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风从四面八方灌进来,卷着煤灰和泡面的味道,刮在人脸上,像刀子。
1990年,冬天。
北方的火车站,像个巨大的、漏风的铁皮盒子。
风从四面八方灌进来,卷着煤灰和泡面的味道,刮在人脸上,像刀子。
我叫陈建军,二十四岁,是车站的行李搬运工。
那天是小年夜,我轮完最后一个大夜班,累得骨头缝里都往外冒着寒气。
回宿舍的路上,经过候车大厅的角落。
一阵猫叫似的哭声,细细的,钻进我耳朵里。
我以为是哪家的猫被踩了尾巴,没在意。
可那哭声,断断续续,就是不停。
鬼使神差地,我循着声儿走了过去。
就在一排冰冷的铁皮座椅底下,靠着暖气管的地方,放着一个半旧的藤条篮子。
哭声就是从里面传出来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
这年头,这种事,听得不少,但亲眼见,还是第一次。
我蹲下身,掀开盖在篮子上的一块蓝印花布。
一个婴儿。
脸冻得发紫,嘴唇乌青,闭着眼睛,正声嘶力竭地哭。
身上裹着一条小被子,不算顶好,但也是干净的棉布。
我伸手摸了摸,被子外面已经凉透了。
篮子里,除了孩子,还有一个奶瓶,里面的奶早就冷了。
再旁边,压着一块红布,布里包着个东西,硬邦邦的。
我打开一看,是块玉。
不是什么帝王绿,就是块普通的平安扣,但质地看着挺温润,上面还刻着个小小的“安”字。
没了。
一张纸条都没有。
这算是怎么回事?
扔孩子的?不像。谁家扔孩子还给块玉?
走丢了?更不像。谁家大人能把孩子丢在这么个角落,一晚上都不来找?
寒风顺着大厅门口吹进来,孩子猛地哆嗦了一下,哭声都变调了。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送派出所?
他们八成也是送到福利院。
我老家邻居有个孩子就在福利院,听说,一个阿姨要管十几个孩子,哪里管得过来。
我看着那张冻得发紫的小脸,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给揪住了。
我也是从农村出来打工的,知道活下去有多不容易。
这小东西,才多大点儿。
我咬了咬牙,把心一横。
我脱下身上那件半旧的军大衣,把整个篮子严严实实地包了起来。
然后,我像做贼一样,抱着篮子,低着头,快步走出了候车大厅。
我的宿舍,是铁路分给我们的那种筒子楼。
一条长长的走廊,两边全是房间,厨房和厕所都是公用的。
我抱着篮子回到自己那不到十平米的小屋,感觉心脏还在砰砰直跳。
我把篮子放到床上,打开。
孩子已经不哭了,许是哭累了,小声地哼唧着,小脸蛋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更可怜了。
是个女娃。
我一个二十四岁的大小伙子,连个对象都没有,别说带孩子了,见都没怎么见过。
我彻底懵了。
这小东西饿了怎么办?拉了怎么办?病了怎么办?
我坐在床边,看着她,她也睁开眼,黑葡萄似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
不哭,也不闹。
那一刻,我心里突然就软了。
去他娘的,先养着再说。
第二天,我揣着身上所有的钱,去了趟供销社。
“同志,买奶粉。”
售货员是个四十来岁的大姐,上下打量我,“你家媳妇呢?多大的孩子喝?”
我脸一红,“……刚出生没多久。”
“男娃女娃?”
