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天下午的阳光特别好,金灿灿的,透过我那家服装店的落地玻璃窗,把一排新上的秋装照得暖洋洋。
那天下午的阳光特别好,金灿灿的,透过我那家服装店的落地玻璃窗,把一排新上的秋装照得暖洋洋。
我正拿着挂烫机,小心翼翼地熨一件米色的羊绒风衣。
快递小哥在门口喊了一声:“林晚!有你的包裹!”
我头也没抬,“放那儿吧,谢了啊!”
他把一个半大的纸箱子放在门口的矮凳上,又探头进来说:“北京来的,还挺沉,保价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
北京。
这个词像一根针,轻轻扎了我一下。
我放下挂烫机,走过去,心跳有点没道理地加快了。
箱子封得很严实,上面是机打的快递单,寄件人那一栏,清清楚楚地写着两个字:江辰。
真的是他。
我那供了六年的贫困生,今年刚考进北京那所顶尖大学的江辰。
算算日子,开学也快一个月了。
我笑了笑,心想,这孩子,估计是寄了点北京的特产过来。
还挺有心。
我找来剪刀,三两下划开胶带。
里面没有我想象中的烤鸭或者驴打滚,只有一堆泡沫填充物。
我伸手进去掏了掏,摸到一个硬硬的方盒子。
是个很精致的铁皮盒子,像是装高级点心或者茶叶的那种。
我心里那点小小的虚荣感,被满足了。看,我没白疼他。
打开盒盖,里面还是一层雪白的拷贝纸。
我一层层揭开。
最后,露出来的,不是什么礼物。
是一叠纸。
整整齐齐,码得一丝不苟。
最上面一张,是信。
信纸是学校抬头的那种,字写得瘦劲、锋利,和他的人一样。
“林阿姨,见信好。”
就这么一句,客气,疏远。
“感谢您六年来的资助。没有您,就没有我的今天。这份恩情,江辰永世不忘。”
我看着,嘴角还带着笑。
“随信附上的,是我对六年所有费用的统计。总计人民币三十万零四千二百元。零头我已抹去,总计三十万整。”
我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我现在尚无偿还能力,但请您相信,我会用尽一切努力,尽快将这笔钱还给您。此据为凭,立字为证。”
落款,还是那两个字:江辰。
信纸下面,就是他说的“凭据”。
一张一张A4纸,用订书机订得牢牢的。
第一页,是四个加粗的大字:欠条。
白纸黑字。
那两个字,像两个黑洞,要把我所有的情绪都吸进去。
我一页一页地翻。
我的天。
他记得那么清楚。
“2017年9月,高一学费、住宿费,2100元。”
“2017年10月,生活费,800元。”
“2017年12月,购买羽绒服一件(您于淘宝下单),吊牌价799元。”
“2018年春节,压岁钱,2000元。”
……
一笔一笔,带着日期,带着用途,精确到个位数。
我给他转的每一笔账,他都记着。
我给他买的每一件东西,他都折算了价格。
甚至那年他急性阑尾炎,我急匆匆给他打了五千块手术费,他也一字不差地记着:“2019年5月,阑尾炎手术及住院费,5000元。”
六年。
七十二个月。
一张一张纸,像一部账本,记录了我自以为的“善意”,也记录了他沉默的“负担”。
最后一张纸的末尾,是一个汇总的数字。
300,000。
下面是他的签名,红色的指印,按得那么用力,几乎要穿透纸背。
我拿着那叠纸,手抖得厉害。
阳光还是那么好,照在纸上,白得刺眼。
我感觉不到一点暖意。
浑身上下,从里到外,一片冰凉。
像是在三九天,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冰水。
三十万。
他把我六年的心意,清算成了一笔三十万的债务。
然后用一张欠条,啪地一声,甩回我脸上。
我脑子里嗡嗡作响,什么都想不了。
店里循环播放的轻音乐,此刻听起来尖锐又讽刺。
我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看着门口人来人往,车流不息。
世界那么热闹,只有我,被孤零零地圈在这片屈辱的寂静里。
晚上回到家,我一句话都不想说。
我丈夫宋健,我习惯叫他老宋,看我脸色不对,关心地问:“怎么了?店里有事?”
