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和我老婆林薇,是大学同学,毕业就结了婚,从一无所有,到在这个城市扎下根,买了房,开了个小小的装修公司。
我叫陈阳,今年三十五,结婚十年。
不多不少,整十年。
我和我老婆林薇,是大学同学,毕业就结了婚,从一无所有,到在这个城市扎下根,买了房,开了个小小的装修公司。
日子不好不坏,就这么过着。
唯一的问题,就是没孩子。
不是不想要,是要不上。
一开始我们以为是缘分没到,后来我妈,尤其是我丈母娘,眼神越来越不对。
话里话外,刺得人骨头疼。
什么“不会下蛋的鸡”,什么“占着茅坑不拉屎”。
这话是对着林薇说的,但疼在我心上。
我们俩去过无数次医院,中医西医,偏方秘方,能试的都试了。
林薇吃的药,堆起来比她人都高。
每次检查,都说是林薇的问题。
什么输卵管有点粘连,什么宫寒。
林薇为此偷偷哭过多少次,我记不清了。
我只能抱着她,说没事,我不在乎,大不了就我们俩过一辈子,也挺好。
我说的是真心话。
但她不信,或者说,她过不了自己那关。
这次,我们换了家医院,号称全市最权威的生殖中心。
流程走到最后,医生建议,男方也做一个彻底的检查。
“以前查过,都说我没问题。”我有点不耐烦。
那医生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戴着金丝眼镜,镜片厚得像瓶底。
他推了推眼镜,看了我一眼,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再查一次,系统性的,包括染色体。”
行吧,查就查。
抽血,留样,一套流程下来,麻木了。
等结果那天,林薇公司有急事,我自己去的。
还是那个医生,他把我叫进独立办公室,关上了门。
我心里咯噔一下。
这阵仗,不对劲。
他把一沓报告推到我面前,最上面一张,写着“染色体核型分析报告”。
我看不懂。
上面画着一堆长长短短的道道,像某种神秘符号。
“医生,到底怎么了?是我的问题?”我问,心开始往下沉。
医生没直接回答。
他指着报告上的一行字,一字一顿地念给我听。
“48,XXYY。”
我还是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医生沉默了几秒钟,似乎在斟酌用词。
最后,他放弃了。
他用一种近乎宣判的语气,看着我的眼睛,说了一句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的话。
“简单说,陈先生。”
“从生物学上讲,你根本不是男人。”
我脑子“嗡”的一声。
炸了。
像有一颗炸弹在我的颅腔里引爆,所有的声音、色彩、思维,瞬间都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什么?
他说什么?
我不是男人?
我他妈不是男人,我是什么?
我看着他,想笑,我觉得这他妈是我听过最好笑的笑话。
“医生,你别开玩笑了,这玩笑一点都不好笑。”我的声音在抖,我自己都听得出来。
医生面无表情。
“我没开玩笑。这是科学检测结果。你的性染色体异常,属于克兰费尔特综合征的一种罕见类型。你有两条X染色体,同时也有两条Y染色体。”
“正常男性是XY,正常女性是XX。而你,是XXYY。”
“你的外在体征是男性,但你的睾丸发育不全,没有生精功能。也就是说,你天生,就不可能让任何人怀孕。”
“所以,从生育角度,或者说,从最根本的生物定义上,你承担不了男性的功能。”
他后面的话,我一个字都听不清了。
我的耳朵里全是蜂鸣声。
我手里捏着那张薄薄的纸,却感觉有千斤重。
XXYY。
不是男人。
不可能有孩子。
这几个词,像一把烧红的烙铁,轮流在我的脑子里狠狠烫过。
我怎么走出医院的,不记得了。
我只记得那天下午的太阳特别毒,晒得柏油路都在冒烟。
我走在人行道上,周围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吵得要死。
但我什么都听不见。
我的世界是无声的。
我像一个幽灵,飘荡在这个我生活了三十五年的城市里。
我看着路边商店橱窗里的倒影。
一个男人。
一米八的个子,肩膀宽阔,短发,下巴上还有没刮干净的胡茬。
穿着一件被汗浸湿的T恤,牛仔裤,运动鞋。
这是我。
陈阳。
一个男人。
一个丈夫。
一个装修公司的小老板。
一个……假的男人?
