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厂里的空气永远一个味儿,热机油混着铁锈,再加一点老师傅们身上万年不变的汗酸。
1995年,夏天。
厂里的空气永远一个味儿,热机油混着铁锈,再加一点老师傅们身上万年不变的汗酸。
我叫李伟,二十七岁,是红星机械厂的技术员。
在当年,这身份说出去,是能让未来丈母娘立马把闺女推进你怀里的那种。
铁饭碗。
金饭碗。
可我端着这碗,总觉得里头的饭是温吞的,菜是寡淡的,像我那只用了二十多年的搪瓷缸子,磕磕碰碰,掉了好几块瓷,露出里头黑乎乎的铁胎,拿它喝水,总能咂摸出一股子铁锈味儿。
那天下午,阳光从高高的车间窗户斜着射进来,切出一道道明亮的光柱,无数细小的粉尘在光柱里上上下下,跳着永不疲倦的舞蹈。
刘师傅坐在他的“宝座”——一张油得发亮的旧木凳上,眯着眼,手里摇着一把蒲扇,扇出来的风都带着一股子陈年往事的味道。
“小李,发什么愣呢?”
我回过神,手里的游标卡尺还卡在一个刚车出来的零件上。
“没什么,刘师傅,看这零件,光溜得能照出人影。”我随口应付。
刘师傅哼了一声,眼皮都没抬。
“光溜有什么用?再过二十年,它还是这个样,你也是这个样。”
这句话,像一根针,不偏不倚,扎在我心尖上。
二十年后,我也是这个样?
每天踩着铃声进厂,闻着同样的味道,看着同样的灰尘跳舞,然后在一个差不多的下午,坐在刘师傅现在的位置上,对着另一个发愣的年轻人说一句一模一样的话?
我打了个哆嗦。
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下了班,我没直接回家,蹬着那辆除了铃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一路冲到了市里最热闹的电子一条街。
这里是另一个世界。
空气里没有机油味,全是躁动的人声和录音机里放出来的流行歌曲。
“大哥,VCD要不要?最新的!港台大片随便看!”
“老板,BP机,汉显的!带震动!”
我停下车,站在一个挂着“时代电脑”招牌的铺子门口。
铺子不大,里头挤满了人,一个个伸着脖子,看一个年轻人坐在屏幕前,玩一个叫《仙剑奇侠传》的游戏。
我看不懂,但我能看到那年轻人眼睛里的光。
那是一种我从未在厂里任何一个人脸上看到过的光。
包括我自己。
回到家,老婆王梅已经把饭菜摆上了桌。
一盘拍黄瓜,一盘炒鸡蛋,还有一锅绿豆稀饭。
这是我们家夏天的标配。
“回来了?快洗手吃饭,今天厂里发了西瓜,我冰在井里了。”王梅的声音很温柔,带着一种安稳的过日子的踏实感。
我看着她,心里那根针又开始扎我。
我爱她,爱这个家,可我不想让这种安稳,变成一潭死水。
饭桌上,我扒拉着稀饭,半天没说话。
“怎么了?累了?”王梅给我夹了一筷子鸡蛋。
我放下碗,深吸一口气。
“梅,我想辞职。”
“啪嗒。”
王梅手里的筷子掉在了桌上。
她愣愣地看着我,好像我说了什么外星语。
“你说什么?”
“我说,我想辞职。我不想到老了,还跟刘师傅一样。”
王梅的脸一下子就白了。
“李伟,你疯了?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辞职?铁饭碗你不要了?你让我们娘俩喝西北风去?”
她的声音陡然尖利起来,像被踩了尾巴的猫。
我知道会是这个反应。
“不是喝西北风,我想去做生意。我去电子街了,我想开个电脑店。”
“电脑?那是什么玩意儿?一个铁疙瘩,比咱家电视机还贵,谁买啊?李伟,你是不是被什么人骗了?你醒醒!”