我摇摇头,把菜放进厨房。
老宋跟了进来,“今天不舒服?看着蔫蔫的。”
我没理他,打开水龙头,哗哗的水声暂时盖住我的心烦意乱。
吃晚饭的时候,儿子豆豆叽叽喳喳地讲着学校的趣事。
我有一口没一口地扒着饭,味同嚼蜡。
老宋终于忍不住了,放下筷子,“林晚,你到底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特别委屈。
眼圈一红,眼泪就下来了。
老宋吓了一跳,赶紧抽了纸巾给我,“哎,你这……哭什么啊?谁欺负你了?”
我没说话,起身回卧室,把那个箱子拖了出来。
我把那叠纸,那张刺眼的“欠条”,拍在餐桌上。
“你自己看。”
老宋一脸狐疑地拿起来。
他看得很快,脸色也一寸一寸地沉下去。
等他翻到最后一页,看到那个鲜红的指印时,他“呵”地冷笑了一声。
“三十万?”
他把那叠纸往桌上一摔,声音不大,但充满了压抑的怒火。
“我早就跟你说过!我早就跟你说过!升米恩,斗米仇!你不信!”
他指着我的鼻子,声音都变了调。
“你看看!你看看你养出来的好东西!白眼狼!这就是个白眼狼!”
豆豆被他吓得不敢出声,缩在椅子上。
我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不是因为委屈,是因为老宋的话,像一把盐,撒在我鲜血淋漓的伤口上。
“你别这么说他!”我哽咽着反驳。
“我不这么说他?我怎么说他?说他知恩图报?林晚你醒醒吧!人家这是在跟你划清界限呢!他考上名牌大学了,翅膀硬了,觉得你这个资助人是他人生路上的污点了!他嫌你脏!”
“不是的!”我尖叫起来,“他不是那样的人!”
“他不是哪样的人?你了解他吗?六年!你见过他几面?你除了给他打钱,你还知道他什么?你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吗?”
老宋一连串的质问,像一把重锤,砸得我头晕眼花。
是啊。
我了解他吗?
我第一次“见到”江辰,是在一个叫“春晖计划”的助学网站上。
那时候我刚开店不久,生意慢慢有了起色,手里有了点闲钱。
我总想着,要做点什么有意义的事。
我点开那个网站,一张张孩子的照片滑过去。
他们大多表情羞涩,或者对着镜头咧嘴笑。
只有江辰。
那是一张像素不高的黑白证件照。
照片上的男孩,也就十三四岁的样子,瘦得脱了相,嘴唇抿成一条倔强的直线,眼神黑沉沉的,直勾勾地看着镜头。
那眼神里,没有讨好,没有祈求,只有一种超出年龄的、狼崽子似的警惕和孤傲。
我一下子就被那双眼睛抓住了。
资料上写着:江辰,14岁,单亲家庭,母亲重病在床,父亲早年因矿难去世。成绩年级第一。
我几乎没有犹豫,就填了申请表。
老宋当时就不同意。
他说:“你疯了?网上这些东西,真假都不知道。再说,咱们自己家什么条件?豆豆马上要上小学,到处都要花钱。你这不是没事找事吗?”
我那时候一门心思,就觉得我得帮帮那个眼神孤傲的男孩。
我觉得,他的世界太黑了,我想给他点一盏灯。
“花不了多少钱的,一个月几百块生活费,我店里少进两件衣服就出来了。”我跟老宋磨。
老宋拗不过我,最后只能撂下一句:“你别后悔就行。”
我怎么会后悔呢?
我每个月准时给他打生活费。
逢年过节,转账的金额会更大一些。
换季的时候,我会去童装区,给他挑几件质量好的衣服寄过去。
我甚至记得,高二那年冬天特别冷,我听说他那个山区零下十几度。
我立马在网上挑了一件最厚实的羽绒服,黑色的,耐脏,加急寄了过去。
他收到后,给我发了条短信。
“林阿姨,衣服收到了,很暖和。谢谢您。”
就这么几个字。
我当时看着那条短信,心里比什么都甜。
我觉得我做的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我们很少打电话。
他好像不爱说话,每次都是我问,他答。
“钱够不够花啊?”
