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车间里那股机油混着铁锈的味儿,像厂里老师傅们抽的旱烟,呛人,但闻久了,一天闻不着还不得劲。
一九八五年,红星机械厂。
车间里那股机油混着铁锈的味儿,像厂里老师傅们抽的旱烟,呛人,但闻久了,一天闻不着还不得劲。
我叫王建国,二十三岁,是厂里最年轻的八级钳工。
这手艺,是我爹传下来的。老爷子走得早,就把这吃饭的本事,连同一个工具箱,原封不动地交到了我手上。
厂里人都说,小王这手活儿,稳。锉刀在他手里,跟画笔似的,指哪打哪,分毫不差。
我挺得意,但也就那样。
八级钳工,一个月工资三十六块五,加上各种补贴,能拿到四十二块。
不多,但饿不死。
我的生活,就跟车床上的零件一样,转着固定的圈,打着固定的磨。
直到我看见陈静。
那天下午,阳光斜着从高高的车间窗户里射进来,把空气里飞舞的粉尘照得一清二楚,像一场无声的金色大雪。
李厂长背着手,从我们车间经过,身后跟着一个姑娘。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卡其布上衣,两条辫子垂在胸前,低着头,手里拎着一个铝制的饭盒。
她走得很慢,很轻,像怕惊动了这满车间的喧嚣。
“那是李厂长家新来的保姆。”旁边的刘师傅拿胳膊肘捅了捅我,压低了声音,嘴里的热气喷在我脖子上。
“农村来的,叫陈静。”
我“哦”了一声,眼睛却没离开。
她不高,有点瘦,皮肤不算白,是那种在太阳底下晒出来的健康颜色。
五官说不上多精致,但凑在一起,就是让人看着舒服。
尤其那双眼睛,低着头也能看见睫毛扑闪扑闪的,像两只蝴蝶。
她好像感觉到了我的目光,微微抬了下头,朝我这边看了一眼。
就一眼。
很快就又低下去了。
我的心,像是被砂轮片轻轻蹭了一下,麻酥酥的。
从那天起,我上班就有点心不在焉。
手里的活儿没耽误,但眼睛总忍不住往车间门口瞟。
陈静每天中午都会准时来给李厂长送饭。
她总是走那条路,穿过我们一号车间,去后面的办公楼。
她成了我枯燥生活里,唯一的变量。
我开始琢磨怎么跟她说上话。
机会很快就来了。
办公楼的暖气管漏了,李厂长一个电话打到车间,指名道姓要我去。
我心里乐开了花,抓起工具包就往外跑。
刘师傅在后面喊:“建国,你小子跑那么快,赶着投胎啊?”
我没理他。
李厂长办公室里,他正对着一张图纸皱眉头。他老婆,我们都叫她赵主任,在旁边织毛衣,一脸的不耐烦。
陈静蹲在墙角,拿着抹布,一点一点擦拭着从暖气管里渗出来的水。
地上已经汪了一小片。
她的裤腿湿了,紧紧贴在脚踝上,能看到纤细的轮廓。
“小王来了,快,看看这玩意儿怎么回事。”李厂长指了指墙角。
我放下工具包,蹲下去检查。
老式的铸铁管,接口处锈死了,垫片老化了。小毛病。
我三下五除二,换了垫片,用扳手拧紧。
“好了,李厂长。”
“嗯,不错,还是小王技术过硬。”李厂长满意地点点头。
赵主任从头到尾没看我一眼,也没看陈静一眼,只是盯着手里的毛线,嘴里不咸不淡地哼了一声。
那声“哼”,像是淬了冰。
我收拾工具的时候,故意把一个螺丝掉在了地上。
螺丝滚到了陈静脚边。
她愣了一下,捡了起来,递给我。
她的指尖很凉,不小心碰到了我的手心。
我触电一样缩了一下。
“谢谢。”我看着她的眼睛说。
她的脸“刷”一下就红了,一直红到耳根。
“不……不客气。”她小声说,又把头低了下去。
我心里那叫一个美。
从那以后,我胆子大了起来。
中午她来送饭,我就算计好时间,假装去水房洗手,在她必经的路上跟她“偶遇”。
“陈静,又给厂长送饭啊?”
