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天下午,天跟一块烧红的铁似的,要把人行道上最后一点水汽都给榨干。
那天下午,天跟一块烧红的铁似的,要把人行道上最后一点水汽都给榨干。
我刚跟一个甲方爸爸吵完,就是那种要把五彩斑斓的黑做出来的神仙。
心里憋着一团火,没处撒。
索性关了电脑,揣着手机就出了门。
我这人,一烦躁就喜欢乱逛,尤其是那种快要被城市遗忘的老街。
街角那家开了二十年的“胖子凉面”,是我从大学吃到现在的精神食堂。
今天没胃口,我绕过胖子,一头扎进了更深的小巷里。
这里是时间的褶皱,高楼大厦的光鲜亮丽照不进来,只有斑驳的墙皮和头顶上蜘蛛网一样乱的电线。
一个老大爷,瘦得像根竹竿,在墙根下铺了块蓝布,上面零零散散摆着些玩意儿。
旧书、生锈的铁皮玩具、缺了口的瓷杯。
都是些被岁月淘汰下来的垃圾,等着下一个念旧的傻子。
我当时就是那个傻子。
我的目光被一个碗吸引了。
那碗就搁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上面蒙着一层灰,看不出本来面目。
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那一眼,我的脚就挪不动了。
我蹲下身,把它拿了起来。
碗不重,入手温润。用袖子擦掉表面的灰,露出一种很奇怪的颜色。
不是青瓷,也不是白瓷。
是一种介于天青色和月白色之间的颜色,像雨后初晴的天,又像黎明前的那一抹微光。
上面还有一些不规则的、细密的开片,像冰裂纹。
“小伙子,有眼光。”
老大爷开口了,声音嘶哑,像被砂纸磨过。
“这可是个老东西,家里传下来的。”
我心里“呵”了一声。
这套词儿,我在潘家园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大爷,这碗怎么卖?”我懒得跟他绕。
他伸出三根干枯的手指。
“三百?”
他摇摇头。
“三千?”我差点把碗扔了。
他还是摇头,慢悠悠地说:“三十。后来添个零。”
哦,三百。
我一个做设计的,对色彩和器形有种职业性的敏感。这碗的线条,简单,却有种说不出的力量感,多一分则肥,少一分则瘦。
三百块,买个心头好,就算是个现代工艺品,也不算亏。
“大爷,您这也太不讲究了,上面全是土。”我开始发挥我的砍价技能,“我回去还得费老大劲洗,一百,行我就拿走。”
老大爷浑浊的眼睛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天。
“一百五,不能再少了。今天还没开张,图个吉利。”
我从兜里掏出手机,扫了他的码。
“叮”的一声,一百五十块没了。
我提着那个装着碗的黑色塑料袋,感觉自己像个刚完成了一笔神秘交易的特工。
回到我那个租来的小破屋,第一件事就是洗碗。
水龙头一开,温水冲刷着碗壁,那层灰慢慢褪去,露出了它的真容。
颜色比在外面看更漂亮,在灯光下,竟然泛着一种淡淡的宝光。
我心里那点“捡漏”的小火苗,又“蹭”地一下窜了起来。
万一是真的呢?
我那哥们儿,一个在博物馆混日子的研究员,叫赵鹏。
我拍了张照片,各个角度,加了滤镜,力求拍出它的神韵,然后发给了他。
“鹏子,掌掌眼,刚淘的。”
那边几乎是秒回。
一个“?”
然后是一行字:“哪儿弄的?”
“街边,老大爷,祖传的。”我把标准答案发了过去。
那边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掉线了。
然后他发来一个地址:“明天上午过来,找个老师给你看看。别抱太大希望。”
我那晚几乎没睡着。
抱着那个碗,翻来覆去地看。
脑子里已经上演了一出大戏:一夜暴富,告别甲方,环游世界。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把碗用我最贵的一件T恤里三层外三层包好,放进双肩包里,像护送炸弹一样坐上了地铁。
赵鹏领我进了一间办公室。
里面坐着一个戴金丝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
赵鹏毕恭毕敬地叫了声:“刘老师。”
刘老师“嗯”了一声,眼皮都没抬,继续看他手里的放大镜。
我小心翼翼地把碗拿出来,放在他面前的绒布上。
他这才放下放大镜,瞥了一眼。
就那一眼,我感觉我的一百五十块,连带着昨晚那个暴富的梦,都碎了。
他的眼神,充满了不屑和轻蔑。
“就这?”
