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从干了四十年的国营工厂办了退休,不多不少,每个月退休金不多不少,一万零二百三十块。
我叫林卫国,今年六十二。
从干了四十年的国营工厂办了退休,不多不少,每个月退休金不多不少,一万零二百三十块。
这笔钱,是我后半辈子的底气,也是我作为一个老技术员,一辈子勤勤恳恳换来的体面。
老伴秀琴走了五年了。
最初那两年,魂跟被抽走了一样。
儿子林涛怕我一个人在家憋出毛病,给我报老年大学,让我去公园跟老头下棋,甚至想让我搬过去跟他小两口一起住。
我拒绝了。
我守着这套两室一厅的老房子,守着满屋子都是秀琴影子的念想,一个人喝茶,一个人看报,一个人对着电视自言自语。
日子,就像那杯泡了一天没换茶叶的茶,淡得发苦。
后来,是社区的老张,一个热心肠的退休大妈,给我介绍了方惠。
方惠五十五,也是老伴走了几年,一个人拉扯大一个女儿。
第一次见面是在公园的相亲角,她穿着一件干净的碎花衬衫,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髻,看着文静,说话细声细气。
她说,人老了,图的不是什么爱情不爱情的,就是个伴儿,回家有口热饭,有个人能说说话。
这话,说到我心坎里去了。
我跟她处了小半年。
她确实是个会过日子的女人。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做饭的手艺比我那只会下挂面的儿子强一百倍。
有时候我看着她在厨房里忙活的背影,恍惚间,会想起秀琴。
心里的那块冰,好像就这么一点点化了。
儿子林涛不怎么赞成。
他来看我,看着方惠新买的窗帘,新换的沙发套,眉头就没松开过。
“爸,你了解她吗?”
“你别把人心想得那么坏,你方阿姨人不错。”我有点不高兴。
“人心隔肚皮。她还有个女儿,女儿还有婆家,这都是事儿。”
“过日子哪能没点事?你妈走了,我一个人,你懂那种滋味吗?”我声音高了点。
林涛不说话了,给我点上一根烟,半晌才说:“钱,你自己抓紧了。”
我没当回事。
我觉得林涛是年轻人,看人都带着防备。
我跟方惠,都是从苦日子里过来的,能有什么坏心思?
领证那天,很简单,没办酒席,就请老张和几个走得近的老邻居吃了顿饭。
方惠搬进了我的房子。
我的生活,一下子从黑白片变成了彩色。
早上有人喊我起床吃早饭,晚上回家灯是亮的,饭菜是热的。
我那点退休金,除了日常开销,我每个月会主动给她三千块,让她买菜、买日用品。
她没说什么,收下了。
我以为,这样的日子,就会一直这么安安稳稳地过下去。
直到那天晚上。
那天我俩一起看电视,一部家长里短的电视剧。
剧里的儿媳妇正因为丈夫把工资卡上交给了婆婆而大吵大闹。
方惠嗑着瓜子,忽然幽幽地开口。
“老林,你看人家,一结婚就把钱都给老婆管着。这才是真把人当一家人。”
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装作没听懂,笑了笑:“电视里演的,当不得真。”
她把瓜子皮往垃圾桶里一扔,转过头来,很认真地看着我。
“老林,我们也是正经领了证的夫妻。你那退休金卡,是不是也该交给我保管了?”
空气,瞬间就安静了。
电视里还在吵吵嚷嚷,但我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我的耳朵里,嗡嗡作响。
全是儿子林涛那句“钱,你自己抓紧了”。
我看着方惠。
灯光下,她那张原本我觉得温和的脸,此刻看起来有点陌生。
我一辈子没跟人红过脸,尤其是在钱上。
跟秀琴在一起的时候,我的工资卡就放在床头柜的抽屉里,谁用谁拿,从来没分过彼此。
可现在,不一样。
我们是半路夫妻。
这话说出来不好听,但这是事实。
那一万块钱,是我的命根子。不是说我多在乎钱,而是它代表着我的独立和尊严。
我能自己买烟买酒,能给孙子包个大红包,能跟老同事出去吃饭抢着买单。
要是没了这笔钱,我成什么了?