“女娃。”
大姐麻利地给我拿了一罐麦乳精,“先喝这个,兑稀点,暖暖胃。”又指了指旁边的布料,“扯几尺棉布,做尿布。”
我像个傻子一样,人家说啥我买啥。
回到宿舍,整个楼道都飘着各家各户的饭菜香。
我笨手笨脚地用开水冲了奶,试了又试,生怕烫着她。
把奶嘴塞进她嘴里,她立刻像小猪一样,贪婪地吮吸起来。
看着她喝奶的样子,我心里头一次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踏实。
就好像我这漂在城里的野草,突然生了根。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地过。
我给她取了个名字,叫陈念。
思念的念。
我希望她将来,还能念着点她的亲生父母,不管他们当初是为什么。
带孩子比我想象的难一百倍。
白天我得去上班,就把她托付给对门的王婶。
王婶是个热心肠的寡妇,退休在家,一个月我给她十块钱,再搭上一些粮票。
她总说:“建军啊,你一个大小伙子,带个孩子不容易,婶子能帮就帮。”
但我知道,筒子楼里没有秘密。
我捡了个孩子的事,不到三天,就传遍了。
风言风语也跟着来了。
“指不定是他在外头跟哪个野女人生下的。”
“就是,不然一个大男人,干嘛费这劲。”
“看那孩子长得,眉清目秀的,不像陈建un那糙样,没准儿……”
这些话,像苍蝇一样,嗡嗡地往我耳朵里钻。
我懒得解释。
嘴长在别人身上,日子是自己过的。
我下了班,就第一时间冲回宿舍,从王婶那儿把念念接回来。
给她换尿布,喂奶,抱着她在走廊里溜达。
小家伙一天一个样,几天不见就觉得长大了不少。
她会笑了,会咿咿呀呀地叫了。
每次我下班回来,她一看见我,就伸出两只小胳膊要抱。
那一刻,我觉得什么风言风语,什么辛苦劳累,都值了。
这天,我正抱着念念在水房洗尿布,李秀兰走了进来。
秀兰是我们行李班的,比我小两岁,扎着个马尾辫,笑起来有两个酒窝。
她是城里姑娘,但一点不娇气,干活麻利得很。
我们平时就是点头之交。
她看见我怀里的念念,愣了一下。
“建军哥,这是……”
我有点尴尬,“我……我女儿。”
“你结婚了?”她眼睛里满是惊讶。
我摇摇头,“捡的。”
我把事情原原本本跟她说了。
她听完,半天没说话,只是看着我怀里的念念。
念念也不怕生,冲着她咧嘴一笑,露出了没牙的牙床。
秀兰的心,一下子就像是被融化了。
她伸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念念的脸。
“真可爱。”
从那天起,秀兰下班后,总会来我这儿待一会儿。
她比我细心,会给念念织小毛衣,会唱儿歌哄她睡觉。
有时候我加班回来晚了,就看见秀axiu兰抱着念念,在我的小屋里,就着昏暗的灯光,给她讲故事。
那画面,温暖得像梦一样。
筒子楼里的风言风语又换了方向。
“看吧,我就说这孩子来路不明,这不,把李家那姑娘都勾搭上了。”
“陈建军这小子,走了什么狗屎运。”
王婶偷偷跟我说:“建军,秀兰是个好姑娘,你要是喜欢,就抓紧点。人家可是城里户口,家里条件也好。”
我心里何尝不知道。
可我拿什么去喜欢人家?
我一个农村来的穷小子,工资没多少,还带着个拖油瓶。
我配不上她。
那天晚上,秀兰又来了。
她给念念带来了一双红色的小虎头鞋,一针一线,做得特别精致。
我看着她给念念穿鞋的样子,心里五味杂陈。
“秀兰,”我鼓起勇气,“你别再来了。”
她手上的动作停住了,抬起头看我,“为什么?”
“我……我给不了你什么。你跟我在一起,别人会说闲话的。”
秀兰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陈建军,你是个爷们不是?”
她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砸在我心上。
“别人说闲话,我就不能活了?我喜欢谁,要他们管?”
“我问你,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
我看着她那双又亮又倔的眼睛,再也说不出一个“不”字。
那天晚上,我们俩,还有睡得正香的念念,就在那间不到十平米的小屋里,把事儿定了下来。
第二年春天,我们结婚了。
没有婚礼,没有酒席,就是请了王婶和几个要好的工友,在宿舍里吃了顿饭。
我们把两间宿舍打通,中间砌了堵墙,隔成了里外间。
日子虽然清贫,但屋子里有了笑声,有了烟火气。
秀兰像变魔术一样,把我们的小家收拾得井井有条。
她会用最便宜的布,给念念做出最好看的花裙子。
她会为了省几毛钱,跑遍整个菜市场。
我看着她,心里又疼又愧疚。
“秀兰,跟着我,委屈你了。”
她总是捶我一下,“说什么傻话呢,只要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就不委屈。”
我们一家人。
这五个字,对我来说,比什么都重。
念念一天天长大,越来越招人喜欢。
她管我叫爸爸,管秀兰叫妈妈。
我们从来没瞒过她。
等她稍微懂事了点,我就把那块刻着“安”字的玉佩拿给她看。
我告诉她:“念念,你不是爸爸妈妈亲生的。这是你亲生父母留给你唯一的东西。他们可能是有苦衷,才把你丢下的。”
念念似懂非懂地看着那块玉,小声问:“爸爸,他们还会来找我吗?”
