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陈望教授,作为本届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您有什么想对全世界的年轻人说的吗?”
聚光灯像烧熔的铁水,泼在我脸上。
烫。
我眯起眼,想躲,但躲不开。
全世界的镜头,像无数复眼,死死盯着我。
“陈望教授,作为本届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您有什么想对全世界的年轻人说的吗?”
一个金发女记者,把话筒几乎戳到我嘴里。
我闻到一股香水的味道,甜得发腻,让我想起实验室里某种化学试剂。
我往后缩了缩。
“我……”
我卡壳了。
说什么?说宇宙的弦?说量子泡沫?还是说,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台下,我的妻子李文用口型对我比划:“冷静,微笑。”
我的儿子陈烁,坐在第一排,低着头,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划得飞快,好像那上面有比他爹拿诺贝尔奖更重要的事。
我深吸一口气,空气里都是胜利和香槟的味道。
但我只觉得窒息。
“我没什么想说的。”我开口,声音干得像砂纸。
台下一片细微的骚动。
“不过,我有一件事要做。”
我顿了顿,感觉全世界都安静下来了。
“我决定,将本次诺贝尔奖的全部奖金,大约九百六十万瑞典克朗,全部捐出。”
闪光灯瞬间爆炸,像一片无声的雷暴。
我能感觉到李文的身体僵住了。
我甚至不用看,都能想象出她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此刻是何等的惊骇。
“成立一个专项基金。”我的声音不大,但通过麦克风,传遍了整个斯德哥尔摩音乐厅,传遍了全世界。
“这个基金只有一个目的。”
“寻找一个人。”
“一个女孩。”
“三十四年前,在东海省一个叫‘窑湾’的小镇,给了我半块面包的女孩。”
我说完了。
全场死寂。
然后是山崩海啸般的议论和快门声。
我没有看任何人,径直走下台。
“陈望,你疯了?!”
一回到酒店套房,门刚关上,李文的尖叫就刺穿了我的耳膜。
她的声音不再是公共场合的温婉得体,而是带着一种几乎要撕裂一切的尖利。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那他妈是九百多万美金!”
她把手里的爱马仕包狠狠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我没说话,走到窗边,拉开厚重的窗帘。
斯德哥尔摩的夜色,灯火辉煌,像一盘打翻的珠宝。
“我没疯。”我说,看着窗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
一个穿着高级定制西装的,五十多岁的男人。头发花白,神情疲惫。
陌生的成功人士。
“你没疯?你当着全世界的面,说要把我们家的钱,全部扔出去,去找一个三十多年前给你半块面包的野丫头?你这叫没疯?”
李文冲过来,抓着我的胳膊,指甲掐进我的肉里。
“那不是我们家的钱,是我的。”我平静地陈述。
“你的?陈望,我们是夫妻!你的就是我的!我为你操持这个家二十多年,我……”
“你操持的是哪个家?”我打断她,转过头看她,“是这个一年住不了几天的北京大平层,还是我们在美国那栋带游泳池的别墅?”
“你……”她被我堵得一时语塞,眼圈瞬间就红了。
“我不是在跟你吵架,李文。”我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下来,“我只是要做一件我早就该做的事。”
“什么事比我们这个家还重要?比你儿子还重要?”她开始哭,妆花了,像一幅被雨淋湿的油画。
“烁烁呢?烁烁在哪?”我问。
“他有他朋友的局!他早就走了!你这个当爹的,除了你的物理,你还关心过什么?”
我沉默了。
是啊,我关心过什么?
几十年来,我一头扎进那个由公式和粒子组成的世界里,我追逐宇宙的起源,探索时间的尽头。
我成功了。
我站在了山巅。
可我总觉得冷。
那种冷,不是斯德哥尔摩冬天的冷,而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冻得灵魂都在打哆嗦的冷。
就像1988年的那个冬天。
“爸,你上热搜了。”
第二天一早,陈烁的视频电话打了过来。
他那边很吵,音乐声,嬉笑声,听起来像个派对。
“嗯。”我应了一声。
“牛逼啊,老爸。”他对着镜头比了个大拇指,笑得有点夸张,“‘诺奖得主为半块面包豪掷千万’,这标题,绝了。比你得奖本身还火。”
我看着他年轻的、带着一丝嘲弄的脸,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过说真的,爸,你来真的?”他凑近镜头,压低了声音,“妈快气炸了,昨晚给我打了八个电话。”
“嗯。”
“为什么啊?”他很不解,“就为了一块面包?三十多年前的面包?那面包是金子做的?”