她点点头,嗯一声。
“今天吃的什么啊?闻着真香。”
她就把饭盒往身后藏了藏,脸又红了。
一来二去,话就多了起来。
我知道了她老家在三百里外的陈家村,家里还有个弟弟。
她来城里,就是为了赚钱给弟弟娶媳uh妇。
“你人真好。”我说。
她就笑,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特别好看。
厂里的风言风语也起来了。
“看见没,王建国在追李厂长家的小保姆。”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人家是厂长家的人,能看上他一个臭钳工?”
“什么天鹅肉,不就是个农村来的保姆吗?倒是王建国,八级钳工,年轻轻的,可惜了。”
这些话,我都当放屁。
我喜欢陈静,跟她是什么身份没关系。
我喜欢她低头时的温柔,喜欢她脸红时的样子,喜欢她笑起来那两颗小虎牙。
那天,我鼓足了勇气,揣着两张电影票,在她回家的路上堵住了她。
是《庐山恋》。
“陈静,晚上……有空吗?”我把电影票捏得手心全是汗。
她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有点不知所措。
“我……我要回去做饭。”
“吃完饭再去,七点半的场,来得及。”我把票塞到她手里,“我七点在电影院门口等你。”
说完,我扭头就跑,像后面有狗追。
那天晚上,我换上了我最好的一件的确良衬衫,头发抹了头油,梳得锃亮。
七点,我到电影院门口。
七点一刻,她还没来。
七点二十,她还是没来。
我心一点点凉下去。
是不是我太唐突了?是不是她根本就不想来?是不是她觉得我配不上她?
就在我准备把那两张票撕了的时候,她从黑暗里跑了过来。
气喘吁吁的。
“对不起,我……我来晚了。”
她也换了件衣服,是件淡黄色的碎花衬衫。虽然旧,但很干净。辫子也重新梳过了。
我看着她,心里的那点失落和怨气,瞬间烟消云散。
“没事,没晚,刚开始检票。”我傻笑着。
电影演了什么,我基本没记住。
我光顾着闻她头发上的肥皂香了。
黑暗里,我悄悄地把手伸过去,碰了碰她的手。
她抖了一下,但没抽回去。
我就壮着胆子,把她的手握住了。
她的手还是那么凉,软软的,像没骨头一样。
我的手心全是汗。
我们就这么,一直握到电影散场。
回家的路上,我跟她说:“陈静,我想跟你处对象。”
她没说话,只是把头埋得更低了。
我急了:“你要是不同意,我就……”
“我……我同意。”她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我高兴得差点蹦起来。
“真的?”
她重重地点了下头。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我决定把这事告诉我妈。
我妈正在给我纳鞋底,听完我的话,手里的针“啪”一下掉在了地上。
“你说啥?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处对象了,是李厂长家的保姆,叫陈静。”
我妈的脸瞬间就拉了下来,跟长白山似的。
“王建国,你脑子让机器夹了?咱家是工人家庭,你爸是八级钳工,你也是八-级钳工,在厂里也是有头有脸的。你怎么能找个保姆?”
“保姆怎么了?保姆就不是人啦?她干净,善良,对我好!”我梗着脖子犟。
“干净?善良?她一个农村丫头,除了会做饭洗衣服,还会干啥?她认识字吗?她有工作单位吗?她将来有退休金吗?你娶了她,咱家的脸往哪搁?我出去怎么跟老邻居们说?说我儿媳妇是伺候人的?”
我妈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都喷我脸上了。
“那是伺候人吗?那是劳动!劳动最光荣!再说了,我喜欢的是她这个人!”