“够的。”
“学习累不累?”
“不累。”
“跟同学关系好不好?”
“挺好的。”
他的声音总是低低的,带着一点沙哑的少年音,永远那么平静。
我只见过他一次。
高三那年,他代表学校来我们市里参加一个物理竞赛。
他提前给我发了短信。
我激动得一晚上没睡好。
我去车站接他。
在熙熙攘攘的出站口,我一眼就认出了他。
他比照片上高了很多,快一米八了,但还是那么瘦,像一根孤零零的竹子。
穿着我给他买的运动外套,洗得有点发白了。
他看到我,愣了一下,然后才低低地喊了一声:“林阿姨。”
我带他去吃了我们这里最有名的火锅。
他吃得很少,也很慢,很斯文。
我一个劲儿地给他夹菜,他的碗都堆成了小山。
“多吃点,看你瘦的。”
他只是点点头,说:“谢谢阿姨。”
从头到尾,他几乎没主动说过一句话。
我问他竞赛准备得怎么样,他说还好。
我问他想考哪个大学,他说还没想好。
气氛有点尴尬。
但我没觉得有什么。
我只觉得这孩子内向,不善言辞。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也早熟,心思重。
我理解。
临走前,我去商场给他买了一双新的运动鞋。
名牌的,打完折还要八百多。
我那时候想的是,不能让城里的孩子看扁他。
他看到价格标签,连连摆手,“太贵了,阿姨,我不能要。”
“拿着!这是阿姨给你的奖励,预祝你竞赛拿个好名次!”我硬塞给他。
他攥着鞋盒,站在那里,低着头,很久没说话。
我以为他又是要说谢谢。
结果他说:“阿姨,以后别给我买这么贵的东西了。”
我愣住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他抬起头,还是那双黑沉沉的眼睛,“我穿不惯。”
说完,他就转身走了。
我当时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但很快就自我安慰,这孩子,自尊心强。
是好事。
现在想来,那时候,他心里是不是已经在计算这双鞋的价格了?
是不是已经在他的那本“账本”上,又记下了一笔?
“林晚!你想什么呢!”
老宋的吼声把我从回忆里拉了回来。
他指着那叠纸,气得发抖。
“三十万!三十万啊!咱们家一半的积蓄!你六年,就为了养这么个玩意儿?”
“你给他钱,我没拦着。你说他妈妈看病要钱,好,几万块,我也认了。你说他上大学,学费生活费是一大笔,我也没说不行。”
“我以为,你是养了个孩子!结果呢?你养了个债主!人家现在把账单拍你脸上了,告诉你,别以为你那是恩情,那就是一笔债!他以后会还的!还了,就跟你两清了!”
“两清!你懂吗!”
老宋最后两个字,几乎是吼出来的。
我懂。
我怎么会不懂。
“两清”这两个字,比“白眼狼”还伤人。
白眼狼,至少还有过感情。
而两清,就是干干净净,彻彻底底的切割。
仿佛我们之间这六年,就是一场明码标价的交易。
我给钱,他读书。
现在他出人头地了,要把这笔交易的本金还给我。
从此以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住了,疼得我喘不过气。
那天晚上,我和老宋分房睡了。
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那叠欠条就在床头柜上,像一个幽灵,在黑暗里散发着冰冷的气息。
我一遍一遍地回想这六年。
我想找出一点蛛丝马迹,来证明江辰不是老宋说的那种人。
我想起他每次考试得了第一,都会给我发短信报喜。
我想起有一年我生日,他用省下来的生活费,给我买了一个几十块钱的保温杯,寄了过来。
我想起他高考查完成绩,第一个电话就是打给我的。
电话那头,他的声音第一次带了点藏不住的激动。
“林阿姨,我考上了。”
“考上哪儿了?”