金子做的?
不。
那块面包,比金子贵重多了。
因为,它是一条命。
是我的命。
1988年,冬天,窑湾镇。
我十四岁,从那个喝醉了就拿皮带抽我的“父亲”和只会抱着弟弟哭的“母亲”组成的家里,逃了出来。
我偷了家里仅有的二十块钱,坐长途车,一路向南。
我想去深圳,听说那里遍地是黄金。
结果,在窑湾镇,钱被偷了。
我身无分文,举目无亲。
一开始,我还抱着读书人的那点可笑的自尊,不去乞讨。
我饿。
饿到什么程度呢?
我盯着包子铺蒸笼里冒出的热气,能看整整一个上午。
我看到别人吃剩扔掉的苹果核,会犹豫很久,最后趁没人注意,捡起来,把上面沾的土蹭掉,塞进嘴里。
连核都嚼碎了咽下去。
第三天,下雪了。
窑湾镇的冬天,湿冷刺骨。我穿着一件薄薄的夹袄,缩在一个废弃的公交站台后面。
我觉得我要死了。
不是形容词,是认真的。
我的身体已经没有热量了,我的胃里像有无数只手在抓挠,我的意识开始模糊。
我看到我那个酒鬼爹的脸,看到我妈懦弱的眼泪,看到我那个永远在抢我东西吃的弟弟。
我不想死。
但好像,由不得我。
就在我快要失去意识的时候,一双穿着红色棉鞋的脚,停在了我面前。
我努力地抬起头。
是个女孩。
比我小几岁的样子,脸蛋冻得通红,像个苹果。她扎着两个小辫子,辫梢系着红色的头绳。
她的眼睛很亮,像两颗黑葡萄。
她看着我,有点害怕,但更多的是好奇。
我以为她会像其他人一样,嫌恶地走开。
但她没有。
她看了我一会儿,然后,把自己捂在怀里的一样东西,小心翼翼地拿了出来。
那是一块面包。
最普通的那种老式面包,有点干,有点硬,上面撒着一层白糖。
她把它掰成了两半。
一半大,一半小。
她犹豫了一下,把大的那一半,递给了我。
“给你。”她的声音很小,带着浓浓的本地口音。
我愣住了。
我盯着那半块面包,眼睛都挪不开了。
我闻到了发酵的麦香和白糖的甜味。
那是世界上最香的味道。
我的手抖得像筛糠,伸出去,接过了那半块面包。
面包还是温的。
那一点点温度,通过我冻僵的手指,瞬间传遍了全身。
我狼吞虎咽地把它塞进嘴里,甚至来不及咀嚼。
干硬的面包划过喉咙,有点疼。
但我感觉,我活过来了。
等我吃完,抬起头,想说声谢谢的时候,那个女孩已经不见了。
只剩下雪地上,一串小小的、远去的脚印。
和她辫子上掉下来的一根红头绳。
我捡起了那根红头绳。
“陈教授,您好,我叫刘建国,您可以叫我老刘。”
回国后,我通过朋友介绍,找到了京城里最有名的一家私人调查公司的老板。
老刘四十多岁,微胖,穿着一件看不出牌子的夹克,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看起来很精明,也很市井。
“您的事,我听说了。”他给我倒了杯茶,“说实话,这活儿,难。”
“我知道。”
“三十四年了,教授。窑湾镇现在都快成窑湾区了,拆得七七八八,早就不是当年的样子了。您提供的信息,只有一个地名,一个大概的年纪,还有一个‘可能’姓林……”
“不是可能,我后来去打听过,那个年代,镇上那一片姓林的人家多。”我纠正他。
“好,就算姓林。叫什么?不知道。长什么样?您也就记得个小辫子和红棉鞋。这跟大海捞针,没区别。”老刘嘬了口茶,摇了摇头。
“钱不是问题。”我说。
“我知道钱不是问题,教授,您现在是财神爷嘛。”老刘笑了,“但我们办事,得讲究个可能性。您这事,可能性……说实话,不大。”
我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个密封袋。
袋子里,是一根已经褪色发暗的红头绳。
“这是她掉的。”
老刘接过去,凑在灯下看了看,“这能有啥用?当年的红头绳,满大街都是。”
“我知道。”我看着那根红头绳,心里有点发空,“但这是唯一的物件了。”
“行吧。”老刘把袋子还给我,“冲您这份执着,这活儿我接了。但我得把丑话说在前头,我们尽力,但不保证结果。花销,按天算,按人头算,实报实销。”
“可以。”
