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不是那种没人在的空,是那种连空气都好像被抽走了一部分的空,吸进去的每一口气,都带着点稀薄的凉。
方惠走后,屋子里一下子就空了。
不是那种没人在的空,是那种连空气都好像被抽走了一部分的空,吸进去的每一口气,都带着点稀薄的凉。
我坐在沙发上,手里还捏着她没带走的那个小木梳。
梳子是桃木的,被她用得油光水滑,上面还缠着一根头发,细细的,在灯光下有点发黄。
我们在一起,试着过日子,一共二十四天。
分开了,就因为她洗澡。
这事儿说出去,谁听了都得笑话我。
一个大老爷们,六十岁的人了,还能因为女人洗澡时间长就跟人掰了?
可那不是半小时,一小时。
是三个小时。
整整三个小时,她在那个不到五平米的卫生间里,水声哗哗地响,像是要把我这辈子的耐心都给冲走。
最后一次,我站在门外,听着那永无止境的水声,心里那点火苗子,“噌”地一下就蹿成了燎原大火。
我没法不多想。
一个人,在浴室里,能干什么需要三个小时?
这二十四天,像一场没头没尾的电影,在我脑子里来回地放。
认识方惠,是在老年大学的书法班上。
我退休前是单位的校对,看了一辈子错别字,眼神儿不行了,就想练练字,定定神。
方惠就坐我前面。
她不像别的老太太,穿得花里胡哨的。她总是穿着素色的衣服,棉的或者麻的,看着就舒服。
她的头发总是挽得整整齐齐,在后脑勺上盘一个温婉的髻,露出一段白净的脖颈。
她写字的时候,手腕上那只银镯子会随着笔锋的转动,轻轻地滑下来,再被她不经意地推回去。
那画面,特别静,特别好看。
我们开始说话,是因为一次我的墨汁滴到了她的宣纸上。
一滴饱满的墨,像个黑色的句号,落在了她刚写好的“静”字旁边,把整个字都给毁了。
我当时脸都红了,一个劲儿地道歉。
她却没生气,只是抬起头,对我笑了笑。
她的眼睛不大,是那种很温柔的单眼皮,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有几道细细的纹路,像水波一样荡开。
她说:“没事儿,陈哥,正好,这‘静’字旁边多了点‘墨’,也算相得益彰。”
一句话,就把我的尴尬给解了。
从那天起,我们就熟了。
下课了一起走,聊聊字,聊聊天气,聊聊今天菜市场的菜价。
我知道了她老伴儿走了五六年了,孩子在外地,一年也回不来一次。
她也知道了,我老婆走了快十年,孩子在国外,更是指望不上。
两个孤独的人,就像两只在寒风里走散了的刺猬,互相靠近,想取点暖,又怕扎着对方。
是她先提出来的。
那天我们从老年大学出来,天上下着小雨,就是那种牛毛细雨,打在脸上凉丝丝的。
我们俩撑着一把伞,在路边等公交。
她忽然说:“陈哥,要不……我们凑合着过过?”
我当时愣住了,手里的伞都差点没拿稳。
风把雨丝吹进来,打湿了我的半边肩膀。
我看着她,她的脸在昏黄的路灯下,有点模糊,但眼神很亮,亮得像两颗星星。
她说:“我不是图你什么,我就是……一个人在家,太冷清了。吃饭的时候,连个夹菜的人都没有,那饭菜吃到嘴里,都没味儿。”
我心里“咯噔”一下。
她说的话,每一个字都砸在了我的心坎上。
我这十年,不就是这么过来的吗?