我摸着她的头,“会的。等他们来了,爸爸就带你回家。”
我说这话的时候,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
我害怕那一天真的到来。
一转眼,念念上了小学。
她很聪明,成绩一直在班里名列前茅。
但也因为她的身世,总有不懂事的孩子欺负她。
“陈念是捡来的!”
“她爸爸妈妈不要她了!”
有一次,念念哭着从学校跑回来,脸上还有一道抓痕。
我当时正在修一个坏了的收音机,火气“噌”地一下就上来了。
我扔下螺丝刀,拉着念念就往外走。
“爸,你干嘛去?”
“找他们算账去!”
秀兰一把拉住我,“你疯了!你一个大人,跟孩子计较什么?”
“那也不能让念念受这委屈!”我眼睛都红了。
秀兰把我按在凳子上,然后蹲下来,抱着念念。
她没有大声责骂,也没有讲什么大道理。
她只是轻轻地擦掉念念的眼泪,柔声说:“念念,他们说得对,你确实是爸爸妈妈捡来的。”
念念愣住了。
秀兰继续说:“但是,你是爸爸妈妈捡来的宝贝。别人家的孩子,是爹妈没得选,生下来就得养。可你不一样,你是爸爸妈妈在那么多人里,一眼就看中,专门挑回来的。你是我们的独一无二的宝贝。”
念念的眼睛,从疑惑,慢慢变得亮晶晶的。
她扑进秀兰怀里,放声大哭。
那次哭过之后,念念好像变了个人。
她不再因为那些流言蜚语而难过。
再有孩子那么说她,她就挺起胸膛,大声说:“对!我是我爸妈捡来的宝贝!你们是吗?你们是吗?”
那理直气壮的样子,把别的孩子都给问懵了。
从那以后,再也没人敢拿这事欺负她。
看着女儿一天天变得开朗自信,我打心眼儿里感激秀兰。
娶到她,是我陈建军这辈子最大的福气。
为了让她们娘俩过上好日子,我拼了命地干活。
除了行李班的工作,我晚上还去蹬三轮,给人拉货。
冬天一身冰,夏天一身汗,但我心里是热的。
因为我知道,家里有两个人,在等我。
日子就像那条长长的铁轨,看起来漫长,但一晃,就过去了二十年。
2010年,夏天。
筒子楼要拆迁了。
我们一家三口,还住在那间打了隔断的小屋里。
屋子很旧,墙皮都脱落了,但被秀兰收拾得干干净净。
墙上,贴满了念念从小到大的奖状。
“三好学生”、“优秀班干部”、“奥数竞赛一等奖”……
最中间的,是她考上重点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念念长成了个大姑娘。
一米六八的个子,亭亭玉立,眉眼间,有几分秀兰的温柔,但更多的是一种我说不出来的清雅气质。
她放暑假在家,也不闲着,找了份家教的兼职。
那天我下班回来,秀兰正在厨房里忙活,念念在里屋备课。
我刚换下鞋,楼道里就传来一阵嘈杂声。
“请问,陈建军师傅是住这里吗?”
一个陌生的、中气十足的声音。
我探出头去。
只见走廊那头,站着两个穿着军装的年轻人。
他们身边,还站着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
那男人虽然穿着便服,但身板笔直,眼神锐利,一看就不是普通人。
我心里“咯噔”一下。
一种说不出的预感,像乌云一样压了过来。
“我就是陈建军,你们是?”
为首的那个中年男人走了过来。
他没有看我,目光越过我,直直地看向里屋。
里屋的门帘被掀开了,念念探出头来。
“爸,谁呀?”