我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喉结。
在。
我又摸了摸自己的脸。
粗糙的,有胡茬的。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
一切男性的特征,我都有。
除了……
除了那看不见摸不着,却决定了一切的,该死的染色体。
我走不动了。
我在路边的花坛上坐下来,像一条被抽了筋的狗。
我把那张报告单,翻来覆去地看。
上面的每一个字,我都认识。
但它们组合在一起,就变成了我无法理解的天书。
十年。
这十年,林薇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
我丈母娘骂了她十年“不下蛋的鸡”。
我妈虽然心疼我,但也总唉声叹气,话里话外觉得是林薇耽误了我们陈家传宗接代。
我们吵过架,冷战过,甚至动过离婚的念头。
但最后都因为还爱着,挺过来了。
我一直以为,是我在保护她,是我在为她遮风挡雨。
我无数次拍着胸脯对她说:“老婆,没事,问题在你那儿,我更得对你好。这辈子就我们俩,我给你当儿子。”
现在想起来,我他妈就是个天大的笑话。
问题不在她。
一直都不在她。
问题在我。
是我这个“假男人”,让她背了十年的黑锅。
是我这个“废物”,让她被人数落了十年。
我算个什么东西?
我掏出手机,想给林薇打电话。
我找到她的号码,手指悬在拨号键上,却怎么也按不下去。
我跟她说什么?
说“老婆,对不起,我骗了你十年,其实我不是个男人”?
还是说“老婆,恭喜你,你没病,有病的是我,我是个怪物”?
我不敢想她知道真相后的表情。
是震惊?是愤怒?是恶心?还是……解脱?
她会不会觉得,她这十年,嫁给了一个骗子,一个怪物?
她会不会立刻跟我离婚,然后去找一个真正的男人,生一个健康的孩子?
一想到这个可能,我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我不能失去她。
我什么都可以没有,但我不能没有林薇。
天色渐渐暗了。
路灯一盏盏亮起来,把我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像个可笑的鬼影。
手机响了。
是林薇。
我看着屏幕上跳动的“老婆”两个字,心脏狂跳。
我挂断了。
她又打过来。
我又挂断。
第三次,我直接关了机。
对不起,林薇。
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
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你的丈夫,是个废物。
我在外面游荡到半夜。
肚子饿得咕咕叫,我才发现自己一天没吃东西了。
我在路边摊,要了一碗牛肉面,两瓶啤酒。
面很难吃,肉是假的,汤是味精兑的。
但我吃得狼吞虎咽。
我需要一些真实的东西,填满我空洞的胃,和空洞的心。
酒很凉,灌进喉咙里,像刀子。
我一瓶接一瓶地喝。
我想把自己灌醉,醉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可是我越喝越清醒。
医生的话,像复读机一样,在我脑子里循环播放。
“你不是男人。”
“你不是男人。”
“你不是男人。”
“砰!”
我把酒瓶子狠狠砸在地上。
绿色的玻璃碴子碎了一地。
周围的人都吓了一跳,纷纷看过来。
老板跑过来,“兄弟,有话好好说,别砸东西啊。”
我从钱包里掏出两百块钱,拍在桌子上。
“不用找了。”
我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走了。
我不知道我该去哪。
那个我和林薇一起,一砖一瓦布置起来的家,我不敢回。
那里有她,有我们十年的回忆。
那些回忆,曾经是蜜糖,现在,全是砒霜。
我在一家24小时营业的网吧门口停下。
刺鼻的烟味和泡面味混杂在一起,熏得人头晕。
我走了进去。
开了一台机器,但我什么都不想玩。
我就坐在那,看着屏幕上绚烂的游戏画面,发呆。
周围全是年轻的脸,他们在呐喊,在咒骂,在欢笑。
他们的世界,充满了活力。
而我的世界,在今天下午,就已经死了。
我趴在桌子上,眼泪毫无征兆地流了下来。
一个三十五岁的男人,在网吧里,哭得像个。
我不知道哭了多久。
哭到最后,眼睛又干又涩。
我抬起头,看着镜子里反射出的自己,满脸泪痕,狼狈不堪。
陈阳啊陈阳,你他妈真没用。
天快亮的时候,我走出了网吧。
宿醉的头疼欲裂。
我开机,几十个未接来电,全是林薇的。
还有几十条微信。
“老公,你去哪了?”