“那不是铁疙瘩,那是未来!”我急了,声音也大了起来,“以后家家户户都会有!”
“家家户户?你当是发大白菜呢?”王梅眼圈红了,“好好的日子不过,你非要折腾!你对得起我吗?对得起你爸妈吗?”
那天晚上,我们吵了结婚以来最凶的一架。
最后,王梅哭着回了娘家。
我一个人坐在黑漆漆的客厅里,抽了一整包烟。
烟雾缭绕中,我好像又看到了电子街那些人眼里的光。
我知道,我没疯。
第二天,我揣着辞职信,走进了厂长办公室。
厂长是个快退休的胖老头,姓周。
他捏着我的辞职信,扶了扶老花镜,看了足足五分钟。
“李伟啊,你可是我们厂里第一个主动要走的大学生。”
他的语气里,有惊讶,有惋惜,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
“你想好了?”
“想好了。”
“年轻人,不要总想着一步登天。外面的世界,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他语重心长。
“我知道,周厂长。但我想试试。”
他叹了口气,拿起桌上的红头印章,“砰”的一声,盖了下去。
那声音,像是给我过去二十七年的人生,画上了一个句号。
走出厂长办公室,我感觉脚步都是飘的。
路过车间,刘师傅正靠在车床边抽烟。
他看到我,招了招手。
“真走了?”
我点点头。
他沉默了半晌,把手里的半支烟递给我。
“抽一口。”
我接过来,猛吸了一口,呛得直咳嗽。
“小子,有种。”他说,“别混不出人样来。”
“知道了,刘师傅。”
“要是……混不下去了,就回来。我跟周厂长说说,看大门也得给你留个位置。”
我的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没回头,大步走出了工厂的大门。
那扇生了锈的铁门在我身后缓缓关上,发出“吱呀”一声悠长的叹息。
我爸妈的反应,比王梅还激烈。
我爸直接把桌子掀了。
“你这个逆子!我李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我妈坐在一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儿啊,你这是要我的命啊!铁饭碗说不要就不要了,你让街坊邻居怎么看我们?”
“爸,妈,现在时代不一样了。”
“什么时代不一样了?什么时候吃饭都是第一位的!你把吃饭的碗给砸了,你还跟我谈时代?”我爸气得嘴唇发抖,指着我的鼻子骂。
我没法跟他们解释清楚什么是“下海”,什么是“创业”。
在他们眼里,不拿国家工资的,都是“二道贩子”,是“投机倒把”,是走歪门邪道。
那几天,我们家就像个战场。
最后,我爸撂下狠话。
“你要走是吧?行!从今天起,你就不是我儿子!这个家,你别再回来!”
我跪在地上,给他们磕了三个头。
走出家门的时候,我听见我妈在屋里哭喊我的名字。
我没敢回头。
我怕一回头,就再也走不了了。
我用这些年攒下的所有积蓄,加上跟几个朋友东拼西凑借来的钱,一共两万块。
在电子街的末尾,租下了一个最小的铺面。
那铺面之前是个杂货店,墙上还留着酱油醋的印子,空气里一股子五香粉和霉味混合的气息。
我找来了我最好的哥们儿,张胖子。
胖子是我发小,脑子活,就是有点懒,高中毕业后一直没个正经工作,瞎混。
他一听我要开电脑店,眼睛都亮了。
“伟哥,你可算开窍了!早该这样了!在那个破厂里有什么意思?”
“少废话,来帮忙。”
我俩花了一个星期,把铺子重新粉刷了一遍,又去旧货市场淘了些桌椅柜台。
店里空荡荡的,就一个柜台,两张桌子。
看起来,不像个店,倒像个家徒四壁的难民营。
“伟哥,咱们……就卖这个?”胖子指着我从一个朋友那儿匀来的一台二手386,满脸疑惑。
“对,就从这个开始。”
店名叫“启航电脑”。
我希望,这是我人生的新起点。
开业那天,没有鞭炮,没有花篮。
只有我和胖子,一人一碗泡面,蹲在店门口。
对面的音像店老板斜着眼看我们,那眼神,就像看两个傻子。
“喂,我说哥们儿,你们这店卖啥的?”