“你喜欢?你喜欢能当饭吃?建国啊,妈是为你好。你这条件,在厂里找个正式女工,双职工家庭,以后日子多好过?你找个保姆,她没工作,将来有了孩子,一家几口人全靠你那点工资,你怎么活?”
“我能养活她!我一个月四十二块,够了!”
“够?现在是够,以后呢?你不想想以后?”我妈气得直拍大腿,“不行,这事我不同意!绝对不行!”
那天,我跟我妈大吵一架,不欢而散。
我没想到,我妈的反应会这么激烈。
但我认准了陈静,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我跟我妈开始了冷战。
她不再给我做好吃的,我回家,桌上永远是一碗白饭,一碟咸菜。
我也不跟她说话,吃完饭,碗一推,就回自己屋。
这事不知道怎么传到了李厂长耳朵里。
一天,他把我叫到办公室。
赵主任不在,陈静也不在。
他让我坐,给我泡了杯茶,还递给我一支“大前门”。
我受宠若惊。平时他抽的可是“牡丹”。
“小王啊,听说,你跟我们家小陈在处对象?”李厂长开门见山。
我心里一紧,点了点头:“嗯。”
“你家里……不同意?”
我没想到他连这个都知道了,脸有点发烫,又点了点头。
李厂长叹了口气,吸了口烟,吐出的烟雾缭rou着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
“你妈的想法,我能理解。门当户对嘛,老思想了。”
他顿了顿,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但是,小王,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是个好小伙,踏实,肯干,技术好。”
“陈静那孩子,也是个好孩子。命苦,但人品没得说。”
他把烟蒂在烟灰缸里摁灭,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你要是真心的,就好好对她。别让她受委屈。”
“家里的工作,我……我让我爱人去跟你妈说说。都是一个厂的,她说话比我有分量。”
我当时感动得一塌糊涂。
我觉得李厂长真是个好领导,体恤下属,关心群众。
我站起来,给他鞠了个躬:“谢谢李厂长!我一定会的!”
我不知道,他那句“别让她受委屈”,到底有多少层意思。
赵主任还真就去了我家。
具体她跟我妈说了什么,我不知道。
只知道那天她从我家走后,我妈的脸黑得像锅底。
晚上吃饭的时候,她一句话没说,但桌上多了盘炒鸡蛋。
我知道,她这是松口了。
我和陈静的关系,算是得到了“官方”和“家庭”的双重认可。
我们的感情迅速升温。
厂里的小年轻们谈恋爱,无非就是压马路,看电影,逛公园。
我们也是。
但跟陈静在一起,逛公园都觉得特别有意思。
她会指着一棵树跟我说,这叫泡桐树,老家很多,春天开紫色的花,特别香。
她会指着一只麻雀跟我说,这东西老家叫“家贼”,老偷吃粮食。
她懂得很多我不知道的东西,那些关于土地,关于庄稼的知识。
我觉得她一点都不比厂里那些只会聊的确良和烫头发的女工差。
她更真实,更生动。
半年后,我跟她求婚了。
就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车间门口。
那天晚上,我拉着她,把一枚偷偷用不锈钢螺母打磨的戒指套在她手上。
戒指有点糙,但亮晶晶的。
“陈静,嫁给我吧。”
她哭了。
不是那种嘤嘤嘤的哭,是把脸埋在我怀里,身体一抽一抽的,不出声的哭。
像是在释放积攒了很久很久的委屈。
“建国,我……我配不上你。”她哽咽着说。
“胡说!是我配不上你才对!”我紧紧抱着她,“以后,我养你,我保护你,再也不让你受委"屈。”
一九八五年十月,我们结婚了。
婚礼很简单。
就在厂里的食堂,摆了三桌。
我妈全程没个笑脸,但也没说什么难听的话。算是给了我天大的面子。
李厂长和赵主任来了。
李厂长那天喝了不少,红光满面的,挨桌敬酒,拍着我的肩膀,一遍遍地说:“小王,好样的!陈静交给你,我放心!”