他甚至没上手,就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指,在碗边轻轻敲了敲。
声音很闷,不清脆。
“胎体太松,现代化学釉,贼光刺眼。”
他顿了顿,拿起碗,翻过来看了一眼碗底。
“底足这火石红,做得也太假了,拿高锰酸钾泡的吧?”
他把碗往我这边一推,像扔一个烟头。
“小伙子,以后别往这种地方交学费了。这玩意儿,成本超不过二十块。”
我的脸“刷”地一下就红了。
不是害羞,是臊的。
感觉自己像个一丝不挂的小丑,在一个巨大的舞台上,被无数人指指点点。
赵鹏在一旁尴尬地打圆场:“刘老师,您再仔细看看……”
“不用看了。”刘老师挥挥手,重新拿起了他的放大镜,看他桌上另一件“真品”。
“拿走吧,别占地方。”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栋大楼的。
外面的太阳依旧刺眼,但我感觉浑身冰冷。
手里提着那个黑色塑料袋,沉甸甸的,像装着我的智商。
回到家,我把碗往桌上一扔。
“咣当”一声。
它竟然没碎。
质量还挺好。
我看着它,越看越来气。
什么雨后初晴,什么黎明微光,都是狗屁。
就是个二十块钱的工业垃圾。
我甚至想把它从窗户扔出去。
就在这时,“喵呜”一声,我的猫,灰灰,蹭了过来。
灰灰是我从小区楼下捡的流浪猫,一身杂毛,脾气还挺大。
它最大的毛病,就是挑食,还挑碗。
不锈钢的,它嫌有味儿。陶瓷的,浅了它觉得吃着不得劲,深了它又觉得胡子会被碰到。
我给它换了七八个饭碗,没一个能让它老老实实吃饭超过三天的。
它用头顶了顶我的手,又看了看桌上那个碗。
我鬼使神差地冒出一个念头。
反正也是个假货,扔了也可惜。
不如……给猫用?
我拿去厨房,用洗洁精和刷子,里里外外刷了三遍,又用开水烫了。
然后,我倒了半袋它最爱吃的猫粮进去。
灰灰凑过来,闻了闻。
然后,它就把头埋了进去,发出了“咔嚓咔嚓”的、心满意足的咀嚼声。
我愣住了。
这还是我认识的那只挑剔的祖宗吗?
它吃得特别香,连头都没抬。
吃完后,还用舌头,仔仔细细地把碗壁舔了一遍,舔得干干净净。
然后,它趴在碗边,满足地打了个嗝,用一种“这碗归我了”的眼神看着我。
行吧。
二十块的假古董,能换主子一顿饱饭,也算物尽其用了。
从那天起,这个被专家鉴定为“工业垃圾”的碗,就成了灰灰的御用饭盆。
日子又回到了正轨。
我继续跟甲方斗智斗勇,在五彩斑斑的黑和五颜六色的白之间反复横跳。
偶尔看着灰灰用那个碗吃饭,我还会自嘲地笑笑。
看,这就是生活。
你以为的宝藏,可能只是个笑话。而一个笑话,却可能在另一个地方,找到了它真正的价值。
大概过了一个月。
那天,我正在家里赶一个logo的设计稿,deadline就在眼前,我头都快秃了。
楼下突然传来一阵引擎的轰鸣声。
我住的是老破小,平时连个网约车都懒得开进来,这声音一听就不是凡品。
我烦躁地拉开窗帘,往下看了一眼。
一辆黑色的、亮得能照出人影的宾利,就停在我家那棵歪脖子柳树下。
车身上还沾着几片刚落下的柳叶,显得格格不入。
一个穿着笔挺西装、戴着白手套的司机下了车,拉开了后座的车门。
一个男人从车里走了出来。
五十岁上下,身材微胖,但精神很好。穿着一身看不出牌子但质感极佳的休闲装,手上戴着一串沉香手串。
他抬头,似乎在辨认楼号。
我没在意,以为是哪家发财了的亲戚来访。
拉上窗帘,继续跟我的logo死磕。
过了大概十分钟,门铃响了。
我以为是催命的外卖。
趿拉着拖鞋去开门,嘴里还喊着:“放门口就行!”