“电脑。”我回答。
“电脑?”他乐了,“就你们这破店?哈哈,我看你们过不了一个月就得关门。”
胖子当场就要撸袖子上去干架,被我拉住了。
“别理他,做好我们自己的事。”
但,事情远比我想象的要难。
一连半个月,店里一个人都没有。
我和胖子每天的工作,就是擦一遍那台宝贝386,然后坐在门口,看来来往往的人。
每个人都好奇地往里看一眼,然后摇摇头走了。
那台电脑,像个无人问津的怪物。
钱,像流水一样花出去。
房租,水电,还有我和胖子的伙食费。
我带来的两万块,很快就见了底。
胖子开始唉声叹气。
“伟哥,要不……咱们还是算了吧?这玩意儿太玄乎了,根本没人买。”
“再等等。”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其实也慌得一批。
晚上,我一个人躺在店里用木板搭的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我开始怀疑自己。
我是不是真的错了?
我是不是太想当然了?
我爸那句“逆子”又在耳边回响。
王梅哭红的眼睛,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转机来了。
那天下午,店里走进来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
他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跟这条街的气质格格不入。
“老板,你们这里……能装机?”他推了推眼镜,小心翼翼地问。
我跟胖子噌地一下就站了起来。
“能!当然能!”我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
这是我们开业以来,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顾客。
“我想配一台电脑,用来……画图。”他说,“我是市设计院的。”
“CAD是吧?没问题!”我立马来了精神,把我这半个月自学的电脑知识全都掏了出来。
从CPU是486还是奔腾,到内存要多大,硬盘要多快,显示器要多大分辨率。
我讲得口干舌燥,他听得连连点头。
最后,他拍了板。
“就按你说的配!全套下来多少钱?”
我拿出计算器,手指哆嗦着按下一串数字。
“一万八。”
他眉头都没皱一下。
“行。什么时候能好?”
“三天!三天就行!”
送走他,我跟胖子抱在一起,又蹦又跳。
“发了!伟哥!我们发了!”胖子喊得脸都红了。
我没发,我知道。
这一单,刨去成本,我们顶多赚一千多块。
但这比钱重要得多。
这是希望。
为了这一单,我跟胖子坐了一夜的绿皮火车,去了当时南方的电子产品集散地,深圳华强北。
那是我第一次去深圳。
火车又闷又挤,空气里全是脚臭味和泡面味。
但我一点都不觉得辛苦,心里全是火热的。
华强北的景象,彻底震撼了我。
那不是一条街,那是一座城。
密密麻麻的柜台,堆积如山的电子元件,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电路板和焊锡的味道。
每个人都行色匆匆,每个人都在谈论着几十万、上百万的生意。
我感觉自己像个一头扎进大海里的蚂蚁。
我按照事先列好的单子,一个柜台一个柜台地问价,比价。
这里的门道太多了。
同样一个牌子的主板,价格能差出好几百。
有的是正品,有的是水货,还有的是翻新货。
我第一次去,人生地不熟,被人当成了“水鱼”。
一个笑眯眯的老板,拍着胸脯跟我保证他的货是全场最低价,原装正品。
我信了。
交了钱,拿了货,兴冲冲地往回赶。
回到店里,我跟胖子连夜开始装机。
装到一半,我就发现不对劲了。
那块号称是“原装Intel”的CPU,针脚居然是歪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
再仔细一看,主板上的电容,有好几个都鼓了包。
这是翻新货!