赵主任就坐在那里,像个冰雕。
别人敬酒,她就稍微沾沾唇。全程没跟陈静说一句话,甚至没正眼看过她。
只是在李厂长喝高了,要去拉陈静说话的时候,她会冷冷地咳嗽一声。
李厂长就立刻缩回了手。
他们给的礼金最重。
一个大红包,我后来偷偷捏了捏,厚厚的一沓“大团结”。
除此之外,还有一台全新的“蝴蝶牌”缝纫机。
这在当时,可是了不得的大件。
我那些同事,眼睛都看直了。
“建国,你小子行啊,这老丈人找的,比亲爹都强!”
我嘴上骂着“滚蛋”,心里却美滋滋的。
我以为,我的幸福生活,就此拉开了序幕。
我以为,娶了陈静,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
我当时还不知道,命运送给我的这份礼物,早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而那价格,我差点付不起。
婚后的日子,甜得像泡在蜜罐里。
我们住在厂里分的十几平米的单身宿舍里。
屋子小,但被陈静收拾得一尘不染。
我的脏衣服,她从来不让我动手。我的饭盒,她每天都给我刷得干干净净,第二天装上热腾腾的饭菜。
我下班回家,总能喝上一口热汤。
她话不多,但总是在我最需要的时候,递上一杯水,或者给我捏捏肩膀。
我妈对她的态度,也慢慢缓和了。
陈静实在是太勤快,太孝顺了。
她隔三差五就去我妈那,洗衣,做饭,打扫卫生,比我还勤。
伸手不打笑脸人,我妈那颗被“阶级”和“面子”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心,也渐渐被捂热了。
有时候,我回家,能看见她俩坐在一起,我妈教她用那台缝纫机。
那画面,和谐得像一张年画。
我的事业,也莫名其妙地顺遂起来。
先是车间评先进,我的票数最高。
然后是提干,技术科有个位置空出来,好几个老师傅都盯着,结果李厂长大笔一挥,点名要我。
我从一个八级钳工,变成了技术科的科员。
坐办公室,穿干净衣服,不用再闻那股呛人的机油味儿了。
工资也涨了,一个月能拿五十大几。
厂里的人看我的眼神都变了。
酸的,嫉妒的,羡慕的,巴结的。
“王建国真是走了狗屎运。”
“可不是嘛,娶了厂长家的保姆,等于给厂长当了半个儿。”
“你们懂个屁,这叫曲线救国!高!实在是高!”
这些话传到我耳朵里,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的技术,我的努力,好像都被“保姆老公”这四个字给抹杀了。
我跟陈静提过这事。
她只是低着头,给我缝补衬衫的袖口,小声说:“别人说什么是他们的事,我知道你好就行了。”
看着她温柔的侧脸,我心里的那点烦躁,也就散了。
是啊,日子是自己过的,管别人怎么说。
但有些事,像一根小小的刺,扎进了我的心里。
比如,李厂长对我们,好得有点过分了。
逢年过节,别人家送的腊肉、火腿、好烟好酒,他总会让我们拿一些回去。
赵主任的脸色一次比一次难看,但她从不说什么。
有时候,李厂长会借口散步,走到我们宿舍楼下,站一会儿,也不上来,就那么站着。
我跟陈静下楼碰到过几次。
他看见我们,就笑呵呵地说:“随便转转,你们忙你们的。”
然后就背着手走了。
那背影,在路灯下拖得很长,有点萧索。
陈静从来不主动去李厂长家。
结婚后,她就没再踏进过那个家门一步。
有一次,赵主任托人带话,说是家里大扫除,让她去帮个忙。
陈静那天肚子不舒服,我就替她回绝了。
结果第二天,赵主任在厂里碰到我,那眼神,跟刀子似的。
“王建国,你现在是科员了,架子也大了。我们家使唤不动你老婆了是吧?”