“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个。”
他说的是全国最好的那所大学。
我当时在电话这头,比自己中了五百万还高兴,激动得语无伦次。
“太好了!太好了江辰!阿姨就知道你一定行!”
我说:“你等着,阿姨给你包个大红包!”
他没要。
他说:“阿姨,不用了。真的。”
我没听他的,还是给他转了一万块钱,让他买新电脑,新手机,置办一身行头。
我希望他能像个正常的大学生一样,体体面面地走进大学校门。
那笔钱,他也记上了。
“2023年8月,升学奖励,10000元。”
我闭上眼睛,眼泪顺着眼角滑进枕头里。
我不信。
我真的不信,一个会记得给我买生日礼物的孩子,一个会第一时间跟我分享喜悦的孩子,会是那种冷血无情的白眼狼。
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
一定有。
第二天,我顶着两个黑眼圈去了店里。
我给江辰发了条微信。
“江辰,东西收到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盯着手机屏幕,等了很久。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
没有回复。
我又打他的电话。
关机。
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他这是在躲着我。
他连一个解释都不愿意给我。
下午,我最好的朋友凌姐来我店里。
她看我魂不守舍的样子,吓了一跳。
“你这是怎么了?丢了魂似的。”
我把事情原原本本跟她说了。
凌姐听完,也沉默了。
她拿起那张欠条,看了半天。
“三十万……这孩子,记得可真清楚。”
我苦笑,“是啊,比我还清楚。我好多都不记得了。”
“晚晚,”凌姐拍了拍我的手,“你先别急着下定论。”
“我能不急吗?他电话不接,微信不回,这不明摆着吗?”
“你换个角度想,”凌姐说,“也许,这不是侮辱,是尊严呢?”
我愣住了,“尊严?”
“对。你想想,他是个什么样的孩子?敏感,自尊心强。这六年,他一直活在你的‘恩惠’之下。也许他心里,早就把这当成一笔债了。他觉得,只有还清了,他才能真正地站直了腰杆,跟你平等地对话。”
“平等?”我喃喃自语,“我从来没想过要跟他不平等啊。”
“你没想,不代表他没想。你每次给他打钱,给他买东西,你觉得是关心,在他看来,可能就是一次又一次地提醒他——他是被资助的,他是需要别人可怜的。”
凌姐的话,像一把钥匙,突然打开了我脑子里的某个角落。
我想起他拒绝那双八百块的鞋子时说的话。
“我穿不惯。”
我当时以为是节俭,是客气。
现在想来,那句话背后,藏着多少说不出口的骄傲和卑微?
我想起他从来不主动跟我聊他的生活。
是不是因为,他的生活里,除了贫穷和学习,就再也没有别的东西,可以拿来与我这个“城里阿姨”分享?
我的心,开始动摇了。
愤怒和屈辱,渐渐退潮,涌上来的是一种更复杂的情绪。
是心疼。
我心疼那个把所有善意都默默记在本子上,换算成金钱,然后用一张欠条来维护自己可怜的自尊的少年。
“那我现在怎么办?”我问凌姐。
“他不是在躲你吗?”凌姐说,“那你就去找他。”
“去北京?”
“对。去北京。当面问清楚。你不能让这根刺,扎在你心里一辈子。”
凌姐的话,点醒了我。
对,我要去找他。
我要当面问问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不想我们这六年的情分,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断在一张纸上。
我跟老宋说了我的决定。
他当然不同意。
“你去干什么?去要债吗?还是去求他把欠条收回去?”他冷嘲热讽。
“宋健!”我看着他,“你就非要这么想吗?”
“不然呢?林晚,我告诉你,你别犯傻了。人家已经把态度摆出来了,你还上赶着去干嘛?自取其辱吗?”
“我不觉得是自取其辱。我就是想弄明白。”
“有什么好弄明白的!事实就摆在眼前!”
我们又大吵了一架。
最后,我摔门而出。
我定了第二天最早一班去北京的高铁票。
坐在高铁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我的心,前所未有的乱。
我不知道找到江辰之后,我该说什么。
是该质问他,还是该像凌姐说的那样,去理解他?