我当时脑子“嗡”的一下,一片空白。
一万多块的货款,几乎是我全部的家当了。
如果这批货是假的,那我就彻底完了。
胖子也傻眼了。
“伟哥,这……这怎么办啊?”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半天没说出话来。
死寂。
店里只有墙上那只破钟“滴答滴答”的声音。
每一声,都像敲在我的心上。
我完了。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缠住了我。
我不仅会赔光所有的钱,还会成为所有人的笑柄。
我爸会说:“看,我早就知道!”
王梅会彻底对我失望。
那些在厂里看我笑话的人,会把我的事当成一辈子的谈资。
“那个不自量力的李伟,记不记得?”
我把头埋在膝盖里,肩膀忍不住地抖。
胖子拍了拍我的背。
“伟哥,别这样。大不了……大不了我回家偷我爸的存折去!”
我抬起头,看着他那张又急又憨的脸,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
“哭个屁!哭能解决问题吗?”我抹了把脸,对自己说。
我站起来,走到那堆零件面前。
“胖子,拿万用表和烙铁来。”
“你要干嘛?”
“他能翻新,我就不能修吗?”
我曾经是厂里技术最好的技术员。
那些精密的机床我都能摆弄,我还摆弄不了这几块破电路板?
那天晚上,我没合眼。
我把那块主板上所有鼓包的电容,全都用从旧收音机上拆下来的好电容换掉。
我用镊子,一点一点,把CPU歪掉的针脚,全部掰了回来。
内存条接触不良,我就用橡皮,一遍一遍地擦拭金手指。
胖子在一边给我打着手电,大气都不敢出。
天快亮的时候,我按下了机箱的电源键。
“嘀”的一声。
屏幕亮了。
我和胖子,像两个傻子一样,看着屏幕上出现的Windows 3.2的启动画面,嚎啕大哭。
三天后,我把一台崭新的电脑,交到了那个设计院的工程师手上。
他很满意,当场就付了尾款。
他还告诉我,他们院里,以后可能还要配好几台。
送走他,我捏着手里那一千多块钱的利润,感觉比一万块还要沉。
这钱,是我拿命换来的。
这次有惊无险的经历,让我迅速成长了起来。
我明白了,做生意,光有热情和技术是不够的,还得有脑子,得懂行规。
我开始频繁地往返深圳。
我不再去那些看起来光鲜的大柜台,而是钻进那些不起眼的角落,跟那些真正的行家打交道。
我学会了看货,学会了砍价,学会了跟人称兄道弟,也学会了什么时候该拍桌子,什么时候该递烟。
我的店,慢慢有了起色。
靠着口碑,一些懂行的人开始来我这里装机。
我的利润不高,但我保证,从我手里出去的每一台电脑,都是用料最扎实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店里的电脑,从一台,变成了三台,五台。
我和胖子,也从天天吃泡面,变成了可以下馆子加个菜。
有一天,王梅来了。
她站在店门口,看着里面忙碌的我,有些不知所措。
她瘦了,也憔悴了。
我走过去,拉住她的手。
她的手很凉。
“回来吧。”我说。
她没说话,眼泪先下来了。
“你……你黑了,也瘦了。”她摸着我的脸,哽咽着说。
那天,我关了店门,带她去吃了全城最好的馆子。
我把我这几个月的经历,好的,坏的,全都告诉了她。
她一直安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吃完饭,我送她回家。
到她家楼下,她拉住我。
“李伟,你爸……前几天住院了。”
我心里一紧。
“怎么回事?”
“老毛病,高血压犯了。你走之后,他一直生闷气。”
我沉默了。
“你……去看看他吧。他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惦记你的。”
第二天,我买了些水果,去了医院。
我爸躺在病床上,看到我,把头扭到了一边。
我妈把我拉到一边,小声说:“你爸就是这臭脾气,你别往心里去。”
我把一个信封塞到我妈手里。
“妈,这里是五千块钱,给爸看病。”
我妈愣住了。
“你哪来这么多钱?”