话说得极其难听。
我当时就火了:“赵主任,陈静现在是我老婆,不是你家的保mǔ。她不舒服,我作为她丈夫,不让她去干活,有错吗?”
赵主任气得脸都白了,指着我“你你你”了半天,一个字没说出来,扭头就走了。
这事后来传到李厂长耳朵里。
他把我叫去,没批评我,反而给我道歉。
“小王,你别往心里去。你赵阿姨她……她就那脾气。”
然后又塞给我两盒“中华”烟。
这让我更迷惑了。
一边是冷若冰霜的赵主任,一边是热情过度的李厂长。
他们对陈静的态度,太矛盾了。
就像一个硬币的两面,怎么也合不到一起。
我问过陈静。
“你跟赵主任,是不是以前有过节?”
她手里的毛线停顿了一下,摇摇头:“没有。”
“那她怎么老针对你?”
“可能……她就是不喜欢我吧。”她淡淡地说。
我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陈静心里,藏着事。
她不说,我也不好再问。
我怕揭开那个盖子,会看到我不想看到的东西。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
直到一九八六年春天,陈静怀孕了。
这本是天大的喜事。
我妈高兴得合不拢嘴,天天炖鸡汤、鱼汤,换着花样地往我们这儿送。
我也高兴,我觉得我的生活,终于要圆满了。
然而,怀孕第四个月的时候,出事了。
那天晚上,陈静突然肚子疼,疼得在床上打滚,脸色惨白。
然后,我看到了血。
我当时脑子一片空白,疯了一样背起她就往厂职工医院跑。
夜深了,医院里静悄悄的。
值班医生检查完,脸色凝重。
“大出血,有流产迹象,得马上手术。而且病人失血过多,需要输血。”
“输!输我的!我是她丈夫!”我吼道。
医生看了我一眼,摇摇头:“得先验血型。”
结果很快出来了。
我是O型血。
陈静是AB型。
“不行,血型不匹配。”
医生说:“而且她是Rh阴性血,就是我们常说的熊猫血。这个血型非常罕见,我们血库里没有备用。”
“那怎么办?医生,你救救她!救救我的孩子!”我抓住医生的白大褂,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我们正在联系市中心血站,但……时间可能来不及。”医生一脸为难,“病人家属里,有没有同样血型的?”
家属?
陈静的家属,不就我一个吗?
她老家那么远,等她弟弟赶来,黄花菜都凉了。
我的脑子飞速旋转。
Rh阴性血……熊猫血……
一个模糊的念头,像闪电一样划过我的脑海。
我突然想起来,有一次厂里组织献血,李厂长也去了。
后来听医务室的人说,李厂长就是那个什么……熊猫血。
当时我还觉得,厂长就是不一样,连血都比别人金贵。
这个念头一出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这太荒唐了。
可是,陈静在里面生死未卜。
我的孩子,可能马上就要没了。
我顾不上那么多了。
“医生,你等我一下!我去找人!”
我疯了一样冲出医院,往李厂长家跑。
家属院里一片漆黑,只有几户人家还亮着灯。
我跑到李厂长家楼下,抬头一看,他家还亮着。
我冲上楼,把门拍得“砰砰”响。
“谁啊!大半夜的,奔丧啊!”赵主任不耐烦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门开了,她穿着睡衣,一脸怒气地看着我。
“王建国?你发什么疯!”
“我找李厂长!急事!人命关天!”我推开她,冲了进去。
李厂长也从卧室里出来了,披着件衣服:“建国?出什么事了?”
“李厂长,陈静……陈静在医院,大出血,快不行了!她是熊猫血,医院没血!我记得您也是……求求您,救救她!”
我“扑通”一声,跪下了。
李厂长的脸,瞬间变得煞白,比医院的墙还白。
他身体晃了一下,扶住了门框。
“她……她在哪家医院?”他的声音都在发抖。
“职工医院!”
