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没读过多少书,年轻时在纺织厂干活,后来厂子倒了,就盘下街角这个小门脸,开了家面馆。
我叫陈秀莲,今年四十六。
没读过多少书,年轻时在纺织厂干活,后来厂子倒了,就盘下街角这个小门脸,开了家面馆。
店不大,就六张桌子。
但我做的牛肉面,汤头浓,肉给得足,附近街坊和工地的工人都爱来我这儿吃。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像我碗里熬了十几个钟头的牛骨汤,没什么波澜,但有滋有味。
我这辈子最得意的事,就是我儿子,陈远。
不是我亲生的。
十八年前,一个冬天,天冷得能把鼻涕冻成冰溜子。
我收摊回家,在巷子口的垃圾桶旁边,听见猫一样的哭声。
走近一看,是个孩子,裹在一条破旧的棉被里,脸冻得发紫。
棉被里塞着一张纸条,字写得歪歪扭扭:家贫,无力抚养,求好心人收留。
连个生辰八字都没有。
我当时二十八,刚跟谈了五年的对象吹了,正觉着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我把他抱回了家。
这一抱,就是十八年。
我给他取名陈远,希望他将来能走得远,过得好,别像我,一辈子困在这几十平米的小店里。
我把他当亲生儿子养,吃的穿的,但凡我给得起的,都给他最好的。
他争气,从小就懂事,学习没让我操过心,一路考上市里最好的高中。
今年刚考上大学,还是个名牌大学的建筑系。
他拿着录取通知书给我看那天,我躲在后厨,拿毛巾擦了半天的眼泪。
我觉得我这辈子,值了。
今天周五,小远从大学城回来。
我特意提前炖了锅他最爱喝的牛骨汤,又卤了牛肉和牛筋。
下午四点多,店里没什么人,我坐在门口摘着葱,心里盘算着,等会儿他回来了,是下面条还是配米饭。
就在这时,一辆黑色的车,油光锃亮,像电视里那种大老板坐的,悄无声息地停在了我的面馆门口。
我们这条老街,路窄,平时连出租车都嫌挤得慌,更别说这种一看就贵得吓人的车。
街坊邻居都探出头来看热闹。
我心里咯噔一下,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慌。
车门开了,先下来一个司机模样的人,戴着白手套,恭恭敬敬地拉开后座车门。
下来一男一女。
男的五十岁上下,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金边眼镜,看着文质彬彬,但眼神里有种说不出的威严。
女的看起来年轻些,保养得极好,身上那件大衣,料子一看就高级,脖子上戴着一串珍珠项链,每一颗都又圆又亮。
她手里拎着个包,那包我在杂志上见过,后面好多个零。
他们俩站在一起,跟我这油腻腻的面馆,跟这条破旧的老街,格格不tamade入。
俩人径直朝我走过来。
我捏着手里的葱,站了起来,心里犯嘀咕。
吃面的?不像。
工商税务?也不像。
那女的先开了口,声音倒是挺温柔,但带着一股子居高临下的味道。
“请问,您是陈秀莲女士吗?”
我点点头,“我是,你们是?”
那女人目光在我身上扫了一圈,又看了看我身后的面馆,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那眼神,像是在评估一件货品。
我不喜欢这眼神。
“我们……我们是来找人的。”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
旁边的男人开了口,声音很沉,“我们是来找我儿子的。”
我愣住了。
“找儿子找到我这儿来了?你们找错地方了吧。”我语气不太好。
“没错。”男人很肯定地说,“我们找陈远。”
轰的一声。
我感觉脑子里有根弦,断了。
手里的葱,“啪”一下掉在地上。
十八年了。
整整十八年了。
我以为这件事,这辈子都不会有人再提起。
我以为小远就是我的儿子,彻头彻尾,从里到外,都是我的。
我看着眼前这两个人,衣着光鲜,神态倨傲。
心里那股慌乱,瞬间变成了滔天的愤怒。
“我不知道你们说什么。”我捡起地上的葱,声音冷得像冰,“我儿子叫陈远,他是我儿子,亲生的。”
我说“亲生的”三个字时,咬得特别重。
那女人笑了,笑意却没到眼底。
“陈女士,我们都知道,您何必这样呢?”