门一开,我愣住了。
门口站着的,就是楼下那个男人。
他身后还跟着那个司机。
“你好,请问是陈阳先生吗?”男人开口了,声音很温和,带着一丝笑意。
我懵了。
“我是。您是?”
“我姓李。”他自我介绍道,“冒昧打扰,是有点事想请您帮忙。”
我脑子飞速运转。
催债的?不像。
走错门的?他准确地叫出了我的名字。
难道是哪个甲方爸爸不满意,直接上门来真人快打了?
我下意识地想关门。
“陈先生,别误会。”李先生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笑着摆了摆手,“我没有恶意。我只是……对您家的一样东西很感兴趣。”
“我家?”我更糊涂了,“我家就这些破烂,能有什么值得您开着宾利来看的?”
他的目光越过我,投向了屋里。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他看的,是趴在猫爬架上打盹的灰灰。
不,更准确地说,是灰灰旁边的那个碗。
那个青不青,白不白的,我的猫饭盆。
“就是那个碗。”李先生的眼睛里,闪着一种我看不懂的光。
那是一种混杂着激动、渴望,甚至是一丝近乡情怯的复杂情绪。
我当时的第一反应是:骗子。
新型诈骗。
先用豪车和奢侈品包装自己,然后找个由头,说你家某个不起眼的东西是宝贝,要高价收购,接着就是各种套路,最后把你骗得底裤都不剩。
我把门拉开了一半,身子堵在门口,摆出一副“有话快说,有屁快放”的表情。
“李先生是吧?那碗,就是个喂猫的。不值钱。”
“我知道。”他点点头,态度好得出奇,“但我就想要它。陈先生,您开个价吧。”
我笑了。
“开价?一个猫饭碗,您想给多少钱?”
我以为他会说个三五百,撑死一千。
结果他说:“五万,您看可以吗?”
我脑子“嗡”的一下。
五万?
买一个被专家鉴定为“成本不超过二十块”的假货?
还特么是我的猫用了一个月的饭碗?
这人不是骗子,就是疯子。
我看着他,他一脸诚恳,不像在开玩笑。
我突然想起刘老师那张轻蔑的脸。
一股邪火从心底冒了出来。
“不卖。”我斩钉截钉地说。
李先生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我会拒绝得这么干脆。
“陈先生,是嫌少吗?那……十万?”
我心跳开始加速。
十万。
我辛辛苦苦画半年图,都不一定能剩下十万。
但越是这样,我越觉得不对劲。
事出反常必有妖。
“李先生,您听不懂人话吗?我说,不、卖。”我一字一顿地说。
“这是我的猫吃饭的碗,它很喜欢。多少钱都不卖。”
我拿我的猫当挡箭牌。
我说的是实话,灰灰确实很喜欢那个碗。
但更深层的原因是,我害怕。
我怕这是一个我无法理解的陷阱。
李先生的眉头皱了起来。
“陈先生,我真的很需要那个碗。它对我有很重要的意义。二十万,这是我最大的诚意。”
二十万。
我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
我租的这个破房子,一年房租才三万。
二十万,我可以直接躺平好几年。
我的手心开始出汗。
理智告诉我,这事儿有鬼。
情感上,那二十万的诱惑又像一只无形的手,在挠我的心。
“为什么?”我脱口而出,“你总得告诉我,为什么非要这个碗吧?它到底是什么东西?”