“怎么不接电话?我好担心。”
“你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你回我一下啊!”
“陈阳,你再不回我,我就报警了!”
最后一条,是凌晨四点发的。
“我求你了,回来吧。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们一起面对。”
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们一起面对。
这句话,是我们的口头禅。
公司资金周转不开的时候,她说。
我爸生病住院的时候,她说。
她被诊断为“不孕”的时候,她哭着,也这么说。
我的眼眶又热了。
我回了她一条微信。
“我没事,马上回去。”
打车回家。
站在家门口,我却又一次迟疑了。
钥匙插进锁孔,转了好几次,都对不准。
手抖得厉害。
门开了。
林薇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穿着睡衣,头发乱糟糟的,眼睛又红又肿。
看到我,她猛地站起来,冲过来抱住我。
“你吓死我了!你跑哪去了!你知不知道我多担心!”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拳头一下一下地捶在我的背上。
我闻着她身上熟悉的,淡淡的香味,僵硬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
我回抱住她,把脸埋在她的颈窝里。
“对不起。”我说,声音沙哑。
“对不起。”
她没说话,只是抱得更紧了。
过了很久,她才松开我,拉着我坐到沙发上。
她给我倒了一杯温水,捧到我嘴边。
“到底怎么了?检查结果……是不是不好?”她小心翼翼地问。
我看着她的眼睛。
那双眼睛,曾经那么明亮,充满了对未来的期待。
现在,只剩下疲惫和担忧。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张被我捏得皱巴巴的报告单,递给她。
我的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她接过去,展开。
她看得很慢,很仔细。
我不敢看她的表情。
我只能死死地盯着地板上的一个木纹。
那是我亲手铺的地板。
当时为了省钱,我自己干的。
我还记得林薇当时笑我,说我像个真正的装修师傅。
真正的……
呵。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我能听到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声音,嗒,嗒,嗒。
每一声,都像敲在我的心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世纪。
我听到她轻轻地,把那张纸,放在了茶几上。
我缓缓抬起头。
她的脸上,没有我想象中的愤怒,没有厌恶,没有鄙夷。
只有一种……我看不懂的,混杂着震惊、茫然和……心疼的复杂情绪。
“所以……”她开口,声音干涩,“这十年,说我有问题,其实……是你的问题?”
我点头。
像一个等待宣判的死刑犯。
“不。”我摇了摇头,自嘲地笑了笑,“不是我的‘问题’。是我这个人,本身就是个问题。”
“我……不是个男人。”
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林薇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
她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豆大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滚了下来。
她哭了。
不是那种嚎啕大哭。
是无声的,压抑的,一颗一颗往下掉的眼泪。
我知道,她在哭什么。
她在哭她自己。
哭她这十年白白承受的委屈和痛苦。
哭她这十年被摧毁的希望和梦想。
我的心,像被凌迟一样。
“对不起。”我除了这三个字,什么都说不出来。
“林薇,对不起。”
“我们……离婚吧。”
我说出这几个字的时候,感觉像用刀子,亲手剜出了自己的心脏。
她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你说什么?”
“我说,离婚。”我别过脸,不敢看她,“是我对不起你,是我耽误了你十年。你还年轻,你值得一个真正的男人,一个能给你孩子的家庭。”
“放你妈的屁!”
她突然爆了一句粗口。
这是我认识她十几年,第一次听她说脏话。
她一把抢过我手里的报告单,三两下撕得粉碎。
“陈阳!你他M的当我是什么人!”
她站起来,指着我的鼻子,浑身发抖。
“十年!我们在一起十年!你以为这十年是什么?是买卖吗?是合同吗?到期了,发现货不对板,就退货?”
“我嫁给你,是因为我爱你!不是因为你的染色体是XY还是XXYY!不是因为你能生孩子还是不能生孩子!”
“你现在跟我说离婚?你觉得这是对我好?你这是在羞辱我!你这是在告诉我,我们十年的感情,还比不上一张破纸!”