“我知道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几乎是吼出来的,“你们再不走,我报警了!”
“陈女士,您先别激动。”男人递过来一张名片,我没接。
他也不尴尬,自己收了回去。
“我们没有恶意。我们是小远的亲生父母。”
“当年……我们有不得已的苦衷。”
我冷笑。
“苦衷?一句不得已的苦衷,就把一个刚出生的孩子扔在垃圾桶旁边?零下十几度的天!你们也配叫父母?”
我的声音在发抖,不是怕,是气的。
那女人脸上闪过一丝愧疚,但很快就消失了。
“当年的事,我们很抱歉。所以我们现在想弥补他。”
“弥补?怎么弥补?你们想干什么?”我死死盯着他们。
“我们想……接他回家。”
回家?
我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
“家?哪儿是他的家?我这里才是他的家!我才是他妈!”
“你们算什么东西?十八年不闻不問,现在开个破车过来就想把人带走?你们做梦!”
我抄起旁边洗菜盆里的水,对着他们就泼了过去。
“滚!都给我滚!”
水泼了他们一身,那女人尖叫了一声,她那件一看就很贵的大衣上,还挂着几片烂菜叶子。
男人脸色铁青,但还维持着最后的体面。
“陈女士,请你冷静一点。我们还会再来的。”
说完,他拉着那个女人,狼狈地上了车。
黑色的豪车开走了,留下满地水渍和街坊邻居们探究的目光。
我浑身发抖,扶着门框才站稳。
心口堵得慌,像是塞了一团浸了水的棉花。
他们说,还会再来。
我知道,这事没完。
下午五点半,小远回来了。
他背着双肩包,穿着一件白色的卫衣,个子高高的,身形挺拔,脸上带着干净的阳光的笑。
“妈,我回来了!今天街上怎么湿漉漉的?”
他一进门,就把书包扔在凳子上,凑到我跟前。
“今天燉牛肉了?好香啊!”
我看着他年轻的、毫无阴霾的脸,心里一阵阵地抽痛。
我强撑着笑脸,“嗯,给你燉的。快去洗手,马上就能吃了。”
他“哎”了一声,欢天喜地地去洗手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眼泪差点掉下来。
这是我的儿子。
我养了十八年的儿子。
谁也别想把他从我身边抢走。
谁也别想。
吃饭的时候,我旁敲侧擊地问他:“小远啊,在学校……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啊?”
他正埋头呼啦啦地吃面,闻言抬起头,嘴边还沾着酱汁。
“特别的事?没有啊。就那样呗,上课,画图,跟同学打球。”
他想了想,又说:“哦对了,我们系有个同学,家里特有钱,开学他爸就给他买了辆跑车,酷炫得不行。”
我的心一紧。
“那你……羡慕吗?”
小远愣了一下,随即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
“羡慕啥呀?他那是他爸的钱,又不是他自己挣的。再说了,天天开跑车上学,多招摇啊。”
他夾起一块大大的牛筋,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我觉得现在就挺好。我以后自己挣钱,给妈你买大房子,买小汽车。”
我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我低下头,扒拉着碗里的面条,不想让他看见。
“傻小子,妈不要你买什么大房子小汽车,妈就希望你平平安un的。”
这顿饭,我吃得食不知味。
小远好像察觉到了我的不对劲,吃完饭,他没像往常一样去看电视或者玩电脑,而是留下来帮我收拾碗筷。
“妈,你今天是不是不舒服?脸色不太好。”他担忧地问。
“没有,就是有点累了。”我不敢看他的眼睛。
“那您快去休息吧,这里我来收拾。”他把我往外推。
我看着他熟练地刷着碗,心里又酸又软。
这么好的儿子,我怎么舍得?
