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叫陈进,那年十八,刚从高考的战场上败下阵来,像只斗败的公鸡,蔫头耷脑。
81年,我们陈家村穷得像被狗舔过一样干净。
村里最高的建筑,是那棵歪脖子老槐树。
最体面的人,是小学老师林文雨。
我叫陈进,那年十八,刚从高考的战场上败下阵来,像只斗败的公鸡,蔫头耷脑。
爹整天吧嗒着旱烟,看我的眼神,像看一根烧废了的柴火。
娘天天唉声叹气,托东家媒人西家婶子,想把我这“半个废人”赶紧推销出去,换个媳妇回来,好歹算个家。
我心里烧得慌。
那种烧心,不是饿,也不是病,是一种叫“不甘心”的火,从脚底板一直燎到天灵盖。
可我能咋办?
复读?村里连本像样的复习资料都找不着。
去南边打工?我爹能把我的腿打断。他觉得,陈家的种,就该死在陈家村这片黄土里。
所以那段时间,我成了村里最闲也最忙的人。
白天跟着我爹上山砍柴,把一腔邪火全使在斧子上,一棵棵松树、桦树在我手里倒下,好像倒下的就是我那该死的命运。
晚上,我就对着煤油灯发呆,看那火苗子“滋啦滋啦”地跳,像我那颗不肯安分的心。
林文雨老师,就是这时候,更清晰地走进我的视野。
她不是我们村的人。
听说是上海来的知青,运动那会儿来的,后来好多人都回城了,她不知道为啥留下了。
她一个人住在学校最东头那间泥瓦房里,教着全村从一年级到五年级的娃。
她长得好看,白净,说话细声细气,跟我们村那些嗓门大得能把屋顶掀翻的婆娘们完全不一样。
她走路总是挺着背,哪怕脚下是坑坑洼洼的泥路,也走得像城里人在逛公园。
村里的男人看她,眼神里都带着点钩子。
女人们看她,嘴上客气,眼底藏着刀。
都觉得她是个异类。
我以前对她,就是远远地敬着。觉得她是天上的人,跟我们这些泥腿子不是一个世界的。
可自从高考落榜,我心里那股劲儿没处使,看什么都带着一股子审视。
我发现,林老师其实过得挺苦。
她一个月工资就那么点,要买粉笔,要买本子,还要从牙缝里省出钱寄回上海。
她吃得比我们家还素净,天天就是红薯稀饭配咸菜。
我好几次看见她就着路边沟里的水洗头发,水凉得刺骨,她冻得直哆-嗦,可还是洗得那么认真。
那天,北风刮得像狼嚎。
我砍柴回来,路过学校。
隔着土墙,我看见林老师正费劲地用一把小破斧子劈柴。
那柴都是些湿了吧唧的树枝子,根本不经烧,还冒着浓烟。
她个子单薄,抡几下斧子就喘得不行,一张脸被风吹得通红,额前的碎发乱糟糟地贴在脸上。
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
我心里那股无名火,“噌”地一下就窜了起来。
但不是对命运的火,是对她那堆破柴火的火。
我把自家那一大捆干透了的松木柴禾往地上一扔,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一把夺过她手里的斧子。
“林老师,你歇着,我来!”
我声音又粗又硬,估计吓了她一跳。
她愣愣地看着我,眼睛睁得大大的,像受惊的小鹿。
那眼神,看得我心里一软。
我没再说话,抡起斧子,“咔嚓”“咔嚓”,手起斧落。
那些在她手里死活不听话的柴火,在我这儿跟切豆腐一样。
干脆利落。
我把她那点湿柴全劈了,又把我带来的那捆干松木给她整整齐齐码在墙角。
那松木,是我爹存了好久,准备冬天烧炕用的,干得透透的,一点就着,还带着一股松油的香气。
干完活,我拍拍手上的木屑,转身就想走。
装逼嘛,装完了就得跑,不然多尴尬。
“陈进同学,等一下!”
