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洗衣粉的泡沫堆得老高,像一团脏兮兮的雪。她一边用力搓着我爸生前最爱穿的那件旧衬衫的领口,一边头也不抬地说:“小唯,跟你陈阿姨说好了,下个月十六,你跟陈东把事办了。”
我妈是在搓衣板上跟我说这件事的。
洗衣粉的泡沫堆得老高,像一团脏兮兮的雪。她一边用力搓着我爸生前最爱穿的那件旧衬衫的领口,一边头也不抬地说:“小唯,跟你陈阿姨说好了,下个月十六,你跟陈东把事办了。”
我的脑子“嗡”一下。
手里削了一半的苹果,“啪嗒”掉在地上,滚到她脚边,沾上了灰色的肥皂水。
“你说什么?”
我以为我听错了。
陈东,我那个跛脚的表哥。
我妈终于停下手里的活,直起身,用手背擦了擦额头的汗,连带着把泡沫也抹了上去,看起来有点滑稽,说出的话却像冰刀。
“我说,你跟陈东的婚事定下来了。”
她语气平淡,就像在说“今天白菜两块钱一斤”。
我感觉一股火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妈!你疯了?!”
“我没疯,我清醒得很。”她把衬衫在水里荡了荡,拧干,搭在盆沿上,“你陈阿姨家给了十八万八的彩礼,一分不少。你嫁过去,他们家那套街角的两层小楼就过户到你俩名下。陈东虽然腿脚不方便,但人老实,你嫁过去不受欺负。”
十八万八。
一套小楼。
人老实。
这些词像一把把铁锤,一下下砸在我的神经上。
“我不嫁!”我几乎是吼出来的,“我拿他当哥,亲哥!你怎么能……”
“亲哥?”我妈冷笑一声,终于正眼看我,那眼神陌生又锐利,“你爸死了,这家就我一个人撑着。你大学毕业两年了,一个月挣那三千块钱,除去房租水电,你还剩什么?你还想挑?你有什么资格挑?”
“我有手有脚,我能自己挣!”
“挣?你怎么挣?你拿什么挣?”她指着我,“就你那破工作,天天被老板骂得跟孙子似的,回来还要跟我摆脸色。我告诉你林唯,我为你操碎了心,我不想我死了以后,你一个人孤苦伶伶,连个着落都没有!”
她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声音也带了哭腔。
这是她的杀手锏,我从小到大都怕这个。
可今天,我只觉得一阵彻骨的寒意。
“那是你的想法,不是我的!”我捡起地上的苹果,狠狠扔进垃圾桶,“我的人生,凭什么要你来安排?就为了那十八万彩礼和一套破楼?”
“那不是破楼!”我妈也激动起来,洗衣水被她拍得四处飞溅,“那是你安身立命的本钱!你以为现在这个社会,一个女孩子单打独斗容易吗?我都是为了你好!”
“为了我好?为了我好就把我推给一个跛子?”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我不是歧视陈东,我只是……只是气疯了。
我妈的脸瞬间白了。
她死死地盯着我,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然后,她扬起沾满泡沫的手,一巴掌扇了过来。
火辣辣的疼。
比脸上的疼更难受的,是心里的。
“你这个不孝女……”她哭了,哭得撕心裂肺,“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陈东那孩子哪里不好了?他的腿……他的腿是怎么伤的你忘了吗?要不是为了救你……”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童年的记忆像潮水般涌来。
那年夏天,我和陈东在河边玩。我为了捞一个飘走的塑料娃娃,脚下一滑,掉进了河里。那时候的河水不像现在这么浅,很急。
是陈东,比我大三岁的他,想都没想就跳了下来。
他把我推上了岸,自己的右腿却被水下的一根钢筋死死地卡住。
等大人把他救上来的时候,他的腿已经废了。
从此,那个爱跑爱跳的少年,就变成了一个走路一瘸一拐,沉默寡言的青年。
这件事,像一根刺,扎在我心里十几年。
我愧疚,我自责,所以我对他好,把他当亲哥哥一样尊敬。
可我从没想过,这份愧疚,会变成一个枷锁,要把我一辈子锁死。
“妈,那不一样……”我喃喃地说,“报恩不是这么报的,婚姻是一辈子的事!”