碎纸屑,像雪花一样,纷纷扬扬地落在我们之间。
我愣住了。
我看着她因为愤怒而涨红的脸,看着她因为激动而起伏的胸口。
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林薇。
像一只被激怒的母狮。
“可是……孩子……”我喃喃地说。
“孩子!孩子!孩子!你就知道孩子!”她吼道,“没有孩子,我们就不能活了吗?没有孩子,我们这十年就都是假的吗?”
“我承认!我想要孩子!我做梦都想!但是,我是想跟你,陈阳,生一个孩子!是我们俩的孩子!”
“如果生孩子的前提,是要失去你,那我宁可一辈子都不要!”
她吼完,就蹲在地上,抱着膝盖,放声大哭。
哭得撕心裂肺。
像要把这十年的委屈,全都哭出来。
我走过去,蹲下来,想抱她。
她一把推开我。
“你滚!你这个懦夫!遇到事情就知道逃避!就知道说离婚!”
“你以为你是谁?你了不起啊?你一个人把所有责任都扛了?你问过我愿不愿意了吗?”
我的手停在半空中。
是啊。
我问过她吗?
我自以为是的“为她好”,不过是我自己无法面对现实的懦弱和逃避。
我以为我在承担,其实我是在把她推开。
我这个。
我狠狠抽了自己一个耳光。
清脆响亮。
林薇的哭声停了。
她抬起头,看着我脸上鲜红的指印,愣住了。
我没管脸上的疼,伸手,把她紧紧地,紧紧地搂进怀里。
“对不起,老婆,我错了。”
“我混蛋,我不是人。”
“你别不要我。”
这一次,她没有推开我。
她在我怀里,放声大哭,把所有的委屈、愤怒、心疼,都哭了出来。
我也哭了。
两个三十多岁的人,在堆满碎纸屑的客厅里,哭得像两个孩子。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久。
从认识,到相爱,到结婚。
聊我们第一次约会,我紧张得把可乐洒了一身。
聊我们为了省钱,一碗兰州拉面两个人吃。
聊我们拿到新房钥匙那天,在空荡荡的毛坯房里,高兴得又蹦又跳。
我们把这十年,重新走了一遍。
那些回忆,不再是砒霜。
它们是支撑我们走下去的,最坚固的基石。
“所以,你以后打算怎么办?”林薇枕在我的胳膊上,轻声问。
“什么怎么办?”
“我是说……你自己。你……还好吗?”她问得很小心。
我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我的身份认同。
我沉默了。
我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
我的整个世界观都被颠覆了。
我过去三十五年的人生,像一个精心编织的谎言。
“我不知道。”我诚实地说,“我现在脑子很乱。我觉得我像个……怪物。”
林薇翻了个身,面对着我,捧着我的脸。
“你不是怪物。”她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你是我老公,陈阳。这就够了。”
“不管你是XY,还是XXYY,还是外星人ET,你都是我爱的人。”
“至于男人……”她顿了顿,笑了,笑得有点狡黠,“反正,该有的功能也……不差啊。”
我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开玩笑!”
她凑过来,亲了我一下。
“我没开玩笑。对我来说,这就够了。”
那一刻,我心里的坚冰,好像融化了一角。
是啊。
我是谁,真的那么重要吗?
染色体,定义,标签……这些东西,真的比得上眼前这个,愿意陪我一起承担一切的女人吗?
这件事,我们没有告诉任何人。
这是属于我们两个人的秘密。
日子好像又回到了正轨。
我照常去公司,跟客户扯皮,跟工人吵架。
林薇照常上班,下班,回家做饭。
只是,我们之间,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她不再提孩子的事了。
家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中药、偏方,全都被她扔了。
我丈母娘再打电话来阴阳怪气,她会直接怼回去。
“妈,孩子的事以后别提了。我们俩决定了,做丁克。你要是想抱孙子,让你儿子给你生去。”
然后,啪,挂掉电话。
我看着她,目瞪口呆。
她冲我得意地扬了扬眉毛,像个打了胜仗的女将军。
我知道,她是在保护我。
用她自己的方式,笨拙地,却又无比坚定地,保护我这个“假男人”可笑的自尊心。
但我心里的那根刺,并没有消失。
它只是被埋得更深了。
我开始失眠。
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我会在半夜,偷偷跑到卫生间,对着镜子,一遍一遍地审视自己。
这张脸,这个身体。
到底是什么?