“我挣的。”
我妈捏着那个信封,手都在抖。
“儿啊……”
我没让我妈再说下去。
“我店里还忙,我先走了。爸这边,你多费心。”
我转身就走,没敢再看我爸一眼。
我怕看到他复杂的眼神。
从那以后,王梅没有再回娘家。
她辞掉了在纺织厂的工作,来店里帮我。
她不会装机,但她会算账,会待人接物。
她来了之后,店里一下子就变得井井有条,也多了几分人情味。
我们的生意,越来越好。
96年,Windows 95系统开始普及。
电脑,不再是少数专业人士的工具,开始慢慢走进普通人的生活。
我的小店,也迎来了真正的爆发期。
每天,店里都挤满了人。
有给孩子买电脑学打字的,有开公司买电脑做账的,还有像我当初一样,被游戏吸引的年轻人。
我和胖子,还有后来招的两个小工,每天从早忙到晚,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
我把店面扩大了一倍,又在旁边租了个仓库。
“启航电脑”,在电子一条街,彻底站稳了脚跟。
钱,像潮水一样涌进来。
我买了BP机,又换了摩托罗la的大哥大。
我给王梅买了金项链,给我妈买了新衣服。
我甚至,偷偷在我爸住院的医院,给他换了最好的单人病房。
他出院那天,我去接他。
他坐在车上,一路无话。
快到家的时候,他忽然说了一句。
“你那个店,我看挺忙的。”
“还行。”
“别太累了。”
“嗯。”
车里又恢复了沉默。
但我知道,我爸心里的那块冰,开始化了。
人有钱了,就容易飘。
我也不例外。
我开始出入一些高档的酒楼和歌厅,身边围了一群“朋友”。
他们叫我“李总”,给我敬酒,给我吹捧。
我迷失在那种虚假的繁荣里。
胖子劝过我几次。
“伟哥,那些人都是冲着你的钱来的,你别跟他们混。”
“你懂什么?”我不耐烦地说,“这叫应酬,叫人脉!做生意,没有人脉怎么行?”
胖子看着我,摇了摇头,没再说话。
王梅也劝我。
“李伟,你现在怎么天天这么晚回来?一身酒气。”
“男人在外打拼,哪有不喝酒的?”我把大哥大往桌上一扔,不耐烦地挥挥手。
她看着我,眼神里全是失望。
那段时间,我和他们的关系,变得很紧张。
我觉得他们不理解我。
他们觉得我变了。
真正让我清醒过来的,是一次背叛。
一个我自以为是“兄弟”的酒肉朋友,姓黄,我们都叫他黄毛。
他跟我说,有一批从香港来的走私奔腾CPU,价格比深圳那边便宜一半。
问我敢不敢做。
我被巨大的利润冲昏了头脑。
那时候,一颗奔腾100的CPU,市价要两千多。
如果他的价格是真的,我这一单,至少能赚十万。
十万!
在1996年,那是一笔巨款。
我动心了。
我瞒着王梅和胖子,把我所有的流动资金,二十万,全都投了进去。
黄毛拍着胸脯跟我保证,三天后交货。
三天后,我等来的,不是CPU,而是黄毛人间蒸发的消息。
我疯了一样地找他。
他住的地方,人去楼空。
他常去的歌厅,说没见过他。
我打他的BP机,永远是无人回复。
我终于明白,我被骗了。
二十万,我所有的身家,一夜之间,化为乌有。
我坐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感觉天都塌了。
我完了。
这次,是真的完了。
我不仅没钱了,我还欠了供应商一大笔货款。
如果我还不上钱,我不仅要破产,我可能还要去坐牢。
胖子和王梅,最终还是知道了。
胖子二话不说,把他这几年攒的几万块钱,全都拿了出来。
“伟哥,先拿去用!不够我再想办法!”