李先生沉默了。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
“陈先生,有些事,不方便说。您只要知道,我不是骗子,我是真心想买这个碗。”
他越是这样,我越是警惕。
“那不好意思了。”我深吸一口气,准备关门,“您请回吧。这碗,我不卖。”
说完,我“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靠在门上,我大口喘着气。
感觉自己刚刚打了一场仗。
门外,李先生似乎站了一会儿,然后我听到了下楼的脚步声。
我冲到窗边,看到他上了那辆宾利,车子悄无声息地滑走,像一头黑色的巨兽,消失在巷子口。
我瘫坐在地上。
二十万。
我就这么把它关在了门外。
我是不是傻?
我爬起来,走到灰灰身边,把它专用的那个碗拿在手里。
翻来覆去地看。
还是那个碗,颜色漂亮,线条流畅。
但它到底藏着什么秘密,能让一个开宾利的富豪,出价二十万?
难道那个刘老师看走眼了?
这根本不是什么“二十块的工业垃圾”,而是个真正的宝贝?
这个念头一出来,就再也压不下去了。
我开始上网疯狂搜索。
“天青色瓷碗”“冰裂纹”“宋代瓷器”“柴窑”“汝窑”……
我把所有可能沾边的关键词都搜了一遍。
出来的图片成千上万,有的跟我的碗有几分相似,但仔细看,又都不一样。
那些天价拍卖的记录,看得我眼花缭乱。
几百万,几千万,甚至上亿。
我的心又开始活泛起来。
难道我真的走了狗屎运,一百五买了个国宝?
那二十万,岂不是亏大了?
接下来几天,我过得浑浑噩噩。
画图的时候,脑子里想的都是那个碗。
甲方跟我说话,我满脑子都是“柴窑”“汝窑”。
我甚至开始做梦,梦见我抱着那个碗,站在拍卖会的台上,拍卖师一锤子下去:“恭喜陈先生,成交价,两亿!”
然后我就笑醒了。
醒来看着趴在枕头边的灰灰,和它旁边那个空空的饭碗,一阵空虚。
我开始后悔。
我应该跟那个李先生多聊聊的。
哪怕是骗局,我也得弄明白他到底想怎么骗我。
万一不是骗局呢?
我错过的不是二十万,可能是一栋楼。
就在我快被这种纠结逼疯的时候,李先生又来了。
这次,他没有开那辆扎眼的宾利。
他是一个人来的,穿着更朴素的夹克,手里提着一个果篮,像个来探病的普通中年人。
他敲门的时候,我正在给灰灰倒猫粮。
听到敲门声,我手一抖,猫粮撒了一地。
我从猫眼里看了看,是他。
我犹豫了。
开,还是不开?
“陈先生,我知道你在里面。”他在门外说,声音依旧温和,“我不是来逼你卖碗的。我就是想跟你聊聊。”
我深吸一口气,打开了门。
“进来吧。”
他走进来,把果篮放在鞋柜上。
“一点心意。”
我没理他,自顾自地拿扫帚扫地上的猫粮。
“李先生,有话直说吧。我这人不喜欢绕弯子。”
他点点头,目光又落在了那个碗上。
灰灰正埋头在里面吃得正香。
“我能……看看它吗?”他问,语气里带着一丝请求。
我没说话,算是默许了。
他走过去,蹲下身。
他没有去碰那个碗,只是静静地看着。
看着灰灰把头埋在碗里,发出满足的咀嚼声。
他的眼神,很奇怪。
不是贪婪,不是算计。
而是一种……怀念。
一种深切的、带着伤感的怀念。
就像在看一个久别重逢的故人。
他就那么蹲了足足五分钟。
我扫完了地,靠在墙上,看着这个奇怪的富豪,和他更奇怪的举动。
他终于站起身,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陈先生,对不起,上次是我太唐突了。”
他转向我,脸上带着歉意。
“我能给你讲个故事吗?”
我挑了挑眉。
“洗耳恭听。”
他指了指我对面的那把破椅子。
“能坐下说吗?”