她在我身后喊道。
我脚步一顿,没回头。
“谢谢你……你家的柴……”她声音里带着一丝犹豫和感激。
“没事,我家多。”我含糊地应了一句。
“你……等一下。”
她快步跑到我跟前,昏暗的天色里,我看见她脸颊上还带着刚才使劲留下的红晕。
她手里攥着个东西。
是一个用牛皮纸包着,还用细麻绳捆得结结实醇厚的本子。
很厚。
她把本子飞快地塞进我怀里,那速度,快得像做贼。
她的手指冰凉,碰到我胸口的皮肤,激得我打了个哆嗦。
“这个……你拿回去看。千万,千万别让任何人看见。”
她声音压得极低,气息都有些不稳。
我低头,看着怀里那个沉甸甸的、带着她体温的本子,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林老师,这是……”
“别问,快回去!天冷!”
她说完,就像逃一样,转身跑回了屋子,“哐当”一声关上了门。
我一个人站在呼啸的北风里,怀里揣着那个神秘的本子,感觉像揣着一块烧红的烙铁。
烫得我心惊肉跳。
回到家,我连饭都没吃,一头扎进自己那间漏风的小屋。
我爹在堂屋骂骂咧咧,说我中了邪。
我娘在门口探头探脑,被我爹一嗓子吼了回去。
我反锁上门,背靠着门板,心脏还在“怦怦”狂跳。
我小心翼翼地把那个本子拿出来。
解开麻绳,剥开牛皮纸。
里面,是一个用硬纸壳做封面的手抄本。
封面没有字。
翻开第一页,一股淡淡的墨水香混着旧纸张的味道扑面而来。
不是日记。
也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小说。
映入眼帘的,是一行行娟秀又极具力量感的钢笔字。
“高中物理核心公式推导与解题思路”
我脑子又“嗡”了一下。
往下翻。
“力的合成与分解:矢量三角形法则的巧用”
“牛顿第二定律在连接体问题中的隔离法与整体法”
“动能定理的本质:过程量与状态量的辨析”
一页,又一页。
全是物理。
但又不是课本上那种干巴巴的条条框框。
林老师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方式,把那些复杂的概念、公式,拆解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她会用生活中的例子来解释。
比如,讲摩擦力,她会写“想象一下推一个沉重的柜子,刚开始推不动,那股跟你作对的劲儿,就是静摩擦力……”
讲能量守恒,她会画一个小球从斜坡滚下的简图,旁边标注着“失去的高度,换来了奔跑的速度”。
每一个知识点后面,都跟着几道精挑独斗的例题。
例题的解法,不止一种。
她会写“常规解法”,然后又列出“更优解法”,甚至还有“另辟蹊径”。
思路清晰,逻辑缜密,一环扣一环。
我这个高考物理只考了三十多分的人,竟然……看懂了。
我不但看懂了,甚至觉得,物理这玩意儿,好像也没那么面目可憎了。
它变得有趣,变得像一个可以层层解开的谜题。
我像个饿了三天的人看见一桌子满汉全席,贪婪地一页页往下翻。
物理之后,是化学。
“元素周期表的内在逻辑与记忆技巧”
“氧化还原反应的本质:电子的得失与转移”
“有机化学:从官能团入手,掌握万千变化”
同样是深入浅出,同样是鞭辟入里。
再往后翻,我的呼吸都停滞了。
是英语。
“A, B, C, D……”
从最基础的26个字母开始。
然后是音标,是基础的语法,是常用的一百个单词。
每个单词后面,都用汉字标注了读音,虽然不那么标准,但对于一个从未接触过英语的农村小子来说,这简直就是天书的翻译本。
“Hello(哈喽):你好。”
“Thank you(三克油):谢谢你。”
我看着这些陌生的字母和熟悉的汉字,手开始微微发抖。
1981年,我们县城的高中都不怎么教英语,更别提我们这个穷山沟。
高考的时候,英语是选考,分值也低,大部分农村学生都直接放弃。
可我听说,从去年开始,政策变了。
城里的重点大学,开始对英语有要求了。
林老师,她给我的,不只是一本学习笔记。
她给我的,是一条我之前想都不敢想的路。
一条通往大学,通往山外那个世界的路。
可她为什么要给我?
就因为我给她送了一担柴?