王梅没有骂我,也没有哭。
她只是抱着我,一遍一遍地说:“没事,没事,钱没了可以再赚,只要你人没事就好。”
我像个孩子一样,在她的怀里,放声大哭。
那是我这辈子,哭得最惨的一次。
我把店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变卖了。
电脑,配件,桌椅,柜台。
甚至,连那个“启航电脑”的招牌,都被我二十块钱卖给了收废品的。
最后,还差五万块的窟窿。
供应商天天上门逼债,在店门口用油漆写满了“欠债还钱”的大字。
我像一只过街老鼠,不敢出门,不敢见人。
就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我爸来了。
他提着一个布包,走进了我那个已经搬空的店里。
他把布包放在我面前,打开。
里面,是厚厚的一沓钱。
还有一本存折。
“这里是五万三千块。三万是存折里我跟你妈攒了一辈子的养老钱。两万三是……我找你刘师傅,还有厂里那些老同事,一家一家借的。”
他看着我,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我跟他们说了,我儿子,不是骗子。他就是一时糊涂。这钱,我们砸锅卖铁,也得还上。”
我看着那堆钱,有新有旧,有大有小。
我能想象到,我那个一辈子没求过人的父亲,是怎么挨家挨户,低声下气地去借钱的。
我的心,像被刀子剜一样疼。
“爸……”
我“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我错了。”
我爸没有扶我。
他一巴掌,狠狠地扇在我脸上。
“这一巴掌,是替那些信你的人打的!”
“记住,李伟,人可以穷,但不能没有良心!不能没有骨气!”
我把所有的债务,都还清了。
我还清债务的那天,一个人在江边坐了一夜。
江风很冷,吹得我浑身发抖。
但我的脑子,却异常清醒。
我想了很多。
想我为什么要创业。
想我这一路走来的对与错。
天亮的时候,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找到胖子。
“胖子,我们从头再来。”
胖子看着我,眼睛亮了。
“伟哥,我就等你这句话呢!”
我们没有钱,没有店面。
但我们有技术,有名声。
我找到了之前那个设计院的工程师。
我跟他说了我的情况,没有隐瞒。
我说,我现在一无所有,但我可以给你提供最好的技术服务。
电脑维护,系统安装,软件教学。
他沉默了很久。
“李伟,我信你。”他说,“我们院里所有的电脑,以后都交给你维护了。”
我们从最基础的电脑维护做起。
没有店,我们就上门服务。
没有交通工具,我们就蹬着三轮车,载着工具箱,满城跑。
夏天,顶着大太阳,汗水把衣服湿透。
冬天,冒着大雪,冻得手脚都失去了知觉。
很苦,很累。
但我心里,却很踏实。
因为我花的每一分钱,都是靠我的汗水,堂堂正正赚来的。
王梅也一直陪着我。
她挺着个大肚子,每天给我做好饭,等我回家。
看到她,我感觉所有的疲惫,都烟消云散了。
98年,我女儿出生了。
我给她取名,叫李思源。
饮水思源。
我希望她永远记住,我们是怎么一步一步走过来的。
女儿的出生,给了我无穷的动力。
我更加拼命地工作。
靠着过硬的技术和良好的信誉,我们的客户越来越多。
从设计院,到学校,到政府机关。
两年后,我们不仅还清了所有的欠款,还攒下了一笔钱。
2000年,千年虫危机。
所有人都对电脑充满了恐惧。
而这,却成了我最大的机遇。
我凭借着扎实的技术,帮助几十家企事业单位,平稳地度过了千年虫危机。
“启航”这个名字,再次在业内打响。
这一次,我没有再租店面。
我注册成立了“启航科技有限公司”。
我不再满足于做一个装机的小老板。
我开始做软件开发,做系统集成,做网络工程。
那一年,互联网的浪潮,开始席卷中国。
我抓住了这个机会。