我绝对不能让他们把他带走。
第二天是周六,面馆生意好,我从早上六点一直忙到下午两点,才算歇口气。
我正坐在椅子上捶腿,那辆黑色的豪车,又来了。
还是停在老地方,像一尊黑色的神,冷冰冰地俯视着我这间卑微的小店。
这次,只有那个男人自己下来了。
他换了身休闲装,但那股子精英派头还是藏不住。
他走到我面前,很客气地问:“陈女士,有时间聊聊吗?”
我冷着脸,“我跟你没什么好聊的。”
“就十分钟。”他指了指我对面的空位,“我能坐下吗?”
我没说话,算是默许了。
他拉开椅子坐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 very 精致的盒子。
“这个,是给您的。”
我瞥了一眼,是块表,表盘上镶着钻,闪得我眼睛疼。
“我不需要。”
他也不介意,把盒子放在桌上。
“我姓蒋,蒋振国。我太太叫林曼。我们是小远……是陈远的亲生父母。”
他一字一句地说。
“我知道你们不容易,把小远养这么大,还培养得这么优秀。”
“我们这次来,不是想跟您抢孩子。”
我听到这句,心里冷笑,脸上却不动声色。
“那你们想干什么?”
“我们只是想认回他,给他更好的生活。我们欠他太多了。”蒋振国说。
“更好的生活?”我重复了一遍这几个字,觉得无比讽刺,“你们觉得什么是更好的生活?住大房子?开豪车?还是身上穿的戴的都是名牌?”
“这些是物质上的。更重要的是,我们能给他更好的未来。最好的教育资源,最广的人脉,让他出国留学,继承我们的事业。这些,您给不了他。”
他最后一句话,像一把刀子,精准地插进了我的心脏。
是啊。
我给不了他这些。
我只能给他一碗热腾騰的牛肉面,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衣服,还有我这个一无所有的、卖面的妈。
我的手在桌子底下死死地攥成了拳头,指甲掐进肉里。
“他不需要。”我说,“他有我这个妈,就够了。”
蒋振国叹了口气,像是对我油盐不进感到很无奈。
“陈女士,我们做过调查。您这些年,为了抚养小远,吃了很多苦。您一个人开这个面馆,起早贪黑,不容易。”
他把一张银行卡推到我面前。
“这里面是五百万。算是我们对您这些年辛苦的一点补偿。您拿着这笔钱,可以把店关了,好好享享清福。”
五百万。
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我卖一辈子面,可能都挣不到这个数的零头。
我看着那张卡,再看看蒋振国那张写满“施舍”的脸。
一股巨大的屈辱感涌上心头。
他们以为钱可以买到一切。
可以买断我十八年的母爱,可以买走我的儿子。
我笑了。
“五百万?”
我拿起那张卡,在他面前晃了晃。
“在你们有钱人眼里,十八年的养育之恩,就值这个价?”
蒋振国的脸色变了变,“陈女士,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就是这个意思!”我打断他,“你们以为有几个臭钱就了不起了?我告訴你,蒋振国,别说五百万,你就是给我五千万,五个亿,我儿子,你们也别想带走!”
我把那张卡狠狠地摔在他脸上。
“拿着你的臭钱,给我滚!”
蒋振国大概这辈子都没受过这种待遇,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他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服,恢复了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陈女士,您会后悔的。”
“你是在为了您自己的一点私心,耽误孩子的大好前程。”
他留下这句话,转身走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浑身冰冷。
他说得对。
我是在为了我自己的私心吗?
我是不是真的在耽误小远的前程?