“你别拦着我!”李厂a长一把推开想要说什么的赵主任,抓起外套就往外冲。
他连鞋都穿错了一只。
赵主任站在原地,看着我们冲下楼的背影,脸上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混杂着怨毒、痛苦和绝望的表情。
她突然发出一声尖叫,那声音,像夜枭。
“李卫东!你敢去!你去了,我们这个家就完了!”
李厂长像是没听见,跑得比我还快。
我们赶到医院的时候,医生正从手术室出来。
“病人情况很危险,不能再等了。”
“抽我的!我是Rh阴性血!”李厂长冲上去,把胳膊伸到医生面前。
医生愣住了:“您是……”
“我是她爹!亲爹!”李厂长几乎是吼出来的。
整个走廊,瞬间安静了。
时间仿佛凝固了。
医生,护士,还有我,都像被点了穴一样,呆呆地看着他。
爹?
亲爹?
李厂长……是陈静的……亲爹?
我感觉我的天,塌了。
我的脑子里,像是有无数台车床在同时轰鸣,乱成一锅粥。
李厂长是陈静的爹?
那我娶的,是厂长家的保姆,还是厂长的私生女?
赵主任为什么那么讨厌陈静?
李厂长为什么对我们那么好?
为什么给我升职?为什么给我们那么多东西?
那不是出于对下属的关怀,也不是对我这个“女婿”的欣赏。
那是一个父亲,对自己无法相认的女儿,笨拙而沉重的补偿!
我感觉自己像个傻子。
一个彻头彻尾的,被蒙在鼓里的大傻瓜。
我参与了一场精心编排的戏,演了一个无比重要的角色,却连剧本都没看过。
我娶了一个我爱的女人,却不知道她身上背负着这么大的一个秘密。
血液很快抽了出来,输进了陈静的身体里。
手术很成功。
孩子,保住了。
陈静,也脱离了危险。
李厂长输完血,整个人都虚脱了,被护士扶到椅子上坐着。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
只是那眼神,充满了愧疚,和一种如释重负的疲惫。
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他。
岳父?
厂长?
还是一个骗了我这么久的陌生人?
我转过身,靠在墙上,点了一支烟。
烟雾缭绕中,我看着手术室门口那盏红灯,熄灭了。
我的心,却比那灯光还要混乱。
陈静被推了出来,还在昏睡。
我看着她苍白的脸,心里五味杂陈。
我爱她。
这一点,我无比确定。
可是,这份爱里,掺杂了太多的东西。
欺骗,隐瞒,身世,地位……
它不再纯粹了。
第二天,陈静醒了。
我坐在床边,给她削苹果。
她看着我,眼睛里蓄满了泪水。
“建国,对不起。”
这是她醒来后,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手里的水果刀顿了一下,差点削到手。
“对不起什么?”我明知故问。
“我……我不是故意要瞒着你的。”她的眼泪顺着眼角滑落,浸湿了枕头,“我只是……我只是怕你知道了,会不要我。”
她的声音那么脆弱,那么无助。
我心里的那点火气,那点怨恨,瞬间就被这眼泪浇灭了。
我放下刀和苹果,握住她的手。
“傻瓜,我怎么会不要你。”
“你是我老婆,是我孩子的妈。不管你是谁的女儿,你都是我王建国的媳셔妇。”
她哭得更厉害了。
我把她抱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
“都过去了,没事了。”
我说没事了,但我知道,事情才刚刚开始。
李厂长,不,应该叫李卫东了。
他在医院陪了一夜,第二天一早,被赵主任派来的人,几乎是强行架回去的。
第三天,他托人给我带话,想跟我聊聊。
我们在医院附近的小公园见了面。
他一夜之间,好像老了十岁。头发白了不少,眼窝深陷。
“建国,坐。”
他递给我一支烟,我没接。