“另外,媒体那边,您得有个心理准备。”老刘提醒我,“您现在是焦点。我们这边一有动作,肯定会有人跟风。各种牛鬼蛇神都会冒出来。”
“我不管。”我说,“我只要结果。”
老刘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复杂的意味,像是看一个偏执的疯子,又像是在看一个虔诚的信徒。
“好。”他点点头,“那我们就,开捞。”
老刘的预言很快就应验了。
基金会成立的消息一公布,我的电话就被打爆了。
各种媒体想做专访,各种节目想请我去做嘉宾。
我都拒了。
李文跟我陷入了冷战。她搬到了次卧,我们一天说不上一句话。家里的气氛,比实验室的液氮罐还冷。
陈烁倒是隔三差五给我发些链接。
《惊!诺奖得主背后不为人知的辛酸往事!》
《人性光辉!一块面包引发的全城寻人!》
《深度解析:陈望教授的“面包情结”是一种怎样的心理补偿机制?》
我一条都没点开看。
然后,“林小禾”们出现了。
第一个找上门来的,是一个打扮得珠光宝气的女人,看起来四十多岁,风韵犹存。
她带着一个律师,直接找到了基金会办公室。
“陈教授,我就是你要找的人。”她一坐下,就开门见山。
我看着她。
她的眉眼之间,找不到任何与记忆中那个女孩相似的地方。
“我叫林晓荷,不是小禾,是荷花的荷。”她从包里拿出一份户籍证明复印件,“你看,年龄也对得上。我家当年就住在窑湾镇东街。”
“你记得当年的事?”我问。
“记得,当然记得。”她眼神很诚恳,“那天也下着雪,我看见一个小哥哥缩在墙角,怪可怜的,就把我妈给我买的面包,分了一半给他。”
她说得有鼻子有眼。
但我心里,一点波澜都没有。
“你那天,穿的什么鞋?”我问。
她愣了一下,“鞋?谁还记得三十多年前穿的什么鞋啊?”
“红色的棉鞋。”我说。
“对对对!就是红色的!”她立刻反应过来,“我妈给我做的新棉鞋,可好看了!”
“你辫子上系的什么?”
“红头绳啊!那时候小姑娘不都用那个吗?”
我没再问下去。
我从抽屉里,拿出那根密封袋里的红头绳。
“是这个吗?”
她看了一眼,眼神闪烁了一下,“好像……是吧。太久了,记不清了。”
“这不是你的。”我说。
“怎么不是?陈教授,你不能因为时间久了,就否认啊!我……”
“这根头绳,是我后来自己用红线,照着记忆里的样子,搓出来的。”我平静地说。
“……”
她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律师尴尬地咳嗽了一声,拉了拉她的袖子。
“陈望!你别给脸不要脸!”她恼羞成怒,站了起来,“我好心好意来认你,你这是什么态度?你以为你拿个诺贝尔奖就了不起了?忘恩负义的东西!”
我没理她,按了桌上的内线电话。
“保安,请两位出去。”
类似的事情,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发生了十几起。
有哭哭啼啼来认亲的农村妇女,有带着全家老小来讲述“当年事迹”的大叔,甚至还有一个男人,说他当年是女扮男装。
千奇百怪,光怪陆离。
老刘的团队焦头烂额,每天都在为我甄别这些“林小禾”。
而我,像一个不知疲倦的面试官,坐在办公室里,问着同样的问题。
“你记得那天有多冷吗?”
“你记得那个公交站台的玻璃碎了几块吗?”
“你记得,你把面包掰开的时候,犹豫了一下吗?”
没有人能答上来。
他们可以说出下雪天,可以说出红棉鞋,可以说出老式面包。
但他们说不出那种深入骨髓的冷。
说不出那种破败的细节。
更说不出那个瞬间的,属于一个孩子的,小小的自私和更大的善良。
那个犹豫。
她犹豫了一下,然后把大的那一半,给了我。
那个瞬间,是我记忆里最清晰的烙印。
李文终于忍不住,冲到我办公室。
“陈望,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她把一沓报纸摔在我桌上,“全是在看我们家的笑话!你知不知道,烁烁在学校都抬不起头来!”
“他为什么抬不起头来?”我反问,“因为他爸要做一件好事?”