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看电视,一个人对着墙说话。
有时候半夜醒了,想喝口水,摸黑走到客厅,会被自己的影子吓一跳。
那种深入骨髓的孤独,像潮湿的青苔,不知不觉就爬满了整个屋子,整个心。
我点点头,声音有点哑:“好。”
就这么一个字,我们就决定了要开始一段新的生活。
我当时觉得,这可能是老天爷看我可怜,给我送来的一份礼物。
她搬过来的那天,是个大晴天。
阳光好得不像话,明晃晃地照进我那许久没有生气的屋子,把空气里的灰尘都照得清清楚楚。
她东西不多,就一个行李箱,一个背包。
她一进来,就把袖子挽起来,说:“陈哥,我先收拾收拾。”
我那积了灰的窗台,被她用湿抹布擦得能照出人影。
我那乱糟糟的书架,被她分门别类,整理得井井有条。
我那常年只有泡面味的厨房,飘出了葱油和酱油混合的香味。
她做了四菜一汤。
番茄炒蛋,红烧茄子,清炒豆苗,还有一锅排骨汤。
都是最家常的菜,可我吃着,眼泪差点掉下来。
那股子“人间烟火”的气息,是我这个屋子,缺了十年的东西。
晚上,我们分房睡。
我把主卧让给她,我睡次卧。
躺在床上,我能听到隔壁传来她轻轻的呼吸声。
那声音,像一首催眠曲,让我觉得无比踏实。
我不再害怕半夜醒来,因为我知道,这个屋子里,不止我一个人了。
头一个星期,我们过得像蜜一样甜。
早上我起来晨练,回来的时候,她已经做好了早饭,小米粥,煮鸡蛋,还有她自己腌的小咸菜。
吃完饭,我们一起去菜市场买菜,她会为了几毛钱跟小贩讨价还价,我在旁边看着,觉得特别有生活气息。
下午,我们在阳台上,一人一张藤椅,晒着太阳,喝着茶,聊着天。
她会给我讲她年轻时候的故事,讲她怎么跟她老伴儿认识的,讲她孩子小时候的趣事。
我也会给她讲我工作上的事,讲我年轻时看错过的一个标点符号,差点酿成大错。
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时间好像都变慢了。
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过下去。
直到我发现了她那个“秘密”。
大概是第十天左右,我第一次发现她洗澡时间特别长。
那天晚饭后,她说去洗澡。
我坐在客厅看电视,一集电视剧都看完了,她还没出来。
我当时没多想,以为女人洗澡都这样,麻烦。
又过了一会儿,快一个半小时了,水声还在哗哗地响。
我有点担心,怕她滑倒了,或者煤气中毒了。
我走到卫生间门口,敲了敲门。
“方惠,你没事吧?”
里面的水声停了一下。
过了几秒钟,传来她有点含糊的声音:“没事儿,陈哥,我马上就好。”
然后,水声又响起来了。
那天晚上,她洗了将近两个小时。
出来的时候,眼睛红红的,像是刚哭过。
我问她怎么了。
她摇摇头,说没事,就是水蒸气熏的。
我信了。
但从那天开始,她每天晚上洗澡,都至少一个半小时。
卫生间的门,就像一道屏障,把她和我隔在两个世界。
我在这头,听着电视里的欢声笑语。
她在那头,只有哗哗的水声。
我开始觉得不对劲。
我试着旁敲侧击地问她。
我说:“方惠啊,咱们这小区是老小区,水压不稳,你洗澡的时候,水别开太大,也别洗太久,对皮肤不好。”
她低着头,搅着碗里的粥,轻轻地“嗯”了一声,没多说话。
可到了晚上,依旧如此。
那水声,像一把小锤子,一下一下地敲在我的心上。
我开始胡思乱想。
她是不是有什么病,不想让我知道?
还是说,她根本就不想跟我待在一起,躲在卫生间里,是她唯一的喘息空间?