这恩情,也太重了。
我把本子紧紧抱在怀里,那一晚,我彻夜未眠。
煤油灯的油烧干了,窗外的天从墨黑变成灰白,再到透出鱼肚白。
我的眼睛是红的,但我的脑子,却前所未有的清醒。
第二天,我照常跟我爹上山。
斧子抡得虎虎生风,但我心里想的,全是矢量三角形和化合价。
爹中途歇气的时候,斜眼看我:“你小子今天咋了?丢了魂似的。”
我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爹,我想再考一次。”
我爹手里的烟杆“啪嗒”掉在了地上。
他愣了半天,捡起烟杆,在鞋底上磕了磕,闷声说:“钱呢?复习的家伙事儿呢?你拿啥考?”
“我有办法。”我答得斩钉截铁。
他没再说话,只是抽烟抽得更凶了。
从那天起,我变了。
我不再是那个游魂一样的陈进。
我成了我们家最“诡异”的人。
白天,我比谁干活都卖力,砍柴、挑水、喂猪,把家里的活儿全包了。
我得让我爹娘觉得,我不是在“不务正业”。
到了晚上,等全家人都睡了,我就溜进堆柴火的杂物间。
那里是我秘密的“书房”。
我点上省了又省的煤油灯,把灯芯调到最暗,就着那豆大点的光,开始啃那本手抄笔记。
杂物间里冬天冷得像冰窖,风从墙缝里“呜呜”地灌进来。
我常常冻得手脚僵硬,写字都哆嗦。
我就站起来跳几下,或者搓搓手,哈一口热气,然后继续。
那本笔记,成了我的圣经。
我把它翻了无数遍,上面的每一个字,每一个符号,都刻进了我的脑子里。
我没有练习本,就在地上用树枝画。
没有草稿纸,就在脑子里一遍遍地演算。
英语不会读,我就半夜跑到村外的小河边,对着河水,用林老师标注的汉字,一遍遍地念。
“哈喽。”
“三克油。”
“굿拜(古德拜)。”
那声音蹩脚又滑稽,有时候我自己都想笑。
但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
我觉得自己像个偷光的人。
偷来的,是未来的希望。
笔记上的东西,我很快就吃透了。
可我需要更多的“粮食”。
我开始找各种借口去见林老师。
今天,送两颗自家种的大白菜。
明天,提一篮子刚下的鸡蛋。
后天,扛一袋子新打的稻米。
我娘在后面直骂我“败家子”,说我把家底都快搬空了。
我不管。
每次去,我都像做贼一样,把攒了一肚子的问题,飞快地问出来。
“林老师,这个万有引力,为啥只跟质量和距离有关,跟别的东西没关系?”
“林杜斯,那个……化学方程式配平,有没有啥窍门?”
“林老师,这个'is'和'are',到底啥时候用哪个?”
我的问题又多又杂,有时候蠢得可笑。
但林老师从来没有笑过我。
她总是那么耐心。
她会停下手里正在批改的作业,搬个小板凳让我坐下,然后就着昏暗的灯光,轻声细语地给我讲。
她的声音,像山里的清泉,一点点淌进我干涸的心田。
我发现,她远比我想象的还要博学。
她不仅懂物理化学,她还懂历史,懂地理,甚至能给我讲山外面发生的新鲜事。
她说,南边有个叫深圳的小渔村,正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说,美国有个叫“苹果”的公司,发明了一种叫“个人电脑”的玩意儿,以后可能会改变世界。
她说,人不能只活在一亩三分地里,得往远处看,往高处走。
每一次和她交谈,都像给我打开一扇新的窗户。
我看到了一个我从未想象过的,广阔、新奇、充满无限可能的世界。
我对她的感情,也从最初的感激,慢慢变得复杂起来。
我崇拜她,敬佩她,依赖她。
还有一丝……连我自己都不敢承认的,少年人对美好异性的朦胧爱慕。
我开始注意她的每一个细节。
她写字时微微蹙起的眉头。
她看书时专注的眼神。
她偶尔因为我的一个蠢问题而露出的无奈又温柔的笑容。
我甚至会因为她夸我一句“有悟性”,而高兴一整天。
但我们之间,始终隔着一条看不见的河。
她是老师,我是学生。
她是城里人,我是农村娃。
她是白天鹅,我……我顶多算一只想跳出烂泥塘的癞蛤-蟆。
我把那份不该有的心思,死死地压在心底,转化成更疯狂的学习动力。
我必须考上。
不只是为了我自己,也是为了……不辜负她。
村里没有不透风的墙。
我频繁地往林老师家跑,很快就引来了闲言碎语。
最先发难的,是村里的长舌妇王大妈。
她有一天,叉着腰堵在我家门口,对我娘阴阳怪气地说:“哎呦,陈家嫂子,你家阿进出息了啊,天天往林老师家跑,这是要当上门女婿,吃上商品粮了?”
