里,李伟坐在沙发上。
他不是一个人。
他旁边,坐着一个女孩。
那个女孩,我认识。
是他们公司新来的实习生,长得很漂亮,很年轻。
她正靠在李伟的肩膀上,笑得很甜。
李伟正在喂她吃一瓣橘子。
画面很温馨,很刺眼。
我站在门口,像个傻子。
时间,仿佛静止了。
我手里的钥匙,掉在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们闻声,同时回过头来。
李伟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
那个女孩,则是一脸的无辜和茫然。
“舒舒……你怎么来了?”
李伟站了起来,手足无措。
我看着他,突然笑了。
我什么也没说。
我甚至没有力气去质问,去争吵。
我只是觉得,很可笑。
我转身,关上门,走了。
身后,传来李伟追出来的喊声。
“陈舒!你听我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没有停。
我走得很快,几乎是跑。
我不知道我要去哪里。
我只知道,我再也不想回到那个地方了。
那个曾经被我称为“我们家”的地方。
6.
我回到了我的新家。
那个属于我一个人的,七十平米的老破小。
我把自己关进了画室。
我没有哭。
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我的心里,是空的。
像被大火烧过的荒原,寸草不生。
手机一直在响,是李伟。
我不停地挂断,最后,直接关了机。
我坐在地板上,背靠着书架,看着窗外。
夜深了。
城市的霓虹,透过窗户,在墙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那棵香樟树,在夜色中,像一个沉默的巨人。
我突然想起了林奶奶。
她当年,在得知阿建去世的消息时,是不是也像我这样,坐在这里,看着窗外,一夜无眠?
不。
她比我更痛苦。
我失去的,只是一个背叛我的爱人。
而她失去的,是她的整个世界。
可是,她还是挺过来了。
为了她的女儿,为了那个叫“家”的地方。
而我呢?
我有什么?
我只有一屁股的房贷,和一堆没人欣赏的画。
我拿起林奶奶的日记,胡乱地翻着。
我想从她的痛苦里,汲取一点力量。
我翻到了她女儿晓雯上大学后的一段。
“晓雯走了,家里又只剩我一个人了。”
“也好。我终于有时间,画我自己的画了。”
“今天,我买了一套新的颜料,最贵的那种。我想画一幅向日葵。”
“就像梵高那样,烧起来的向日葵。”
我愣住了。
我急忙往后翻。
后面几页,都是关于画画的。
她描述着调色的快乐,描述着笔触在画布上游走的快感。
她的文字,重新变得鲜活起来,充满了生命力。
“我感觉,我又活过来了。”
“我不再是谁的妻子,谁的母亲。我就是林婉君。”
可是,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
有一天,晓雯突然回来了。
“晓雯说,她怀孕了,要我过去北京照顾她。”
“我看着画了一半的向日葵,说,我走不开。”
“晓雯哭了。她说,妈,你怎么这么自私?我一个人在北京,无依无靠,你不心疼我吗?”
“她说,画画能当饭吃吗?你都多大年纪了,还做这种不切实际的梦!”
“她说,你是不是怪我爸死得早,让你守了一辈子寡,所以现在要报复我?”
“我没有说话。”
“我默默地,把那幅向日t葵,收了起来。”
“第二天,我跟着她去了北京。”
“我再也没有碰过画笔。”
日记到这里,又断了。
我浑身发冷。
我终于明白,那幅未完成的香樟树,和那幅被收起来的向日葵,意味着什么。
它们是她一生的两次妥协。
一次为爱情。
一次为亲情。
她的一生,都在为别人而活。
她从来,没有真正地为自己活过一天。
那个叫林婉君的,热爱梵高和莫奈的女人,在一次又一次的妥协中,被彻底杀死了。
我抱着那本日记,嚎啕大哭。
我不是在为她哭。
我是在为我自己哭。
我在她的身上,看到了我的未来。
如果我见了李伟的父母,如果我和他结了婚,如果我生了孩子……
我是不是,也要收起我的画板,放弃我的梦想?
我是不是,也要变成一个,只为丈夫和孩子而活的女人?
我是不是,也要日复一日地,画着一幅自己根本不喜欢的“香樟树”?
不。
我不要。
我绝对不要。
7.
第二天,我开机了。
几十个未接来电,全是李伟的。
还有一堆微信消息。
“舒舒,你听我解释。”
“我跟她真的没什么,就是同事,喝多了,我送她回家。”
“我爱的是你,我们三年的感情,难道你还不相信我吗?”
“你回我个电话好不好?我快急死了。”
我看着这些苍白的文字,觉得无比可笑。
喝多了?
同事?
这话,骗鬼呢?
我回了他一条消息。
“我们分手吧。”
然后,拉黑了他所有的联系方式。
世界,瞬间清净了。
我没有一丝留恋,也没有一丝痛苦。
就像扔掉了一件穿了很久,但已经不合身的旧衣服。
我甚至,有点轻松。
我走进画室,阳光正好。
我把林奶奶那幅未完成的香樟树,从画架上取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收好。
然后,我铺上了一张新的画布。
我要画。
画我想画的东西。
我不知道我要画什么。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只是机械地,把颜料挤在调色盘上。
红色,黄色,蓝色,绿色……
我看着那些鲜艳的颜色,突然,想起了林奶奶日记里提到的那幅向日-葵。
那幅被她藏起来的,烧起来的向日葵。
它在哪?