我越想越烦躁。
我们之间的气氛,也开始变得微妙起来。
白天,我们还是会一起买菜,做饭,散步。
但话越来越少。
很多时候,我们俩坐在沙发上,各自看着电视,半天都没有一句话。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说不出的尴尬。
那种感觉,就像一件新买的毛衣,看着挺好,穿在身上,却总觉得有个地方扎得慌。
我开始失眠。
夜里,我躺在床上,听着隔壁她平稳的呼吸声,再想想晚上那持续不断的水声,心里就像压了块大石头。
我甚至开始偷偷观察她。
我发现她有个习惯,每天下午,她都会坐在窗边,拿出一块小小的绒布,反复擦拭一个相框。
那相框里,是她和她老伴儿的合影。
照片上的男人,戴着一副眼镜,笑得很儒雅。
她擦得很仔细,很慢,像是要透过那层玻璃,去抚摸那个人的脸。
每次擦完,她都会对着相框,发很长时间的呆。
那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充满了眷恋和悲伤。
我心里不是滋味。
我知道,人不能跟一个已经不在的人去计较。
可我还是忍不住会想,在她心里,我到底算什么?
一个搭伙过日子的伴儿?一个给她做饭、陪她说话的工具人?
我承认,我嫉妒了。
我嫉妒那个能让她用那种眼神凝望的男人。
这种嫉妒,像一根毒刺,扎在我心里,让我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
我开始变得挑剔,变得易怒。
她做的菜咸了,我会说她。
她拖地没拖干净,我也会说她。
我知道我这样不对,可我控制不住。
我心里那股邪火,总想找个地方发泄出来。
她从来不跟我吵。
每次我发脾气,她都只是低着头,默默地听着,然后说一句:“对不起,陈哥,我下次注意。”
她越是这样,我心里就越难受。
我宁愿她跟我大吵一架,也比这样死气沉沉的要好。
我们的关系,就在这种诡异的沉默和压抑中,慢慢走向了终点。
第二十四天,也就是她走的那天。
那天晚上,我们吃完饭,她照例说:“陈哥,我去洗澡了。”
我“嗯”了一声,眼睛盯着电视,没看她。
她走进了卫生间,关上了门。
哗哗的水声,准时响起。
一个小时过去了。
两个小时过去了。
电视里的节目换了一个又一个,从新闻联播到天气预报,再到八点档的家庭伦理剧。
我的心,也随着时间的推移,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两个半小时。
水声还在响。
我再也坐不住了。
我关掉电视,走到卫生间门口。
我能闻到门缝里飘出来的,浓重的水蒸气和沐浴露的香味。
那香味,甜得发腻,闻得我有点恶心。
我把耳朵贴在门上,除了水声,什么也听不见。
没有哭声,没有说话声,什么都没有。
一种莫名的恐惧,攫住了我。
我想起了新闻里那些独居老人在浴室里出事的新闻。
我开始疯狂地敲门。
“方惠!方惠!你开门!你再不开门我踹门了!”
我喊得声嘶力竭。
里面的水声,终于停了。
过了漫长的一分钟,门锁“咔哒”一声,开了。
方惠站在门口,身上裹着浴巾,头发湿漉漉地往下滴着水。
她的脸,在卫生间白惨惨的灯光下,显得异常苍白。
她看着我,眼神里没有惊慌,只有一种……死灰般的平静。
“陈哥,你吓到我了。”她说。
我看着她,心里的火气“噌”地一下就冒到了头顶。
我指着卫生间,声音都在发抖:“三个小时!整整三个小时!你告诉我,你到底在里面干什么!”