当中年男人的目光和念念的脸对上的那一瞬间,他整个身体都僵住了。
他的嘴唇在颤抖,眼睛里,瞬间涌上了二十年的风霜和痛苦。
“像……太像了……”他喃喃自语。
我全身的血液,在那一刻,仿佛都凝固了。
该来的,还是来了。
男人身后的一个警卫员走上前,递给我一份文件。
“陈师傅,我们是部队的。这位是林振国将军。”
将军。
这两个字,像惊雷一样在我耳边炸开。
我这辈子,见过最大的官,就是我们铁路段的段长。
警卫员继续说:“二十年前,林将军的夫人在火车站与刚出生的女儿失散,我们……我们找了二十年。”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锤子,砸在我的心上。
秀兰从厨房里冲了出来,手里还拿着锅铲。
她看着这阵仗,脸都白了。
念念也走了出来,不解地看着我们。
“爸,妈,怎么了?”
林振天,不,林将军,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念念的脸。
他往前走了一步,声音因为激动而沙哑。
“孩子……你……你是不是有一块玉佩?”
念念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那块刻着“安”字的玉佩,她从小就戴着,从没离过身。
她解下红绳,把玉佩托在手心。
林将军从怀里,也掏出了一块玉佩。
两块玉,一模一样,拼在一起,正好是一个完整的圆形。
是一块子母扣。
林将军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滚滚而下。
一个在战场上流血不流汗的铁血将军,此刻,哭得像个孩子。
“找到了……我终于找到你了……我的女儿……”
他向念念伸出手,想要触摸她,又怕惊扰了她。
念念彻底呆住了。
她看看林将军,又看看我,眼神里充满了迷茫和恐惧。
“爸……这是怎么回事……”
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
秀兰扔下锅铲,一把将念念拉到自己身后,像一只护崽的母鸡。
“你们要干什么?你们想抢我的女儿?”
她的声音都在发抖。
林将军的警卫员连忙解释:“大嫂,您别误会。我们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就是想认亲。”
“认什么亲!”秀兰喊道,“念念是我的女儿!我养了她二十年!你们凭什么一句话就想把她带走?”
“我们不是要带走她,”林将军擦了把眼泪,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复下来,“我只是……只是想看看她,想补偿她……”
他看着我们这间狭小破旧的屋子,看着墙上斑驳的墙皮,眼神里充满了愧疚。
“这些年,苦了孩子了……也苦了你们了。”
他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存折,递给我。
“这里面是一百万。我知道,这弥补不了你们二十年的养育之恩,但这只是我的一点心意。以后孩子所有的费用,都由我来承担。”
一百万。
在2010年,对我们这样的普通家庭来说,是个天文数字。
我看着那本存折,突然觉得无比的刺眼。
我一把将它推了回去。
“将军,我们养念念,不是为了钱。”
我的声音不大,但很坚定。
“二十年前,我看到她的时候,她就快冻死了。我没想过她是谁的女儿,我只知道,那是一条命。”
“这二十年,我们是穷,是苦。我们没让她穿过名牌,没让她吃过山珍海味。但我们给她的,是我们的全部。”
我指着墙上的奖状。
“她第一次叫爸爸,我高兴得一晚上没睡着。”
“她第一次得三好学生,她妈穿着新做的裙子,去给她开家长会,比谁都骄傲。”
“她考上大学那天,我喝了半斤白酒,抱着她妈,哭得像个傻子。”
“这些,是多少钱都买不来的。”
我的眼泪,也下来了。
我一个大男人,这辈子没怎么哭过。
但今天,我忍不住。
“念念是我的女儿,永远都是。”
我说完,整个屋子都安静了。
林将军看着我,眼神复杂。有感激,有敬佩,但更多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悲伤。
“对不起……陈师傅,是我唐突了。”
他收回存折,深深地向我和秀兰鞠了一躬。
“谢谢你们,把我的女儿养得这么好。”
那一躬,我受不起。
但我没有躲。
因为我知道,他拜的,是这二十年的岁月。
那天晚上,饭是没吃成。
林将军他们走了,说给我们时间考虑。
他们留下了一个电话号码。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秀兰坐在床边,默默地流泪。
念念坐在小板凳上,低着头,一言不发。
我蹲在她面前,想说点什么,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过了很久,念念才抬起头,眼睛红红的。
“爸,妈,我……我是不是就不是你们的女儿了?”