我开始回避和林薇的亲密接触。
不是不爱,是不敢。
我害怕。
我害怕在最亲密的时候,看到她眼中哪怕一丝一毫的……异样。
我害怕她会觉得,和我在一起,是对她的一种亵渎。
林薇察觉到了我的变化。
她什么都没说。
只是在我又一次从床上,以“公司有事”为借口逃开时,从背后抱住了我。
“陈阳,你还在躲我。”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疲惫。
我身体一僵。
“我没有。”
“你有。”她把脸贴在我的背上,“你在惩罚自己,也在惩罚我。”
“我知道你难受。我知道你过不去心里那道坎。”
“可是,你能不能,也给我一点时间,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证明给你看,我不在乎。”
“我们是夫妻,是一体的。你的痛苦,也是我的痛苦。你这样把自己关起来,是想把我推到哪里去?”
我转过身,看着她。
灯光下,她的眼底,全是红血丝。
这段时间,不好过的,又何止我一个。
我把她拉进怀里。
“对不起。”
“不要说对不起。”她打断我,“抱我。”
那一晚,我们什么都没做。
就只是抱着。
像两只在寒夜里,互相取暖的刺猬。
第二天,我丈母娘杀上门来了。
她一进门,就把一个保温桶,“砰”地一声砸在茶几上。
“林薇!你给我出来!”
林薇从厨房出来,擦着手,“妈,你嚷嚷什么?”
“我嚷嚷什么?”丈母娘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指着林薇的鼻子,“你长本事了啊!敢挂我电话了!还丁克?我告诉你,我不同意!我们老林家,不能在你这断了根!”
“你今天必须给我个说法!你们俩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他,陈阳,在外面有人了?不想跟你过了?”
丈母娘的火力,突然就对准了我。
我正想开口。
林薇一把把我拉到身后。
“妈,跟陈阳没关系。是我自己的决定。”
“你的决定?你有什么资格做决定?你一个生不出孩子的女人,还敢提丁克?你对得起谁?你对得起陈阳吗?人家陈家三代单传,到他这,就因为你,绝后了!”
丈母娘的话,越来越难听。
每一句,都像一根针,扎在我心上。
如果她知道,真正该被骂“绝后”的人是我,她会是什么表情?
“妈!”林薇的脸涨得通红,“你说话别那么难听!”
“我难听?还有更难听的呢!我告诉你,林薇,你今天要么就跟我去医院,再做一次检查!要么,就跟他离婚!别耽误人家!”
“我不会去医院!我也不会离婚!”
“你!”丈母娘气得发抖,指着林薇,“你这个不孝女!你是不是被他灌了什么迷魂汤了!”
她突然转向我,眼神像刀子一样。
“陈阳!我问你!你是不是不想要孩子了?你是不是嫌弃我们家薇薇了?你要是个男人,你就说句痛快话!”
你要是个男人。
呵。
又来了。
我心里的那股邪火,再也压不住了。
我从林薇身后走出来,直视着我丈母娘。
“妈。”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不是林薇的问题。是我。”
“是我不想要孩子了。”
“我们俩过得挺好,不想让孩子来打扰。”
丈母娘愣住了,显然没想到我会这么说。
“你……你说什么?”
“我说,是我不想生。跟林薇没关系。你要怪,就怪我。”
“你……”丈母娘气得嘴唇都在哆嗦,“你……你糊涂啊你!你怎么能不想要孩子呢?你对得起你爸妈吗?”
“那是我家的事,就不劳您操心了。”我的语气冷了下来。
“好!好!好!”丈母娘从沙发上弹起来,“陈阳,我算是看透你了!你这是翅膀硬了,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了!”
“薇薇,你听见没有!这个男人靠不住!他现在不想要孩子,以后就能不要你!你跟他过,迟早要后悔!”
“我们走着瞧!”
说完,她拎起包,气冲冲地摔门而去。
客厅里,一片死寂。
林薇看着我,眼神复杂。
“你干嘛这么说?”