我开始翻箱倒柜地找。
我把书架上的书一本本搬下来。
我把书桌的抽屉一个个拉开。
最后,在书桌最下面的一个抽屉里,我找到了一个用牛皮纸包着的东西。
长方形的,很薄。
我的手有点抖。
我拆开牛皮纸。
一幅画,出现在我面前。
画布上,是几近疯狂的笔触。
大片大片的明黄,燃烧的橙红,和深邃的钴蓝。
向日葵的叶子,像扭曲的火焰。
花盘,像一只只睁大的、绝望的眼睛。
这不是梵高的向日葵。
这是林婉君的向日葵。
充满了压抑、痛苦、和不甘。
我看着这幅画,仿佛看到了那个被生活逼到绝境的女人,在画布上,做着最后的挣扎。
我的眼泪,又一次,无法控制地流了下来。
我把这幅画,端端正正地摆在了画架上。
在它旁边,我支起了我的画架。
我也要画向日葵。
但我画的,不是她的绝望。
我要画出,她没能画出的,那种生命力。
那种,向着太阳,野蛮生长的力量。
8
我辞职了。
当我把辞职信拍在总监桌子上的时候,整个办公室都安静了。
总监看着我,像看一个疯子。
“陈舒,你想清楚了?现在大环境不好,工作不好找。”
“我想清楚了。”
“为了什么?就为了你那点不着边际的画画梦?”
“对。”
我回答得斩钉截铁。
同事们都在窃窃私语。
我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无非是“”“恋爱脑”“被男人甩了就自暴自弃”。
无所谓了。
别人的看法,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我收拾好东西,走出了那栋我奋斗了五年的写字楼。
外面阳光刺眼。
我眯着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空气里,有自由的味道。
回到家,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画室的门,彻底敞开。
我不再刻意地去区分哪个是我的空间,哪个是林奶奶的空间。
这个房间,就是我的。
也是她的。
我们共享这个空间,共享窗外那棵香呈树,共享对绘画的热爱。
我开始没日没夜地画画。
我画向日葵。
各种各样的向日葵。
在晨光中苏醒的向日葵。
在暴雨中挣扎的向日葵。
在星空下沉默的向日葵。
我的画,不再像以前那样,充满了技巧和炫耀。
我开始用我的情绪去画画。
我的愤怒,我的痛苦,我的迷茫,我的希望……
全都倾注在了画布上。
我不再追求画得像不像,好不好看。
我只追求,真实。
画画成了我的修行。
我通过画画,来整理我混乱的内心,来面对我惨淡的现实。
没有了工作,我的经济状况很快就捉襟见肘。
我开始吃泡面,啃馒头。
为了省钱,我甚至把家里的灯都换成了节能灯。
每个月,最让我焦虑的,就是还房贷的日子。
有时候,夜里醒来,看着天花板,我也会怀疑。
我这样做,到底对不对?
我是不是太冲动了?
我是不是,真的疯了?
每到这个时候,我就会走进画室,看看林奶奶的那幅向日葵。
那幅充满了痛苦和挣扎的画,像一面镜子,照出我内心的怯懦。
它在提醒我,妥协的代价是什么。
它在告诉我,有些路,一旦退缩了,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于是,我又有了坚持下去的勇气。
我开始在网上接一些设计的私活。
给淘宝店做做海报,给公众号画画插图。
赚得不多,但勉强能糊口,能交上房贷。
日子过得很苦,但我的心里,却前所未有的踏实。
因为我知道,我正在为自己而活。
我不再是广告公司里那个被任意使唤的螺丝钉。
我不再是李伟规划的未来里那个没有姓名的妻子。
我是陈舒。
一个画画的,穷光蛋。
但我很快乐。
9
有一天,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喂,请问是陈舒小姐吗?”
对方的声音很温和,是个中年女人。
“我是,您是?”
“我是林晓雯。”
我愣住了。
林奶奶的女儿。
她怎么会找到我?
“我……我看到您在网上发布的一些画了。”她顿了顿,说,“您画的向日葵,很像我母亲年轻时候的风格。”
我的心,猛地一沉。
“您母亲……也画向日葵?”我明知故问。
“是啊。”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一丝遥远的怀念,“她以前最喜欢画向日葵了。她说,人就要像向日葵一样,永远向着太阳。”
我的鼻子一酸。
“后来……她怎么不画了?”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过了很久,她才叹了口气,说:“后来,有了我,有了家庭,就没时间了。”
她的语气里,充满了理所当然。
我突然觉得很愤怒。
“没时间?还是,被剥夺了时间?”我没忍住,反问了一句。
对方又沉默了。
“陈小姐,您是不是……住在我母亲以前的房子里?”她突然问。
“是。”
“那个书房,您进去了?”