我心里一痛,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傻孩子,说什么胡话呢。不管发生什么,你都是爸爸妈妈的女儿。”
念念在我怀里,放声大哭。
她把二十年的委屈、迷茫、恐惧,全都哭了出去。
我知道,这个家,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一家三口,谁也不提这件事,但那件事,就像一根刺,扎在每个人的心里。
家里没了往日的笑声。
秀兰总是走神,切菜都能切到手。
我上班也心不在焉,好几次差点出错了。
念念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怎么出来。
我偷偷去看,她正在网上查那个名字。
林振国。
战功赫赫,声名显赫。
他的妻子,也就是念念的亲生母亲,是一位舞蹈家,在一次慰问演出中,为了救一个孩子,被倒塌的舞台砸中,落下病根,几年后就去世了。
网上说,将军的妻子临终前,手里还攥着女儿的小衣服。
将军为了找女儿,二十年未再续弦。
我看着那些报道,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那是一个英雄的故事。
而我,只是这个故事里,一个不起眼的注脚。
一个星期后,林将军又来了。
这次,他没有穿军装,就穿了一身普通的夹克,手里提着一些水果,像一个普通的长辈来串门。
他没有谈认亲的事,只是和我们拉家常。
问我工作累不累,问秀兰身体好不好。
他看着念念,眼神里全是慈爱。
他跟念念聊她的大学,聊她的专业,聊她的兴趣爱好。
他知道念念喜欢画画,就跟她聊起了美术史,从文艺复兴聊到印象派,那些我连听都没听过的名字,他信手拈来。
念念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
我看着他们俩,一个威严的将军,一个清秀的大学生,眉眼之间,确实有着无法否认的相似。
血缘,真是个奇妙的东西。
临走时,林将军对念念说:“孩子,你妈妈……是个很温柔的人,她也喜欢画画。她的画室,我还一直留着。有空,去看看吧。”
念念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但她的沉默,已经是一种动摇。
我心里很清楚,我不能自私地把念念绑在我身边。
她有权利知道自己的身世,有权利去见自己的亲人。
那个家,才是她原本应该在的地方。
那里有她不知道的过去,也有她不可限量的未来。
而我能给她的,只有这间破旧的筒子楼,和一个搬运工父亲的卑微的爱。
晚上,我把秀兰和念念叫到一起。
我拿出了那个锁在箱子底的藤条篮子。
二十年了,篮子已经很旧了,但还很结实。
里面,是那条蓝印花布的小被子,和那只空了的奶瓶。
“念念,”我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去见见他吧。”
秀兰猛地抬起头看我。
念念也愣住了。
我继续说:“他是你的亲生父亲,他找了你二十年,他有权利……知道你过得好不好。”
“而且,你也应该去看看,你妈妈是什么样的人,你原本的家,是什么样的。”
“爸……”念念的眼泪又下来了。
“别哭。”我强忍着心酸,笑了笑,“你不是多了一个爸爸吗?这是好事。”
“你永远是我们的女儿,这一点,谁也改变不了。但你也可以是他的女儿。”
“去吧,去看看。看完了,你想回来,这个家的大门,永远为你开着。你想留在那边,爸爸妈妈也支持你。”
“我们只希望你,过得好。”
秀兰在一旁,已经泣不成声。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走过来,把我和念念,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那个周末,林将军的专车,停在了我们楼下。
这一次,不是来示威,是来接人。
念念换上了一身新裙子,是秀兰连夜给她赶出来的。
她下楼的时候,整个筒子楼的邻居都出来看了。
没有了风言风语,只有羡慕和感叹。
王婶拉着我的手,一个劲儿地说:“建军啊,你熬出头了,好人有好报啊。”
我笑了笑,没说话。
车门打开,林将军亲自为念念拉开车门。
念念回头,看着我和秀兰。
她一步一步走回来,先是抱了抱秀兰。
“妈,等我回来,给你买新衣服。”
然后,她走到我面前,抱住了我。
“爸,等我回来,给你买好酒。”
“好,好。”我拍着她的背,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车子开走了。
我看着那辆黑色的轿车,消失在街角。
秀,秀兰靠在我身上,哭得浑身发抖。
我搂着她,抬头看了看天。
天很蓝,很空。
我感觉我的心,也跟着空了一块。
念念去了林家。
那是一栋带院子的独立小楼,在北京的中心地带。
她给我们打了电话。
电话里,她的声音充满了新奇和一丝不安。
她说,她的房间很大,比我们整个家都大。
她说,她的衣柜里,挂满了她从来没见过的漂亮衣服。
她说,她看到了她妈妈的画室,里面有好多画,画的都是风景,还有一个未完成的婴儿肖像。
她说,林将军……不,他让她叫他爸爸。他说,他每天晚上,都会坐在画室里,一看就是一夜。
“爸,妈,”她在电话那头,声音低了下去,“我有点想你们了。”
我的心,一下子就揪紧了。
“想家了就回来。”
“嗯。”
过了一个月,念念回来了。
人瘦了点,但精神还好。
她给我们带了很多东西。
给秀兰买了名牌的丝巾和护肤品,给我买了两条好烟,两瓶茅台。
我看着那酒,心里不是滋味。
“爸,你怎么不高兴?”