我甚至不知道,我能不能找到他。
我只有他学校的地址。
北京那么大,找一个人,谈何容易。
到了北京,扑面而来的,是北方的秋。
干冷,萧瑟。
我按照地址,打车去了江辰的大学。
那是我在电视上见过无数次的,中国最顶尖的学府。
门口的石狮子,古朴的校门,都透着一股庄严和肃穆。
我站在门口,有点近乡情怯。
这里,就是江辰用六年寒窗苦读,换来的未来。
而我,一个开服装店的中年女人,站在这里,显得那么格不入。
我给江辰又打了个电话。
还是关机。
我没办法,只能在校门口等。
我从中午,一直等到傍晚。
看着一波又一波朝气蓬勃的大学生进进出出。
他们穿着时髦的衣服,聊着我听不懂的话题,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自信和希望。
我想象着江辰也在这里面。
他是不是也穿着新衣服,背着新书包,和同学高谈阔论?
想到这里,我心里的那点怨气,又冒了出来。
你过得这么好,凭什么这么对我?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
气温也降了下来。
我穿得单薄,冻得直哆嗦。
我几乎要放弃了。
就在这时,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瘦高的个子,背着一个旧得发白的双肩包,从校门里走了出来。
是江辰。
我几乎是冲了过去。
“江辰!”
他听到我的声音,猛地一回头。
当他看到我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不是惊讶,不是心虚,而是一种……被戳穿了的仓皇和狼狈。
他比我上次见他,更瘦了。
脸色蜡黄,眼窝深陷,嘴唇干裂。
他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T恤,外面套着一件单薄的校服外套,在秋风里显得格外单薄。
这根本不是我幻想中那个意气风发的名校学子。
他看起来,比在高中的时候,还要辛苦,还要落魄。
“林……阿姨?”他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敢相信。
“你为什么不接我电话?”我走上前,质问他。
他低下头,避开我的目光,“手机……坏了。”
“坏了?”我冷笑,“我看是你的心坏了吧!”
我的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
我把那张被我捏得皱巴巴的欠条,从包里掏出来,甩在他面前。
“江辰!你给我解释清楚!这是什么意思!”
周围有路过的学生,好奇地朝我们这边看。
江辰的脸,瞬间涨得通红。
他一把抢过那张欠条,攥在手心,拉着我的胳膊就往旁边的小胡同里走。
“阿姨,你别在这说。”他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祈求。
我被他拉进一个昏暗的角落。
他松开我,背对着我,肩膀微微颤抖。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看着他的背影,声音也软了下来。
我心里的怒火,在看到他那副落魄样子的时候,就已经熄灭了一大半。
他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开口了。
然后,我听到他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
“阿姨,对不起。”
“我不要听对不起!我要知道为什么!”
他又沉默了。
我走到他面前,强迫他看着我。
我看到他眼睛红了。
这个在我面前,从来都是倔强孤傲的少年,哭了。
“阿姨,”他哽咽着说,“我只是……我只是想活得像个人样。”
“什么叫人样?难道阿姨对你不好吗?我让你活得不像人了吗?”
“不是的!”他急急地摇头,“您对我太好了。好到……好到我觉得自己像个废物。”
我的心,被狠狠地刺了一下。
“我来到北京,来到这个学校,我才知道,我跟别人的差距有多大。”
“我的室友,他们讨论的是去哪个国家留学,是买哪个牌子的电脑性能更好。他们一个月的零花钱,比我一年的生活费还多。”
“他们穿着我连牌子都叫不出来的衣服,用着我见都没见过的东西。”
“我跟他们在一起,我觉得自己像个异类。我不敢大声说话,我不敢参加任何需要花钱的活动。我每天都在计算着,怎么才能把饭钱省下来。”
“开学的时候,辅导员开班会,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念了贫困生的名单,让我们去申请助学金。念到我名字的时候,所有人都看着我。那种眼神……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有同情,有好奇,有……鄙夷。”
“我当时就想,我一定要把欠您的钱还上。我还上了,我就不欠任何人的了。我就可以告诉他们,我江辰,不是靠别人可怜活着的。”
他的话,像一把钝刀子,一刀一刀地割着我的心。
我从来没有想过,我的善意,会成为他身上这么沉重的枷锁。
我以为我给了他翅膀,却不知道,这翅膀上,绑着他无法承受的自尊。
“所以,那张欠条,是你给我下的战书?是你用来证明你自己的?”我涩声问。
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不是战书。是……是我的一个念想。我想着,我总有一天能还清,还清了,我就能堂堂正正地站在您面前,跟您说一声,谢谢。”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像个乞丐。”
“乞丐?”我气得发笑,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江辰,在你心里,我就是这么看你的吗?你就是这么看我们这六年的感情的吗?”