一个要张口跟老婆要钱花的糟老头子?
我把遥控器拿过来,关了电视。
屋里更静了。
“方惠,”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心平气和,“这钱,我用了几十年,都是自己管着,习惯了。”
“习惯可以改嘛。”她挨着我坐近了些,“我帮你管着,又不是花了你的。家里柴米油盐,人情往来,我帮你记着账,你省心。”
“我花不了多少钱,自己心里有数。”
“那不一样。”她有点急了,“咱们现在是两口子过日子,钱就该放在一处。你这样各管各的,外人知道了,还以为我们俩不齐心呢。”
我心里一阵烦躁。
这跟齐心不齐心有什么关系?
我每个月给你三千家用,不够吗?
我没说话,站起来去倒水。
手碰到暖水瓶,是凉的。
我的心,也跟着凉了半截。
她跟在我身后,还在说:“老林,我不是图你钱。我是觉得,夫妻之间就该这样。我姐姐、我妹妹,她们家都是男人把钱交给女人的。这叫信任。”
信任?
我们才认识多久?结婚才多久?
信任两个字,她说得可真轻松。
我转过身,看着她。
“方惠,家用我不是没给。我每个月给你三千,买菜买米,绝对够了。我自己也得留点零花钱,跟老朋友打个牌,喝个小酒,总不能次次都跟你要吧?”
“你要钱,跟我说一声,我能不给你吗?”她立刻反驳。
我笑了。
是苦笑。
“我六十多岁的人了,还要张嘴问老婆要钱花。方惠,你不觉得别扭,我觉得别扭。”
“这有什么别扭的!”她声音也大了起来,“一家人,分那么清楚干什么?林卫国,你是不是从根上就没信过我?你是不是还防着我?”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有点撕破脸了。
我不想吵。
跟女人吵架,永远没有赢家。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火气。
“这样吧,”我说,“卡,我还自己拿着。我呢,去银行给你办一张我的附属卡。”
方惠愣住了。
“附属卡?”
“对。信用卡,你刷卡,我来还钱。每个月家里要买什么,或者你自己想买点什么,就用那张卡。额度嘛……我先给你设个五千。够不够?”
这已经是我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了。
等于说,除了之前给的三千现金,她每个月又多了五千的支配额度。
加起来八千。
我的一万块退休金,除了给我自己留两千抽烟喝酒打牌,几乎都给了她。
我觉得,我够有诚意了。
方惠的脸色变幻不定。
她大概是没想过还有这种操作。
她不说话,就那么看着我。
眼神里有不甘,有盘算,还有一丝被我看穿的恼怒。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也行。”
说完,她转身就进了卧室,“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我一个人站在客厅里,看着那扇紧闭的门,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好像打了一场仗,没有输,但也没赢。
第二天,我去银行办了卡。
卡办下来,我亲手交给她。
她接过去,脸上没什么表情,淡淡地说了声“知道了”。
那之后,我们俩之间的气氛就变得很微妙。
她还是照常做饭,洗衣,打扫卫生。
但话少了。
吃饭的时候,两个人对着一桌子菜,半天没有一句话。
以前她会跟我说说邻居家的八卦,说说菜市场的菜价。
现在,只有碗筷碰撞的声音。
我的手机绑定了那张附属卡。
很快,第一条消费短信来了。
“您尾号xxxx的信用卡消费人民币299元。”
我点开看,是一家超市。
很正常,应该是买了日用品。
第二天。
“您尾号xxxx的信用卡消费人民币1888元。”
我心里一跳。
这次是一家百货商场。
一千八?她买什么了?
晚上我旁敲侧击地问她:“今天出去逛街了?”
“嗯。”她头也不抬地在挑菜。
“买了什么好东西?”