“好事?你管这叫好事?你这是在发疯!”李文生的眼泪又下来了,“你把自己的生活,把我们全家的生活,搅得一团糟!就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影子!”
“她不是影子。”我说,“她真实存在过。”
“就算她存在过!那又怎么样?三十四年了!她可能早就嫁人了,生子了,甚至……早就死了!你这样掘地三尺地找她,你考虑过她的感受吗?你这是在打扰别人的人生!”
我沉默了。
这是我第一次,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
我找到她,然后呢?
给她一大笔钱?说“谢谢你当年的半块面包”?
这像是一种施舍。
一种高高在上的,自我满足式的报恩。
我忽然觉得很迷茫。
我做这一切,到底是为了她,还是为了我自己?
为了安抚那个在1988年冬天,差点冻死的,孤独无助的少年?
“爸。”
门口传来陈烁的声音。
他站在那里,穿着一身潮牌,头发染成了灰色,看起来跟我格格不入。
“妈,你先别激动。”他走进来,扶住李文。
然后,他转向我。
“爸,我看了你所有的采访,还有关于你的报道。”他的眼神很认真,是我从未见过的认真。
“我以前觉得,你就是个书呆子,一个活在自己世界里的怪人。”
“但这次,我觉得……你挺酷的。”
我愣住了。
“我同学他们,不笑话我。”陈烁说,“他们都觉得我爸特牛逼。不是因为诺贝尔奖,是因为这件事。”
他顿了顿,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我帮你找了。”
他点开一个屏幕,“我找了几个搞大数据的同学,我们建了个模型,把窑湾镇当年的户籍资料、学籍资料,所有能找到的数字化信息,都导进去了。”
“我们根据你说的年龄,姓氏,还有当年的学区划分,筛选出了一批最有可能的人。”
屏幕上,是一个长长的名单。
密密麻麻的名字。
林小禾,林晓荷,林小慧,林小惠……
我的手,有点抖。
“爸,”陈烁看着我,“不管你想做什么,我支持你。我帮你一起找。”
那一刻,我看着我这个已经比我还高的儿子,忽然觉得,窗外的阳光,好像照进来了。
有了陈烁和他那帮“技术宅”同学的加入,寻找的进度快了很多。
老刘的团队负责线下走访,他们拿着筛选出来的名单,一个一个去核实。
过程依旧艰难。
很多人早就搬走了,联系方式也换了。
有的人,名字对得上,年龄对得上,但一问细节,就全不对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名单上的人越来越少。
希望,也一点点变得渺茫。
这天晚上,我一个人在书房,看着那份越来越短的名单发呆。
李文端了一杯热牛奶进来。
这是我们冷战一个多月以来,她第一次主动跟我说话。
“还在想?”她把牛奶放在我手边。
“嗯。”
她在我对面坐下,沉默了很久。
“陈望,”她轻声说,“我……是不是特别不可理喻?”
我没说话,看着她。
“我就是怕。”她说,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我怕你找到她以后,就觉得……你的人生圆满了,然后……就不要我们了。”
我心里一震。
“我总觉得,你心里一直有个地方,我走不进去,烁烁也走不进去。那个地方,就装着你的物理,还有那个给你面包的女孩。”
“你拿了诺奖,我为你高兴,真的。但你宣布捐出奖金的那一刻,我感觉你离我更远了。好像你终于可以卸下所有的包袱,去追寻你真正想要的东西了。”
“而我和烁烁,就是你的包袱。”
她的眼泪,一滴一滴,掉在光洁的桌面上。
我从来不知道,她心里是这么想的。
我一直以为,她只是心疼那些钱。
我走过去,从背后,轻轻抱住了她。
她的身体僵了一下,然后慢慢放松下来,靠在我怀里,像个孩子一样,无声地哭了起来。
“对不起。”我说。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说这三个字。
几十年的夫妻,我好像,从来没有真正地懂过她。
我也从来没有,让她懂过我。
我只是一味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把他们母子俩,关在了门外。
“我找她,不是为了抛弃现在。”我抱着她,轻声说,“我是为了……能更好地拥抱现在。”
“我不懂。”她在我怀里闷声说。
“那个男孩,那个快要饿死的男孩,他一直住在我心里。”我说,“我不把他安顿好,我就永远没法真正地成为一个快乐的丈夫,一个合格的父亲。”
“我只是想……回去告诉他,你活下来了,而且,活得很好。”
“然后,带着他,一起回家。”
李文没有再说话,只是抓着我的手,越抓越紧。
转机,发生在一个星期后。
老刘打来电话,声音里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兴奋。
“陈教授!有线索了!重大线索!”