我娘的脸,“刷”地一下就白了。
农村里,名声比命都重要。
尤其是一个年轻后生和一个单身女老师之间的名声。
那天晚上,我娘第一次没有骂我,只是红着眼圈问我:“儿啊,你跟娘说实话,你跟林老师……到底咋回事?”
我看着娘担忧的眼神,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
我说:“娘,你想啥呢?林老师是在辅导我学习,我想再考一次大学。”
“考大学?”我娘愣住了,“就凭你?就凭她给你讲几句?”
“对,就凭我!”我梗着脖子。
我娘不信,我爹也不信。
村里人更不信。
他们看我的眼神,从同情变成了鄙夷和嘲讽。
村里的二流子“二狗子”,以前就爱欺负我,现在更是变本加厉。
他好几次在我路过的时候,学着女人的腔调,捏着嗓子喊:“陈——进——同——学,来——呀——”
然后引得周围一群闲汉哄堂大笑。
我气得浑身发抖,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但我忍住了。
我知道,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忍。
然后,用最后的结果,狠狠地扇他们一记耳光。
最让我难受的,是这些流言蜚语也传到了林老师的耳朵里。
我再去她那里的时候,能明显感觉到她的疏远和不安。
她不再让我进屋坐,只是隔着门槛,匆匆回答我几个问题。
她的眼神里,多了几分躲闪和忧虑。
有一次,我给她送去一捆刚砍的干柴,她却把门关得紧紧的,隔着门说:“陈进,你以后别来了。柴我家够了。你自己……好好复习。”
那扇紧闭的木门,像一刀子,插在我心上。
我知道,她怕了。
她一个单身女人,在这么一个封闭、愚昧的村子里,人言可畏。
我站在门外,站了很久很久。
北风吹透了我的棉袄,也吹凉了我的心。
我没再去找她。
我把自己关在那个柴房里,像一头受伤的野兽。
我把所有的委屈、愤怒、不甘,全都化作了笔下的习题。
那本笔记,被我翻得起了毛边。
我又从她那里“借”来的几本旧课本,也被我画满了各种记号。
时间一天天过去,转眼就到了82年的春天。
万物复苏,田埂上的草都绿了。
我的心,却还是一片寒冬。
离高考,只剩下不到三个月了。
我心里越来越没底。
没有老师指导,没有人和我交流,我像一个闭门造车的疯子,不知道自己造出来的,到底是宝马良驹,还是一堆废铁。
那天,我正在柴房里跟一道立体几何的辅助线死磕,磕得头昏脑涨。
突然,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我吓了一跳,赶紧把书往柴火堆里塞。
一抬头,却看见林老师站在门口。
她比冬天的时候更瘦了,脸色也有些苍白。
她手里拿着一个布包。
“陈进。”她轻轻地喊了一声。
我愣住了,半天没说出话来。
“我……听说了县里要组织一次高考前的模拟考试,就在下个星期。”她说,“我托人帮你报了名。”
我脑子“嗡”的一声。
模拟考试?