我点点头。
他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像个来接受审问的小学生。
“我不是生来就有钱的。”他开口了,第一句话就让我有点意外。
“我小时候,家里很穷。住在城郊的棚户区,我爸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没了,是我妈,不,是我奶奶一个人把我拉扯大的。”
他的声音很平静,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那时候,家里最值钱的东西,就是一个碗。”
我的心,咯噔一下。
“那个碗,是我奶奶的嫁妆。据说是祖上传下来的,也不知道是哪个朝代的。颜色,就跟这个一模一样。”
他指了指灰灰的饭碗。
“我奶奶总说,这是‘雨过天青云破处’的颜色,是宝贝。但再宝贝,也得用来吃饭。”
“我从小就是用那个碗吃饭、喝水的。夏天的绿豆汤,冬天的热米粥,都是用那个碗盛着。我印象最深的,是碗壁上的裂纹,我小时候总喜欢用指甲去抠,想看看能不能抠下来。”
他说着,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但眼里却泛起了泪光。
“后来,我上初中那年,奶奶病了,很重。家里没钱,实在没办法了,奶奶让我把那个碗拿去当铺。”
“我记得那天也下了雨。我抱着那个碗,用布包了一层又一层。当铺的朝奉,就是个戴眼镜的瘦老头,他拿过去,看了半天,说是个不错的旧东西,但不是什么官窑,给不了大价钱。”
“最后,当了八百块钱。”
“那八百块,给我奶奶交了住院费。但还是没能救回她的命。”
李先生说到这里,声音有些哽咽。
他停下来,平复了一下情绪。
“奶奶走了以后,我辍学了。开始在社会上混,搬砖,送货,什么苦活累活都干过。我心里就憋着一股劲,我要赚钱,我要把奶奶的那个碗赎回来。”
“等我真的赚到钱的时候,那个当铺已经拆了。人也找不到了。那个碗,就成了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
“这些年,我赚的钱越来越多,但我从来没开心过。我找了很多专家,逛遍了全世界的博物馆和拍卖会,买了很多昂贵的瓷器,汝窑、官窑、哥窑……我都有。但没有一个,是那个碗。”
“它们都很值钱,但它们没有我奶奶的味道,没有我童年的味道。”
他抬起头,眼睛通红地看着我。
“直到那天,我来这附近看一个老朋友。车子路过你的窗下,我无意中一抬头,就看到了它。”
“就放在窗台上,阳光照在上面,那个颜色,那个光泽,跟我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我知道,世界上不可能有两件完全一样的手工制品。但它太像了,像到我以为是奶奶在天上,又把那个碗送回到了我身边。”
故事讲完了。
屋子里一片寂静。
只有灰灰舔碗的声音,“吧嗒,吧嗒”,格外清晰。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之前设想过无数种可能。
这碗是国宝,价值连城。
这碗里藏着藏宝图。
这碗是某个黑帮的信物。
但我万万没想到,真相是这样的。
一个关于亲情、记忆和遗憾的故事。
这个故事,比任何“价值连城”的鉴定证书,都更能打动我。
我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
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开宾利的富豪。
他只是一个想找回童年,想弥补遗憾的可怜人。
“所以,那个什么刘老师,他说的是对的?”我问。
“对了一半。”李先生说,“这确实不是什么能在拍卖会上拍出天价的官窑。它很可能就是某个民窑烧出来的,叫‘柴窑’。但烧制这种‘雨过天青’色的,工艺要求极高,成品率极低,所以存世量很少。它的价值,不在于它的‘官家身份’,而在于它的稀有和它承载的历史。”
“更何况,”他苦笑了一下,“它的价值,对我来说,根本无法用金钱衡量。”
我沉默了。
我走到灰灰身边,把它从碗边抱开。
灰灰不满地“喵”了一声。
我拿起那个碗,用纸巾仔仔细细地擦干净。
然后,我走到李先生面前,把碗递给了他。
“送给你了。”我说。
李先生猛地抬起头,震惊地看着我。
“陈先生,你……”
“别误会。”我打断他,“我不是可怜你,也不是要施舍你。我只是觉得,这个碗,在你手里的价值,比在我这里大。”
“在我这儿,它顶多是个让我的猫吃得更香的饭盆。在你那儿,它是你的整个童年。”