“没什么,就一件衣服。”
一件衣服,一千八。
我跟秀琴结婚几十年,她最贵的一件衣服,还是林涛结婚时我硬拉着她去买的,八百块,她心疼了好几个月。
我没再问下去。
心里堵得慌。
接下来的几天,消费短信几乎天天都有。
“消费899元”,一家鞋店。
“消费2680元”,一家金饰店。
“消费499元”,一家高档餐厅,看消费时间是中午,她一个人去的?还是跟朋友?
不到半个月,五千的额度,就这么没了。
那天她又想刷卡买一个三千多的按摩椅,结果被提示额度不足。
晚上,她把卡扔在饭桌上。
“林卫国,你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我正在喝粥,被她吓了一跳。
“五千块额度?你打发叫花子呢?我这还没怎么买,就没了!”
我看着她理直气壮的样子,一股火直冲脑门。
“还没怎么买?你买了一件一千八的衣服,一双九百的鞋,一个两千多的金戒指!方惠,我们是过日子,不是烧钱!”
“我花你点钱怎么了?我嫁给你,给你当牛做马,洗衣做饭,我花你点钱不应该吗?别人家的媳妇,哪个不是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别人家是别人家!我们家就这个条件!”我把筷子重重地拍在桌子上,“你以前自己过的时候,也这么花钱吗?”
这句话,好像戳到了她的痛处。
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指着我:“好啊你,林卫国,你这是在羞辱我!你是觉得我以前穷,没见过钱是吧!”
“我没那个意思!”
“你就是那个意思!”她哭了起来,“我算是看透了,你根本就没把我当自己人!你防我跟防贼一样!这日子没法过了!”
她开始摔东西。
桌上的碗,盘子,被她一股脑扫到地上。
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就像我和她之间,那点岌岌可危的情分。
我看着满地狼藉,心力交瘁。
我到底图什么呢?
图一个人给我做饭,图一个人陪我说话?
可现在,饭是冷的,话是吵的。
我挥了挥手,疲惫地说:“别吵了,我累了。”
我走进书房,把门反锁。
那晚,我睡在书房的折叠床上。
隔着一扇门,我能听到她压抑的哭声。
我没有心疼,只有无尽的烦躁和失望。
第二天早上,我起来的时候,她已经做好了早饭。
稀饭,馒头,还有一碟咸菜。
她眼睛红肿着,像是哭了一夜。
她没看我,低着头说:“昨天是我不对,我不该发脾气。”
我没说话,坐下来喝粥。
她又说:“老林,那卡的额度,能不能再提一点?五千确实不太够用。家里有时候要添点大件,或者人情往来,都不方便。”
我心里冷笑。
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
昨晚那场大闹,就是为了这个铺垫。
“要多少?”我问。
“一万吧。”她说,“你放心,我不会乱花的。”
我看着她,忽然觉得很没意思。
真的,特别没意思。
就像在演一出蹩脚的戏,两个人都心知肚明,却还要硬着头皮往下演。
“行。”我说。
我给她把额度提到了一万。
我倒要看看,她到底想干什么。
额度提高之后,家里消停了一阵子。
她不再每天都去商场,消费短信也少了很多。
只是偶尔,她会提起她女儿小莉。
“我们家小莉,最近工作不顺心,跟她男朋友也老吵架。”
“小莉那孩子,就是心眼实,总吃亏。”
“唉,要是有套自己的房子就好了,也不用看婆家脸色。”
我听着,不搭腔。
我知道,戏肉要来了。
果然,没过多久,小莉来了。
提着一堆水果牛奶,一进门就“叔叔、叔叔”叫得特别甜。
方惠在厨房忙活,做了一大桌子菜。
饭桌上,小莉不停地给我夹菜。
“叔叔,你尝尝这个,我妈的拿手菜。”
“叔叔,你身体真好,看着比我爸还显年轻。”
我笑呵呵地应着,心里跟明镜似的。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吃完饭,方惠把小莉拉到房间里,两个人嘀嘀咕咕说了半天。
我坐在客厅看电视,耳朵却竖着。
隐隐约约听到几个词。
“首付”、“差一点”、“你跟叔叔说说”。
我把电视声音开大了点。
过了一会儿,母女俩出来了。
小莉眼睛红红的,像是刚哭过。
方惠一脸愁容,欲言又止。
还是小莉先开的口。
她走到我面前,“噗通”一下就跪下了。
我吓了一跳,手里的茶杯都差点掉了。
“叔叔!”她带着哭腔,“你帮帮我吧!”