我从来没想过。我连报名的资格都没有。
“这是我……给你整理的一些模拟题。”她把布包递给我,“你拿去做做看,就当是……检验一下自己。”
我接过布包,沉甸甸的。
打开一看,是厚厚一沓用蜡纸刻印的卷子,油墨的味道很重。
物理、化学、数学、语文……还有英语。
每一张卷子,都像是从正规考场里流出来的一样。
我知道,在81、82年,搞到这种东西有多难。
她肯定花了不少钱,托了不少关系。
“林老师,我……”我的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眼眶发热。
“别说话。”她打断我,“你听我说。”
她看着我,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和郑重。
“陈进,我知道你这段时间受了委屈。我也……很难受。但是,我们不能被这些东西打倒。”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有人想拉你进泥潭,有人想看你笑话。你唯一能做的,就是拼了命往上爬。爬得足够高,那些声音,就听不见了。”
“这次模拟考,对你很重要。这不只是考试,这是让你去看看,你和城里那些最好的学生,差距到底在哪里。”
“你不要怕。考得好,证明你的努力没有白费。考得不好,我们也能知道问题在哪,还有时间补救。”
她的一番话,像一道惊雷,在我脑子里炸开。
是啊。
我在这里自怨自艾,有什么用?
我在这里跟二狗子那样的烂人置气,有什么用?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证明自己。
用分数,用实力,去证明!
“林老师,我明白了!”我抬起头,迎上她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她笑了。
那是我见过她最美的笑容,像雨后的彩虹,明亮又温暖。
那一周,我疯了。
我把那些模拟题当成了我的命。
我掐着时间,一套一套地做。
做完,对着答案,一分一分地算。
算完,再把错题一道一道地分析,直到彻底搞懂为止。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题目、公式和单词。
吃饭的时候在想,走路的时候在想,连上厕所的时候都在想。
我爹看我的眼神,从怀疑变成了惊奇。
他有天晚上,破天荒地没去跟村里的老头们下棋,而是给我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羹。
“吃吧,补补脑子。”他闷声说。
我娘也不再念叨给我说媳妇的事了,只是每天变着花样给我做好吃的,看我的眼神里,充满了心疼和一丝……希望。
模拟考那天,我爹借了邻居家的二八大杠,一大早骑了二十多里山路,把我送到了县城的中学。
那是我第一次走进那么敞亮、那么干净的教室。
看着周围那些穿着的确良衬衫、精神抖擞的城里学生,我低头看了看自己洗得发白的旧布褂和脚上的解放鞋,心里一阵自卑。
我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紧张得手心直冒汗。
但当卷子发下来的那一刻,我所有的紧张都消失了。
我深吸一口气,拿起了笔。
整个世界,瞬间安静了。
我的眼里,只有那些熟悉的题型,熟悉的符号。
林老师的声音,仿佛就在我耳边回响。
“隔离法……”
“电子转移……”
“主谓宾定状补……”
我下笔如飞。
那些曾经让我头疼欲裂的难题,此刻在我笔下,却像是温顺的绵羊。
一场,又一场。
考完最后一门英语,交上卷子,走出考场。
午后的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
我虚脱般地靠在墙上,感觉身体被掏空了。
但我心里,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
我知道,我尽力了。
成绩要一个星期后才出来。
那一个星期,比一个世纪还漫长。
我表面上装得若无其事,继续砍柴、学习,但心里却像有只猫爪子在挠。
终于,到了出成绩那天。
我没敢自己去。
是林老师替我去的。
那天下午,我正在院子里劈柴,心里七上八下。
远远地,我看见林老师的身影出现在村口。
她走得很快,甚至带着点小跑。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是考砸了吗?
她跑那么快,是想赶紧告诉我这个坏消息,让我死心?
我手里的斧子,都快握不住了。
她跑到我面前,站定,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脸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
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把一张成绩单,用力地塞到我手里。
我颤抖着手,接过那张薄薄的纸。
上面打印着密密麻麻的名字和分数。
我从下往上找。
没有。
再往上。
还是没有。
我的心一点点往下沉。
难道……我考得那么差,连榜单都没上?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我的目光,落在了最顶端。
第一行。
那个用红笔圈出来的名字。
陈进。
语文:112
数学:118
物理:98
化学:99
政治:95
英语:75
总分:597
全县第一。
我当时就懵了。
我把那张成绩单翻来覆去地看,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对。
没错。
是我的名字。
是我的分数。
我……全县第一?