“钱,我不要。”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二十万也好,两百万也好,我不要。”
“如果你真的觉得过意不去,”我想了想,“你就拿这笔钱,去做点更有意义的事吧。”
“比如,捐给流浪动物救助站。我家灰灰,就是流浪猫。”
李先生拿着那个碗,手在微微颤抖。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谢。”
他说。
“陈先生,谢谢你。”
他走后,我给灰灰换了个新的、很贵的、据说是符合猫体工程学的陶瓷碗。
灰灰闻了闻,一脸嫌弃地走开了。
它绝食了一天。
第二天,我没办法,只好下楼,在小区门口的小卖部,买了个最普通的不锈钢碗。
十块钱一个。
灰灰这才勉为其难地开始吃饭。
我看着它,突然笑了。
生活,好像什么都没变。
我还是那个为三千块设计费跟甲方吵架的穷设计师。
我还是住在这个租来的小破屋里。
我还是得伺候我那个脾气古怪的猫主子。
但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一个星期后,我接到了一个电话。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您好,是陈阳先生吗?我们是XX市流浪动物救助协会的。”
“李文博先生以您的名义,向我们协会捐赠了一百万人民币,用于新基地的建设。我们特此向您表示感谢。”
我挂了电话,愣了半天。
李文博。
原来他叫李文博。
一百万。
我看着窗外,天很蓝,云很白。
巷子口那棵歪脖子柳树,又长出了新的绿芽。
我突然觉得,那天下午,我花一百五十块买的,根本不是一个碗。
而是一场梦。
一场关于人性的,温暖而又真实的梦。
这笔买卖,的值。
后来,赵鹏又来找过我一次。
他一脸神秘地把我拉到一边。
“陈阳,我跟你说个事,你可别吓着。”
“那个刘老师,前阵子被人举报了,说他学术造假,还跟人勾结,专门把真东西说成假的,然后低价收上来再高价卖出去。现在已经被停职调查了。”
我听完,一点也不意外。
“哦。”我淡淡地应了一声。
“哦?你就一个‘哦’?”赵鹏急了,“你那个碗呢!还在不在?说不定就是个真家伙!被那老小子给黑了!”
我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个碗啊?”
我指了指正在不锈钢盆里吃得正香的灰灰。
“诺,已经变成我家猫主子更喜欢的形状了。”
赵鹏顺着我的手指看过去,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你……你真是……暴殄天物!”
我没再解释。
有些事,没必要让所有人都懂。
真正的宝藏,从来都不是那些能用金钱估价的东西。
而是那些能让你在冰冷坚硬的现实里,感受到一丝温暖和善意的人和事。
比如,一个愿意为你讲述童年遗憾的亿万富翁。
比如,一只愿意用十块钱的不锈钢碗吃饭的挑剔的猫。
再比如,一个在烦躁的午后,愿意花一百五十块,买一个“假古董”的,傻乎乎的自己。
那天之后,我的生活并没有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依然是个在城市角落里挣扎求生的 freelance designer。
每天的工作依然是面对各种奇葩的甲方,修改那些五彩斑斓的黑。
偶尔,我也会想起那个叫李文博的男人,和他那个关于碗的故事。
我会忍不住去搜一下他的名字。
网上关于他的信息不多,都是些商业新闻,说他又投资了哪个项目,公司市值又涨了多少。
但在这些冰冷数字的背后,我总能看到一个蹲在我家猫爬架前,眼神温柔的那个中年男人。
有一次,我在本地新闻的APP上,看到了一个推送。
《本市最大流浪动物救助基地落成,爱心企业家李文博先生捐赠百万》。
新闻配图里,李文博站在一群毛茸茸的小动物中间,笑得很开心。
那笑容,跟他那天坐在我那把破椅子上,回忆童年时一模一样。
我把那条新闻截了图,存了下来。
不知道为什么,感觉比我自己赚了一百万还高兴。
我的设计事业,也莫名其妙地开始顺遂起来。
倒不是说我突然开了窍,设计水平一日千里。
而是我的心态变了。
以前,我总觉得工作是种煎熬,甲方是我的敌人。我充满了戾气和抱怨。
现在,我学会了跟自己和解。
我会把每一次的设计,都当成一次有趣的创作。
甲方提出无理要求,我不再暴跳如雷,而是会心平气和地,甚至带着点幽默感去沟通。
“王总,您说的这个五彩斑斓的黑,技术上确实有点挑战。不过,我倒是可以给您做一个‘低调奢华有内涵’的灰,您看怎么样?”