“是。”
“您……是不是看到了她的日记?”她的声音,开始发抖。
“是。”
“呵。”她苦笑了一声,“我就知道。”
“我妈她……是不是在日记里骂我了?”
“没有。”我说的是实话,“她没有骂你。”
她只是,收起了她的画笔。
“她只是……很想你。”我补充了一句。
电话那头,传来了压抑的哭声。
“陈小姐,我能……去看看吗?”她哽咽着说,“就看看那个房间。”
“可以。”我说,“随时欢迎。”
10
林晓雯来的时候,是一个下着雨的午后。
她比我想象的要憔悴。
穿着一身黑色的职业套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但掩不住眼角的疲惫和细纹。
她提着一个果篮,站在门口,显得有些局促。
“打扰了。”
“请进。”
我把她让了进来。
她环顾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家,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您把这里……收拾得很好。”
“随便坐吧。”
我给她倒了杯水。
她没有坐,而是径直走向了那间画室。
她站在门口,看着房间里的一切,久久没有说话。
我看到,她的身体,在微微地颤抖。
我默默地退了出去,把空间留给了她。
过了很久,她才走出来。
眼睛红红的。
“陈小姐,谢谢你。”她对我鞠了一躬。
“不用谢。”
“谢谢你,让我看到了……另一个她。”她的声音沙哑,“我一直以为,我母亲就是一个普通的家庭妇女,她的一生,就是为了我父亲,为了我。我从来不知道,她心里,还藏着一个那样的世界。”
“我甚至……毁了它。”
她捂着脸,泣不成声。
“我当年,不该逼她去北京的。我不该说那些话伤害她的。我以为我是为她好,让她安享晚年,可我……”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任何语言,在真实的悔恨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
“她不怪你。”我说,“她爱你。”
“我知道。”她擦了擦眼泪,“可是,我欠她的,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她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我。
“这是什么?”
“这是这套房子的……另一半房款。”
我愣住了。
“什么意思?”
“当年卖房子的时候,我跟中介说,这房子有五十万的议价空间。但有个条件,就是买家必须是一个人住的年轻女孩,而且,不能锁那个书房的门。”
我彻底懵了。
“为什么?”
“因为我妈的日记。”她说,“我整理她遗物的时候,看到了她的日记。我知道了她的遗憾。我知道,她其实不想离开那个房间,不想离开她的画。”
“我希望,能有一个像她年轻时一样的女孩,住进这个房子,走进那个房间,看到她的故事。”
“我希望,有人能替她,完成那个没有完成的梦。”
“所以,这五十万,不是议价,而是我给我母亲的梦想,投的一笔天使投资。”
“现在,我看到了你的画。我知道,我没有投错人。”
我捏着那个厚厚的信封,手在抖。
五十万。
这笔钱,可以让我还清大部分的房贷。
可以让我,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不用再为生计发愁,可以安心画画。
“我不能要。”我把信封推了回去。
“你必须收下。”她把信封塞回我手里,态度很坚决,“这不是给你的,这是给她的。”
“陈小姐,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您说。”
“我母亲的那幅向日-葵,还有她的那些日记,能……留在这里吗?”
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恳求。
“我想,她应该更希望,它们能留在这里。陪着另一个,热爱画画的灵魂。”
我点了点头。
“好。”
11
林晓雯走了。
我拿着那五十万,去银行还了贷款。
走出银行的那一刻,我觉得自己身上的那座大山,一下子被移走了。
我从未感到如此轻松。
我回到家,走进画室。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洒在两个画架上。
一个画架上,是林奶奶那幅充满挣扎的向日葵。
另一个画架上,是我画的,一幅全新的向日葵。
我的向日葵,不再只有愤怒和痛苦。
它的花盘,迎着阳光,开得肆意而张扬。
它的枝叶,充满了向上的力量。
在画面的角落里,我画了一棵小小的香樟树。
它安静地,温柔地,守护着这片燃烧的金色。
我拿起画笔,在画的右下角,签上了我的名字。
陈舒。
然后,在我的名字旁边,我又写下了另一个名字。
林婉君。
这是我们俩共同的作品。
我站在这幅画前,看了很久很久。
我买的二手房里,有一个从不上锁的房间。
我进去了。
然后,那个为了房子、为了男人、为了所谓安稳生活而焦虑、妥协、挣扎的陈舒,再也没有出来。
从那个房间里走出来的,是一个全新的我。
一个一无所有,却又拥有一切的我。
一个终于明白,人生这幅画,该由自己亲手来画的我。
我拿起手机,给一个画廊的朋友,发了张照片。
是我和林奶奶的这幅《向日葵》。
我问她:“你觉得,这画,能卖钱吗?”
我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
未来的路,还很长,很难。
但我不怕了。
因为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在这个七十平米的小房子里,在窗外那棵巨大的香樟树下,有一个灵魂,在陪着我。
她用她的一生,告诉了我一个道理。
永远不要,为你所爱的人,放下你的画笔。
因为那支笔,画的不仅仅是画。
而是你自己。
来源:窗明映深情一点号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