我的心跳瞬间加速。
“说。”
“我们找到了一个叫林大山的老人,八十多岁了,当年是窑湾镇小学的门卫。我们拿着名单去问他,问到‘林小禾’这个名字的时候,他想起来了!”
“他说,他记得这个女娃,因为她爸是镇上有名的木匠,手艺好,但死得早。她妈一个人拉扯她和她弟弟,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最重要的是,老人说,他记得那女娃,辫子上老是系着一根红头绳,是她妈用染坊剩下的布条给她做的,颜色特别正!”
我的手,紧紧攥住了电话。
“她人呢?”我急切地问。
“老人说,他们家八十年代末就搬走了。好像是她妈改嫁了,跟着一个男人,去了北边。具体是哪儿,老人也记不清了,就记得好像是个带‘山’字的地名。”
北边,带“山”字的地名。
范围,一下子缩小了无数倍。
陈烁立刻发动他的同学,开始在全国范围内,搜索符合条件的地名,再结合当年的迁徙政策和人口流动数据,进行二次筛选。
三天后,一个地名,被锁定。
河北,唐山。
“查到了!”陈烁冲进我的书房,脸因为激动而涨红,“有一个叫林小禾的女性,籍贯东海省窑湾镇,1990年户口迁入唐山市路北区!年龄完全吻合!”
“她妈改嫁的男人,当年是唐山一个钢厂的工人!”
“他们家,就住在钢厂的家属院里!”
我猛地站了起来,因为起得太急,一阵天旋地转。
我扶住桌子,看着屏幕上那个清晰的地名。
唐山市,路北区,钢厂路,幸福里小区。
就是她。
一定就是她。
去唐山的前一晚,我失眠了。
我设想了无数种见面的场景。
是在一个窗明几净的客厅里,她给我端上一杯热茶,我们笑着回忆往事?
还是在一个略显陈旧的房间,她局促地看着我这个不速之客,手在围裙上不停地擦?
她会变成什么样?
是一个优雅从容的中年妇人,还是一个被生活磨平了棱角的普通女人?
她还记得我吗?
记得那个大雪天,那个快要饿死的,穿着单薄夹袄的少年吗?
第二天,我,李文,陈烁,还有老刘,我们一行人,坐上了去唐山的高铁。
李文坚持要来。她说:“我要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能让你惦记一辈子。”
陈烁纯粹是兴奋,他觉得自己参与了一件了不起的“寻宝”行动。
老刘则是出于职业精神,要亲眼见证这个项目的收尾。
车子,停在了“幸福里小区”门口。
这是一个很老旧的小区,九十年代的红砖楼,墙皮斑驳,电线像蜘蛛网一样缠绕在一起。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老工业区特有的,淡淡的煤灰味。
这和我幻想中的任何一个场景,都不一样。
老刘去跟门卫大爷打听。
“林小禾?哦,你说林师傅家的那个闺女啊。”大爷很热情,“住4号楼,3单元,501。”
“她……她在家吗?”我问,声音有点发干。
“在,应该在吧。她不怎么出门。”大爷看了我一眼,眼神有点奇怪,“你们是……?”