“我知道,你心里有怨气。”他苦笑了一下,“怨我,是应该的。”
他给我讲了一个很老套,又很真实的故事。
二十多年前,他还是个年轻的技术员,被派到乡下支援建设。
那地方,就是陈家村。
他在那里,认识了陈静的母亲,一个很淳朴,很善良的农村姑娘。
两个人,在特定的环境和时间里,犯了年轻人都会犯的错。
等他被调回城里的时候,他才知道,她怀孕了。
他想过要娶她。
可是,他家里已经给他安排了亲事,对方就是赵主任。
赵家的背景,在当时,能让他少奋斗二十年。
一边是前途,一边是爱情。
他选择了前者。
他给了陈静母亲一笔钱,让她把孩子打掉。
但她没舍得。
她一个人,顶着全村人的白眼和唾骂,把陈静生了下来,养大了。
后来,她积劳成疾,早早就去世了。
李卫东这些年,一直活在愧疚里。
他偷偷地给陈家村寄钱,寄东西。
直到陈静长大,他找了个借口,把她接到城里,安排在自己家里当保姆。
“我想看着她,想补偿她,可我又不敢认她。”
“我老婆……她家里的情况,你可能不知道。她父亲,是市里的老领导。她脾气又烈,要是知道这事,天都会塌下来。”
“我只能用这种笨办法,让她待在我身边。让她吃饱穿暖,不受欺负。”
“我看着你对她好,我是真心高兴。把你提拔起来,也是存了私心。我想让你有能力,能更好地照顾她,保护她。”
“建国,我知道我这么做很自私,很混蛋。我骗了你,也利用了你。”
“你要是想骂我,想打我,我都认。”
他低着头,像个等待审判的犯人。
我看着他花白的头发,看着他满脸的褶子,心里那点怨气,不知道怎么就散了。
我能说什么呢?
骂他?打他?
他是一个懦弱的男人,一个不负责任的父亲。
但同时,他也是一个被时代和命运裹挟的可怜人。
“事情已经这样了,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我站起身,“她现在是我老婆,以后,我会照顾好她。”
我走了。
留下他一个人,坐在长椅上,像一座雕塑。
这件事,成了我们家最大的秘密。
一个所有人都知道,但所有人都假装不知道的秘密。
我妈后来也知道了。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猜到的,或许是那场输血,或许是赵主任那不同寻常的反应。
她没有大吵大闹。
只是有一天,她拉着我的手,说:“建国,你岳父……不是,李厂长,他也是个可怜人。”
然后,她对陈静更好了。
好得像对待亲生女儿。
赵主任那边,彻底跟我们撕破了脸。
她在厂里,明里暗里给我使了不少绊子。
但李卫东都给我挡下来了。
他快要退休了,他想在走之前,把我扶上一个更稳当的位置。
我拒绝了。
我跟他说,我现在的位置,挺好。我靠我自己的技术吃饭,踏实。
他看了我很久,点了点头,说:“好,像我。”
我心里说,我才不要像你。
我要做一个堂堂正正的男人,一个负责任的丈夫和父亲。
秋天的时候,陈静生了个儿子,七斤六两,胖乎乎的,很健康。
我给他取名叫王念。
思念的念。
我希望他记住,他的母亲,吃了多少苦,才把他带到这个世界上。
孩子满月那天,李卫东来了。
他没让司机送,自己一个人,坐公交车来的。
他提着一堆小孩的衣服,还有个长命锁。
赵主任没来。
他抱着孩子,手都在抖。
看着看着,他眼圈就红了。
他从兜里掏出一个存折,塞给我。
“建国,这是我这些年,给静静攒的一点钱。不多,你拿着,给孩子用。”
我没要。
“我们能养活他。”我说。
他没再坚持,只是抱着孩子,久久不愿撒手。
“像,真像。”他喃喃地说。
我知道,他说的是像陈静。
那一天,他待了很久。
走的时候,他跟我说:“建tou国,谢谢你。”
我不知道他谢我什么。
谢我娶了陈静?谢我给了她一个家?还是谢我,让他能有这样一个机会,抱一抱自己的外孙?