“一辈子?你跟我谈一辈子?”我妈抹着眼泪,冷笑着,“你爸走的时候,也跟我说要过一辈子的!结果呢?人说没就没了!什么山盟海誓都是假的,攥在手里的钱和房子才是真的!”
我爸的死,是她心里另一个血窟窿。
车祸,肇事司机逃逸,家里没拿到一分钱赔偿,还欠了一屁股债。
是陈东的爸妈,也就是我的舅舅舅妈,二话不说拿出了家里所有积蓄,帮我们还了债。
人情债,一笔叠着一笔。
现在,到了我用自己的人生来偿还的时候了。
我看着我妈那张被生活磋磨得失去光彩的脸,忽然觉得很无力。
我争不过她。
我所有的道理,在她那套“我都是为你好”的生存逻辑面前,都显得苍白又可笑。
“我不同意。”我最后说了一句,声音不大,但很坚定。
然后我转身回了我的房间,锁上了门。
我听见我妈在外面哭骂,从“白眼狼”骂到“跟你那死鬼老爸一个德行”。
我把头埋在枕头里,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我恨。
我恨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
我大学读的是设计,我梦想着有一天能去大城市,开一间属于自己的工作室。
可现在,我妈要亲手折断我的翅气,把我关进一个叫“安稳”的笼子里。
而那个笼子,是用我的愧疚和她所谓的好意打造的。
接下来的日子,是地狱。
我妈开始了全方位的逼迫。
她不去上班了,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像一尊哀怨的雕像,我一出门她就盯着我,一回家她就唉声叹气。
饭桌上,她会突然放下筷子,幽幽地说:“我这辈子,真是命苦,男人没留住,女儿也留不住……”
亲戚们轮番上阵。
大姨在电话里苦口婆心:“小唯啊,你妈不容易,陈东那孩子我们是看着长大的,知根知底,你嫁过去错不了。”
二舅直接杀到家里,拍着桌子教育我:“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你舅妈为了你跟你妈,把养老的钱都拿出来了,现在就这么一个要求,你还推三阻四?”
整个世界,好像都站在了我的对立面。
我是那个忘恩负义、不知好歹的坏人。
我试过反抗。
我跟公司请了假,想偷偷跑去朋友所在的城市。
结果刚到火车站,就被我妈和我舅带人堵了回来。
我妈当着所有人的面,抱着我的腿哭喊:“你要走可以,你先从我身上踩过去!”
那一刻,我看着周围人指指点点的目光,只觉得羞耻和绝望。
我像一只被蛛网缠住的蝴蝶,无论怎么挣扎,都只是让那网收得更紧。
最让我窒息的,是陈东的沉默。
从始至终,他没有出现过,没有给我打过一个电话,没有发过一条信息。
他就好像一个局外人,冷眼旁观着这场闹剧。
或者说,他默认了。
默认了用这种方式,得到一个妻子。
想到这里,我心里那点仅存的愧疚,也变成了厌恶。
我开始不吃饭,不说话。
我用沉默对抗沉默。
我妈慌了。
她开始求我,抱着我哭,说她错了,说她只是害怕。
“小唯,妈怕啊。妈晚上天天做噩梦,梦见你爸浑身是血地问我,为什么没照顾好你。妈怕有一天妈也走了,你一个人怎么办?”
她枯瘦的手抓着我,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我的心,一点点地软了下去。
我知道她是爱我的。
只是她的爱,太沉重,太自私,像一把生了锈的锁。
“妈,”我哑着嗓子开口,“我嫁。”
我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感觉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彻底死掉了。
我妈愣住了,然后狂喜地抱住我,又哭又笑。
“好孩子,我的好孩子……你放心,陈东不会亏待你的,你们会好好的……”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天花板。
好好的?
怎么可能好好的。
婚礼的筹备快得像一场龙卷风。
我像个木偶,被我妈和舅妈拖着去试婚纱,买首饰,拍婚纱照。
婚纱照上,我穿着洁白的纱裙,陈东在旁边,穿着一身不太合身的西装。
他依然沉默,只是在我看镜头的时候,他的目光会落在我身上。
那目光很复杂,我看不懂。
我努力地扯出一个笑容,摄影师在一旁大喊:“对,新娘笑得再甜一点!”
甜?