方惠也跟着在旁边抹眼泪:“老林,你就当可怜可怜我们母女吧。”
我皱着眉,把小莉扶起来。
“有话好好说,这是干什么?”
“叔叔,”小莉抽噎着说,“我……我看好了一套房子,小户型的,首付要三十万。我跟男朋友攒了几年,还借了点,可还差二十万。叔叔,你要是不帮我,我这婚事就得黄了……”
二十万。
呵。
好大的口气。
我这辈子,除了给林涛买婚房,就没见过这么大一笔钱。
我所有的积蓄,加上这些年的利息,零零总总,也就三十来万。
这是我的养老钱,我的救命钱。
她一开口,就要去三分之二。
我看着方惠。
她躲开我的眼神,一个劲儿地叹气。
“老林,小莉也是你的晚辈。你就帮她一把。这钱,我们以后肯定还。”
以后?
怎么还?
拿什么还?
我算是彻底明白了。
从一开始的要退休金卡,到后来的附属卡,再到额度不够用。
一步一步,环环相扣。
最终的目的,就是我这点养老钱。
我忽然觉得很可笑。
我林卫国自认聪明一世,在厂里当了半辈子技术大拿,什么难题没解决过?
到老了,却栽在这么一个浅显的局里。
我没有立刻发火。
我活到这个岁数,早过了冲动的年纪。
我看着眼前哭得梨花带雨的小莉,和一脸期盼又紧张的方惠。
我慢慢地开口。
“二十万,不是一笔小数目。”
“是,是,我们知道。”方惠赶紧接话,“所以才求到您这儿了。您是长辈,您心善。”
一顶高帽子就这么扣了上来。
“我得跟我儿子商量一下。”我说。
这句话,让方惠和小莉的脸色都变了。
“叔叔,这是咱们家的事,跟……跟林涛哥说,不太好吧?”小莉小声说。
“怎么不好了?”我看着她,“林涛是我儿子。我这么大一笔钱要动,总得让他知道一声。不然以后他问起来,我怎么说?说我把钱给你买房子了?”
我的语气有点冷。
小莉不敢说话了。
方惠的脸色很难看。
“老林,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还是不信我们?”
“我不是不信你们。”我站起来,踱了两步,“这样吧。我给林涛打个电话,让他过来一趟。大家当面把事情说清楚。”
我拿出手机,当着她们的面,就拨通了林涛的电话。
“儿子,你现在有空吗?回家一趟,有点事。”
林涛大概是听出了我语气里的不对劲,立刻就说:“好,爸,我马上回来。”
挂了电话,客厅里的气氛尴尬到了极点。
方惠和小莉坐立不安,如坐针毡。
我呢,反而平静下来了。
我慢悠悠地给自己泡了杯茶,看着茶叶在滚水里舒展开。
心里那股火,也慢慢被理智压了下去。
我不是没想过,直接把她们赶出去,一拍两散。
但然后呢?
我又变回那个孤零零的糟老老头子。
而且,我咽不下这口气。
我凭什么要被她们当傻子一样算计?
林涛来得很快。
一进门,看到客厅里这阵仗,他就明白了七八分。
他没看方惠和小莉,直接走到我身边。
“爸,怎么了?”
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从方惠要退休金卡,到办附属卡,再到今天小莉跪下借钱。
我说的很平静,不带任何情绪,就像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我说的时候,方惠的脸越来越白,小莉的头都快埋到胸口里去了。
林涛听完,脸上没什么表情。
他走到小莉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你要借钱?”
小莉吓得一哆嗦,点了点头。
“借多少?”
“二……二十万。”
“拿什么还?”