“没有。”我勉强笑了笑,“就是……你以后别买这么贵的东西了,我们用不惯。”
念念沉默了。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三口,又像以前一样,挤在小桌子旁吃饭。
秀兰做了一桌子念念爱吃的菜。
可乐鸡翅,红烧排骨,西红柿炒蛋。
但饭桌上的气氛,很沉闷。
吃完饭,念念跟我说:“爸,我们谈谈。”
我们俩,坐在楼下的花坛边上。
夏天的晚上,有风,有蝉鸣。
“爸,”念念开口,“他……我爸爸,想让我出国留学。”
我心里一沉。
“去英国,读艺术史,他说那边有最好的学校。”
“这是好事啊。”我说,声音干巴巴的。
“他还说,想把我的户口迁过去,以后,我就是林家的人了。”
我手里的烟,抖了一下,烟灰掉在了裤子上。
“念念,”我看着她,“你是怎么想的?”
念念低着头,抠着自己的手指。
“我不知道。”
“我去了他家,所有人都对我很好。他们叫我大小姐,给我最好的东西。我爸爸……他很爱我,他看我的眼神,充满了愧疚,他想把二十年的爱,都补偿给我。”
“我知道,他是个好人,是个英雄。跟着他,我会有完全不一样的人生。我不用再住宿舍,不用再去挤食堂,不用为了几百块的奖学金熬夜。”
“可是……”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全是泪水。
“可是,那不是我的家。”
“那个家,太大了,太空了。除了我爸爸,没有一个人,是我认识的。他们跟我说话,都小心翼翼的。”
“我想吃妈妈做的西红柿炒蛋,可是家里的阿姨,怎么也做不出那个味道。”
“我想跟你斗嘴,说你又偷藏私房钱了,可是在那个家里,我连大声说话都不敢。”
“爸,我在那里,就像一个客人。一个被摆在最好看位置的,珍贵的客人。”
“我想家了。”
“我想我们这个又小又破的家。”
“我想听王婶在楼道里骂她家老头子。”
“我想闻厨房里那股怎么也散不掉的油烟味。”
“我想你和妈妈,为了给我多加个鸡腿,互相谦让的样子。”
“爸,我不想出国,我也不想迁户口。”
“我是陈念,我爸叫陈建军,我妈叫李秀兰。我是在筒子楼里长大的。”
“这辈子,都是。”
她的话,像一颗一颗的子弹,打在我的心上。
疼,但是,是那种带着狂喜的疼。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我一把抱住我的女儿,这个我捡来的,养了二十年的女儿。
“好孩子……我的好孩子……”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一遍一遍地重复着这句话。
后来,念念把她的决定,告诉了林将军。
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谈的。
我只知道,那天晚上,林将军一个人,在我们的筒子楼下,站了很久。
他没有上来。
只是在楼下,抽了一根又一根的烟。
我站在窗户边,看着他那被路灯拉得长长的、孤独的背影。
我突然觉得,他也很可怜。
他拥有了一切,却永远地失去了二十年的时间。
从那以后,林将军没有再提过让念念回去的事。
但他开始以一种新的方式,融入我们的生活。
他会隔三差五地,让警卫员送来一些东西。
不是什么贵重的礼物,就是一些新鲜的蔬菜水果,一些部队特供的牛羊肉。
有时候,他会亲自来。
不坐专车,就自己坐公交车,像一个普通的老人。
来了也不多待,就和我们说说话,看看念念。
秀兰从一开始的戒备,慢慢地,也接受了他。
她会留他吃饭。
他第一次在我们家吃饭的时候,显得特别拘谨。
坐在我们那张小小的饭桌旁,腰杆挺得笔直。
秀兰给他夹了一筷子排骨。
“老林,尝尝我的手艺。”
她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就随口叫了一声“老林”。
林将军愣了一下,然后笑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他笑得那么放松。
“好吃,好吃。”
他吃得很慢,很珍惜。
那顿饭,他吃得眼睛都红了。
拆迁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我们分到了一套两居室的安置房。
虽然不大,但比起筒子楼,已经是天堂了。
搬家那天,林将军和他那两个警卫员,也来帮忙了。