我只觉得满嘴苦涩。
婚礼那天,天气很好。
阳光灿烂,天空蓝得像一块假布。
我穿着那身繁琐的婚纱,化着精致的妆,坐在红色的床单上,听着外面宾客的喧闹声。
一切都那么喜庆,那么不真实。
我妈走进来,眼眶红红的,帮我整理着头纱。
“小唯,今天开始,你就是大人了。到了那边,要好好跟陈东过日子,要孝顺你舅舅舅妈。”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
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我的脑子里,反复回响着一句话:我的人生,完了。
陈东来接亲的时候,被我的伴娘们堵在门口,按惯例要红包,要他表决心。
他被一群女孩子围着,显得有些局促。
他的右腿让他站得不太稳,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
“快说啊,以后听不听老婆的话?”
“钱都交给老婆管吗?”
他抿着嘴,不说话。
直到我的伴娘有点不耐烦了,他才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红包,递了过去,然后低声说了一句:
“我会对她好。”
声音很轻,却很清晰。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突然被蜇了一下。
婚礼仪式上,司仪在台上说着热情洋溢的祝词。
我站在陈东身边,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肥皂味。
很干净的味道。
“现在,新郎可以亲吻你的新娘了。”
我闭上眼睛,身体僵硬。
我以为会有一个带着烟草和酒精味的吻落下来,就像我之前想象过无数次的,那些油腻的婚礼场景。
但没有。
只是一个非常轻柔的,带着一丝凉意的触碰,落在我的额头上。
像一片雪花。
我睁开眼,对上陈东的眼睛。
他的眼神,依然那么深,像一口古井,看不见底。
但那里面,没有欲望,没有得意,只有一种我看不懂的……歉意。
我愣住了。
婚宴很热闹。
我妈和舅舅舅妈满面红光地穿梭在酒席间,接受着亲朋好友的祝福。
“你女儿真有福气!”
“是啊,陈东这孩子,多老实本分啊!”
我妈笑得合不拢嘴,连连说着“哪里哪里”。
我坐在主桌,像一个精致的展品。
陈东坐在我旁边,替我挡了不少酒。
他酒量似乎很好,一杯杯白酒下肚,脸色只是微微泛红。
他依然话很少,只是在别人敬我酒的时候,他会站起来,用他那条不方便的腿,稳稳地站着,然后把酒杯举到自己唇边,一饮而尽。
“我替她喝。”他说。
那一刻,周围的起哄声,劝酒声,都好像离我远去了。
我看着他仰头喝酒时滚动的喉结,心里突然有了一丝异样的感觉。
闹剧终于在深夜结束。
我被送进了婚房。
就是舅舅家那栋街角的两层小楼,二楼的卧室被装饰一新,红色的喜字贴在窗户上,床上铺着龙凤呈祥的被褥。
空气里弥漫着新家具和油漆的味道。
我坐在床边,听着自己的心跳,一声,一声,像在为我死去的青春和梦想敲响丧钟。
门开了。
陈东走了进来。
他脱了西装外套,只穿着一件白衬衫,身上带着一股酒气,但眼神却很清明。
他看了我一眼,然后走到房间的另一头,拉开了一张椅子,坐了下来。
我们之间隔着三四米的距离。
沉默在房间里蔓延。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肉里。
我想,该来的总会来。
我甚至已经做好了撕破脸的准备。
如果他敢碰我,我就……我就跟他拼了。
“你……”
“你……”
我们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住。
他似乎笑了笑,那笑容很淡,几乎看不见。
“你先说。”他说。
我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直视着他。
“陈东,我们做个交易吧。”
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感觉自己像个即将奔赴刑场的囚犯,在做最后的挣扎。
他挑了挑眉,示意我继续。
“我知道,这门婚事是我妈逼我的,或许……也是你家人逼你的。”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我们没有感情,这样捆在一起,对谁都是折磨。”
“所以,我希望我们能过成……合租室友的样子。白天在人前,我们可以扮演恩爱夫妻,但关上门,我们各过各的,互不干涉。”
“我不会花你一分钱,我自己的工资足够我生活。等过个一两年,风头过去了,我们就找个理由,和平离婚。”
“你觉得怎么样?”