“我……”他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你知不知道,我收到那张欠条的时候,我是什么心情?”
“我感觉我这六年,就是个笑话!我掏心掏肺地对你好,结果,在你眼里,就是一笔可以计算的债务!”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慌了,想来拉我的手。
我甩开了他。
“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躲着我?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他低下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哼。
“我……我没脸见您。”
“为什么没脸?”
“我把您给我的那一万块钱,都……都给我妈寄回去了。”
我愣住了。
“我妈的病……又重了。要做透析。医生说,要很多钱。”
“我不敢跟您说。我怕您觉得我是个无底洞。”
“所以我就想,我先写下欠条。我告诉自己,这些钱,都是我借的。我以后,一定会还。”
“我来北京之后,找了好几份兼职。发传单,送外卖,在食堂洗碗。我想着,快点挣钱,快点还给您。”
他伸出他的手。
那是一双与他年龄完全不符的手。
关节粗大,布满了新旧不一的伤口和厚厚的茧子。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决堤而出。
我这个傻孩子。
我这个又傻又倔的孩子啊。
他承受了这么多,却一个字都不肯跟我说。
他宁愿把自己逼到绝境,用这种最笨拙、最伤人的方式,来守着他那点可怜的骄傲。
我一把抱住了他。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我能感觉到他瘦得硌人的骨头。
“傻孩子。”我拍着他的背,泣不成声,“你怎么这么傻啊。”
“阿姨,我……”
“你听我说。”我打断他,“那笔钱,不是债。”
“那是我对你的投资。我投资的,是你的未来。”
“我从来没想过要你还。我只希望你好好的。”
“你考上这么好的大学,出人头地,就是对我最好的回报。”
他趴在我的肩膀上,一个快一米八的大男孩,哭得像个孩子。
压抑了太久的委屈、痛苦、不甘,在这一刻,全都释放了出来。
我任由他哭着。
我知道,他需要这场发泄。
过了很久,他才渐渐平复下来。
我从包里掏出纸巾,给他擦了擦脸。
“走,阿姨带你去吃饭。”
我拉着他,走出那个阴暗的胡同。
我带他去了一家看起来很干净的餐厅。
我点了一大桌子菜。
“吃吧。看你瘦的。”我把一块红烧肉夹到他碗里。
他看着我,眼睛还是红的。
“阿姨,那张欠条……”
我从包里拿出那叠纸。
当着他的面,一撕两半。
再一撕。
撕成了碎片。
我把那些碎片,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
“江辰,你给我听好了。”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从今天起,不许再提什么欠钱的事。你要是再跟我提一个字,我就当没你这个……侄子。”
我本来想说“儿子”,但觉得太唐突,临时改了口。
他愣愣地看着我。
“你要是真的觉得心里过意不去,那就答应我一件事。”
“您说。”
“好好学习,好好吃饭,照顾好自己。别再去打那些乱七八-糟的工了。你妈妈那边的医药费,阿姨来想办法。你的任务,就是学习。”
“不,阿姨,我不能再要您的钱了……”
“这不是给你的,是借给你的。等你将来毕业了,工作了,有能力了,你再还我。不许写欠条,我给你记着账,行不行?”
我知道,如果不给他一个台阶下,以他的性子,是绝对不会接受的。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还有。”我说,“以后,有什么事,开心的,不开心的,都必须第一时间告诉我。不许再一个人扛着。听见没?”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嗯。”
那顿饭,我们吃得很慢。
他跟我讲了他在大学里的生活,讲了他的同学,他的老师。
这是六年来,他第一次,主动跟我说这么多话。
吃完饭,我送他回学校。
在校门口,他突然停下脚步。
“阿姨。”
“嗯?”