“我不这么说,她会一直烦你。”我走到她面前,摸了摸她的头,“老婆,以后,让我来。”
“以前,是你替我挡着。以后,换我护着你。”
她看着我,眼圈红了。
“你傻不傻。”
“傻。”我笑了,“娶了你,就变傻了。”
那次之后,丈母娘消停了一段时间。
我和林薇的生活,似乎真的可以就这样,平静地过下去。
我开始尝试着,接纳这个“新”的自己。
我不再半夜照镜子,不再纠结于那几个该死的字母。
我开始健身,把自己练得更壮。
我开始看书,看很多很多的书,哲学、历史、心理学。
我想找到一个答案。
或者说,我想给自己构建一个新的,可以安放自己的世界。
林薇一直陪着我。
她会陪我一起去健身房,在我累得像狗一样的时候,给我递水。
她会跟我一起看书,然后跟我讨论苏格拉底和柏拉图。
我们像两棵互相依偎的树,在暴风雨后,努力地,把根扎得更深。
就在我以为,生活会这样一直下去的时候。
一个意外,再次把我们打回了原形。
那天,林薇下班回来,脸色惨白。
她一进门,就冲进了卫生间。
然后,我听到了呕吐的声音。
我冲过去敲门,“老婆,你怎么了?是不是吃坏东西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出来。
手里,拿着一个东西。
一根验孕棒。
上面,是两道清晰的,刺眼的,红杠。
我看着那两道红杠,感觉整个世界,又一次,在我面前崩塌了。
怀孕了?
林薇怀孕了?
这怎么可能?
医生说得清清楚楚,我没有生育能力。
那……
一个可怕的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我的脑子。
我猛地抬起头,看着林薇。
她的脸,比纸还白。
她也在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恐慌和无措。
“陈阳……”她抖着嘴唇,想解释什么。
“是谁的?”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冰冷得像一块铁。
“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哪样!”我一把抢过她手里的验孕棒,狠狠摔在地上,“我他妈是个废物!我生不了!你告诉我,这个孩子,是哪来的!是哪个野男人的!”
我的理智,在这一刻,彻底崩断了。
嫉妒,愤怒,背叛感……所有的情绪,像火山一样爆发。
我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
“陈阳!你冷静点!你听我解释!”她哭着拉我。
“解释?解释什么?解释你怎么给我戴绿帽子的吗?”我甩开她的手,眼睛血红,“林薇!我他妈对你不好吗?我把心都掏给你了!你就是这么对我的?”
“十年!我们十年夫妻!你竟然背着我……”
我说不下去了。
心疼得,像要裂开。
“我没有!”她歇斯底里地喊,“我没有背叛你!我没有!”
“那孩子是哪来的!你给我说清楚!”
“是……是试管……”她哭得喘不上气,“是……捐精……”
我愣住了。
试管?
捐精?
“什么时候的事?”
“就……就在你查出结果之后……”她抽泣着说,“我……我太想要一个我们的孩子了……一个姓陈,叫你爸爸的孩子……”
“我怕你不同意……我就自己,偷偷去了医院……”
“我本来想……等成功了,再告诉你的……我想给你一个惊喜……”
“我只是想留住你……我怕你因为没有孩子,真的跟我离婚……”
“陈阳,对不起……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她蹲在地上,哭得几乎晕厥过去。
我看着她,脑子里乱成一团麻。
她没有背叛我。
她只是……用了一种我无法接受的方式,想要留住我,想要一个“我们”的孩子。
我该怎么办?
我是该愤怒她的自作主张?还是该感动她的“良苦用心”?
我不知道。
我只觉得,很累。
前所未有的累。
这个家,这个充满了谎言、秘密和痛苦的家,我一天也待不下去了。
我转身,开门,走了出去。
身后,是她绝望的哭喊。
“陈阳!你别走!你回来!”
我没有回头。
我在外面租了个小房子。
一室一厅,很小,但很安静。
我跟公司请了长假,谁也不见,电话也关了。
我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我想了很多。
想我,想林薇,想那个还没出世的孩子。
那个孩子,流着她的血,也流着另一个陌生男人的血。
唯独,和我没有半点关系。
我能接受吗?
我能把一个“野种”,当成自己的孩子抚养吗?
我一遍一遍地问自己。
答案是,我不知道。
我脑子里有两个小人。
一个小人说:陈阳,你是个男人(至少看起来是),你怎么能容忍这种事?这是奇耻大辱!离婚!必须离婚!