我以为她会解释,会道歉,甚至会哭。
但她没有。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轻轻地说了一句:“陈-哥,我们……算了吧。”
我愣住了。
那句话,像一盆冰水,从头到脚,把我浇了个透心凉。
我所有的愤怒,所有的委屈,所有的不解,在那一刻,都化成了乌有。
只剩下一种巨大的,无力的悲哀。
那天晚上,我们谁也没再说话。
她回了主卧,我回了次卧。
我一夜没睡。
我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从漆黑一片,到泛起鱼肚白。
我想了很多。
我想起了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她在书法班上对我笑的样子。
我想起了她搬来第一天,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
我想起了我们在阳台上晒太阳,她给我讲她过去的故事。
那些画面,一帧一帧地,在我脑子里闪过。
那么美好,又那么遥远,仿佛是上辈子的事。
第二天早上,我起来的时候,她已经走了。
她的东西,都收拾得干干净净,仿佛她从来没有来过。
只有饭桌上,留了一张纸条。
纸条上,是她写的字,还是那么娟秀,那么好看。
上面写着:
“陈哥,对不起。我走了。钥匙放在鞋柜上。这二十四天,谢谢你的照顾。我不是一个好的伴侣,我心里……装了太多东西,腾不出地方了。你是个好人,应该找个更好的人。保重。”
最后那句“腾不出地方了”,像一把刀子,插进了我的心里。
我拿着那张纸条,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坐了很久很久。
阳光从窗户里照进来,把屋子照得亮堂堂的。
可我却觉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冷。
我以为事情就这么结束了。
我会慢慢地,把这二十四天忘记,回到我原来一个人的生活。
直到三天后,我在收拾卫生间的时候,发现了她落下的一样东西。
那是一个小小的,防水的塑料袋,被她塞在了洗手台下面的缝隙里。
要不是我打扫得仔细,根本发现不了。
我捏着那个袋子,心里有种奇怪的预感。
我的手有点抖,慢慢地打开了那个密封条。
袋子里,有两样东西。
一张被塑封过的,已经泛黄的照片。
还有一个小小的,看起来很旧的MP3。
照片上,是她和她老伴儿。
但不是我之前看到的那张合影。
这张照片里的男人,躺在病床上,身上插着管子,瘦得脱了相。
方惠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脸上带着笑,但那笑容里,满是藏不住的疲惫和悲伤。
我的心,猛地一沉。
我拿起那个MP3,上面只有一个播放键。
我犹豫了一下,按了下去。
里面没有音乐。
只有一个男人虚弱的,断断续续的声音。
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呼呼的风声,应该是呼吸机的声音。
“惠啊……今天天气好不好啊?你推我出去……晒晒太阳吧……”
“惠啊……我想吃你做的……西红柿打卤面了……多放点香菜……”
“惠啊……别哭了……我看着心疼……我这辈子……能娶到你……值了……”
“惠啊……你要好好活着……找个好人……替我照顾你……”
“惠……我冷……”
录音到这里,就断了。
后面是长长的,压抑的,女人的哭声。
是方惠的声音。
那哭声,撕心裂肺,充满了绝望。
我拿着那个小小的MP3,站在卫生间里,像被雷劈了一样,动弹不得。
我终于明白了。
我什么都明白了。
她每天在卫生间里待那么久,不是在洗澡。
她是在听这段录音。
她把自己关在那个狭小的空间里,打开水龙头,用哗哗的水声,来掩盖她汹涌的悲伤,来掩盖她丈夫临终前的声音。
那是她的一个仪式。
一个每天都要进行的,与过去的爱人对话的仪式。
她不是在洗去身上的尘埃。
她是在一遍又一遍地,用回忆,冲刷她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我想起了她红红的眼睛。
我想起了她苍白的脸。
我想起了她擦拭相框时,那悲伤的眼神。
我想起了她说的那句:“我心里……装了太多东西,腾不出地方了。”
原来,她从来没有走出那段过去。
她把所有的悲伤,都藏在了心里,藏在了那哗哗的水声里。
而我,那个自以为是的,愚蠢的男人,却只看到了表面的风平浪静。
我抱怨她洗澡时间长,我指责她不体谅我。
我甚至还可笑地,去嫉妒一个已经离开这个世界的人。
我根本不知道,在那扇紧闭的门后,她一个人,承受着怎样的痛苦和思念。
那三个小时,是她给自己建造的一座孤岛,一座小小的,可以暂时逃避现实,可以放声大哭而不用担心被人听见的避难所。
而我,却亲手,把她的避难所给砸了。
我把MP3和照片,放回那个防水袋里。
我走到阳台,看着楼下人来人往。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家家户户的灯,一盏一盏地亮了起来。
每一盏灯下,或许都有一个故事。
有的故事,是温暖的。
有的故事,是悲伤的。
而我和方惠的故事,还没来得及好好开始,就潦草地结束了。
我没有去找她。
我知道,我找不到她。
就算找到了,又能说什么呢?