我说完,紧张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的审判。
他可能会暴怒,可能会觉得受到了羞辱。
一个男人,在新婚之夜,被自己的妻子提出要当“室友”。
但陈东没有。
他只是静静地听着,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时间都静止了。
然后,他开口了,声音有些沙哑。
“林唯,你恨我吗?”
我没想到他会问这个。
我愣住了。
恨吗?
我不知道。
我恨我妈的专断,恨命运的不公,恨自己的无能。
对于他,更多的是一种复杂的,夹杂着愧疚、厌恶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悯的情绪。
“不恨。”我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我只是……不甘心。”
“不甘心就这样过一辈子?”他替我说了出来。
我点了点头,眼眶有点发热。
“我知道。”他说。
又是沉默。
我以为他会同意我的“室友协议”。
但他的下一句话,却让我彻底懵了。
“林唯,我们离婚吧。”
他说。
我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
“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离婚。”他重复了一遍,语气平静得像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不是一两年后,是现在,或者说,尽快。”
我彻底傻了。
这算什么?
剧情反转得太快,我的大脑CPU直接烧了。
他看着我震惊的样子,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极淡的弧度,有点像自嘲。
“你不用这么看着我。我知道你不想嫁给我,其实,我也不想娶你。”
“那你为什么……”
“因为我需要一个已婚的身份。”他打断我,“或者说,我需要一张本地户口的结婚证。”
我更糊涂了。
“为什么?”
他没有立刻回答我。
他站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到床边。
我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他似乎注意到了我的紧张,停下了脚步,站在离我一步远的地方。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我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弯下腰,因为那条伤腿,这个动作对他来说有些吃力。
他把手伸到床底下,摸索了一阵,然后拖出了一个看起来很旧的木箱子。
箱子上积了一层薄薄的灰,还上着一把小小的铜锁。
他从脖子上取下一把钥匙,打开了锁。
“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他打开箱子,从里面拿出一样东西,递给我。
那是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
我迟疑地接过来,展开。
灯光下,几个醒目的英文单词像炸弹一样在我眼前炸开。
Harvard University.
哈佛大学。
下面是一行小字:Admission Letter.
录取通知书。
我瞪大了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往下看。
计算机科学,博士项目,全额奖学金。
入学时间,是下个月。
我的手开始发抖。
我猛地抬起头,看向陈东。
他还是那副平静的样子,仿佛这只是一张超市的优惠券。
“这……这是你的?”我的声音都在颤。
“嗯。”
“你……你考上了哈佛的博士?”
“嗯。”
我感觉我的世界观正在被重塑,然后打碎,再重塑。
陈东?
我那个沉默寡言,初中毕业就去汽修厂当学徒,走路一瘸一拐的表哥?
哈佛博士?
这比火星撞地球还让我觉得离谱。
“这不可能……”我喃喃自语,“你怎么会……你的学历……”
“我没有上过高中和大学。”他平静地陈述着一个事实,“我初中毕业后,白天在汽修厂上班,晚上自学。我用了十年时间,学完了高中、本科和硕士的所有课程,然后申请了国外的博士。”
他的语气很平淡,就像在说“我今天吃了顿饭”一样。
可我知道,这平淡的背后,是怎样日复一日的坚持和煎熬。
十年。
三千六百多个日日夜夜。
当我在抱怨功课太难,抱怨工作太累的时候,他在做什么?
当我在和朋友K歌,看电影,虚度光阴的时候,他在做什么?
我看着他那条僵硬的右腿,突然明白了什么。
那条腿,困住了他的身体,却没有困住他的灵魂。
反而,可能正是因为身体的桎梏,才让他的精神世界,飞得更高,更远。
“那你为什么……要跟我结婚?”我还是不解。
“我申请的一个专项奖学金,附加条件里有一条,需要已婚,并且配偶是本地户口。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奇怪的规定,但这是我能拿到的最高额度的奖学金,可以覆盖掉所有潜在的开销。”
他顿了顿,继续说:“我本来想找人假结婚,但时间太紧,而且风险很高。这时候,我妈跟我说……我妈跟你妈提了我们的事。”
他看着我,眼神里第一次流露出一丝愧疚。
“我知道这很自私,利用了你。我妈告诉我,你家里的情况,还有你妈的想法。我想,这或许是一个……对我们双方都有利的交易。”
“有利?”我苦笑,“对我有什么利?”