这个问题,像条毒蛇,钻进我的脑子里,疯狂地噬咬着我。
那天下午,小远出去跟同学打球了。
我一个人坐在店里,第一次没有心思准备晚上的食材。
我看着这个小店,每一张桌子,每一把椅子,墙上贴着的小远从小到大的奖状……
这里的一切,都充满了我们母子俩的回忆。
我想起小远小时候体弱多病,有一次半夜发高烧,我背着他跑了好几条街才找到一家诊所。
我想起他上小学,因为没有爸爸被同学嘲笑,回来抱着我哭。我告訴他,妈妈一个人,也能给你一个家。
我想起他上高中,为了省钱,每天中午都从家里带饭。我怕他吃不好,每天变着花样给他做。
十八年,六千多个日日夜夜。
我怎么可能放手?
可是,蒋振國的话又在我耳边响起。
“更好的未来。”
“出国留学。”
“继承事业。”
这些都是我给不了他的。
小远喜欢建筑,他的梦想是成为一名出色的建筑师。
我知道,学这个很烧钱。
如果跟着他们,他可以去世界上最好的学校,拜最好的老师,实现他的梦想。
跟着我呢?
他可能要为了学费去打工,要为了生计放弃很多东西。
我的心亂如麻。
晚上,小远回来了。
他看出我心情不好,小心翼翼地问我:“妈,是不是店里生意不好?”
我摇摇头。
“那是谁惹您生气了?”
我看着他,犹豫了很久,还是决定告訴他。
这件事,他有权利知道。
“小远,”我深吸一口气,“你……你想不想知道你亲生父母是谁?”
小远的表情凝固了。
他手里的篮球,“咚”的一声掉在地上。
“妈,你……你说什么?”
“他们来找你了。”我艰难地说,“昨天,今天,都来了。”
我把蒋振国他们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
包括他们很有钱,想接他回去,想给他更好的生活。
也包括那张被我扔回去的五百万的卡。
小远一直沉默地听着,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
我看不透他在想什么,心里更加没底。
“他们……长什么样?”他过了很久才问,声音有点哑。
“跟你……眉眼有点像。”我说。
他又沉默了。
“小远,你……是怎么想的?”我紧张地问。
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是我看不懂的複雜情绪。
“我不知道。”他说。
这三个字,让我如坠冰窟。
他说,他不知道。
他没有像我想象中那样,立刻表明立场,说“妈,我哪儿也不去,我就跟着你”。
他犹豫了。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下去。
这天晚上,我们俩谁都没睡好。
我听见他在床上翻来覆去。
我也一样。
第二天是周日,小远说他要回学校一趟,有点事。
我没多问,给他煮了碗面,看着他吃完,送他到巷子口。
他上了公交车,没回头。
我站在原地,看着公交车消失在街角,心里空落落的。
我知道,他不是回学校。
他是去找他们了。
我的儿子,要去见他的亲生父母了。
我一个人在面馆里,坐立不安。
时间过得特别慢,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我想象着他们见面的场景。
他们会抱着他痛哭流涕吗?
他们会给他看他们豪华的家,告诉他他本来应该拥有的一切吗?
小远会动心吗?
他会回来跟我说,“妈,对不起,我想跟他们走”吗?
我不敢想下去。
下午三点,小远回来了。
他看起来很疲惫,眼睛里布满血丝。
我迎上去,“小远,你……”
他没说话,走到我面前,突然抱住了我。
他抱得很紧很紧,像是要把自己揉进我的身体里。
“妈。”他把头埋在我的肩膀上,声音闷闷的。
“妈,对不起。”
我浑身一僵。
完了。
他还是要走了。
我的眼泪“唰”地就下来了。
我拍着他的背,想说点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不停地哭。
“傻小子,跟妈说什么对不起……”我哽咽着,“是妈没本事……给不了你更好的……”
“不是的!”他抬起头,眼睛红红的,“妈,你听我说。”
“我去见他们了。”
“他们带我去了他们住的酒店,总统套房,很大很豪华。”
“他们给我看了他们公司的照片,很高的大楼。”
“他们说,只要我跟他们回去,这一切以后都是我的。”
我的心,随着他说的每一句话,往下沉。
“他们还说,”小遠顿了顿,看着我的眼睛,“他们说,当年之所以扔掉我,是因为他们当时正在创业的关键时期,没时间没精力照顾孩子,怕我拖累他们。”
“他们说,现在他们成功了,有能力了,所以来找我了。”
我听到这里,气得浑身发抖。
“拖累?他们竟然说你是拖累?”