或许都有吧。
后来,李卫东退休了。
他和赵主任,搬去了省城,跟他们的儿子一起住。
我们之间,就断了联系。
偶尔,我会从厂里一些老人的口中,听到一些关于他们的消息。
听说,赵主任的脾气,还是一如既往的差。
听说,李卫东的身体,越来越不好。
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
那些曾经惊心动魄的往事,慢慢地,都被柴米油盐的日常生活磨平了。
我靠着技术,后来自己开了个小小的加工厂。
日子不算大富大贵,但也衣食无忧。
陈静不再是那个唯唯诺诺的小保姆了。
她学会了看账本,学会了跟客户打交道。
她成了我厂里真正的“老板娘”。
但她还是跟以前一样,话不多,对我好,对儿子好,对我妈好。
我们搬了新家,一个三室一厅的大房子。
我妈跟我们住在一起。
老太太现在天天乐呵呵的,抱着孙子,跟邻居炫耀她的儿媳妇有多能干,多孝顺。
有一次,王念问我:“爸,为什么我没有外公外婆?”
陈静正在厨房做饭,我看到她的肩膀,僵硬了一下。
我把儿子拉到身边,跟他说:“你的外公外婆,在一个很远的地方。但是,他们很爱你。”
王念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二零零五年。
距离我娶陈静,已经过去了二十年。
有一天,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长途电话。
是李卫东的儿子,我的……大舅子?
他说,李卫东不行了。
弥留之际,一直念叨着陈静的名字。
我跟陈静,连夜坐火车赶到了省城。
在医院的病床上,我再次见到了李卫东。
他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身上插满了管子。
赵主任坐在床边,面无表情,但眼睛肿得像桃子。
看到我们,她没有像我想象中那样发怒,只是默默地站起身,让开了位置。
陈静走到床边,跪了下来。
“爸。”
她叫了二十年来,第一声“爸”。
李卫东浑浊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
他费力地抬起手,想要去摸一摸陈静的脸。
陈静赶紧把脸凑过去。
他的手,停在半空中,又落下了。
他看着我,嘴唇翕动。
我俯下身去听。
“对……不……起……”
“谢……谢……”
说完这三个字,他的头,歪向了一边。
心电图,变成了一条直线。
赵主任“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扑倒在病床上。
陈静也哭得撕心裂肺。
我站着,看着这一切,心里说不出的酸楚。
这个男人,懦弱了一辈子,愧疚了一辈子,也在我面前,卑微了一辈子。
到死,他才得到了女儿的一声“爸”。
不知道,他走的时候,是遗憾,还是满足。
李卫东的葬礼,我们参加了。
赵主任全程没有跟我们说话。
只是在最后,她把一个铁盒子交给了陈静。
里面,是李卫东这些年写的日记。
还有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年轻的男人,和一个年轻的女人。
男人英气逼人,女人笑靥如花。
男人是李卫东。
女人,是陈静的母亲。
在照片的背面,有一行钢笔字。
“一九六四年,陈家村。我一生中,唯一快乐的时光。”
回来的火车上,陈静靠在我的肩膀上,把那些日记,一页一页地看完了。
她没有哭。
只是在看到最后的时候,她合上日记本,对我说:“建国,我们回家吧。”
“嗯,回家。”
火车在铁轨上“况且况且”地响着。
窗外的风景,不断地后退。
我看着身边这个已经不再年轻,眼角有了细纹的女人。
我突然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
我娶的,不是什么厂长家的保姆,也不是什么厂长的私生女。
我娶的,就是陈静。
一个我爱了二十年,也将爱一辈子的女人。
这就够了。
来源:深情雪为邻一点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