奇怪的是,当我不再把对方当成傻子,而是当成一个有自己审美(尽管很奇特)的普通人去沟通时,事情往往会变得顺利很多。
我的客户越来越多,口碑也越来越好。
甚至有几家4K公司向我抛来了橄榄枝,薪水高得吓人。
我考虑了很久,最后都拒绝了。
我发现,我还是喜欢这种自由自在的状态。
可以睡到自然醒,可以因为心情不好就关掉电脑去老街上乱逛。
可以随时随地,等待一场未知的相遇。
那天,我又逛到了那条老街。
卖给我碗的那个老大爷,还在那个墙角。
蓝布上摆的东西,还跟上次差不多。
我走过去,蹲下身。
“大爷,还认识我吗?”
他抬起浑浊的眼睛,看了我半天。
“是你啊,那个买碗的小伙子。”
我有点惊讶,他竟然还记得我。
“大爷,我能问问,那个碗,您到底是从哪儿弄来的?”我还是没忍住。
老大爷咧开嘴笑了,露出几颗黄牙。
“想知道?”
我点点头。
他慢悠悠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一层层打开。
里面,是一个跟我的猫饭碗一模一样的碗。
不,不对。
这个碗,颜色更深沉,裂纹更细密,整个器物散发着一种被岁月浸润过的、沉静的光。
“这个,才是我祖传的。”老大爷说。
我愣住了。
“那我买的那个……”
“那个啊,”他嘿嘿一笑,“是我一个远房侄子,在景德镇学手艺,烧出来练手的。他烧了一窑,就成了那么几个,颜色还行,但终究是新东西,不值钱。他扔在那儿可惜,我就拿来卖着玩。”
“我当时看你这小伙子,眼神挺正,不像那些油头滑脑的贩子。你蹲下来看那个碗的时候,眼睛里有光。”
“我就想啊,这碗,虽然是新的,但也是用心做的。遇到个喜欢它的人,也算是它的福气。”
“所以,我就把它卖给你了。”
我拿着那个真正的“祖传宝贝”,又看了看老大爷。
阳光从巷子口斜射进来,在他满是皱纹的脸上,镀上了一层金边。
我突然什么都明白了。
李文博遇到的,是我。
我遇到的,是老大爷。
我们都是在寻找。
寻找的不是一件物品,而是一种寄托,一种情感的连接。
那个碗,无论是真是假,是新是旧,它就像一个媒介,一个时间的渡口。
它连接了李文博的童年和现在。
也连接了我的迷茫和释然。
我把那个“真品”碗,轻轻地放回了老大爷的蓝布上。
“大爷,这碗,您还是自己留着吧。”
“这才是您的念想。”
我站起身,从兜里掏出五百块钱,放在了布上。
“这个,就当是我,替我的猫,谢谢您那个饭碗了。”
没等老大爷反应过来,我转身就走。
走出巷子口,阳光一下子变得刺眼。
我眯起眼睛,看到街对面,“胖子凉面”的招牌在风中微微晃动。
肚子,突然有点饿了。
“胖子,来碗凉面,多加辣!”我冲着街对面喊道。
生活,不就是这样吗?
一碗凉面,一只猫,一份能养活自己的工作。
偶尔,再来一点点意料之外的奇遇。
足够了。
真的,足够了。
来源:喜欢历史的诺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