一个将军,两个士兵,跟我们一起,搬着破旧的家具,在楼道里穿梭。
那画面,怎么看怎么滑稽。
王婶她们都看傻了眼。
搬到新家,我们请所有的老邻居,还有林将军,吃了一顿饭。
就在新家的客厅里,摆了两大桌。
那天,林将军喝了很多酒。
他端着酒杯,走到我面前。
“建军老弟,”他这么称呼我,“我敬你一杯。”
我赶紧站起来。
“这二十年,我欠你的,这辈子都还不清。”
“念念在你这里,比在我身边,要幸福。谢谢你。”
他一口,就把杯子里的白酒干了。
我也干了。
那酒很辣,一直辣到我心里。
我看着他,这个威风了一辈子的将军,鬓角已经有了白发。
我说:“老林,你别这么说。念念有两个爸爸,是她的福气。”
“以后,这里,也是你的家。你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
林将军看着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天晚上,所有人都喝多了。
老邻居们拉着林将军,说着我们这些年的不容易。
林将军就那么静静地听着,眼圈一直都是红的。
后来,念念大学毕业了。
她没有接受林将军安排的工作,自己考了社区的公务员。
她说,她喜欢跟街坊邻里打交道,踏实。
林将军来看她的次数,更多了。
有时候,念念下班晚了,他就在我们家,跟我和秀兰一起,等着女儿回来吃饭。
他会跟我下棋,一盘棋,能下一下午。
他会听秀兰唠叨,说菜市场的菜又涨价了。
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将军。
他只是老林,是念念的另一个爸爸。
再后来,念念谈恋爱了。
是个跟她一个社区的小伙子,人很精神,也很踏实。
他们俩把小伙子带回家给我们看。
那天,林将军也正好在。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小伙子看着我们俩,一个穿着工字背心,一个虽然穿着便服但气场强大。
他结结巴巴地问念念:“这……这两位,都是叔叔?”
念念噗嗤一声笑了。
她落落大方地介绍:“这是我爸,陈建军。那也是我爸,林振国。”
小伙子当场就石化了。
我们所有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念念结婚那天,婚礼办得很简单,但很热闹。
我和林将军,并排坐在主位上。
司仪在台上,声情并茂地讲着念念的故事。
当讲到我把她从火车站抱回家的那个雪夜时,台下很多人都哭了。
轮到家长发言。
我先上去的。
我脑子里准备了很多话,但一站到台上,看着穿着婚纱的女儿,我脑子就一片空白。
我只说了一句:
“念念,我的宝贝女儿,以后要幸福。家里,永远是你的家。”
然后,我就说不下去了。
轮到林将军。
他走上台,拿着话筒,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对着台下所有宾客,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谢大家,来参加我女儿的婚礼。”
“我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我错过了她二十年的成长。是我的战友,陈建军同志,和他的爱人李秀兰同志,给了我的女儿一个家,给了她全部的爱。”
“他们,比我更配得上‘父亲’和‘母亲’这两个称呼。”
“今天,我站在这里,不是以一个将军的身份,也不是以一个亲生父亲的身份。”
“我只是一个,得到命运眷顾的老人。”
“我只想对我的女儿说一句话。”
他转向念念,目光里,是化不开的深情。
“孩子,谢谢你,还认我这个爸爸。”
全场,鸦雀无声。
然后,是雷鸣般的掌声。
我坐在台下,看着台上的林将军,看着身边哭成泪人的秀兰,看着不远处,同样眼含热泪的女儿和女婿。
我端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
酒不贵,就是普通饭店的散装白酒。
但那一刻,我觉得,那是我这辈子喝过的,最甜的酒。
那滋味,穿过喉咙,暖了我的胃,也暖了我整个人生。
来源:淡泊的溪水DJhxIO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