小莉不说话了。
林涛冷笑一声。
“我爸的钱,是他的养老钱,是他的救命钱。你们张口就是二十万,想过我爸以后怎么办吗?他要是生个病,住个院,钱从哪儿来?从你那套还没影的房子里来吗?”
林涛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锤子,砸在方惠母女心上。
“林涛,话不能这么说。”方惠壮着胆子开口,“我们说了会还的。小莉是老林的女婿,一家人,帮一把不是应该的吗?”
“阿姨,”林涛转过头,盯着她,“第一,我爸跟你是再婚,小莉不是我爸法律上的女儿,更谈不上什么‘女婿’。第二,亲兄弟还明算账,更何况是二十万。第三,什么叫‘应该的’?我爸不欠你们任何东西。”
林涛一番话,说得方惠哑口无言。
她大概是没想到,我这个平时看起来闷声不响的儿子,嘴巴这么厉害。
客厅里又是一阵沉默。
我把茶喝完,清了清嗓子。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我身上。
“钱,”我说,“可以借。”
方惠和小莉的眼睛瞬间就亮了。
连林涛都惊讶地看了我一眼。
我没理会他们,继续说:“但是,我有几个条件。”
“您说,您说!”方惠急切地说。
“第一,这不是借,是投资。”
“投资?”所有人都愣了。
“对。”我点了点头,“我出二十万,算我入股你这套房子。房产证上,必须有我的名字。占多少份额,我们按出资比例算。以后房子要是卖了,我也按比例分钱。”
小莉的脸一下子就垮了。
“这……这怎么行?这是我的婚房……”
“那就第二个选择。”我竖起第二根手指,“打欠条。我借给你二十万,白纸黑字写清楚,什么时候还,利息怎么算。利息就按银行同期贷款利率。我还需要一个担保人。”
我看向方惠。
“你来做这个担保人。要是小莉还不上,你来还。”
方惠的嘴巴张了张,没说出话来。
“叔叔……我们……我们没那么多钱还利息……”小莉快哭了。
“没钱还利息,那就别借。”我淡淡地说。
场面僵住了。
我给出的两个选择,对她们来说,都无法接受。
第一个,房子产权不清,她男朋友那边肯定不同意。
第二个,利息加本金,对她们来说是天大的压力,而且还要方惠做担保。
她们想要的,是那种不用还,或者可以无限期拖延的“借”。
说白了,就是“要”。
我看着她们俩那副吃了苍蝇一样的表情,心里那口恶气,总算是出了点。
“怎么?两个选择,都不同意?”我问。
方惠勉强笑了笑:“老林,你看,咱们都是一家人,何必搞得这么生分。利息什么的,就算了吧……”
“方惠。”我打断她,“从你跟我要退休金卡那一刻起,咱们之间,就没办法不生分了。”
我的声音很冷。
她彻底不说话了。
最后,还是林涛打破了僵局。
“爸,我看也别投资,也别借了。”他说,“阿姨不是说,她女儿工作不顺心吗?我正好有个朋友,公司在招人。要不让小莉去试试?正经公司,五险一金,好好干,比什么都强。”
我看了林涛一眼。
这小子,可以啊。
这招叫釜底抽薪。
你们不是说困难吗?行,我帮你解决根源问题。
给你一份工作,你自己去挣钱买房。
这下,方惠和小莉连最后一点借口都没有了。
小莉支支吾吾地说:“我……我那专业,可能不对口……”
“没关系,”林涛笑得像只狐狸,“我那朋友是人事部的,可以先进去,再慢慢学。就看你愿不愿意吃这个苦了。”
愿意吗?
当然不愿意。
她们要是愿意自己吃苦,还会把主意打到我这个老头子身上吗?
那天的“家庭会议”,最终不欢而散。
方惠和小莉灰溜溜地走了,借钱的事,再也没提。
我把那张附属卡,停了。
方惠发现卡刷不出来的时候,跟我大吵了一架。
“林卫国,你把卡停了?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平静地看着她,“既然你女儿要买房,用钱的地方多,以后就省着点花吧。”
“你……”她气得说不出话。
“你要是觉得这日子过不下去,随时可以走。这房子是我的,你的东西,你都可以带走。”
我把话挑明了。
她愣住了。
她大概是没想到,我这个一向看起来和和气气的老头子,能说出这么绝情的话。
她没走。
走了,她能去哪儿?