我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林老师。
她也在看着我,眼睛里,亮晶晶的。
那里面有激动,有欣慰,有骄傲,还有……泪水。
“陈进,”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你做到了。”
“轰”的一声。
我感觉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所有的委屈,所有的辛酸,所有的不甘,在那一瞬间,全都化作了滚烫的泪水,夺眶而出。
我一个十八岁的大小伙子,就那么站在院子当中,哭得像个三岁的孩子。
我爹从屋里冲出来,一把抢过成绩单,看了半天,又递给我娘。
我娘不识字,急得直跺脚:“当家的,到底咋样啊!”
我爹咧开嘴,笑了。
他那张被岁月刻满沟壑的脸,笑得像一朵绽放的菊花。
“咱家祖坟,冒青烟了!”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夜之间飞遍了整个陈家村。
我家那破旧的院子,头一次变得那么热闹。
村长来了,书记来了,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也来了。
他们提着鸡蛋,拿着红糖,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
那些曾经嘲笑我、鄙夷我的人,现在看我的眼神,充满了敬畏和讨好。
王大妈提着一篮子鸡蛋,挤到我娘跟前,笑得满脸褶子:“哎呦,陈家嫂子,我就说嘛,你家阿进是文曲星下凡,将来是要当大官的!”
我娘挺直了腰杆,淡淡地说:“我家阿进就是个爱学习的实在孩子。”
二狗子远远地看着我,眼神复杂,再也不敢上前来。
我站在人群中心,接受着所有人的恭维和赞美。
但我心里很清楚。
这一切,都不是因为我。
是因为她。
是因为那个在人群外围,默默看着我,脸上带着欣慰笑容的林老师。
那天晚上,喧嚣散尽。
我拿着那张成绩单,去了学校。
林老师正在灯下备课。
我把成绩单,恭恭敬敬地放在她桌上。
“林老师,谢谢你。”
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没有她,就没有这张成绩单,就没有我陈进的今天。
她扶起我,摇了摇头:“不是谢我。是你自己争气。”
她顿了顿,又说:“但是,陈进,你不能骄傲。这只是模拟考。真正的大考,在两个月后。而且,你的英语,还是太弱了。”
75分。
这个分数,在别的科目面前,显得那么刺眼。
我知道,这是我最大的短板。
也是决定我能走多远的关键。
“从今天起,我每天晚上给你单独补习英语。”她说。
我愣住了:“林老师,可是村里那些闲话……”
“让他们说去。”她眼神坚定,不容置疑,“嘴长在别人身上,路,是走在我们自己脚下的。只要我们心里是干净的,就什么都不怕。”
那一刻,我看着她单薄却无比坚定的身影,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动和力量。
是啊。
怕什么?
最后的两个月,是我人生中最黑暗,也最光明的两个月。
每天晚上,等村里彻底安静下来,我就会像个幽灵一样,溜进林老师的宿舍。
她给我开小灶。
从最基础的音标纠正,到最复杂的从句分析。
她的宿舍很小,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书架,就占满了。
我们俩就挤在那张小小的书桌前。
我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味。
能看到她因为凑得近,而显得格外清晰的,长长的睫毛。
我的心,好几次都跳得像要蹦出胸膛。
但我不敢有任何杂念。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那些弯弯曲曲的字母上。
我像一块海绵,疯狂地吸收着她传授给我的所有知识。
那段时间,流言蜚语达到了顶峰。
几乎全村的人都认定,我和林老师之间,有“不正当”的关系。
王大妈说得有鼻子有眼,说她半夜看见我从林老师屋里出来,衣衫不整。
二狗子更是添油加醋,编排出各种不堪入耳的段子。