“谢谢您。”
他向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看着他走进校门,背影在路灯下拉得很长。
这一次,他的背影,不再是孤单和落魄。
而是挺拔的,充满了力量。
我在北京多待了两天。
我给他买了几身新衣服,带他去配了新手机。
我以他的名义,给他妈妈的账户里,打了五万块钱。
然后,我给他办了一张银行卡,往里面存了两万块钱。
我把卡交给他。
“这是你未来一年的生活费。不许省,该吃吃,该喝喝。要是参加什么社团活动,钱不够了,就跟阿姨说。”
他拿着那张卡,手在抖。
“阿姨,这太多了。”
“不多。跟你的前途比起来,这一点都不多。”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江辰,你要记住,钱没有了可以再挣,但人的眼界和格局,错过了这个阶段,就很难再补回来了。阿姨希望你,在大学这几年,不只是学习知识,更要打开眼界,去交朋友,去体验生活。不要让钱,束缚住你的手脚。”
他看着我,眼眶又红了。
“阿姨,我……”
“行了,别我我我的了。一个大男人,别动不动就哭。”我故意板起脸。
他吸了吸鼻子,笑了。
那是这几天里,我第一次见他笑。
像冰雪初融,干净又好看。
离开北京那天,他来送我。
在进站口,他把一个东西塞到我手里。
是一个小小的护身符。
“这是我去卧佛寺给您求的。保佑您,平平安安。”
我捏着那个小小的、还带着他体温的护身符,心里暖烘烘的。
回到家,老宋居然在家。
他没去公司。
看我拖着箱子进来,他走上来,默默地接过箱子。
“回来了?”
“嗯。”
我们俩相对无言。
还是他先开了口。
“他……怎么说?”
我把在北京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他。
他听完,沉默了很久。
他拿起桌上的烟,点了一根,猛吸了一口。
烟雾缭绕里,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这么说,是我错怪他了?”他声音有点干。
我没说话。
他又吸了一口烟,然后把烟头在烟灰缸里狠狠地摁灭。
“我就是……我就是心疼那三十万。那都是你辛辛苦苦,一件衣服一件衣服卖出来的钱。”
“我知道。”我说,“老宋,我知道你是心疼我。”
“那孩子……也不容易。”他叹了口气,像是说服自己,又像是在对我解释。
“以后,他妈妈那边,要用钱,你跟我说一声。家里的钱,你一个人说了不算,得咱俩商量着来。”
我愣住了。
我看着他。
“你看我干嘛?我告诉你,我可不是同情他。我是不想你以后再一个人扛着,又跑出去跟人吵架。”他嘴硬地说。
我笑了。
眼泪流了下来。
这一次,是甜的。
我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了他。
“老宋,谢谢你。”
他身子僵了一下,然后拍了拍我环在他腰上的手。
“行了行了,多大的人了。”
那张三十万的欠条,被我撕了。
但我和江辰之间,又多了一笔新的“账”。
他每个周末,都会给我打电话。
不再是我问一句,他答一句。
他会主动跟我分享他一周的生活。
他参加了辩论社,第一次上场,虽然紧张,但感觉很棒。
他选修了一门古典文学课,老师讲得特别有意思。
他跟室友一起去看了画展,虽然看不太懂,但觉得很开眼界。
他还交了个女朋友,是个北京本地的女孩,很爱笑。
他第一次在电话里跟我提那个女孩的时候,声音里带着藏不住的羞涩和喜悦。
“阿姨,她……她很好。”
我笑着说:“什么时候带回来给阿姨看看?”