说“对不起,我理解你了”?
太苍白了。
有些伤口,不是一句“理解”就能愈合的。
有些心里的位置,一旦被某个人占据了,就再也腾不出来了。
我们这些活到半百的人,身上都背着厚厚的故事。
那些故事里,有爱,有恨,有遗憾,有不舍。
我们想往前走,想开始新的生活。
可那些过去,就像影子一样,死死地跟着我们,甩都甩不掉。
方惠是这样,我又何尝不是呢?
我以为我把对亡妻的思念,都锁进了时间的盒子里。
可当我看到方惠擦拭她丈夫照片的时候,我心里那股无名的火,不就是因为,我发现自己再也无法像她丈夫那样,被一个女人如此深刻地爱着和怀念着吗?
我们都太自私了。
我们都只想从对方身上,索取温暖,却都忘了,对方的心里,可能也下着一场永远不会停的雪。
那场雪,太冷了,冷到任何外来的阳光,都照不进去。
日子,又回到了从前。
只是现在,我每天晚上,都能幻听到卫生间里传来哗哗的水声。
那水声,不再让我烦躁,不再让我愤怒。
它像一首悲伤的歌,在我心里,反复地唱着。
唱着一个女人的深情和孤独。
也唱着一个男人的愚蠢和错过。
我把那个桃木梳子,放在了我的床头柜上。
有时候夜里醒来,我会拿起来,放在鼻子下面闻一闻。
上面,好像还残留着她头发上淡淡的洗发水香味。
那味道,和那哗哗的水声,一起,构成了我关于那二十四天,全部的记忆。
我后来再也没去过老年大学的书法班。
我怕看到那个空着的位置。
我怕,我会忍不住,想起那个穿着素色衣服,安安静静写字的女人。
我把那张她留下的字条,夹在了我最喜欢的一本书里。
那本书,叫《百年孤独》。
我想,这可能就是我们这一代人,很多人的宿命。
我们用半生的时间,去学会如何去爱一个人。
再用剩下的一生,去学会如何去忘记。
或者,根本就忘不掉。
只能带着那些回忆,那些伤痛,孤独地,走完剩下的路。
又过了一年。
我的生活,像是被按下了单曲循环键,每天都一模一样。
唯一的变化是,我开始养花了。
在阳台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花盆。
有茉莉,有月季,有栀子花。
都是些需要精心照料的植物。
我每天给它们浇水,施肥,修剪枝叶。
看着它们从一个小小的花苞,慢慢地绽放,开出美丽的花朵,我的心里,会有一种久违的平静。
我好像,有点理解方惠了。
她擦拭那个相框,就像我照料这些花一样。
都是一种寄托。
我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去守护着心里那点仅存的,关于美好的念想。
那天下午,我去花鸟市场买花土。
在市场的门口,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方惠。
她瘦了些,头发里夹杂了更多的银丝。
但她还是穿着那身素色的棉布衣服,看起来还是那么干净,那么温婉。
她正在一个卖多肉植物的摊位前,低着头,认真地挑选着。
我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脚下像生了根一样,动弹不得。
我想上去,跟她说句话。
说句“你好”,或者“最近过得好吗”。
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我能说什么呢?
我们的故事,已经结束了。
再见面,除了尴尬,还能剩下什么?