我带领我的团队,开发了本市第一个门户网站,第一个在线交易平台。
我的事业,像坐上了火箭一样,飞速发展。
公司从几个人,发展到几十人,几百人。
我们搬进了市里最豪华的写字楼。
我买了车,买了房。
我把我爸妈,从那个老旧的筒子楼里,接了出来。
我成了我们那个城市,家喻户晓的“IT大王”。
很多人都来采访我,问我成功的秘诀。
我说,我没有什么秘诀。
我只是,比别人早一点看到了未来,然后,坚持了下来。
有一次,我在一个高档酒会上,又遇到了那个骗走我二十万的黄毛。
他老了很多,也落魄了很多。
他看到我,想躲。
被我拦住了。
他吓得脸色惨白,以为我要报复他。
我递给他一杯酒。
“我该谢谢你。”我说。
他愣住了。
“如果不是你,我可能还在那个小店里,做着我的发财梦。是你让我明白,这个世界上,没有捷径可以走。”
我喝完杯里的酒,转身离开。
我没有报复他。
因为,我已经不需要了。
当我站得足够高的时候,他对我来说,已经渺小得像一粒尘埃。
去年,红星机械厂破产了。
刘师傅给我打电话,说厂子要被拍卖了,问我有没有兴趣。
我去了。
还是那个熟悉的厂区,只是更加破败了。
墙上长满了青苔,车间里空无一人,只有风吹过窗户,发出呜呜的响声。
我看到了刘师傅。
他比以前更老了,背也驼了。
“小李……不,李总。”他有些局促。
“刘师傅,您叫我小李就行。”
我扶着他,在厂区里走了一圈。
他跟我讲,谁谁谁下岗了,谁谁谁生病了,谁谁谁已经不在了。
他的语气里,全是落寞。
一个时代,结束了。
最后,我买下了那块地。
我没有盖楼盘。
我在那里,建了一个软件园。
我把那些下岗的老师傅们,都请了回来,做园区的后勤和安保。
工资,比他们当年在厂里最高的时候,还要高。
软件园开园那天,刘师傅穿了一身崭新的工作服,站在门口,帮我迎接客人。
他挺直了腰板,脸上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骄傲。
阳光照在他脸上,那些皱纹,仿佛都舒展开了。
晚上,我一个人开车,回到那个我曾经战斗过的地方,电子一条街。
那条街,已经变了模样。
那些卖VCD和BP机的铺子,早就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各种品牌的手机专卖店。
我的那个“启航电脑”的小铺面,现在是一家奶茶店。
几个年轻的女孩,在门口笑着,闹着。
她们的脸上,洋溢着青春和自信。
我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我把车停在路边,摇下车窗。
风吹进来,带着奶茶的甜香和这个时代特有的喧嚣。
我点了一支烟,慢慢地抽着。
烟雾中,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夏天,仿佛就在眼前。
那个在车间里发愣的年轻人。
那个在辞职信上按下手印的年轻人。
那个在空荡荡的店里吃泡面的年轻人。
那个被骗光所有钱,在江边痛哭的年轻人。
他们一个个,从我眼前走过,最后,和我现在的影子,重叠在一起。
很多人都说,我疯了。
放弃铁饭碗,去干那种虚无缥缈的事。
但我不后悔。
我看着车窗外,那个日新月异的世界。
我知道,我只是比别人,早一点听到了时代车轮滚动的声音。
然后,不顾一切地,跳了上去。
手机响了。
是女儿打来的。
“爸,你什么时候回来啊?妈说你再不回来,蛋糕都要被我吃光啦!”
电话那头,是女儿清脆的笑声,和王梅温柔的嗔怪。
我笑了。
“马上,爸爸马上就回来。”
我掐灭了烟,发动了车子。
后视镜里,那条街,那些灯火,越来越远,最后,变成了一片模糊的光晕。
就像我的青春。
虽然有过迷茫,有过伤痛,但最终,都化作了心底最温暖的光。
是的。
我不后悔。
一点也不。
来源:kn6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