回她那个只有四十平米的老破小?
还是去跟她那个还没着落的女婿挤在一起?
她留下了。
但是这个家,已经彻底没有了家的样子。
我们成了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
她不再给我做饭了。
我也懒得跟她计较,自己煮点面条,或者去楼下小饭馆对付一口。
我们不再说话。
有时候在客厅里碰到,彼此都当对方是空气。
晚上,我继续睡书房。
那张小小的折叠床,硌得我骨头疼。
但我宁愿忍着这身骨头疼,也不想回那个让我心寒的卧室。
有时候夜深人静,我一个人躺在黑暗里,会想,我这么做,到底对不对?
是不是太不近人情了?
可一想到她们母女俩算计我的样子,想到小莉跪在我面前的表演,我的心就硬得像块石头。
我没错。
我守住的,不仅仅是我的钱。
是我的尊严。
一个老年人的,不容侵犯的尊严。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
我跟方惠,从法律上的夫妻,变成了合租的室友。
而且还是关系很差的那种。
她开始在外面找活干。
给人家做钟点工,去超市当促销员。
每天早出晚归,人也憔悴了不少。
有时候我看到她疲惫的样子,心里会闪过一丝不忍。
但那丝不忍,很快就被理智淹没了。
路是她自己选的。
大概过了半年,转机来了。
那天我下楼去公园下棋,刚走到楼下,忽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我再醒来,人已经在医院了。
一股消毒水的味道。
林涛守在床边,眼睛通红。
“爸,你醒了!”
“我怎么了?”我声音很虚。
“医生说是低血糖,加上有点轻微中风。幸亏送来得及时。”
“谁……谁送我来的?”
“是方阿姨。”林涛的表情有点复杂,“她正好下班回来,看到你晕倒在楼下,打了120,还通知了我。”
我愣住了。
是她?
接下来的几天,我住院观察。
林涛工作忙,只能早晚过来一趟。
没想到,一直在医院里照顾我的,竟然是方惠。
她话不多,但手脚很麻利。
给我擦身,喂饭,端屎端尿,没有一句怨言。
有一天晚上,林涛走了之后,病房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她给我掖了掖被子,忽然开口。
“老林,对不起。”
我没说话,看着她。
灯光下,我才发现,她老了很多。
眼角的皱纹深了,头发里也夹杂了好多白丝。
“以前,是我不对。”她低着头,声音很轻,“是我鬼迷心窍了。我总想着,能给小莉多弄点钱,让她嫁得好一点,不受委屈。我怕她走我的老路。”
“我老公走得早,我一个人拉扯她长大,吃了太多苦。我不想让她也吃苦。”
“所以,我就把主意打到你身上了。我觉得你人老实,退休金又高,没准……没准能成。”
她苦笑了一下。
“是我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也把人心想得太坏了。那天你晕倒,我吓坏了。我当时就一个念头,你可千万不能有事。”
“那一刻我才明白,我们俩在一起这么久,就算没有多深的感情,也总归是份情谊。我……我把你当亲人了。”
我静静地听着。
心里五味杂陈。
我不知道她这番话,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但看着她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她因为照顾我而干裂的嘴唇。
我的心,软了。
人老了,就怕生病,怕孤独。
在我最需要人照顾的时候,陪在我身边的,不是我引以为傲的儿子,而是这个我一直防备着的半路妻子。
这算不算是一种讽刺?