她好像感觉到了我的目光,抬起了头。
我们的视线,在空中,不期而遇。
她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然后,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她对我,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是一个很淡很淡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点头。
像是在跟一个熟悉的陌生人,打招呼。
然后,她就转过头去,继续挑她的多肉了。
我站在那里,看着她的侧影,心里五味杂陈。
阳光照在她的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轮廓。
她看起来,比以前,要轻松了一些。
也许,时间真的是一剂良药。
也许,她已经找到了和过去和平共处的方式。
我没有再上前。
我只是默默地转身,离开了。
我知道,这才是我们之间,最好的结局。
不打扰,不纠缠。
各自在各自的世界里,安安静静地,过完剩下的日子。
回家的路上,我路过我们以前经常一起散步的那个小公园。
公园里的长椅上,坐着一对老夫妻。
老头子在看报纸,老太太在旁边织毛衣。
阳光洒在他们花白的头发上,画面安静而美好。
我停下脚步,看了很久。
我曾经,也离这样的幸福,那么近过。
近到,我以为我一伸手,就能抓住。
可我,终究还是错过了。
回到家,我把新买的花土,换进了茉莉花的花盆里。
我闻着泥土和花香混合的气息,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
我想,我可能,永远也忘不了方惠。
忘不了那二十四天。
忘不了那哗哗的水声。
但,那又怎么样呢?
有些人和事,注定只能成为你生命里的一段风景。
你看过了,经历过了,就够了。
总要往前走的。
我打开收音机,里面正在放一首老歌。
“……有些人,一旦错过就不在……”
我笑了笑,拿起水壶,开始给我的花儿们,浇水。
水珠落在叶片上,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
那声音,清脆,悦耳。
比那哗哗的水声,好听多了。
生活,总要有点新的声音,不是吗?
我开始尝试着,去接受一些新的事物。
我报了一个智能手机学习班,学着怎么用微信,怎么用手机支付。
我还加入了一个社区的合唱团,每周去唱两次歌。
合唱团里,都是和我差不多的老人。
我们在一起,唱那些我们年轻时候流行的歌曲。
“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
唱着唱着,好像自己也回到了那个无忧无虑的年纪。
我的生活,开始变得热闹起来。
虽然回到家,还是一样的一个人。
但我的心里,不再像以前那么空了。
我把那些花花草草,当成了我的孩子。
我把合唱团的那些老伙伴们,当成了我的家人。
我开始觉得,一个人过,也挺好。
自由,自在,不用去迁就任何人,也不用去揣测任何人的心思。
只是偶尔,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还是会想起方惠。
我会想,她现在过得怎么样?
她还在每天,听那段录音吗?
她养的多肉,长得好不好?
这些问题,都没有答案。
也永远,不会有答案了。
就像一部没有结局的电影,留给我无尽的想象。
有一天,合唱团的张姐,忽然问我:“老陈,你一个人过,不闷吗?我有个姐妹,人挺好的,要不要我给你们介绍介绍?”