“嗯。”小远点点头,脸上露出一丝嘲讽的笑,“他们还给我规划好了未来。让我改姓蒋,让我转学去国外读金融,方便以后继承家业。”
“他们甚至都没问我喜不喜欢,愿不愿意。”
“在他们眼里,我好像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件失而复得的资产。”
小远深吸一口气,继续说:
“妈,我问了他们一个问题。”
“我问他们,我三岁那年发肺炎,差点死了的时候,你们在哪儿?”
“我问他们,我七岁那年从树上掉下来,摔断了胳膊,疼得整晚睡不着的时候,你们在哪儿?”
“我问他们,我每次开家长会,看着别的同学都有爸爸妈妈,我只有您一个人的时候,你们在哪儿?”
“我问他们,这十八年来,我每一次生病,每一次难过,每一次需要人陪的时候,你们在哪儿?”
小远说着说着,眼泪也流了下来。
“他们答不上来。”
“他们只会说‘对不起’,‘以后会补偿你’。”
“妈,我不需要他们的补偿。”
“我的童年,我的少年,我人生最重要的十八年,都是您陪我度过的。”
“是您一口一口把我喂大,是您一针一线给我缝衣服,是您教会我怎么做人。”
“您才是我的妈妈。永远都是。”
他看着我,一字一句,无比清晰地说:
“妈,我不走。哪儿也不去。”
“我的家就在这里。在这个面馆里。”
“我的名字叫陈远,永远都叫陈远。”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决堤而出。
我抱着我的儿子,哭得像个孩子。
原来,我十八年的含辛茹苦,他都懂。
原来,我所有的担心和害怕,都是多余的。
我的儿子,他长大了。
他比我想象中更爱我。
第二天,蒋振国又来了。
这次,是他一个人。
小远正好在家。
他看到蒋振国,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喊了一声:“蒋先生。”
这一声“蒋先生”,让蒋振国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
“小远,你应该叫我爸爸。”
“对不起,我爸姓陈,他很早就去世了。”小远说,“我只有一个妈,她叫陈秀莲。”
蒋振国的嘴唇哆嗦了一下,看向我。
“陈女士,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儿子?”
我还没说话,小远就挡在了我面前。
“我妈怎么教我,是我家的事,跟您没关系。”
“我的决定,我已经跟你们说得很清楚了。我不会跟你们走的。”
“你们以后,不要再来打扰我们的生活了。”
蒋振国看着小远决绝的眼神,像是瞬间老了十岁。
他臉上那股子运筹帷幄的精英气派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为什么?”他喃喃自语,“我们是你的亲生父母,我们能给你全世界最好的东西,为什么你就是不肯跟我们回去?”
“全世界最好的东西?”小远笑了。
“蒋先生,你知道我妈做的牛肉面有多好吃吗?”
“你知道我每次考试得了第一名,她笑起来眼角的皱纹有多好看吗?”
“你知道冬天的时候,她会提前把我的被窝捂热吗?”
“你知道我每次回家,不管多晚,她都会给我留一盏灯吗?”
“这些,是你们给不了我的。”
“你们能给我的,只有钱。但我最不稀罕的,就是钱。”
小远的话,像一把把锤子,敲在蒋振国的心上。
他愣愣地站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请回吧。”小远下了逐客令,“我们这里小,容不下您这尊大佛。”
蒋振国最后看了小远一眼,那眼神里,有不甘,有悔恨,有痛苦,还有一丝……绝望。
他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他上车的时候,我看见他太太林曼也在车里。
她从车窗里看着我们,脸上是和我昨天一样,那种害怕失去的表情。
我突然觉得,他们也挺可怜的。
他们用十八年的时间去追逐金钱和成功,到头来,却发现自己失去了最宝贵的东西。
而这样东西,他们用再多的钱,也买不回来了。
黑色的豪车,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从我的面馆前开走了。
带走了不属于这里的一切,也留下了一地鸡毛的议论。
街坊邻居们看我的眼神都变了。
有羡慕的,有嫉妒的,有说我傻的。
“秀莲啊,你是不是傻?五百万啊!还有个那么有钱的亲家,你儿子这辈子都不用愁了!”隔壁王婶一边嗑瓜子一边说。
“就是啊,放着大别墅不住,非要守着这个破面馆,图什么呀?”