“彩礼的十八万八,我一分没动,都在这张卡里。”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放在床头柜上,“密码是你的生日。”
“房子,已经是你的名字了。我跟爸妈说过了,这是给你的补偿。”
“等我到了美国,安顿下来,我就会把离婚协议书寄给你。我们办完手续,你就彻底自由了。这笔钱和房子,足够你在任何一个城市,开始你想要的生活。”
他一口气说完,然后看着我。
“林唯,对不起。我没有更好的办法。我把你当成了我跳出去的踏板,这是我的错。我能做的,就是把这块踏板,变成你未来的垫脚石。”
我呆呆地坐在床上,手里捏着那张哈佛的录取通知书,看着床头柜上的银行卡,脑子里一团乱麻。
信息量太大了。
我以为我嫁给了一个需要我“扶贫”的跛脚表哥,结果,他是个即将奔赴世界顶尖学府的天才。
我以为这是一场禁锢我一生的牢笼,结果,这只是一个通往自由的、为期短暂的交易。
我以为我是那个被牺牲的,被侮辱的,结果,我好像成了那个占尽便宜的人?
这算什么?
年度最荒诞现实主义大戏吗?
“所以,”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从一开始,你就计划好了?”
“嗯。”
“包括……我妈逼我,我反抗,我绝望,所有的一切,你都知道?”
他沉默了。
但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涌上我的心头。
有愤怒,有羞耻,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彻底看穿的无力感。
他就像一个高高在上的棋手,而我,我妈,我们所有人,都只是他棋盘上的一颗棋子。
他精准地计算了每一步,计算了我妈的贪婪和焦虑,计算了我的软弱和妥协。
他甚至计算了我的愧疚。
“你真可怕,陈东。”我看着他说。
“我知道。”他没有反驳,只是眼神黯淡了一下,“为了离开这里,我可以不择手段。”
“离开这里……”我咀嚼着这四个字,“这里有那么让你讨厌吗?”
“不是讨厌。”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漆黑的夜色,“是窒息。”
“这个小镇,每个人都认识每个人。每个人都对别人的生活指指点点。他们看到我的腿,就断定了我这辈子完了,只能当个修车工,娶个本地姑娘,生个孩子,然后浑浑噩噩地过一生。”
“他们看不到我的努力,也不相信我能做到任何事。在他们眼里,我永远是那个‘可怜的跛子’。”
他的声音很低,却带着一种巨大的悲凉。
我突然懂了。
我懂了他为什么那么沉默,那么不合群。
那不是孤僻,是骄傲。
是一种不屑于与庸人为伍的骄傲。
他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那个世界,我们这些凡人,根本无法窥探。
“所以,你就要走了?”
“对,下周的飞机。”
“那……我们的婚姻怎么办?我妈那边,舅舅舅妈那边,怎么交代?”
“我会跟他们说,公司外派我去国外进修,两三年才能回来。等时间久了,感情淡了,再提离婚,他们也比较容易接受。”
他连退路都想好了。
真是个……滴水不漏的混蛋。
我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
这个我从小认识的表哥,在这一夜之间,变得无比陌生。
他又变回了那个沉默的男人,坐在椅子上,和我保持着安全的距离。
我们一夜无话。
我躺在陌生的床上,闻着陌生的气息,脑子里反复播放着今晚发生的一切。
哈佛,博士,交易,离婚。
我的人生,像是坐上了一架失控的过山车,在我以为即将坠入谷底的时候,却突然一个大回环,冲上了云霄。
我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第二天一早,我妈和舅妈就喜气洋洋地来了,说是按规矩,要给新人送早饭。