我笑着摇了摇头。
“不了,张姐,谢谢你。我一个人,挺好的。”
张姐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你啊,就是心里的坎儿,过不去。”
我没说话。
她不知道,我不是过不去。
我是不想再过去了。
那二十四天,像一场大病。
病好了,人也虚了。
我再也没有力气,去重新开始一段感情了。
我怕了。
我怕再次把自己的心,掏出来,交给另一个人。
也怕,再去触碰另一个人,那颗藏着无数秘密和伤痛的心。
我们这个年纪的人,心都像一个老旧的房子。
里面住满了回忆的幽灵。
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哪个幽灵就会跑出来,把你吓一跳。
太累了。
我宁愿,守着我自己的这栋老房子,安安静静地,和我的幽灵们,和平共处。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
春天,我看着阳台上的花,发芽,长叶。
夏天,我听着窗外的蝉鸣,喝着冰镇的绿豆汤。
秋天,我踩着满地的落叶,去公园里散步。
冬天,我围着暖气,读着我年轻时没读完的书。
一年,又一年。
我的头发,越来越白。
我的记性,越来越差。
有时候,我会忘了昨天晚饭吃的是什么。
有时候,我会拿着手机,想不起要给谁打电话。
但我始终,没有忘记方惠。
没有忘记那个桃木梳子,和那哗evaluating……
我甚至,还记得她当时对我说的那句话。
“陈哥,我心里……装了太多东西,腾不出地方了。”
这句话,像一个烙印,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子里。
我时常在想,如果当时,我能多一点耐心,多一点理解。
如果我能早一点,发现她藏在水声里的秘密。
我们的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可生活,没有如果。
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那天,是冬至。
外面下着小雪。
我一个人,包了点饺子。
猪肉白菜馅的,是我亡妻最喜欢吃的馅。
也是方惠,给我包过一次的馅。
我煮好饺子,倒了一小杯白酒。
我对着空荡荡的对面,举起了杯子。
“老伴儿,冬至了,吃饺子了。”
“方惠,你也……冬至快乐。”
我一口,把杯子里的酒,喝干了。
辛辣的液体,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
我的眼眶,有点热。
我夹起一个饺子,放进嘴里。
熟悉的味道,在舌尖上蔓延开来。
我忽然,就释然了。
人生,不就是一场不断遇见,又不断告别的旅程吗?
有些人,能陪你走一程。
有些人,能陪你走一生。
而有些人,只是在你生命里,留下一个转身的背影。
但无论是谁,他们都曾在你的生命里,留下过痕迹。
那些痕迹,或深或浅,都组成了今天的你。
这就够了。
我吃完饺子,把碗筷洗干净。
然后,我走到阳台,看着窗外的雪。
雪花,纷纷扬扬地,从天上飘落下来。
把整个世界,都染成了一片白色。
真干净啊。
我伸出手,接住了一片雪花。
它在我的掌心,很快就融化了,变成了一滴冰冷的水。
就像那二十四天,来过,又走了。
只留下一丝凉意,和一段,无法磨灭的记忆。
我关上窗户,回到屋里。
我打开了我的日记本。
这是我退休后养成的习惯,每天写点东西。
我拿起笔,在日记本上,写下了今天的天气,和我的心情。
最后,我写道:
“今天,冬至,下雪。一个人,也挺好。”
写完,我合上日本。
我知道,我的故事,还在继续。
虽然,故事里,可能再也不会有另一个女主角了。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只要我心里,还装着那些美好的回忆。
只要我,还能从那些回忆里,汲取到温暖和力量。
我的生活,就不是一片空白。
它依然,有它的色彩,和它的意义。
我走到床头,拿起那个桃木梳子。
我用手指,轻轻地,抚摸着梳子光滑的表面。
然后,我把它,放进了床头柜最里面的抽屉里。
和那张夹在《百年孤独》里的字条,放在了一起。
是时候,说再见了。
不是和方惠说再见。
是和那个,活在过去,活在悔恨里的自己,说再见。
人,总要学会,和自己和解。
和过去和解。
然后,才能,更好地,走向未来。
虽然,我的未来,可能没有多长了。
但,只要我还活着一天。
我就要,好好地,为自己,活一天。
我躺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
这一觉,我睡得特别香,特别沉。
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又回到了那个阳台上。
阳光暖暖的,照在身上。
我的亡妻,和方惠,都坐在我的身边。
她们没有说话,只是微笑着,看着我。
我也笑了。
我知道,她们,都希望我,过得好。
而我,会的。
一定会的。
第二天,雪停了。
太阳出来了,照在白茫茫的雪地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我穿上我最厚实的棉袄,戴上帽子和围巾,出门了。
我要去合唱团。
今天,我们要排练一首新歌。
歌的名字,叫《明天会更好》。
来源:聪明铅笔0wC7jO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