我听着这些话,只是笑笑,不解释。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他们不懂。
小远也不在乎这些议un。
他还是跟以前一样,周末回来帮我干活,跟我说说学校里的趣事。
好像那对“亲生父母”的出现,只是一场短暂的梦。
但有些东西,还是不一样了。
我知道,小远的心里,留下了一道疤。
虽然他嘴上不说,但我能感觉到。
他有时候会对着窗外发呆,画图的时候也会走神。
一天晚上,他突然问我:“妈,你说,他们以后还会来吗?”
我摸了摸他的头,“不知道。但不管他们来不来,你都是妈的儿子。”
他点点头,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
“妈,我有时候会想,如果我跟他们走了,会是什么样?”
我的心一揪。
“我会住在很大的房子里,有很多钱,可以买任何我想要的东西。”
“但是,”他话锋一转,“我可能再也吃不到你做的牛肉面了。”
“我也可能再也看不到你笑了。”
“我可能会变得跟他们一样,觉得什么东西都可以用钱来衡量。”
“妈,我不想变成那样的人。”
我搂住他,“你不会的。我的儿子,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那件事之后,小远变得更努力了。
他拿了学校所有的奖学金,还利用课余时间去做兼职,给建筑事务所画图。
他说,他要靠自己的努力,去实现梦想。
他要向所有人证明,没有那对有钱的父母,他一样可以活得很精彩。
我知道,他是想证明给我看。
这个傻孩子。
大学四年,一晃就过去了。
小远以专业第一的成绩毕业,被一家国内顶尖的建筑设计院录取了。
他拿到offer那天,高兴得像个孩子,抱着我在店里转了好几个圈。
“妈!我成功了!我靠我自己成功了!”
我看着他意气风发的样子,比我自己中了五百万还高兴。
“妈就知道你行!”
小远上班后,第一个月的工资,全都交给了我。
厚厚的一沓钱。
“妈,您把店关了吧,太辛苦了。以后我养您。”
我没要他的钱。
“傻孩子,妈干了一辈子了,歇下来反而不习惯。”
“这店,妈还得开着。等你哪天工作累了,回家来,妈给你煮碗面吃。”
小רוב然我嘴上这么说,但心里已经盘算着,等再干两年,就退休,好好享享清福。
我的面馆,生意还是那么好。
小远也经常回来看我,每次回来都给我带各种各样的东西。
吃的,穿的,用的。
他说,以前都是我给他买,现在换他给我买。
日子好像又回到了从前的轨道,平静,而又温暖。
我以为,蒋振国那一家人,再也不会出现在我们的生活里。
直到那天。
那天我正在后厨备料,店里的小工跑進来跟我说:“陈姐,外面有人找。”
我擦了擦手走出去,就看到了林曼。
她一个人来的。
几年不见,她好像老了很多,眼角的皱紋藏不住了,头发也有些花白。
她穿着依然得体,但身上那股盛气凌人的劲儿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掩饰不住的憔悴和疲惫。
她看到我,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陈女士。”
我没说话,指了指旁边的座位。
她坐下来,双手局促地放在腿上。
“我……我是来……跟你说声对不起的。”她低着头,声音很小。
我愣住了。
“当年,是我们不对。我们太自私了,只想着自己,没有考虑过你的感受,也没有考虑过……小远的感受。”
“我们以为,用钱就可以弥补一切。我们错了。”
她从包里拿出一个相框,递给我。
相框里是小远的照片,是他大学毕业典礼那天拍的,穿着学士服,笑得特别灿烂。
“这张照片,是我托人拍的。”林曼说,“他毕业那天,我们去了。躲在很远的地方看他。”
“他很优秀,比我们想象的还要优秀。”
“我们知道,这都是你的功劳。”
我的鼻子有点酸。
“你今天来,就是为了说这个?”我问。
“不是。”她摇摇头,“振国他……他病了。”
我心里一惊。
“肝癌,晚期。”
林曼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医生说,没多少时间了。”
“他这辈子,争强好胜,什么都要最好的。到头来,什么都带不走。”
“他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再见小远一面。”
“他想亲口跟小远说声对不起。”
林曼说着,就站了起来,要给我下跪。
我赶紧扶住她。
“你这是干什么?”