另一个小人说:陈阳,你爱林薇吗?爱。那她现在怀着孕,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却躲开了?你算什么男人?
两个小人吵得我头疼。
我开始喝酒。
每天,从早喝到晚。
只有在酒精的麻痹下,我才能短暂地忘记这一切。
我成了一个酒鬼。
胡子拉碴,满身酒气。
房东大妈看我的眼神,都像在看一个垃圾。
有一天,我喝多了,在家里摔了一跤。
额头磕在桌角上,血流了一脸。
我躺在冰冷的地板上,看着天花板,突然就笑了。
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陈阳啊陈阳,你看看你现在这个鬼样子。
你以为你在惩罚谁?
你不过是在作践你自己。
血顺着我的脸颊,流进我的嘴里。
一股铁锈味。
我挣扎着爬起来,走到镜子前。
镜子里的人,陌生得让我自己都害怕。
双眼无神,面容憔悴,额头上一个大口子,像个狰狞的怪物。
这不是我。
这不是林薇爱的那个陈阳。
我打开手机。
几百个未接来电,几百条微信。
全是林薇。
还有我妈,我爸,我丈母娘。
我点开林薇的微信。
一开始,是道歉,是哀求。
“老公,我错了,你回来好不好?”
“我去看你了,你房东不让我进。你还好吗?钱够不够用?”
后来,是日常的分享。
“今天孕吐好点了,吃了一碗面。”
“宝宝今天踢我了,很有力气,肯定像你。”
像我?
他哪里会像我。
再后来,是担忧和害怕。
“陈阳,我妈又来闹了,她说如果找不到你,就要去你公司闹。”
“我好怕,你快回来吧。”
最后一条,是昨天发的。
一张B超图。
一个小小的,蜷缩着的影子。
下面配着一行字。
“陈阳,医生说,他很健康。我给他取了个小名,叫想想。想念的想。不管你在哪,我跟想想,都等你回家。”
我的手,抖得拿不住手机。
想想。
想念的想。
我看着那张模糊的B超图,看着那个小小的生命。
他没有错。
林薇,或许也没有错。
她只是太爱我,太害怕失去我,所以才做了一个,愚蠢的决定。
而我呢?
我这个自以为是的男人,在她最需要我的时候,却选择了逃避。
我算个什么东西?
我冲进卫生间,用冷水狠狠地冲着脸。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陈阳!”我对自己说,“你他妈给我清醒一点!”
“你是不是男人,这他妈重要吗?”
“重要的是,有人爱你!有人需要你!有人在等你回家!”
“你老婆,还有你……你的孩子,在等你!”
我的孩子。
当我说出这四个字的时候,心里某个坚硬的角落,突然就塌了。
是啊。
血缘,真的那么重要吗?
父亲这个词,难道仅仅是由一串DNA决定的吗?
我收拾好自己,刮了胡子,换了身干净衣服。
然后,我走出了那个让我沉沦了一个多月的小黑屋。
我回家了。
当我用钥匙打开门的时候。
我看到了林薇。
她瘦了很多,肚子已经很明显了。
她正坐在沙发上,给我织毛衣。
一件小小的,婴儿穿的毛衣。
听到开门声,她抬起头。
看到我,她愣住了。
手里的毛衣和毛线针,掉在了地上。
我们俩,就这么隔着客厅,对望着。
谁也没有说话。
过了很久,她才颤抖着,站了起来。
“你……回来了?”