我爹气得好几次想抄起扁担去跟人拼命。
我娘天天以泪洗面,求我别再去了。
我咬着牙,不为所动。
林老师比我更平静。
她照常上课,照常生活,对所有指指点点都视而不见。
她的平静,给了我巨大的勇气。
我们就像两个在暴风雨中并肩前行的战友,外界的风浪越大,我们的心,反而靠得越近。
终于,高考的日子到了。
这一次,我爹没有送我。
他说,路要我自己走。
我一个人,背着一个简单的布包,走出了陈家村。
走出村口的时候,我回头望了一眼。
我看见,在学校那棵老槐树下,林老师正远远地站着,看着我。
她没有说话,只是朝我,用力地挥了挥手。
我鼻子一酸,强忍着泪,转过身,大步向前走去。
我没有回头。
因为我知道,我的身后,有她的目光。
这就够了。
高考那三天,我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拿到卷子,我甚至有种亲切感。
所有的题型,几乎都在林老师的预料之中。
尤其是英语。
当看到作文题“My Teacher”(我的老师)时,我几乎是含着泪,写下了我和她的故事。
我没有用华丽的辞藻,只是用最朴实的语言,记述了她如何给我送来笔记,如何顶着压力给我补课,如何教我做人。
写到最后,我写下了一句:
“She is not only my teacher, but also the light of my life.”(她不仅是我的老师,更是我生命里的光。)
考完试,走出考场。
我没有像上次那样虚脱,反而觉得一身轻松。
我知道,我赢了。
回到村里,我没有跟任何人说考得怎么样。
我只是默默地等待。
等待那个最终的审判。
等待的日子里,村里的气氛变得很诡异。
那些流言蜚语,渐渐平息了。
所有人都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我,像在看一个即将揭晓的谜底。
终于,发榜的日子到了。
邮递员骑着那辆绿色的二八大杠,像一阵风一样冲进村子。
“陈进的通知书!北京来的!”
他那一嗓子,吼得整个村子都震了三震。
北京。
那两个字,像炸雷一样,在我爹娘,在所有村民的脑子里炸开。
我爹抢过那个红色的信封,手抖得像风中的树叶,半天都撕不开。
最后还是我接过来,撕开。
一张烫金的录取通知书,静静地躺在里面。
“陈进同学,恭喜你被我校物理系录取。请于九月一日前,来校报到。”
落款是:北京大学。
我爹不认识那几个字,但他认识那鲜红的印章。
他呆呆地看了半天,突然“哇”的一声,哭了。
一个五十多岁的庄稼汉,哭得像个孩子。
我娘也抱着我,哭得说不出话。
整个陈家村,都沸腾了。
比过年还热闹。
我成了陈家村,不,是方圆几十里,第一个考上北京大学的人。
我家那小小的院子,门槛都快被踏破了。
县长亲自来了,还带来了五百块钱奖金和一辆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
教育局的领导也来了,握着我的手,说我是全县青年的榜样。
曾经对我冷嘲热讽的王大妈,现在见了我,恨不得跪下。
二狗子,我听说他被他爹吊起来打了一顿,好几天没敢出门。
在一片喧嚣和恭贺声中,我拿着那张录取通知书,穿过人群,走向了学校。
林老师的门开着。
她就坐在桌前,静静地看着我。
脸上,还是那抹熟悉的,温柔的笑。
我走到她面前,把通知书递给她。
“林老师,我们赢了。”
我声音沙哑。
她接过通知书,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回信封。
“是‘你’赢了。”她纠正我。
我们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那天晚上,我们在院子里坐了很久。
没有补课,没有习题,只是聊天。
我问她,当年为什么不回城。
她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地说,她家在运动中受了冲击,父母都……不在了。上海那个家,已经不是家了。
她留下来,是因为看到村里孩子渴望读书的眼睛,她觉得,她应该为他们做点什么。
“我这辈子,可能就这样了。”她看着天上的星星,轻声说,“但是陈进,你不一样。你要替我,去看看外面更广阔的世界。”
我心里一痛,脱口而出:“林老师,你跟我一起走吧!去北京!”