“我们是她老家的亲戚。”老刘反应很快,递上一根烟。
我们上了楼。
楼道很暗,堆满了杂物,墙上全是小孩子的涂鸦。
我每走一步,心跳就快一分。
三十四年的时空,好像被压缩在了这五层楼的台阶里。
终于,我们站在了501的门口。
一扇掉漆的绿色防盗门。
我抬起手,却迟迟不敢敲下去。
陈烁拍了拍我的背。
李文握住了我的手。
我深吸一口气,叩响了那扇门。
咚,咚,咚。
里面传来一阵拖沓的脚步声。
门,开了一道缝。
一张女人的脸,出现在门后。
那是一张……饱经风霜的脸。
四十多岁的年纪,看起来却比我还苍老。头发随便在脑后挽成一个髻,夹杂着不少白发。眼角和嘴角,是深刻的皱纹,皮肤粗糙暗黄。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毛衣,眼神里带着一丝警惕和茫然。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这不是我想象中的林小禾。
一点都不像。
记忆里那个脸蛋红扑扑,眼睛像黑葡萄一样的女孩,和眼前这个憔悴的中年女人,完全无法重叠。
“你们……找谁?”她开口,声音沙哑。
“请问,您是林小禾女士吗?”老刘上前一步,客气地问。
“我是。”她点了点头,目光在我们几个人身上扫过。
“我们从……从窑湾镇来。”我说,喉咙发紧。
听到“窑湾镇”三个字,她的眼神动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哦。”她应了一声,没有要请我们进去的意思。
“我叫陈望。”我说出自己的名字。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
“不认识。”
我的心,彻底凉了。
她不记得我。
也是,当年我那么狼狈,像个小乞丐。她只是随手做了一件好事,转身就忘了。
而我,却把这个瞬间,当成了支撑我一生的信条。
多可笑。
“那个……能进去说吗?我爸他……身体不太好,站久了累。”陈烁看出了我的失落,赶紧打圆场。
林小禾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门完全打开了。
“进来吧。”
屋子很小,两室一厅的格局。
家具都很旧了,空气里有一股淡淡的药味和霉味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一个看起来七八十岁的老太太,躺在客厅的沙发床上,盖着厚厚的被子,好像睡着了。
“我妈,身体不好。”林小禾低声说了一句,给我们倒了几杯白开水。
“林女士,”我坐下来,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我想跟您确认一件事。”
“三十四年前,大概是1988年的冬天,在窑湾镇,一个下雪天,你是不是……给过一个男孩半块面包?”
林小禾端着水杯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困惑。
“面包?”她想了很久,然后摇了摇头,“不记得了。那么久的事,谁还记得。”
果然。
我的心里,最后一点火苗,也熄灭了。
我像一个跋涉了万里,终于找到宝藏地点的探险家,却发现,宝箱里空空如也。
不,甚至连宝箱都没有。
只有一块写着“此地无宝”的木牌。
李文握住了我的手,她的手心很暖。
“也许……是我们找错人了。”她轻声说。
“没错。”老刘很肯定,“户籍信息,所有资料都对得上。就是林女士。”
“那可能就是……她忘了。”陈烁也小声说。
是啊,她忘了。
一件对她来说微不足道的小事。
一件对我来说,重于生命的大事。
我感觉自己像个小丑。
我站起身,“打扰了,林女士。可能……可能真的是我记错了。”
就在我们准备离开的时候。
沙发床上的老太太,忽然动了一下。
她睁开眼,浑浊的眼睛在我们身上扫了一圈,然后落在了林小禾身上。
“小禾……来客人了?”她的声音很微弱。
“妈,你醒了。”林小禾赶紧走过去,“没事,问路的。”
“哦……”老太太应了一声,然后又说,“我好像……听见你们说什么面包……”
我的脚步,停住了。
“妈,您听错了。”林小禾想打断她。
“没听错……”老太太挣扎着想坐起来,林小禾连忙扶住她。
老太太看着我,看了很久。
“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
“那年冬天,雪下得老大。我让小禾去买面包,回来的路上,她就把面包分给了一个要饭的小孩一半。”
“回来我问她,她说那小孩快冻死了,可怜。”
“我还骂了她一顿,说我们自己家都快吃不上饭了,还管别人。”
“她还跟我顶嘴,说……说老师教的,要帮助有困难的人。”
老太太絮絮叨叨地说着,像是在回忆一件很久远很久远的往事。
林小禾的头,低了下去。
“你……就是那个小孩?”老太太问我。
我点了点头,眼眶,瞬间就湿了。
“哎呦……”老太太叹了口气,“都长这么大了啊……出息了……”
“妈!您别说了!”林小禾忽然提高了声音,带着一丝哭腔,“都过去的事了!提它干嘛!”
“怎么不提?人家找上门了,是来谢你的!”老太太有点激动,“你这孩子,就是傻!当年我就说你傻!”
“我不是来道谢的。”我开口,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
所有人都看着我。
“我是来……还债的。”
我说着,从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
“这里面,是一千万。”
“是我诺贝尔奖的全部奖金,还有我这些年的一些积蓄。”
“我知道,这点钱,买不回您当年的善良。但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请您,务必收下。”
我把卡,递到林小禾面前。
屋子里,一片死寂。
林小禾看着那张卡,就像在看一个烫手的山芋。
她没有接。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睛红了。
“你走吧。”她说。
“什么?”
“我让你走。”她的声音在发抖,“我不需要你的钱。我也不需要你的感谢。”
“你是不是觉得,你现在有钱了,出名了,就可以来弥补什么了?”