出院那天,是方惠和林涛一起来接的我。
回到家,方惠已经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
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粥和几样清淡的小菜。
她扶着我坐下,给我盛了一碗粥。
“医生说你刚出院,不能吃油腻的。”
我看着她,点了点头,说:“辛苦你了。”
她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那笑,跟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一样,温和,又带着点羞涩。
“说什么辛苦,应该的。”
从那天起,我们之间的冰,好像开始融化了。
她不再提钱的事。
我也没再提那段不愉快的过去。
她还是出去做钟点工,但不再像以前那么拼命了。
每天会赶在我回家之前,做好晚饭。
我呢,也不再睡书房了。
我把那张折叠床收了起来,搬回了卧室。
我们还是分床睡,但至少,是在同一个空间里了。
有一天,林涛来看我。
他把我拉到阳台上,小声问:“爸,你跟方阿姨,没事了?”
“没事了。”我说。
“那钱的事……”
“过去了。”我打断他,“人啊,不能总揪着过去不放。往前看吧。”
林涛看了我半天,点了点头。
“爸,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只要你过得开心。”
我真的开心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现在的生活,让我觉得安稳。
又过了几个月,小莉结婚了。
没有买那套房子。
她男朋友家条件也一般,两个人租了个小房子,简简单单地办了婚礼。
方惠给了小莉五万块钱。
我知道,那是她这大半年辛辛苦苦做钟点工攒下来的。
婚礼那天,我也去了。
包了个一万块的红包。
小莉看到红包的时候,愣住了,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她给我敬酒,连着说了好几声“谢谢叔叔”。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什么也没说。
从婚礼回来,方惠的心情很好,喝了点酒,脸颊红扑扑的。
晚上,她跟我说:“老林,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给我留了面子。”
我笑了笑。
“都是一家人。”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自己都愣了一下。
一家人。
什么时候开始,我打从心底里,也把她当成一家人了?
或许,是在医院里,她给我擦身的时候。
或许,是在她把辛辛苦苦攒下的五万块钱交给女儿的时候。
又或许,是在她跟我说“对不起”的时候。
我忽然想起了秀琴。
如果秀琴还在,看到我现在的生活,她会怎么想?
她会不会怪我,这么快就忘了她?
我想,她不会的。
秀琴是最懂我的人。她知道我怕孤单。
她会希望,有个人能陪着我,好好地活下去。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
平淡,琐碎,偶尔也会有点小磕绊。
但我们再也没有为钱红过脸。
我每个月还是会给她三千块家用。
她也从不要多,有时候菜价便宜,月底还能剩下一点,她会很高兴地跟我说,我们下个月可以省下多少钱。
那张附属卡,我没有再激活。
它就静静地躺在抽屉的角落里,像一个褪色的纪念品,提醒着我们曾经走过的那段弯路。
我的退休金卡,还牢牢地在我自己的钱包里。
这是我的底线,也是我们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
去年冬天,我有点感冒,咳得厉害。
方惠很紧张,非要拉着我去医院。
检查下来,没什么大事,就是有点支气管炎。
回来后,她每天给我熬梨水,炖冰糖。
晚上我咳嗽,她就起来给我拍背。
看着她忙前忙后的身影,我心里暖暖的。
我跟她说:“你也别太累了,一把年纪了。”
她说:“你身体好好的,比什么都强。”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老天待我不薄。
虽然拿走了一个秀琴,但又给了我一个方惠。
她们是那么不同。
秀琴是白月光,是刻在心口的朱砂痣,是回不去的青春和爱情。
方惠是饭碗里的热粥,是冬天里的棉袄,是搭伙过日子的现实和温暖。
没有谁更好,谁更坏。
她们都是我生命里,重要的女人。
上个星期,林涛带着孙子来看我。
小家伙在客厅里跑来跑去,把方惠给他买的玩具小汽车撞得东倒西歪。
方惠也不生气,跟在后面笑呵呵地收拾。
林涛看着这一幕,悄悄跟我说:“爸,看你现在这样,我就放心了。”
我笑了。
阳光从窗户里照进来,洒在方惠和孙子的身上,暖洋洋的。
我看着她鬓角的白发,看着她脸上的笑容。
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等我走的时候,我那笔养老钱,得分她一半。
这是她应得的。
搭伙过日子,过的,终究是人心。
我用了大半辈子,才慢慢咂摸出这句话的滋味。
不早,也不晚。
刚刚好。
来源:深情叶为伴