她愣住了,随即摇了摇头,笑了。
“傻孩子。我去北京做什么呢?这里,才是我的战场。”
她指了指身后那几间破旧的教室,“这里,还有很多像你一样的孩子,等着我去把他们送出大山。”
我看着她,突然明白了。
有些人,生来就是为了燃烧自己,照亮别人的。
她就是那样的人。
走的那天,全村人都来送我。
我爹我娘哭得一塌糊涂。
我骑上县里奖励的那辆新自行车,后座上绑着简单的行李。
我没有看见林老师。
我知道,她不习惯这种场面。
我骑着车,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生我养我的陈家村。
当我骑到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时,我看见树下放着一个布包。
是我熟悉的那种布包。
我停下车,打开。
里面,是一件崭新的白衬衫,一条蓝色的卡其布裤子,还有一双白色的回力鞋。
都是城里最时髦的样式。
布包底下,压着一张纸条。
纸条上,还是那熟悉的,娟秀的字迹。
“前程似锦,一路顺风。”
没有落款。
但我知道是谁。
我抱着那个布包,蹲在地上,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
这,就是我和林文雨老师的故事。
后来,我去了北京。
我穿着她给我买的衣服,走进了中国最高学府。
我像一块干瘪的海绵掉进了水里,拼命地学习。
我拿最高的奖学金,参加最前沿的科研项目。
大学四年,我每年寒暑假都会回村。
每次回去,我都会给林老师带去最新的书籍,给她讲外面发生的一切。
她还是老样子,守着那三尺讲台,送走了一批又一批的学生。
陈家村,因为她,也因为我这个“榜样”,读书的风气越来越浓。
这些年,陆陆续续又走出了十几个大学生。
我们村,成了远近闻名的“大学村”。
林老师,也成了十里八乡最受尊敬的人。
再也没有人敢说她半句闲话。
大学毕业后,我出国深造,后来留在美国的一家高科技公司工作。
我给她寄钱,她不要,又原封不动地退回来。
我给她写信,她回信,信里说的,永远都是村里的孩子,谁谁谁有进步,谁谁谁考上了重点高中。
关于她自己,她从不多说一个字。
有一年,我回国,专程回了一趟陈家村。
村子变了样,泥土路变成了水泥路,泥瓦房变成了小洋楼。
学校也翻新了,变成了宽敞明亮的砖瓦房。
我见到了林老师。
她老了。
头发白了一大半,脸上也爬满了皱纹。
但她的眼睛,还是那么亮。
她还在上课,教的,还是那些刚入学的,流着鼻涕的野小子。
我坐在教室后面,听着她用已经有些沙哑的嗓音,教孩子们念“A, B, C”。
那一刻,我的眼泪又一次流了下来。
我走到她身边,想说些什么。
她却拍了拍我的肩膀,笑着说:“看,陈进,这就是我的世界。广阔得很。”
我再也没说什么。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个我珍藏了十几年的手抄笔记。
本子已经很旧了,纸张泛黄,边角卷曲。
我把它递给她。
“林老师,这个,该物归原主了。”
她接过去,摩挲着那粗糙的封面,眼神里充满了回忆。
“你还留着呢?”
“一辈子都留着。”我说。
它改变了我的一生。
它不只是一本笔记,它是我人生起点的坐标,是我迷茫时的灯塔,是我和她之间,最珍贵的信物。
后来,林老师终身未嫁。
她把一辈子,都献给了陈家村,献给了大山里的孩子们。
她去世的那天,是个冬天。
据说,走得很安详。
全村的人,还有从全国各地赶回来的,像我一样被她教过的学生,都去送她。
送葬的队伍,从村头排到了村尾。
按照她的遗愿,她被安葬在学校后面的那片山坡上。
面朝学校,面朝那群她永远放不下的孩子们。
如今,我也老了。
我回到了国内,在我曾经就读的大学里,成了一名教授。
我也像林老师一样,站在三尺讲台上,教书育人。
我时常会给我的学生们,讲起81年那个冬天,那个给我送柴火的女老师,和那本改变了我一生的手抄笔记。
每次讲完,我都会告诉他们:
“知识,可以改变命运。但比知识更重要的,是善良和风骨。”
“在你一生中,如果能遇到一个愿意在黑暗里为你点亮一盏灯的人,请一定要珍惜。并且,努力让自己,也成为那样一个可以为别人点灯的人。”
我的书房里,一直挂着一幅字。
上面只有四个字:
“生命之光”。
那是我亲手写的。
写给我的老师,林文雨。
那个用自己的一生,照亮了我,也照亮了无数人前行之路的,伟大的女性。
来源:情浓云为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