他说:“好。”
他的话越来越多,声音也越来越开朗。
我能感觉到,他正在一点点地,从那个敏感、自卑的壳里走出来,变成一个自信、阳光的青年。
我偶尔也会跟老宋念叨几句江辰的近况。
老宋每次都装作不在意地听着,然后发表几句评论。
“辩论社?那玩意儿能当饭吃吗?还不如多去图书馆看看书。”
或者,“交女朋友了?别耽误学习就行。”
嘴上这么说,但有一年过年,我给江辰寄特产的时候,他默默地往箱子里塞了两条好烟。
“给他导师的。求人办事,不能空着手。”他解释道。
我看着他,笑得不行。
大学四年,一晃而过。
江辰以优异的成绩毕业,进了一家国内顶尖的互联网公司。
拿到第一个月工资那天,他给我打了个电话。
“阿姨,我发工资了。”
“哟,我们江辰挣钱啦!打算怎么花啊?”
“阿姨,您把您的卡号发给我。”
“干嘛?”
“我还钱。”他说得理直气壮。
“臭小子,你又来了是不是?”我笑骂道,“你那点工资,够你自己花的吗?等你什么时候年薪百万了,再来跟阿姨谈还钱的事!”
他没再坚持。
但是从那天起,每个月,我的银行卡都会收到一笔固定金额的转账。
不多,五千块。
附言是:生活费。
我给他打电话,“你这是干什么?我不要!”
他说:“阿姨,这不是还债。这是我给您的生活费。就像……就像儿子给妈妈的一样。”
我拿着电话,半天说不出话来。
“您养我小,我养您老。”
“虽然我现在能力还不够,但我想,一点一点地来。”
“您别拒绝,您要是拒绝,就是不认我这个儿子。”
他把我的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了我。
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只能红着眼睛,说:“好。”
去年冬天,他带着他的女朋友,回来看我们。
女孩叫安然,长得很甜美,一口京片子,活泼又大方。
她给我和老宋都带了礼物。
饭桌上,她一个劲儿地给我们夹菜,嘴里“叔叔”“阿姨”叫得比江辰还亲。
老宋被哄得眉开眼笑,破天荒地在饭桌上喝多了。
他拉着江辰的手,絮絮叨叨地说着。
“江辰啊,你林阿姨这人,就是心软……她当初要资助你,我是一百个不同意……我这人,俗,就认钱……”
“叔叔,您别这么说。”江辰给老宋倒了一杯茶,“没有您和阿姨,就没有我的今天。这份恩情,我记一辈子。”
老宋摆摆手,“什么恩情不恩情的……都过去了。”
他喝了口茶,看着江辰,突然说:“那张欠条,你阿姨撕了。但在我这,还记着一本账呢。”
江辰和安然都愣住了。
我也愣住了。
老宋慢悠悠地说:“你欠我们的,不是那三十万。”
“你欠我们一个承诺。”
“你要答应我们,以后,不管飞得多高,走得多远,都不能忘了本。”
“要对安然好,要对你自己的家好,要堂堂正正做人,清清白白做事。”
“你要是做到了,这笔账,就一笔勾销。”
“你要是做不到……”老宋顿了顿,眼神变得锐利,“我就是追到天涯海角,也得把这笔账给你讨回来。”
江辰看着老宋,眼眶红了。
他站起来,拿起酒杯。
“叔,您放心。”
他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我江辰,用我这辈子,来还这笔账。”
那天晚上,送他们去酒店的路上,安然悄悄跟我说:“阿姨,江辰跟我说过,您是他这辈子最大的贵人。”
她说:“他说,他以前觉得,是知识改变了他的命运。后来他才明白,是爱,是您的爱,才真正地改变了他。”
我看着窗外城市的霓虹,感觉这一切,像一场漫长而温暖的梦。
从那张冰冷的欠条开始,到今天。
我们都变了。
江辰从一个敏感倔强的少年,长成了一个有担当、有温度的男人。
老宋从一个斤斤计较的丈夫,变成了一个嘴硬心软的“老丈人”。
而我,也终于明白。
人和人之间,最珍贵的,从来不是金钱。
而是在那些无法用数字计算的,日复一日的付出、争吵、理解和拥抱里,结下的,那份沉甸甸的情。
那才是,真正无法偿还,也无需偿还的,甜蜜的“债”。
来源:风轻意更重一点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