我点头。
“我回来了。”
我走到她面前,蹲下来,把脸,轻轻地贴在她隆起的小腹上。
很暖。
我甚至能感觉到,里面那个小生命的,轻微的胎动。
“想想。”我轻声说,“爸爸回来了。”
林薇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我的头发上。
“对不起。”我说,“老婆,我混蛋。”
她摇着头,抱着我的头,泣不成声。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那天之后,一切都变了。
或者说,一切都回到了它本该有的样子。
我辞退了给我开车的司机,每天亲自接送林薇上下班。
我学会了煲汤,研究各种孕妇食谱。
我把家里的一个小房间,改造成了婴儿房,墙壁刷成了温暖的米黄色。
我像一个真正的,即将成为父亲的男人一样,忙碌着,期待着。
丈母娘又来了几次。
但她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她提着各种补品,对着林薇嘘寒问暖,对着我,也露出了久违的笑脸。
她以为,这个孩子,是我的。
是她女儿的肚子争气,是她女婿的能力终于“恢复”了。
我和林薇,心照不宣地,保守着这个秘密。
有时候,看着丈母娘喜气洋洋的脸,我觉得很讽刺。
但转念一想,这样,或许也挺好。
至少,林薇不用再承受那些无端的指责了。
预产期越来越近。
林薇的肚子,像个吹大的气球。
她行动越来越不方便,晚上也睡不好。
我每天晚上都给她按摩,讲故事。
我会把脸贴在她的肚子上,跟“想想”说话。
“想想,你乖一点,别折腾你妈妈。”
“想想,爸爸给你买了好多好多玩具,等你出来玩。”
每一次,当感觉到他有力的胎动时,我都会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幸福感。
那种感觉,和血缘无关。
那是一种,被需要,被依赖,被赋予了责任的,踏实感。
林薇生产那天,我守在产房外。
那是我人生中最漫长的几个小时。
我听着里面她隐忍的痛呼声,心都揪成了一团。
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在走廊里,像个没头苍蝇一样,来回踱步。
当护士抱着一个皱巴巴的小婴儿出来,对我说“恭喜,是个男孩,七斤二两”时。
我的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我看着那个小小的,红红的,闭着眼睛的生命。
我的眼泪,刷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他不像我。
一点都不像。
他的眉眼,更像林薇。
但那又怎么样呢?
从今天起,他就是我的儿子。
我陈阳的,儿子。
林薇被推了出来,脸色苍白,但眼神明亮。
我握着她的手,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
“老婆,辛苦了。”
她笑了笑,虚弱地说:“快……让我看看儿子。”
我把孩子抱到她身边。
她看着他,眼里的光,温柔得能融化一切。
“他叫什么名字?”她问我。
我想了想。
“叫陈安吧。”
“平安的安。”
我希望他,也希望我们这个家,从此以后,平平安安。
“好。”她笑着点头,“陈安,真好听。”
出院回家,生活进入了一个全新的,鸡飞狗跳的阶段。
喂奶,换尿布,哄睡……
我和林薇,迅速从一对恩爱夫妻,变成了一对新手爸妈。
每天都累得像狗,但心里,却是前所未有的满足。
我爸妈,我丈母娘,整天围着孩子转。
家里的笑声,比过去十年加起来都多。
我妈抱着陈安,总会念叨:“哎呀,这眉毛,这鼻子,简直跟你爸小时候一模一样!”
我丈母娘就会抢白:“哪里!这眼睛,这嘴巴,明明是像我们家薇薇!”
每到这时,我和林薇就会相视一笑。
只有我们知道,他谁都不像。
他就是他自己。
是上天派来,拯救我们这个家的,一个小天使。
陈安满月那天,家里办了酒席。
亲戚朋友都来了。
我抱着儿子,一桌一桌地敬酒。
每个人都说着恭喜的话。
“陈阳,你可真行,十年不开张,一开张就来个大的!”
“这小子,长得真壮实,以后肯定比你还有出息!”
我笑着,一一应着。
酒过三巡,我有点醉了。
我抱着陈安,走到阳台上透气。
晚风吹来,很舒服。
怀里的小家伙,睡得正香。
我低头看着他。
他的小手,紧紧地抓着我的手指。
那么小,那么软,却又那么有力量。
林薇从后面,轻轻地抱住我。
“在想什么?”
“在想,我何德何能。”我说。
“能有你,有他。”
她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
“傻瓜。是我们何德何能,能有你。”
我笑了。
是啊。
我是谁?
我是一个男人吗?
从生物学上讲,或许不是。
但现在,这还重要吗?
我是一个丈夫,我是一个父亲。
我爱我的妻子,我爱我的儿子。
我用我的肩膀,为他们撑起一片天。
这就够了。
这就,是我的全部意义。
我抱着我的儿子,我的妻子抱着我。
我们三个人,站在城市的万家灯火里,像一个最普通,也最幸福的家庭。
至于那个关于染色体的秘密。
就让它,永远成为秘密吧。
来源:萌萌夫妻育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