“你是不是觉得,用钱就可以抹平一切?”
“我告诉你,陈望教授,”她一字一句地说,“我当年给你那半块面包,不是为了让你今天来还我一千万的!”
“我只是……只是看你可怜!”
“我不需要你用这种方式来提醒我,我当年的一个善举,和你现在巨大的成功之间,有多么不匹配!”
“这对我来说,不是感谢,是羞辱!”
她的话,像一把锤子,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羞辱。
我从来没想过,这个词。
我以为我是在报恩,是在完成一个心愿。
但在她看来,这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施舍,一种残忍的对比。
我愣在原地,手足无措。
我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面对着成年人的指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小禾!”老太太急了,“你怎么跟恩人说话呢!快收下!”
“我不收!”林小禾倔强地喊道,“我们是穷,我们是过得不好!但我还没到要靠别人的施舍过日子的地步!”
她说完,转身冲进了里屋,关上了门。
留下我们,在客厅里面面相觑。
气氛尴尬到了极点。
“哎,这孩子……”老太太叹着气,一脸的歉意,“对不住,对不住啊……她……她命苦。”
从老太太断断续续的讲述里,我们拼凑出了林小禾这三十多年的人生。
她跟着母亲改嫁到唐山,继父对她还算可以。她读完了高中,没考上大学,就进了工厂。
后来,她嫁给了一个同厂的工人,生了个儿子。
本以为日子会这么平淡地过下去。
但是,十年前,她丈夫在一次工厂事故中,去世了。
她一个人拉扯着儿子,还要照顾生病的母亲。
几年前,她自己也下岗了。
为了生计,她打过好几份零工,做保洁,送外卖,生活过得非常拮据。
而她的儿子,去年考上了大学,却因为交不起学费,差点要去读一个免学费的专科。
“她去借钱,求爷爷告奶奶,才凑够了第一年的学费。”
“她这辈子,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
“她自尊心强,嘴上不说,心里苦啊……”
老太太说着,老泪纵横。
我的心,像被一只手紧紧揪住,疼得无法呼吸。
我以为,我找到她,给她一笔钱,我的故事就圆满了。
我错了。
我把这件事,想得太简单,太自私了。
我只想着了结我自己的心愿,却从未真正站在她的角度,想过她的感受。
李文走到我身边,把那张银行卡从我手里拿了过来,放回我的包里。
然后,她走到老太太床边,坐下,握住了老人的手。
“阿姨,”她的声音很温柔,“我们今天来,确实是唐突了。”
“陈望他……他不是那个意思。他就是个书呆子,一根筋,不会说话。”
“您别怪他。”
“我们先回去了。您好好休息。”
李文对老人说了几句话,然后拉着我,走出了那个令人窒息的房间。
回去的路上,车里一片沉默。
我的脑子里,全是林小禾那张憔悴的脸,和她那句“这是羞辱”。
我感觉自己几十年来建立起来的一切,那个诺奖得主的光环,那个物理学家的骄傲,在这一刻,都崩塌了。
我成了一个笑话。
一个自以为是的,愚蠢的笑话。
“爸,你别难过。”陈烁安慰我,“她可能就是一时接受不了。”
我摇了摇头。
“不是的。”李文开口了,她看着窗外,淡淡地说,“她说的,没错。”
“我们这样,就是一种羞辱。”
“我们开着好车,穿着名牌,带着一千万,像天神下凡一样出现在她面前,告诉她,‘你看,我因为你当年的半块面包,现在过得这么好,所以我来报答你了’。”
“这让她怎么想?”
“让她觉得,她这几十年的苦难,都是为了成全你的传奇故事吗?”
李文的话,像刀子一样,扎进我的心里。
是啊。
我把她的人生,当成了我个人传奇故事里的一个注脚。
一个充满戏剧性的,用来衬托我“不忘本”的道具。
我何其残忍,又何其傲慢。
“那我该怎么办?”我茫然地问。
我感觉自己又变回了那个十四岁的少年,在人生的路口,不知所措。
“我不知道。”李文说,“但肯定不是用钱砸。”
回到酒店,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夜未眠。
第二天,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让老刘去查林小禾儿子的学校和专业。
“你想干什么?”老刘问。
“我想见见他。”
林小禾的儿子,叫李明。
跟她丈夫姓。
是个很清秀,也很沉默的男孩。
我在他大学附近的一家咖啡馆约见了他。
他来的时候,很局促,不停地搓着手。
“陈……陈教授。”
“你好,李明。坐。”
我给他点了一杯果汁。
“我找你来,是想……跟你谈谈你妈妈的事。”
李明的眼神,立刻警惕起来。
“我妈说,不准再找你们。”
“我知道。”我说,“我今天来,不是以一个‘报恩者’的身份,而是以一个……长辈的身份。”
“我听说了你的情况。你学习很好,考上了这么好的大学,学的是计算机专业,是吗?”