我顶着两个黑眼圈,努力挤出笑容。
陈东已经穿戴整齐,还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样子,只是在面对我妈时,会礼貌地叫一声“阿姨”。
我妈看着我们,笑得见牙不见眼。
“陈东啊,我们家小唯,从小被我惯坏了,有点小脾气,你多担待着点。”
“嗯,我会的。”陈东说。
舅妈拉着我的手,语重心长:“小唯啊,以后就是一家人了,要好好过日子,早点给我们生个大胖小子。”
我尴尬得脚趾都能抠出一座三室一厅。
我偷偷瞟了一眼陈东,他面不改色,仿佛没听见。
这演技,不去拿个奥斯卡都屈才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过上了一种非常奇妙的“双面生活”。
在人前,我们是相敬如宾的新婚夫妻。
陈东会记得我妈爱吃城西那家的糕点,下班回来顺路买给她。
他会陪我舅舅下棋,任由我舅舅悔棋耍赖,也从不生气。
他甚至在我被我妈念叨“怎么还不上班,结了婚也不能懒”的时候,淡淡地说了一句:“我养得起她。”
那一瞬间,我妈看我的眼神,简直像在看一个中了五百万彩票的幸运儿。
亲戚邻居们都说我嫁对了人。
陈东虽然腿脚不好,但人是真的好,稳重,踏实,会疼老婆。
我成了小镇里所有丈母娘口中“别人家的女婿”的受益者。
可只有我自己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
关上门,我们就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他睡在卧室,我睡在隔壁的书房。
我们很少说话,偶尔在客厅遇到,也只是点点头。
他每天都回来得很晚,回来后就一头扎进书房,我猜他是在处理出国前的手续和准备。
我曾经有一次半夜起来喝水,看到他书房的门缝里还透着光。
我鬼使神差地走过去,从门缝里往里看。
他坐在电脑前,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代码和我不懂的图表。
他的侧脸在屏幕光的映照下,显得轮廓分明,眼神专注得像一个正在打磨作品的工匠。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他和我,我们之间隔着的,不只是一扇门。
而是一个世界。
我开始偷偷观察他。
我发现他走路虽然跛,但上身总是挺得笔直。
我发现他吃饭的时候,总是会把碗里的最后一粒米都吃干净。
我发现他不喜欢说话,但每次说话,都言简意赅,直击要点。
我甚至发现,他书架上那些我以为是摆设的英文原版书,每一本都有翻阅过的痕迹,上面还用铅笔做了密密麻麻的笔记。
我越是了解,就越是心惊。
这个男人,就像一座冰山,我看到的,永远只是水面上的那一角。
而水面之下,是怎样庞大而坚硬的存在,我无法想象。
这几天,我也在思考我的未来。
那张银行卡,我没有动。
房子,我也没有心安理得地接受。
我去找了一份新的工作,在一家小小的广告公司当设计助理。
薪水不高,但至少,是我自己选择的。
我把这个决定告诉陈东的时候,他正在收拾行李。
一个巨大的行李箱摊在地上,里面装的不是什么名牌衣服,而是一本本厚重的专业书籍。
他听完我的话,停下手里的动作,看了我一眼。
“想好了?”
“嗯。”
“挺好的。”他说,“那笔钱你收着,就当是我借给你的启动资金。等你以后有钱了,再还给我。”
他总是能用最简单的方式,化解我的尴尬和固执。
我看着他,突然问了一句:“陈东,你……后悔过吗?”
“后悔什么?”
“后悔当年为了救我,伤了腿。”
这是我第一次,敢于直面这个话题。
他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不后悔。”他说,“如果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跳下去。”
“为什么?”