“陈女士,我求求你,你就让小远去见他一面吧。就当是……可怜可怜我们。”
她哭得泣不成声。
我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曾经那么不可一世的一个女人,现在却在我面前卑微地乞求。
“这件事,我做不了主。”我说,“我得问小⚫️。”
我给小远打了电话,把事情告诉了他。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妈,您觉得我应该去吗?”他反过来问我。
“小远,这是你的事,你自己决定。不管你做什么决定,妈都支持你。”
他又沉默了一会儿。
“妈,我在他心里,是不是一直都是个‘错误’?”
“不是的,小远。”我立刻说,“你是上天给我最好的礼物。”
“那在他那里呢?”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知道了。”小远说,“妈,您把地址给我吧。”
小远还是去了。
在医院的VIP病房里,他见到了蒋振国。
我没进去,就在外面等着。
我不知道他们在里面说了什么。
大概半个小时后,小远出来了。
他眼眶红红的,但表情很平静。
“妈,我们走吧。”
回去的路上,他一句话都没说。
直到快到家了,他才开口。
“妈,他说,他后悔了。”
“他说,如果时间能倒流,他宁愿不要那些钱,不要那个公司,也要把我留在身边。”
“他还说,下辈子,希望能堂堂正正地做我的父亲。”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拍拍他的肩膀。
一周后,蒋振国去世了。
葬礼办得很隆重。
小远去了,以一个“故人之子”的身份,送了他最后一程。
葬礼上,林曼过来找小远。
她递给他一份文件。
“这是振国留给你的。”她说,“公司百分之三十的股份。他希望你能接受。”
小远看都没看,就把文件推了回去。
“林女士,谢谢您的好意。但我不能要。”
“这不是我的东西。”
“我姓陈,我叫陈远。我爸是个厨子,我妈是个面馆老板娘。我很骄傲。”
小远说完,对我笑了笑,然后拉着我,转身离开了那个充满了悲伤和压抑的地方。
外面的阳光很好。
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妈,我饿了。”小远说。
“想吃什么?”我问。
“牛肉面。”他说,“多加香菜,多加辣子。”
“好。”我笑着说。
回到我们的小面馆,熟悉的人间烟火气扑面而来。
我系上围裙,走进后厨。
和面,揉面,拉面。
锅里的牛骨汤“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
我把面下进锅里,捞出来,浇上浓浓的汤汁,铺上大块的牛肉,撒上翠绿的香菜和红亮的辣子油。
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就做好了。
我把面端出去,放在小远面前。
“吃吧,儿子。”
他拿起筷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真香。”
他挑起一筷子面,吹了吹,塞进嘴里。
脸上露出满足的表情。
我坐在他对面,看着他吃。
阳光从门口照进来,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我突然觉得,这十八年来,我所经历的一切辛苦和委屈,在这一刻,都值了。
什么是家?
家不是多大的房子,不是多少钱的存款。
家是那盏永远为你留着的灯。
是那个不管你走多远,都等着你回来吃饭的人。
是这一碗,永远不会变味的,牛肉面。
来源:新瓷握膝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