他点了点头。
“这个专业很好,未来前景很广。”我说,“但需要不断地学习,不断地实践。”
“我名下有一个实验室,也在做一些人工智能和数据模型相关的研究。如果你有兴趣,我希望你能来我的实验室实习。”
李明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不解和怀疑。
“你不用担心。”我解释道,“这不是施舍。我的实验室,每年都会招收优秀的实习生,是有实习工资的,而且不低。”
“你来,是凭你的能力,不是凭我的关系。”
“当然,如果你愿意来,你会有机会接触到最前沿的技术和项目。这对你的未来,会有帮助。”
“至于你的学费和生活费,实验室的实习工资,足够你应付了。你甚至,可以让你妈妈,不用那么辛苦。”
李明沉默了很久。
他低着头,看着面前的果汁,我能看到他的手,在微微发抖。
“为什么?”他问。
“因为,三十四年前,你妈妈给了我一个机会。”我说。
“一个活下去,并且通过读书改变命运的机会。”
“现在,我想把这个机会,还给你。”
“这不是交易,也不是报答。”
“这是一种……传递。”
“知识和善意的传递。”
李明抬起头,他的眼圈红了。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站起身,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谢您,陈叔叔。”
李明最终接受了我的邀请。
他很聪明,也很好学,很快就在实验室里展露了头角。
我没有再去找过林小禾。
我只是通过李明,默默地关注着她的生活。
我知道,李明每个月都会把实习工资的大部分,打给她。
我知道,她不再需要去做那些辛苦的零工了。
我知道,她母亲的医药费,有了着落。
我知道,她脸上的笑容,渐渐多了起来。
基金会的那笔钱,我没有动。
在跟李文和陈烁商量之后,我重新规划了它的用途。
我把它,变成了一个“火种计划”基金。
专门用来资助那些像我当年一样,出身贫寒,但有天赋、有梦想的孩子。
为他们提供助学金,提供实习机会,提供一个改变命运的可能。
就像当年,那半块面包,为我提供的一样。
一年后。
“火种计划”资助的第一个学生,拿到了国内顶尖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我邀请他来家里吃饭。
李文亲自下厨,做了一大桌子菜。
陈烁也从学校赶了回来,跟那个比他小几岁的学弟,聊得热火朝天。
那天,家里很热闹。
饭吃到一半,我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唐山号码。
我走到阳台,接了起来。
“喂,您好。”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然后,传来一个有些沙哑,但比一年前平稳了许多的女声。
“陈……陈教授吗?”
我的心,漏跳了一拍。
“是我。”
“我是……林小禾。”
“我知道。”
又是一阵沉默。
我能听到她那边,有隐约的电视声,还有炒菜的油烟机声。
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我……我听李明说……”她的话说得很慢,有些艰难,“说您的基金,帮助了很多孩子……”
“嗯。”
“谢谢你。”她说。
这次,她说的是“谢谢你”。
而不是“我不需要”。
“该说谢谢的,是我。”我说。
“我……”她好像想说什么,但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我今天……自己在家,学着烤了点面包。”她终于说。
“烤得……不太好,有点硬。”
“但是……”
“我尝了一口,觉得……挺甜的。”
我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流了下来。
我转过身,看着客厅里,灯火通明。
李文在给那个学生夹菜,陈烁在跟他比划着什么,两个人笑作一团。
温暖,而真实。
“林女士,”我对着电话,笑着说,“我这边的饭,也挺香的。”
我好像终于明白了。
我寻找的,从来都不是那半块面包。
也不是那个给了我面包的女孩。
我寻找的,是当年那份穿透了寒冬的温暖。
是那种,在绝望中,人与人之间最质朴的善意。
我不需要用金钱去“偿还”它。
我只需要,把它变成更多的“半块面包”,然后,递给下一个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人。
这就够了。
那个住在心里的,十四岁的少年,好像终于对我笑了笑。
然后,他转身,牵起了我的手。
我们一起,回了家。
来源:椅淡软更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