“因为那是本能。”他把最后一本书放进行李箱,拉上拉链,“就像口渴了要喝水,饿了要吃饭一样,不需要理由。”
我的心,又被重重地敲了一下。
他要去机场那天,是个阴天。
我去送他。
我妈和舅舅舅妈也去了。
他们抱着陈东,哭得稀里哗啦,反复叮嘱他要照顾好自己,要经常给家里打电话。
“小唯,你也是,要经常跟陈东视频,别让他一个人在外面孤单。”我妈抹着眼泪对我说。
我点了点头。
陈东看着他们,眼神里难得地流露出一丝温柔和不舍。
“爸,妈,阿姨,你们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然后,他转向我。
我们对视着。
周围的喧嚣和哭声仿佛都消失了。
“我走了。”他说。
“嗯,一路顺风。”我说。
没有拥抱,没有吻别。
我们就这样,像两个普通朋友一样告别。
他转身,拖着行李箱,一瘸一拐地走向安检口。
他的背影,在人来人往的机场大厅里,显得有些孤单,但每一步,都走得异常坚定。
我看着他,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
我妈还在旁边哭。
“这孩子,怎么说走就走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我心里默默地回答:也许,就再也回不来了。
陈东走后,我的生活恢复了平静。
或者说,是进入了一种新的平静。
我搬回了婚房。
那栋小楼,突然变得空荡荡的。
我开始上班,下班,自己做饭,自己打扫卫生。
我妈偶尔会打电话来,问我陈东有没有跟我联系。
我每次都说:“联系了,他挺好的,就是忙。”
然后我妈就会心满意足地挂掉电话。
我用那张银行卡里的钱,报了一个线上英语班,和一个高级设计软件的课程。
每天晚上,我都学习到很晚。
就像陈东曾经做过的那样。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模仿他。
我只是觉得,我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混日子了。
那个男人的出现,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我死水般的生活,激起了层层涟漪。
他让我看到,人生还有另外一种可能。
一种不向命运低头,凭借自己的力量,挣脱束缚的可能。
我和陈东很少联系。
他很忙,我也很忙。
偶尔,他会发来一张照片。
哈佛校园里的红砖建筑。
查尔斯河畔的落日。
堆满积雪的街道。
没有多余的文字,只有一张简单的照片。
我每次收到,都会看很久。
然后回他一张我做的设计稿,或者是我新学会的一道菜。
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奇特的默契。
我们不谈感情,不谈未来,只分享彼此生活中最真实的点滴。
就像两个在不同轨道上运行的星星,遥遥相望,各自发光。
一年后,我的设计开始在业内有了一点小小的名气。
我接了几个私活,收入比工资高出好几倍。
我把陈东当初给我的十八万八,连同一些利息,打回了他的卡里。
然后给他发了条信息:【启动资金,已归还。谢谢。】
他很快回了过来:【不用。】
我回:【要的。我们是平等的。】
他没有再回。
那天晚上,我收到了他寄来的一个快递。
打开一看,是一份离婚协议书。
他已经签好了字。
龙飞凤舞的签名,和他的人一样,冷静又凌厉。
我看着那份协议书,看了很久很久。
我知道,这一天总会来的。
我们的交易,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了。
我拿起笔,在签名的位置上,犹豫了。
我想起了那场荒唐的婚礼。
想起了他在我额头上那个像雪花一样的吻。
想起了他在我被我妈念叨时,说的那句“我养得起她”。
想起了他在机场那个坚定又孤单的背影。
我的心,突然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酸又胀。
我发现,我好像……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期待这一天的到来。
我把协议书收了起来,没有签。
我给他发信息:【太忙了,过阵下再处理。】
这是一个蹩脚的借口。
他回了一个字:【好。】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看穿我。
或许,他根本不在意。
又过了半年。
我的工作室成立了。
在一个阳光很好的下午,我站在自己亲手设计和布置的小小空间里,感觉像在做梦。
我拍了张照片,发给了陈东。
照片里,阳光透过落地窗洒进来,在原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我的工作室,开业了。】
这次,他没有回照片。
而是直接打来了视频电话。
我手忙脚乱地接通。
屏幕上出现了他的脸。
他瘦了些,头发长了点,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看起来更像个学者了。
他那边应该是深夜,背景是他的书房,还是堆满了书。
“恭喜。”他看着我,笑了。
他很少笑。
这一笑,像冰雪初融,春暖花开。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谢谢。”我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很漂亮。”他看着我身后的工作室,由衷地赞叹。
“你……最近好吗?”我问。
“还行,在忙一个项目。”
“哦……注意身体。”
我们又陷入了那种熟悉的,有点尴尬的沉默。
“林唯,”他突然开口,叫我的名字。
“嗯?”
“那份协议……”
我的心一紧。
“还给你留着呢。”他似乎看穿了我的紧张,语气里带了一丝笑意,“等你什么时候想签了,再签。”
我松了口气,又有点失落。
“陈东,”我鼓起勇气,问出了那个一直盘旋在我心里的问题,“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不离婚呢?”
我说完,紧张得连呼吸都忘了。
屏幕那头的他,愣住了。
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我看不懂的深沉。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信号断了。
“林唯,”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很清楚。”
这两年,我一直在想。
我和他之间,到底算什么?
一场交易?一场闹剧?
或许都是。
但在这场交易和闹剧中,我找到了我自己。
而他,是我人生的领航员。
虽然他什么都没教我,但他用他的存在,为我指明了方向。
我不想失去这个领航员。
“你不用为了报恩,或者别的什么。”他皱着眉说,“我们之间的交易已经完成了,你不欠我任何东西。”
“不是报恩。”我打断他,“陈东,你是个混蛋。”
他愣住了。
“你自私,冷漠,算计我,利用我。你把我的人生规划得明明白白,却从来没问过我愿不愿意。”
我一口气把心里的怨气都说了出来。
他沉默地听着,没有反驳。
“但是,”我话锋一转,“你也是我见过最勇敢,最坚定,最了不起的人。”
“你让我知道,原来人真的可以凭借自己的意志,去对抗整个世界。”
“所以,陈东,我不是在报恩,也不是在同情你。”
我深吸一口气,看着屏幕里那个让我又爱又恨的男人。
“我只是想……给我自己一个机会,也给你一个机会。一个让我们重新认识彼此的机会。一个……把假的变成真的的机会。”
我说完,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视频那头,是长久的,死一般的寂静。
我甚至能听到自己如雷的心跳声。
然后,我看见,陈东的眼眶,慢慢地红了。
这个在我面前,永远冷静自持,永远坚不可摧的男人,哭了。
他没有发出声音,只是眼泪一颗一颗地从眼眶里滚落下来,划过他清瘦的脸颊。
他抬起手,用手背胡乱地擦了擦眼睛,动作像个无措的孩子。
“林唯,”他哽咽着,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你是个傻瓜。”
“你才是傻瓜。”我笑着,眼泪也流了下来。
“我……我还有一年半毕业。”他说。
“我等你。”我说。
“好。”他重重地点了点头,“你等我。”
挂掉视频,我靠在墙上,哭得像个傻子。
我妈推门进来的时候,吓了一跳。
“小唯,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陈东那小子欺负你了?你告诉妈,妈给你做主!”
我看着她,突然扑过去抱住她。
“妈,谢谢你。”
我妈愣住了。
“谢我什么?”
“谢谢你,逼我嫁给他。”
虽然过程很痛苦,但结果,好像还不赖。
一年半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我和陈东,开始了一场真正的“异地恋”。
我们每天都会视频,聊各自的生活,聊彼此的喜怒哀乐。
我才知道,他喜欢看老电影,喜欢听古典乐。
他才知道,我喜欢吃辣,害怕打雷。
我们像两个重新学习走路的孩子,一点点地,笨拙地,探索着对方的世界。
我妈知道我们“感情”这么好,开心得不得了,天天在我耳边念叨,等陈东回来,赶紧要个孩子。
我笑着应付她。
她永远不会知道,她的女儿和女婿,曾经签过一份离婚协议。
而现在,那份协议书,被我锁在了我的保险柜里。
和我的户口本,房产证,放在一起。
陈东毕业那天,我飞去了波士顿。
我站在哈佛的校园里,看着他穿着博士服,从校长手里接过毕业证书。
他站在台上,作为优秀毕业生代表发言。
他说着流利的英文,自信,从容,光芒万丈。
台下掌声雷动。
他的目光穿过人群,准确地找到了我。
我们相视一笑。
我知道,我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回国后,陈东拒绝了所有互联网大厂的高薪offer,选择了一所大学,当了一名老师。
所有人都说他疯了。
只有我知道,他只是想过一种平静的,能掌控自己节奏的生活。
他用自己的积蓄,在我的工作室旁边,也租下了一个小小的办公室,作为他的研究室。
我们每天一起上班,一起下班。
阳光好的下午,他会泡一壶茶,端到我的工作室来。
我会给他看我最新的设计稿,听他用他那套严谨的逻辑,给我提一些天马行空的建议。
我妈催生的频率越来越高。
我和陈东,对视一眼,都笑了。
有些事,不着急。
我们还有一辈子的时间。
那个曾经差点毁掉我人生的决定,最终,却成就了我最好的人生。
而那个我曾经以为是牢笼的婚姻,最终,却成了我最温暖的港湾。
命运,真是个奇妙的东西。
它拿走了你一些东西,也总会在另一个地方,以另一种方式,补偿给你。
比如,一个跛脚的,却是全世界最好的,陈东。
来源:风过晨为邻一点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